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七章
太常博士韓熙載大人時常飲酒無度
那人一句話未說,已經伸手在額上揩了兩三回汗,結結巴巴地說道:“小人……小人是隨、是隨宋……宋大人入宮來,來……”
一句話未說完,臉上滾滾不斷的紅潮,就在這時,孟慶祥從偏殿中走出喚道:“你可是韓熙載大人府上管事的樂善?”
那人鬆了一口氣,隻怕寄生草再問下去,自己會突然暈死在這寶華殿外,應了一聲說道:“小人正是樂善。”
孟慶祥看了他一眼,說道:“皇上召你呢,快隨我進去見駕吧!”
寄生草眼看著他們的身影消失在金漆的大門內,一顆心兒仍是上上下下,起伏不定,隻聽殿內傳出來李璟的聲音,像是在對剛進去的那人說道:“什麽?你說你親眼所見,太常博士韓熙載大人時常飲酒無度,有時竟至通宵達旦?”
寄生草一聽“韓熙載”三個字,便記起曾經見過的那個人,頦下五綹長須,眸子中英華隱隱,氣度高華,神情灑脫,可隻要是議起朝政來,就好似變了一個人,揮斥方遒,毫無顧慮,有時竟連皇上都被他說得啞口無言,因此心下對他也頗有好感,不知不覺間走得近了些,想再仔細地聽一聽。隻可惜那個叫“樂善”的囁嚅了幾句,便不再開口,李璟和宋齊丘、馮延巳他們久久商酌裁量,又離得遠了些,聲音忽高忽低,偶爾能聽到幾個詞,卻又連不到一處,不明白其間的意思。
如此過了許久,偏殿的大門這才“依呀”一聲打開,宋齊丘等人與皇帝揖別而散,走了出來,麵上帶著喜色,雖然也在極力掩飾,但他們眼角眉梢不經意間流露出來的笑意,卻是誰都可以看得出來的。
走過寄生草身前時,宋齊丘“咦”了一聲,停住腳步,問道:“你就是寄生草?”
寄生草沒料到他會有此一問,神情緊張,襝衽行了一禮,答道:“見過司徒大人,小婢正是寄生草,現下在寶華殿當值,伺候茶水。”
宋齊丘點頭道:“果然是你,老夫聽說你初入宮時,曾發願不為皇上做一事,如今倒伺候起茶水來,可見這等無名少姓之人,就連發的願,也都是陰微鄙賤的。”說罷,與馮延巳相視而笑,髭須翹動,得意洋洋。
寄生草忍住一口氣,說道:“小婢先前確曾發過此願,那都是我年輕識淺,才有了這等橫逆無理之語。皇上他是好皇上,宵衣旰食,常常夜不能寐,萬民為之歡呼雀躍,縱然有小小的過失,那也是受人蒙蔽的緣故,我隻是一個小小的賤婢,可也知道竭力圖報,以贖我罪愆。二位大人這一問,雖是好意,卻也有些多餘了。”
宋齊丘和馮延巳沒想到她會回答得如此幹脆,一時間舌僵口噤,合不攏嘴,過了片刻,馮延巳才先自回過神來,冷冷地道:“好一張利嘴!你既已知天下之事係於皇上一身,如敢在聖上麵前搬弄口舌,妄圖幹預朝政,可也知道會有什麽下場!”說罷,與宋齊丘冷哼一聲,帶了樂善,拂袖而去。
寄生草心知與他們位望相懸,可說是一個在天上,一個在泥塗,但這番話要是不說,心裏總有幾天不痛快,這樣想著,正要進殿去,就見孟慶祥匆匆走來,拉住她道:“原來你在這裏,快進去吧,皇上正四處找你呢!”
寄生草應了一聲,才走了兩步,孟慶祥又叫住了她,眼見近旁無人,悄聲說道:“先不忙走,我在宮中侍候不知有多少個年頭了,有一些話,很想對你說說。”
寄生草見他神情寒肅,心中一凜,說道:“公公的話,定然是極好的,就請吩咐吧,小婢自當凜遵。”
孟慶祥笑道:“你能在皇上和眾位大臣麵前如此恭敬,就是好的,在我這裏倒是不必,我們隨便談談說說,反而更加自在。”
寄生草苦笑,心中想道:“你的話雖是不錯,隻可惜遲了片刻,我才剛‘不恭敬’過呢,這就叫做命中注定,無可奈何。”耳中聽孟慶祥說道:“皇上他是九五之尊,受萬民敬仰,是不能有半點錯處的,但凡偶有失言,總要有人來擔待著些,這也是我們這些做奴才的本分。”
寄生草聽他話說得蹊巧,不解道:“皇上他又不是三歲的小孩兒,剛才不是還好好地與馮大人說笑,怎會說翻臉就翻臉?”
孟慶祥把嘴一咧,既像笑又像哭,捉摸不透,說道:“你隻要牢牢記住我的話就是,快進去吧,別讓皇上久等了。”
寄生草應了一聲,群疑滿腹,向著寶華殿逶迤而去,腳底下像踩著棉花,不知道該往何處落腳才好。孟慶祥看著她的背影,忽地打了一個冷戰,抱著手臂摩挲了一番,看著外麵的金風颯颯,滿耳蛩聲雁陣,歎道:“這天,可又要變了呀!”
這個時候,宋齊丘、馮延巳和樂善三人已過了西華門,來到一個僻靜之處,宋齊丘四顧無人,壓低了聲音對樂善說道:“由此順江南下洪州,城西有一座三埭院落四埭廳的大宅子,便是你安身養老之處,好好地去做你的富家翁吧!”
馮延巳笑眯眯地看著他,眼裏帶著不懷好意的笑意,說道:“何止是一處宅子,那裏麵還有一位千嬌百媚的美人兒在等著你呢!”
樂善一聽這話,就如同馮延巳一拳打在了他的死穴上,禁不住腰膝酸軟,跪在二人麵前哀求道:“二位大人別再說了!如果不是為了她,我是寧死也不肯出賣主人的呀!”用袖子抹了抹臉上自個兒跑出來的淚珠,模樣兒甚是淒苦。
宋齊丘伸手將他扶了起來,溫言勸道:“人生在世,會當暢情適意,如此方是男子漢大丈夫本色,快休如此,那邊有一輛馬車,你也不要回去了,這就出城去吧!隻是有一樣,日後若有人問起我和馮大人,你可知道該當怎麽說麽?”
樂善在踏出宮門的那一刻,就已然是愧悔無地了,此時臉上仍是源源不斷的淚水,搖頭道:“我自是不識得兩位大人,從沒打過交道,隻是……隻是……”
馮延巳不耐地道:“隻是什麽?你這人就是這般吞吞吐吐,好不爽快!”
樂善咬咬牙道:“隻是我早已雇定了車,就在城外候著,司徒大人和馮大人的好意,卻是無論如何不敢再領受的了。”
馮延巳呸了一聲,抬腿踹了他一腳,罵道:“王八羔子,還怕我在半路上害你不成!快滾你的吧!”樂善見他們不強他坐那輛車,興高采烈地受了他一腳,忙不迭地連滾帶爬出城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