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章
若不除五鬼,便如此盤
此言一出,三人皆驚,孟慶祥首先斥道:“你一個小小的婢子,知道什麽,還不快點閉嘴!”
三人之中最為吃驚的當數李景達,他饒有興味地盯著寄生草,目光像是粘在了她身上似的,掰也掰不下來,笑著說道:“原來皇兄宮中新換了宮女,怎麽我以前倒不曾留意?”
李璟道:“也難怪你沒見過,她是新近才來到寶華殿的,叫做寄生草,你又不常來見朕,自然不曾留意。”
李景達低頭道:“那倒是臣弟的不是了,今後當常來向皇兄請教。皇上,不如讓這個寄生草姑娘來說一說,興許可以另辟蹊徑,轉敗為勝呢?”
李璟想了想,說道:“也好,景達乃朕親弟,又是下棋為樂,就許你說一說,你近前來吧!”
寄生草斂衽行了一禮,說道:“多謝萬歲。”想了一想,又加了一句:“多謝四王爺。”這才站起身來,來到案前,仔細地看了一回,已有了些頭緒,說道:“以前張夫人曾教過奴婢一些棋理,粗淺得很,但也知道這棋中最緊要的無非‘大、小、先、後’四字而已。皇上的白棋,原本局麵大好,隻是被角上幾枚白子所累,當棄不棄,以至於牽動了全局。如果能放棄數子,在中路築城自固,再伺機反擊,未必就沒有一線生機。”
李璟將棋局看了又看,頻頻點頭道:“你說的不錯,可朕的下一子,應該投在哪裏呢?”
寄生草尚未答話,李景達突然說道:“皇上的下一子,應當以大局為重,果斷棄子,以保祖宗江山社稷!”
李璟一驚,說道:“你這是……”
李景達離了座,一撩衣服下擺,單膝跪地,正色道:“皇上,宋黨之人為一黨榮利,把持朝綱、排除異己,早已非止一日,陳覺、馮延巳、馮延魯、查文徽、魏岑五人,民間稱為五鬼,每每說起,無不咬牙切齒,必欲食之而後快。此次征閩,先有他們求功心切,才不顧先帝定下的方略,一味攛掇聖上興兵;再有馮延魯輕敵大意,查文徽爭功冒進,陳覺矯詔調兵,致使我軍大敗,空耗錢糧巨萬,所得不過蠅頭小利耳。五鬼亂政,早已是人天交忿、罪無可逭,請皇兄速下決斷,清除黨禍,否則朝廷恐蹈危機、命在須臾矣!”
一番話說來,幹脆利落,入情入理,李璟聽之也不禁為之動容,問道:“民間當真有五鬼之說?”
李景達凜然道:“千真萬確!聖上一問便知!”
李璟猶豫道:“可宋齊丘乃是兩朝老臣,當年力助先帝建唐立國、開荒除弊,有不世之功。況且陳覺等人皆是朕的舊人,雖然貪酷了些,但累年來維持朝綱,總算也有一些微勞,對朕又是忠貞不貳,怎忍除之?”
李景達大聲道:“世事如棋,宋黨猶如廢子,留之則害,除之則快!”
李璟悚然一驚,再也坐不住,猛地站起身來,一掌擊在棋盤之上,啪的一聲,無數的棋子紛紜跳躍,好好的一局棋登時不成形狀,隻聽他慨然道:“朕意已決,若不除五鬼,便如此盤!”說著,一揚手,將棋盤掀翻在地,砰然有聲,數百枚棋子一齊落在地上,如同暴雨灑窗,丁丁當當聲不絕於耳。
李景達大為高興,說道:“聖上英明,臣弟拜服!”站了起來,望著地上四處亂滾的棋子,像是在自語道:“可這盤棋終究下不成了。”
李璟笑道:“這局棋是朕輸給你了,這宮中一應物事,隻要你喜歡,盡可自取去!”
李景達眼睛一亮,喜道:“皇上此話當真?”
李璟道:“自然當真,朕是天子,言出如山,豈能出爾反爾?”
李景達深思道:“多謝皇上,隻是我一時想不到需用什麽,待到哪天想到了,再來求皇兄的恩典,隻盼皇上莫忘今日之言。”
李景達辭別了皇上,剛走出宮門,他的小廝就迎上前來,將馬鞭子交在他的手裏,李景達滿意地拍了拍大黑馬毛光如油的屁股,問道:“可有什麽人走過嗎?”
小廝把李景遂的話學說了一遍,李景達哦了一聲,說道:“不去東郊跑馬,難道還在自家院子裏嗎?這可是‘越晱駿’,養在院子裏,悶也悶壞了它!嗯,還有誰?”
小廝撓了撓頭,想了一會兒,說道:“對了,孫晟大人和韓熙載大人剛從值房出來,打從這裏過,他們走得好快,不過小的還是給二位大人請了安,問說怎地好久不曾來四爺府了。二位大人見是小的,客氣得很,說是今兒事忙,一旦得了空,就來找王爺喝上幾杯,我說咱王爺近來酒也喝得少了,每天天不亮就起……”
他還在絮絮叨叨,李景達已經認鐙扳鞍,飛身上了馬,說道:“都是屁話,你隻問他們何時來,我好備下好酒就是了。”
那小廝也上了馬,緊緊地跟在李景達馬後,說道:“小的也這樣說,二位大人說,現下是去不了了,他們要即刻前往李建勳大人府上走一遭。”
李景達沉吟道:“李建勳……咦,我可有綠色的衣裳嗎?”
那小廝道:“王爺您不是喜歡穿白袍嗎?怎麽忽然想起綠的了?”
李景達搖頭道:“沒什麽,多嘴!”一揚馬鞭,那馬立了半日,此刻見主人發話,抖擻精神,噅的一聲,揚起四蹄,霎時間電掣星馳,轉眼間就不見了蹤影。
李建勳家中,早已是一派淒婉哀絕之聲,孫晟和韓熙載盡管已經聽說,但一見此情,仍是忍不住心中戚然。
李建勳早已下不了地,躺在**,瘦如枯臘的樣子,花白胡子差不多全都掉光了,時而清醒,時而糊塗,就連清醒的時候,眼中也是黯淡無光的,徒勞地在一屋子的男女老幼中找著什麽。待他一看到人群中的孫晟和韓熙載,眼中忽地一閃,竟然能抬起一隻手來指著他倆,嘴裏嗬嗬連聲,像是有什麽話要對他們說。
二人連忙擠到榻前,伸手握住他形同枯木的手,無用地說了好些保重身體的話,未曾開口,就已忍不住潸然淚下。孫晟想到上次在早朝見到李建勳的時候,還是在商議著準備伐閩的那次朝會上,他就像是已近油盡燈枯了,還是勉強上了朝,身子在殿裏,還有數個家人捧著湯藥在殿外候著。孫晟看著眼前的這個人,想到自己說不定也是這個下場,更是悲從中來,不可自抑。
李建勳喉嚨裏咕嚕咕嚕聲響,喘了幾口氣,好容易說了一句:“叫他們……出、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