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六章
這瓶細膩精純,配上紅梅正好
寄生草會意,低頭想了片刻,說道:“萬歲累了,讓奴婢陪您說說話兒。”
李璟嗯了一聲,過了一會兒,又加了句:“你說吧,朕聽著呢。”
寄生草說道:“是,皇上。奴婢小時家貧,全靠父親耕種幾畝薄田,養活一家老小。每到午間,母親就將玉米麵烙成餅,裝在籃裏,叫我們提去田頭給父親吃,她知道我們嘴饞,每次出門前都一再囑咐,說是種田人辛苦,不許我們路上打偏手偷吃……”
李璟翻身坐了起來,饒有興致地看著寄生草,說道:“朕知道了,定是你們路上饞了,偷著吃了父親的餐食,挨了大人的打!”
寄生草說道:“聖上燭照天下,說的話自然是不錯的……”說到這裏,想到自己不知從何時起,也開始學會說這些話了,暗中一笑,繼續說道:“……我們確是想要偷著吃一點的,說來慚愧,那時年紀尚小,不懂得體念大人終年勞作的辛苦,之所以終究沒有下手,也不過是到了地頭,父親自會將麵餅掰了小塊,送到我們嘴裏,還有他在路上打的野果、撿的桑葚子,自己一個不吃,盡數都分給了我們。”
李璟歎道:“父母恩義如天,莫不皆然。你想要告訴朕的,就是這個?”
寄生草搖頭道:“自然不是,奴婢的父親是個耕田的農人,一生操勞,為的是數口人僅免凍綏而已。而皇上是天下億萬黎民的主子,是以天下為田,百官為犁,每日勞心役慮,處理政事,還不是為了牛羊披野、四方豐稔,天下人都能吃飽穿暖嗎?”
李璟輕輕點頭,低眉垂首,半晌無語,孟慶祥在一旁見他似有動心,問道:“皇上,奴才這就去跟宋大人說,讓他明兒趕早再來。”
李璟一擺手,說道:“罷了,你去叫他進來,待朕更了衣,就來見他。”說著看了寄生草一眼,又加了一句:“寄生草既已說了,難道朕還不如一個耕田的農夫嗎?”
寄生草臉上微紅,躬身道:“奴婢們總是淺見薄識的,不曉得會冒犯了皇上。”
李璟點頭道:“不錯,可是如馮延巳他們,卻怎麽都不肯像這樣冒犯朕呢!”
他說著便即起身進內室更衣,一眼瞥見寄生草手捧的東西,奇怪問道:“你手裏是什麽?朕怎麽從來沒見過?”
寄生草不便行禮,隻屈了屈膝,答道:“它們原先好好的時候,陛下原知道它叫做紫斑玉壺春瓶,如今碎成片片,自然就不識得了。”
李璟這才記起,想是自己在夢中手腳齊動,不慎碰翻的緣故,那夢中的景象鮮活得仿佛活轉過來一般,不由得臉上一紅,問寄生草道:“方才朕睡夢之中,可有說些什麽嗎?”
寄生草回道:“萬歲爺安寢,誰敢打擾,自然是遠遠地躲開了,奴婢也是聽見響動,才進來看一眼,皇上睡得好好的,奴婢什麽都不曾聽見。”
李璟點點頭,鬆了一口氣,說道:“這瓶原是一對,乃是越窯所製,專燒皇室用瓷,如今隻餘一隻,朕看著也是無趣,不如就賞了你吧!”
寄生草平時隻愛靜潔雅素,不喜這些花花綠綠的東西,拿它放在房裏,既無用處,單用來陳設又太過奢華,但心知如若不要,皇帝難免要生疑,隻好謝了賞,說道:“奴婢聽說城北攏翠庵冬天的紅梅最好,這瓶細膩精純,配上紅梅正好,奴婢謝陛下的賞。”
李璟聽她說來,眼睛一亮,隨口吟道:“一樹寒梅白玉條,迥臨林村傍溪橋。果然是極美的,唉,可惜你是個婢女,隻能賞賜些玩物給你。”
寄生草低頭道:“不,這已經是極好的了。”
李璟卻不立即進去,盯著她道:“假如朕定要賞些更好的給你呢?”
寄生草聽他話聲親昵,心中一陣惶恐不安,不敢抬頭看他,正不知如何回話,隻聽大殿門口有人朗聲說道:“不知近水花先發,疑是經春雪未銷。皇上果然是儒雅風流,哈哈!”原來李璟隻顧著與寄生草閑話,耽擱了些時辰,孟慶祥已將宋齊丘和馮延巳領了進來,說話的正是宰相馮延巳。
寄生草一見是兩位大人,想到方才皇上對她說的話,說不定已經落在了他們的耳裏,禁不住一陣意亂心慌,臉上早已紅了一半,匆匆忙忙出了寶華殿。
李璟風骨俊逸,又能詩善詞,宮中逢迎的人自不在少數,宋齊丘和馮延巳早就聽說他與一名小宮女舉止親昵,今日得見,雖是匆匆一唔,仍是忍不住用眼角多看了她幾眼。
李璟整日都埋頭在政事之中,早已不堪其煩,此時一見馮延巳,就仿佛才下了學的孩童又得到了心儀的玩具,登時便喜溢眉梢,想起馮延巳所作《謁金門》中有一句“風乍起,吹皺一池春水”,傳為美談,隨口說道:“吹皺一池春水,幹卿何事?”
馮延巳一怔,好在他向有急智,立即恭恭敬敬地回道:“未若陛下‘小樓吹徹玉笙寒’也。”
馮延巳自恃才高,餘人皆不放在他眼裏,常在背地裏與陳覺、魏岑等人譏笑李璟柔弱仁儒,且好諛而喜諂,做不得大事。唯獨對他這句“小樓吹徹玉笙寒”大加讚賞,私下裏更加覺得,與他的“吹皺一池春水”當可稱為一時雙璧,因此話說出來之時,倒還帶著五分真誠。
李璟自然是龍心大悅,止不住地歡笑出聲,這許多日以來的疲心竭慮,就在這一笑之中,霍然而愈。
寄生草把瓷片拿去殿外倒了,看著這春瓶紋路細密、通體晶瑩,上麵繪著的花鳥蟲魚奕奕欲生,仿佛還是活著的一樣,但如今已是全然無用的廢物一堆,不免感到十分可惜。回來的路上,想到李璟終要賞給自己一件“更好的”物事,心緒如潮湧動,暗中思忖:“這紫斑玉壺春瓶,已是天底下一件難得的物事,皇上信手就打破了,雖是無意,可連看都沒有多看一眼,就如同打破的是一個尋常的陶碗、破甕。這宮裏的女人不少,初入宮時,哪一個不是態度娉婷、豐姿標致,就像這個花瓶一樣,擺放在金屋之中,光彩奪目,日日賞玩,亦不厭倦。待得破損了,就丟在一邊任其蒙塵,或賞人,或幹脆往殿外一丟了之,反正總會有更新、更好的物事補充進來,總不教宮中缺了這類貨色就是。他把所餘的一個春瓶賞了給我,難道也想要我做一個這樣的花瓶?果真如此,就算衣錦著緞、掛珠戴玉,終究不過是一個尊貴的玩物而已,人生如此,又有什麽趣味可言?”
如此思前想後,百端交集,險些在殿門口撞上一個人,所幸及時收住了腳,定睛望去,隻見那人身穿一件元色花綢的半臂,神色惶然,低著頭,總像是在躲著什麽人,卻是從未在宮中見過。那人見了寄生草,連忙打了一躬,說道:“險些衝撞了姑姑,實在是罪該萬死!”
寄生草隻是宮中一名尋常見的婢女,忽見他對自己行起禮來,顯是半點也不懂得這裏的規距,不禁抿嘴一笑,問道:“你是誰?是隨哪位大人進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