第五十八章

我就是真要死,也會找個你尋不著的地方

樂善一走,馮延巳的眼中就已經不再有這個人,不知何故,他又想到了寶華殿門外受辱一事,至今不能釋懷,現今趁著宋齊丘正在眼前,便又再提起道:“我乃堂堂國相,站朝大臣,宋公更不消說,造福社稷,實非淺鮮,今日竟被一不知名姓的小小婢仆言語侮慢,至今思之實在是心有不甘!”

宋齊丘點頭道:“老夫聽說這個寄生草在浣衣舍之時,有個軍官不避艱危前去看她,還曾一起密謀想要逃走,事情敗露後被投入刑部大牢,至今不審不判,好端端地在裏麵逍遙自在得很呢!”

馮延巳接口道:“宋公說的可是兵部都官司副尉劉仁瞻?”

宋齊丘道:“正是這個姓劉的,此人品階不高,是以我們未曾留意到他,但行事幹練,久在行伍,頗通行軍布陣之術,曾向孫晟進言,言道我軍伐閩,久之必敗,如今雖身陷囹圄,但他相好的就在聖上左近,定會盡心救解。咱們這位皇上,風華正茂,春秋鼎盛,這一陣陣軟語香風,如何抵擋得住?難保不會把他放了出來委以重任,一旦他與孫晟內外勾結,到那時,不僅咱們,恐怕就連三爺也……”

馮延巳想起自己初見寄生草的玉雪之容,也是怵目驚心,差點就要魄散空中,當時還內疚於心,暗暗責備自己心誌不堅,現下聽宋齊丘亦如此說,頓時又膽粗氣壯起來,連連點頭道:“是極是極,不如就趁著劉仁瞻還在獄中,這就了結了他!隻是現今刑部都官郎中乃是鍾辰,這人膽大心細,又是從太子府出來的,難纏得緊,隻怕不易行事。”

宋齊丘微笑道:“此事老夫早有打算,鍾辰當年在太子府中時,是立過大功的,可眼下隻是一名小小的郎中,未免令人心寒。如今工部侍郎年老致仕,職位虛懸已久,正好讓他去頂上這個缺。如此破格提拔,賜以厚貺,方才顯得當今萬歲心係舊臣,福澤深厚啊!”

馮延巳這才恍然大悟,暗中點頭稱是,想要說一二句恭維逢迎的話,忽然想到魏岑諂媚的笑臉,臉上微微一紅,這一二句話便無論如何也說不出口。

孟慶祥說得不錯,酉時剛過,吹過一陣颼颼涼風,寒意漸濃。禦花園在皇宮的北邊,其間自然是頑石蒼蒼、秀林青碧,宛如不加修飾,直接從畫上取下來的一般,美則美矣,但寄生草身在其間,卻感覺不到什麽生氣。此時已是玉宇深沉,一彎新月斜掛東首,她正站在一處水潭邊,看著眼前的湛湛寒波,水影淪漣,把投射在水中的月影揉成片片,破壞不堪。

呆立許久,忽聽後麵有人言道:“姑娘使不得!”說話間,不知從哪裏鑽出一個人來,不由分說抓住寄生草的胳膊就往後拉。寄生草猝不及防被人拉住,又不知道他究竟要做什麽,定睛一看,月色昊光中,這張臉卻是識得的,禁不住失聲叫了出來:“四爺,是你!”

李景達仍是緊緊地抓住她的手,好似抓的是一隻玲瓏的鳥兒,一旦鬆開就要立時飛去不再回來,急道:“你就是想死,也需先說個明白!”

寄生草這才恍然大悟,原是想笑,但看著他那認真憤怒的模樣,心下亦有些感動,笑不出來,隻說道:“四爺放心,我就是真要死,也會找個你尋不著的地方,悄悄地行事,決不叫你發現了就是。”

李景達聽她言笑晏晏,說話時嘴角兩邊向上翹起,似笑非笑的樣子,渾不似個立意尋死之人,這才撒開了手,行了一禮,說道:“那就是我猜錯了,不想卻唐突了你。”

寄生草還了一禮,說道:“您是天潢裔胄,再拜上兩拜,我便要折死在你手裏了。此處霧重天寒,王爺還是快些回家吧,免得著了涼,家中的夫人要怪皇上不遜人情了。”

李景達低頭道:“我還未曾娶妻。”

寄生草心想:“你不曾娶妻,就要同皇上說去,請他在那些簪纓門第中為你擇一良配,亦非難事,怎麽反與我說起這事來……難道,竟是要我替你向皇上提起,這如何使得,豈不荒唐?”

正在胡思亂想間,隻聽李景達又道:“要我回去也不難,你隻需告訴我,剛才你在水邊,都在想些什麽?可有什麽為難之事嗎?”

寄生草搖頭道:“剛才我看見水裏有兩隻魚兒在打架,沒留神就看得呆了,哪有什麽為難之事?”

李景達搖頭道:“不對,你剛才臉上的神情,分明就是傷心難過,再說,看魚兒打架,是會流淚的嗎?”說著,抬起手來,輕輕地抹去留在她臉頰上還來不及墜落的一顆淚珠,那注定不是水珠也不是露珠,因為隻有從純潔的心裏流出來的,才會有這般的晶瑩透明。

這一個小小的接觸把寄生草給驚著了,她已然強忍了許久,笑得臉都發僵了,李景達的一抹,就像是父親送到她嘴邊的桑葚,是母親摟住她的臂彎,是這個四周冰冷冷的皇宮裏一扇溫暖的門,她想也不想就一頭紮了進去,在李景達的肩頭上抽抽噎噎地哭了個痛快。

“下午,宋大人和馮大人走了之後,”寄生草哭得夠了,講起了下午的事,看見李景達今天才換上身的一件新衣上都是她留下的淚漬,撲地一笑,險些說不下去,“皇上就把我叫了進去,數落我不該讓他見宋司徒,這一見不要緊,韓熙載大人就要被打發到和州去了。我心想人是你貶的,詔是你下的,還是我逼你的不成?這也就罷了,後來……後來皇上越說越多,又提起了那天與你下棋一事,說道那天殿中之人,連同孟公公在內,隻四人而已,怎地宋齊丘卻知道了,還當麵說了出來,讓他這個做皇帝的好生下不來台。我心中委屈,記得孟公公先前與我說過的話,隱忍不發,可到底忍不住,就趁著沒人,跑到這個地方來,才剛開始哭,你便來了……”

“真真是豈有此理!”李景達氣道:“若不是他一味地縱容宋齊丘等人,也斷不會有今日之事,反倒怪起不相幹的人來!我是燕王,有隨時麵聖之權,這就進宮去,就說是我不慎說出去的就是了!”

寄生草攔住他道:“罷了,我哭一陣,心裏就會好受些,他是皇上,不過是多說了幾句而已,這也是我們做下人的該當領受的。”

李景達道:“這話不對,什麽是該當領受的,難道叫你裝豬扮狗,也是該當的?”

寄生草笑道:“萬歲爺還不曾叫我裝豬扮狗,我就是扮了,也是不像的,掃了他的興。你就回去吧,換一身衣裳,就是你現在去找他,說不得,又要多一個人受責備。”

李景達聽她話中似有關懷之意,頓覺心中暖暖的,妥帖之極,挺了挺胸膛,說道:“無妨,下棋那天皇兄曾應允我,宮中一應物事,隻要我看上的,他便許我。這是他親口說的,隻要我提起這事,他就再無話說。”

寄生草正要再勸,忽聽河岸上一陣人聲嘈雜,幾盞風燈亮晃晃地照了過來,有人喝道:“是誰在那邊鬼鬼崇崇的,識相的,痛痛快快地給大爺滾出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