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我們也是沒有飯吃,才做了強盜的
劉仁瞻一見是他,說道:“常大人,你是要我將他們就地正法嗎?”
常夢錫連連擺手道:“哪有此事,常某是想求將軍放了他們,這些平民,若是有地可耕,有桑可植,安居樂業,又怎會做這等掉腦袋的勾當?請將軍再給他們一次自新的機會吧!”
劉仁瞻見為他們求情的居然是常夢錫,大感意外,他心中實也有些不忍,便吩咐下去,解開他們身上的綁縛,揮了揮手,大聲道:“要不是常大人為你們求情,定將你們一刀一個,盡數砍了!快滾吧,再叫我遇見,立斬不赦!”
這些人摸了摸自己的腦袋猶在,兀自不敢相信,宛如身在夢中,待走出幾十步遠了,方才相信當真撿了一條命回來,那個領頭的漢子遠遠地抱拳施禮道:“二位的活命之恩,咱兄弟銘記在心,今後若有用得著兄弟處,就到雞鳴渡西村子裏找‘翻江獺’嚴二虎便是,水裏來水裏去,火裏來火裏去,沒二話!常大人,你有這樣的胸襟氣量,將來定要做宰相的,到那時候,別忘了告訴皇上,我們也是沒有飯吃,才做了強盜的!告辭!”說完這句話,便與眾人一道,扭頭走入了如墨一樣黑暗的夜色中,悄無聲息,就如同來時一樣。
劉仁瞻與常夢錫本是舊交,此次巡城時恰好救了他一命,大為高興,拜見了常母之後,便命人將失散的轎夫重又找了回來,又命一名小兵騎了他的馬,先行趕到雞鳴渡去安排,這才與常夢錫放寬了心,慢慢行來,互敘別來之情。
常夢錫毫不隱瞞,將自己因言獲罪之事一五一十地說了一遍,劉仁瞻第一次聽聞,大感驚惋,麵天長長太息不止。
常夢錫很是豁達,連連擺手道:“劉將軍大可不必如此,查文徽、馮延魯二人已取了建州,汀、泉、漳等州聽說也已上表請降,隻餘李仁達困守長樂,也已成甕中之鱉。我軍進展如此順利,看來我這一表上的,竟是錯了,皇上如此發落我,也是夢錫咎由自取,還有何話可說,哈哈哈!”
劉仁瞻隻顧低頭前行,兩道濃眉緊緊地鎖在了一起,對常夢錫的說話宛若不聞。常夢錫覺得奇怪,連呼了幾聲,他才醒過神來,拱手道:“大人莫怪,小將正在想一件事,不知不覺就想出了神。”
常夢錫道:“不妨,你也是久在軍旅之人,依你看這場仗結果如何?”
劉仁瞻說道:“卑職不敢妄言,不過有兩件事,甚是可慮。”
常夢錫哦了一聲,說道:“此處四下無人,將軍隻管道來。”
劉仁瞻說道:“這其一,不怕大人見笑,卑職喜愛軍事,曾細細察看過那裏的地圖,閩國多崇山峻嶺,道路難行,搬運糧餉極為不便,是以最好的辦法乃是就地籌糧。但查文徽此人我素來深知,雖好言兵,但不善作戰,入閩以來,不知安撫百姓,反而縱兵為患、焚燒宮室,時間一長,一旦孤軍深入,糧草就會接濟不上,此一患也。”
常夢錫麵有憂色,暗暗點頭,說道:“將軍說得有理,那二呢?”
劉仁瞻早想一吐而快,隻愁沒人願聽,這時一下子來了精神,隻恨這路太短,便滔滔不絕地說了下去:“其二更為緊要,吳越位於唐閩之間,一旦閩國失陷,就將被我朝三麵合圍,還有一麵是大海,更是死路一條,因此……”
常夢錫聽到此處,悚然一驚,忍不住插話道:“你是說吳越會拚死救閩?”
劉仁瞻點頭道:“吳越必來救!兩下裏夾擊,我軍危矣!”
“啊……”常夢錫張口結舌,久久不語,他的頭頂上,黑雲蔽天,轟雷震地,眼看一場怒雨就要疾奔而下。許久沒有下這麽大的雨了,這一次,能躲得過嗎?
“大人,老夫人和行李都已經安頓好,請上船吧!”不知道沉思了多久,忽聽有人在身邊說道。常夢錫回過神來,果然不知不覺間,已到了雞鳴渡口。他緊緊地握了握劉仁瞻的手,再三謝了,又從包裹中取出筆墨,揮筆寫下一封引薦信,請他定要將剛才那番話同右仆射孫晟大人也說一遍,劉仁瞻沒有回話,臉上卻突然現出忸怩不安的神色。
這樣一條豪健剽悍的好漢,也會像小姑娘一樣臉紅,常夢錫不禁愕然大異,隻聽他猶猶豫豫地道:“常大人,卑職想向你打聽……打聽一個人。”
常夢錫問道:“是什麽人,我可認得嗎?”
劉仁瞻不久前說到軍事時,滔滔不絕、胸有成竹,但眼下突然間變得吞吞吐吐,仿佛這事比攻城掠地更要難上百倍:“她是……她是……是宮中的一名小宮女,名叫……寄生草的,大人可認得嗎?”
常夢錫低頭想了想,說道:“夢錫在內廷出入得少,不過近來聽說有一個新進的小宮女,不知怎地竟敢衝撞皇上,被發落到浣衣舍,不知道是不是將軍要找的那個人。”
劉仁瞻的心在這一刻似乎停跳了一下,常夢錫又說了些什麽也聽不清楚,隻在心中轉著這樣的念頭,是她?不是她?興許是吧,新進的宮女,衝撞了皇上……不錯,除了她,除了他認識的那個寄生草,還有哪個膽大包天的宮女敢跟高高在上的天子頂嘴呢?
他越想,就越覺得是寄生草無疑,心不在焉地與常夢錫道了別,嘴裏說著一模一樣的客套話,連他自己都忘了說了些什麽,眼看著小小的烏蓬船揚起了帆,駛入了河道,駛向了無比陌生的遠方。
常夢錫此去池州,還能不能回轉金陵,他自己也不清楚,但劉仁瞻此時該何去何從,卻已在心中拿定了主意。他把常夢錫寫的那封引薦信好好地揣到了懷裏,也許孫大人看在他今晚立下小小功勞的份上,肯幫他一個小忙也說不定。
雨果然下起來了,淋滴灑人,續續不已,一連下了好幾天。皇城的浣衣舍就在城西一個偏僻的地方,那是一個極寬大的院子,四周密排鱗比著幾十間低矮的廂房,黑漆的大門總是緊閉著,隻有當皇宮裏的大車來時,才吱吱吱地打開,再吱吱吱地關上。梅雨天,大車來的時候明顯少了,有時候一整天門也不打開一次。可就在這天傍晚,浣衣舍的大門外,就有一個身穿油布雨衣,頭戴洪油鬥笠之人,帶泥被雨而來,費力地敲開了角門,未曾開口,先將一塊內務府頒發的腰牌遞了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