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五章

怎麽,你要辭去皇太弟之位

這時李璟也正望著李景遂他們,問道:“二位皇太弟有何話說?”

李景達即起身道:“稟皇上,經此一戰,城內不知多了多少孤兒寡婦,悲嗥號哭之聲,街巷可聞,皇上若不誅殺罪臣,難道就不怕這些無處可依的冤魂嗎?”

李璟身子倏地一動,他生在宮院,長於婦人之手,年輕時在廬山結廬讀書,也是為了躲避宮闈內的你爭我奪,遊山玩水而已,與父皇李昪不同,他從未見識過人聲號慟、血腥波道的景象,但李景達短短的一句話,仍是讓他為之愀然動容。

這時就見李景遂也起身站了起來,說道:“皇上,臣弟也有事啟奏。”

李璟此時正是心亂如麻之際,見到李景遂,不免又是一陣頭疼,無奈隻得說道:“原來是齊王,你有何事,盡管奏來就是。”

李景遂道:“臣弟已寫成條陳,請皇兄禦覽。”說著,從袖中取出早已寫好的奏章,由孟慶祥遞了上去,放在禦案上,李璟打開隻看了一眼,便失聲叫了出來:“怎麽,你要辭去皇太弟之位?”

李璟的話甫一出口,舉座皆驚,眾人齊刷刷地都將目光投向了李景遂,就聽他昂然說道:“不錯,我朝雖名曰大唐,但建國以來,隻知偏安一隅,無從施展。閩國內亂,原是我們的大好時機,須知萬事都有個定數,事由天定,豈在人為,雖遇小挫,不可失了誌向,想當年,高祖、太宗也是屢敗屢戰,才有了後來萬國來朝的大唐盛世。陳覺、馮延魯兵敗是實,但一不失地,二不辱國,兢兢業業、百死餘生,為聖上取得汀、建二州,使得我國之國境,為建國以來之最大。如果連這樣的重臣,陛下都要不顧太後的懿旨,因小過而誅之,那錯不在皇上,定是我這個皇太弟屍位素餐,碌碌無為,沒能直言規正皇上,除了自請歸藩,向天下臣民謝罪外,就再無第二條出路了。”

韓熙載還想再說,剛說出一聲“皇上”,李璟便將手一抬,說道:“眾位愛卿都別再說了。”在這一刻,他隻覺得渾身無力,頭痛欲裂,眯起眼睛,身前的一切仿佛都在慢慢地改變著形狀,變得模糊不清。那一句句話語、一道道奏折,越來越多,連在一起,宛如一條條鎖鏈,將他和身下的這把寶座緊緊地綁在一起,動彈不得,他想開口呼救,但嘴巴張得大大的,卻是一點聲息也無,身上的鎖鏈卻是越捆越緊,緊得讓他漸漸地喘不過氣來……

隔了良久,李璟才把眼睛睜開,一切就又變回了原來的樣子,還是那一張張恭敬的臉,可這些臉,卻突然間讓李璟覺得有些厭煩,現在的他隻想離開,逃到廬山,逃到一個誰都不認識他的地方去,於是他終於長長地出了一口氣,有氣無力地說道:“眾臣工、皇太弟的意思,朕已知曉,朕以仁孝治天下,既是君,也是兒,皇太後是朕的母後,她的意思,朕不得不遵……即著陳覺罰俸一年,直降兩級,仍在樞密院行走,馮延魯流放舒州,非奉詔不得回京,查文徽現在吳越,待他回來後再行處置。列位臣工不得再有異議,現下退朝吧,速速退朝吧,聯累極了……”

也許李璟當真是有些心力憔悴了,隻覺得神誌昏憒之極,一想起那些煩人的政事、戰事,腦子就如同要裂開一般,回到偏殿,勉強用了一碗香粳米稀粥,便即躺倒在榻上,呼呼大睡。可就連在睡夢中亦不安穩,忽而夢見五弟景逷一身落魄地站在他麵前,忽而又是先皇李昪死死地咬住他的手指,直至鮮血流出,還在含糊不清地說道:“他日北方有事,切記先北後南,勿忘吾言!”

“啊!”李璟猛地從睡夢中驚醒,圓睜雙目,茫然望著飛簷繪彩的殿頂,不知所措,可能是他在夢中手腳齊動,放在榻邊的一個春瓶搖搖欲墜,終於落在了地上,啪的一聲,摔得粉碎。

響聲驚動了在門外侍立的人,寄生草匆匆跑了進來,呀了一聲,說道:“皇上,您這是怎麽了?”不等他回答,便即蹲在榻前,細心地將碎片一片片地拾起,放在手中。

此時的偏殿內,湘簾垂地,悄無人聲,空氣中彌漫著一種韶秀溫潤的氣息。李璟深吸了幾口氣,抬手看了看指上淺淺的傷痕,方才明白剛才做的不過是一個夢而已。一側頭,就見一隻雪藕似的白臂,露在外麵,柔若無骨一般,正在自己的眼前上下起落,忍耐不住,徑直伸出手去,握住那一截玉臂,輕輕地摩挲。

他的手來得有些突然,寄生草不曾防備,倏地一驚,險些要將一手的碎瓷片盡數丟下,就感覺手上像是有幾隻螞蟻排著隊爬過一般,既緊張又惶恐,輕聲道:“皇上,您……您忘了說過的話嗎?”

李璟的手不由自主地停了下來,原本他還想順勢探索一番纖細的腰肢和微微隆起的臀部,也隻有在從指間傳來的柔和觸覺上,他才能感覺到作為帝王的一點愉悅和滿足。但寄生草的話,讓他頓覺興味索然,窗外正是細草廉纖、香雪如海,定然觀賞不盡,但李璟此刻隻覺得了無生機,懨懨地把手收了回來,重又放在榻上,懶懶地閉上了眼睛。

“皇上,”孟慶祥推開門走了進來,遠遠的就站住了,稟道,“大司徒宋齊丘在門外候著呢,想要求見萬歲。”

如果讓李璟此刻隨手寫下幾個最不願見到之人,宋齊丘必赫然在列,隻要一想到他那對深藏在眼縫中的小眼睛,李璟就已經大倒胃口,翻了個身,幹脆將麵孔朝裏,冷冷地撇下一句話:“朕誰都不見!”

孟慶祥應了一聲“是”,卻不移開腳步,擠眉弄眼的,向寄生草悄悄地使了一個眼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