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二章
是勝是敗,就看明天這一天了
大牢差官的值房裏,牆上火燭撲簌搖晃,照在宋齊丘那張微顯不耐的臉上,他已經獨自等了有好一陣子了。這裏是刑部重地,任何人不奉詔,誰都不能私自提審犯人,當然他是個例外,這麽多年苦心經營、廣布黨羽,為的就是這一天,想到這裏,宋齊丘那張漠然的臉上竟也有了一絲得意的笑容。
陳覺被帶了進來,眼下的他,身穿囚服,頭發散亂,雙頰深陷,如果把他和其他犯人放在一起,有誰還能認得出來,他就是不久前倜儻不群、意氣風發的樞密使大人?
宋齊丘甫一見他,也幾乎沒認出來,暗自吃了一驚,起身把押他來的牢頭拉到一邊,取出一錠銀子,約莫有十兩重,放在他手裏,說道:“有勞你了,拿去給弟兄們吃杯酒吧!”
那牢頭早就聽說宋司徒出手闊綽,但也沒想到一下子就是十兩,頓時滿麵堆歡,恨不能將牢裏的犯人一齊提了出來供宋大人自行取用,連聲道謝道:“別說一壺,就是十壇好酒也盡夠了!”笑嘻嘻地走了出去,還殷勤地掩上了房門。
宋齊丘回來上下打量了陳覺幾眼,驚道:“你怎麽變成了這付模樣?”
陳覺搖頭歎息道:“晨昏懸心,日夜吊膽,恓恓惶惶,一言難盡哪!”宋齊丘忙叫他坐下,將入閩以來之事從頭到尾說了一遍。
原來陳覺自請纓入閩以來,自覺乃是天朝上國使者,難免有些趾高氣揚、洋洋自得,自信單憑自己的三寸不爛之舌,就可以說服李仁達進京來降。但進了長樂後,李仁達卻對他這個“上國使者”並不待見,直到第三天,才把他召進宮見了一麵,說不上幾句話,隻談了些風物人情,就匆匆起身告了辭。倒是兩側站立的那些將士們,一個個頂盔貫甲,以手按劍,對著他張髯橫目,貌極凶惡。陳覺見了這陣式,栗栗心驚,打好的腹稿早就不知道拋到哪裏去了,又恐他們加害,竟然一句招降的話都沒說,就悄悄地離了長樂城。
一路上,陳覺越想越是心有不甘。回京後,受到皇上的責備自不必說,最難堪的是同僚的譏笑嘲諷,於是剛行至建州,便橫下一條心來,假裝奉了皇上的聖諭,盡發汀、建、撫、信各州精兵,以建州監軍使馮延魯為帥,他和查文徽各領一路人馬,**,圍困長樂。李仁達築城自固,不肯投降,吳越國又翻山過海,盡傾本國之兵來救,於是大敗。馮延魯棄眾先逃,大軍更加難以控製,唐軍將領早就對馮延魯、查文徽等心生不滿,見此情形,紛紛燒營而逃。經此一戰,唐軍死傷士卒數萬人,遺下甲杖糧草不計其數,連主將查文徽都被吳越生擒,可以說得上是潰不成軍、一敗塗地。
說完這些話,已是過了好一會兒,陳覺哀求道:“晚生一時糊塗,致使損兵折將,聖上雖說往日待我不薄,但這次將我和馮延魯押解回京,定是要問罪於我倆,請宋公看在殷勤服侍多年的份上,無論如何且救我一救!”說著,滿麵淒愴悲涼之色,禁不住便淚落如綆。這一哭,倒也確係出於真心,陳覺在獄中之時就已想好,什麽富貴極品,什麽榮華無比,跟自己的小命比起來,實是不值一提。此次若能僥幸留得性命在,下半輩子就要求田問舍,從此世外優遊,不入軟紅塵土,反正自己前半生積儲殷富,大可老老實實地做一個富家翁就行。
宋齊丘見他驚恐落淚,心下不滿,哼了一聲,說道:“你是我的門生,天下皆知,就算不是,你一旦出事,必定會累及老夫,那也是非救不可的。眼下情勢不佳,聽說燕王李景達也插了一腳,皇上似乎已被打動,但不管怎樣,還未到絕人之路,咱們殊死一搏,未必不能絕處逢生。我叫你準備的東西,你帶來了嗎?”
陳覺說道:“宋公吩咐的,自然早就備下了。”說著,小心地解開發髻,從裏麵抽出一張薄薄的絹片,雙手捧至宋齊丘麵前,說道:“宋公請看。”
宋齊丘接過來,匆匆展開一看,隨即塞入了袖管之中,問道:“那人現下怎樣了?”
陳覺看了看門口,壓低聲音道:“放心,他再也說不出話了。”
宋齊丘點點頭,說道:“那就好,李建勳新死,我們的勝算就又多了一分,明日就是早朝,是勝是敗,就看明天這一天了,怕就怕……”
說到這裏,宋齊丘的臉色突然暗沉了下來,就如同房內的燭火一樣閃閃欲熄。陳覺見他尚在猶豫不定,咬了咬牙,湊上前去小聲道:“明公為我之事所費極大,這筆賬,自然不能算在司徒頭上,這次陳某要是能夠逃出生天,我便……便以一半家產,以謝明公再造之恩!”
宋齊丘一聽這話,不禁怦然心動。誰都知道,樞密院是個放屁油褲襠的肥缺,陳覺竊居首腦已有多年,歲入豐隆,可想而知,別的不說,就隻看他那軒峻壯麗的府邸便知端的。宋齊丘去過一次他家,此後就再沒去,心心念念地想把自己的宋府重新擴建修整一番,要是真有了那一半的家產,別說修整,就算把整條街買下來,新起一座,也是輕而易舉之事……
“咚咚咚!”門外突然傳來一陣敲門聲,但也並不急促,宋齊丘衝陳覺一使眼色,讓他站了起來,這才過去開了門,卻見除了那個牢頭之外,身後還站立一人,燈光昏暗,過了一會兒才看清,原來是舊日齊王府的侍衛,現今已任刑部都官郎中的鍾辰。
宋齊丘知道鍾辰為人剛毅,又是對李璟忠心耿耿,見到他,心中也有些惴惴,隻聽鍾辰上前來說道:“宋司徒,這兩人都是朝廷的罪臣,皇上親口吩咐過的,要嚴加看管,司徒已曆兩朝,不會不知道刑部的規矩吧?”
宋齊丘黯然道:“陳覺是我的門生故舊,眼看皇上明天就要下詔了,老夫此來,原是與他告個別。既然朝廷有一定之規,那老夫也不能不遵,這便告辭了。”他在朝堂上呼風喚雨許多年,今夜能這樣說,已是極為難得的了。
但鍾辰並不讓開,反而伸手一攔,他身形高大,宛如一座小山似的,往門口一堵,宋齊丘便無論如何也過不去。
宋齊丘不解,皺眉道:“你這是……”
鍾辰拱了拱手,凜然道:“在下皇命在身,不得不得罪了,司徒勿怪。”說著,朝那個牢頭一使眼色,說道:“你去宋大人身上搜上一搜,可得小心在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