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終是你平時太過耿直的緣故

李璟不明白他的意思,問道:“弘翼?他怎麽了?難道是他叫你在家中辦道場的?”

李從嘉搖頭道:“自然不是,大哥看似與眾弟兄和和睦睦,絕少爭執,但暗地裏卻是對我百般防範,說不定這家中便有他的一二眼線在,令兒臣無一日不是如坐針氈,唯恐哪一天禍事便從天而降。之所以如此胡鬧,也是一時不得已的韜晦之策,以保全身家性命!”

李璟沒想到會是這樣,略一思忖便明白了其中的道理。李從嘉既富有文名,且生來儀表不凡,廣額豐頰,一目重瞳,頗類似上古聖君舜的相貌,被世人謂為“奇表”。而李弘翼為人猜忌嚴刻,這些話一旦傳到他的耳朵裏,難免會日夜懸心、坐立不安了。想到這裏,李璟不由得暗暗心驚,剛入府時聽到的鍾磐木魚之音雖然早已止息,但心中此時的波翻潮湧之聲,隻怕更甚於此,在這一瞬間,日中那個“好消息”帶來的喜悅,就如同煙消燼滅,一點感覺都找不到了。

又是一個傍晚,正是紅日即將西沒之時,金陵城外,進城的人們都加快了步子,可也有一頂青昵小轎,匆匆忙忙出得城來,向著數裏之外一個叫做雞鳴渡的渡口而去。要是他們的運氣好,也許還可以在日頭下山前,找到一條肯載他們前往池州的烏蓬船。轎邊一人,身穿一件尋常寬袖藍衫,青帶纏腰,快步跟在轎子旁邊,有時候還要一溜小跑,早已是汗出如濯,卻還在指揮著抬轎之人:“快,再快些!”看身形,像是剛被貶為池州判官的常夢錫常大人。

眼看離雞鳴渡越來越近,常夢錫也終於可以稍稍鬆了一口氣。就在這時,忽地從路邊的長草裏跳出幾個人,俱都是鶉衣百結,滿襟風塵,手裏拿著亮晃晃的兵器,指著常夢錫等人哈哈大笑。

那幾個抬轎之人看到這個陣仗,心知是遇上了剪徑的強盜,直嚇得魂膽俱消,發一聲喊,丟下轎子和行李,轉眼間四散逃了個一幹二淨。

隻餘下常夢錫一人,惶惑失措、麵如土色,緊緊地護住轎子,不知道該怎麽辦才好,從裏麵傳出一個老婦的聲音道:“夢錫孩兒,這是到了嗎,既是到了,你便扶老娘下轎吧。唉,你這次放外任,終是你平時太過耿直的緣故。不過孩兒啊,你身為朝廷命官,得聖上蒙恩收錄,就當竭力圖報,能秉筆直言,不去學那些依草附木之徒,那也是不錯的。這次去池州,就算是再遠些,為娘也陪你去,切勿以我為念就好。”

話聲藹然可親,宛如轎中人正伸出手來,輕撫常夢錫的頭頂一般。常夢錫既感且愧,強自忍住眼中的淚水,躬身道:“母親稍待,還未到雞鳴渡,隻因路上來了一些……好朋友,夢錫與他們說說就回。”

轎中的老婦說道:“既是好朋友,那你快些去吧,我是婦道人家,不便相見,你替我謝過了。”

常夢錫隻得應了一聲,心裏打著鼓,戰戰兢兢地來到這些“好朋友”身前,壓低了聲音說道:“各位好漢,我原是本朝給事中,因言獲罪,被貶往池州任職,實是身無長物,請列位高抬貴手,放了我和老娘去吧!”說著,深深地打了一躬。

那夥強人中領頭的是一個豪健剽悍的漢子,聞言嘿嘿冷笑,說道:“你既是朝廷大官,又犯了事,那就是民脂民膏刮得多了,惹了皇帝老子不痛快,還說什麽沒錢?我看不結結實實給你點厲害看看,老小子也舍不得吐出好處來!”說罷,倒轉了刀口,用刀背向著常夢錫背心掄了下去。

常夢錫手無寸鐵,隻得抱頭往地上一蹲,心中隻連珠價叫道:“苦也!苦也!”

正在這時,不知從哪裏飛來一支羽箭,正釘在刀口上,“當”的一聲,那領頭的漢子右手一震,鋼刀握之不住,“嗆啷”一聲掉落在地上。

暮色昏黃之中,一人一騎慢慢走近,馬上之人身穿五品武官服飾,不緊不慢地將一枝銅胎鐵背的長弓插回弓匣,開口說道:“道上的朋友,我的箭若是偏了一分,你的左眼現下就已經完了!識相的,就放了這位官爺,隨我往衙門裏走一遭,興許還能落個從輕發落!”

領頭的漢子既懾於他的武功,但見他隻有單人匹馬,膽氣就又粗壯了起來,從地上撿起那口刀,緊緊地握了握,心中暗道:“剛才不過是一時大意,現下就算你用九頭牛來拉,也休想再叫我脫手!”想罷開口說道:“都說是官府衙門向南開,有理無錢莫進來。咱們兄弟都是自由自在慣了的,聞不得當官身上的那股臭氣!你的箭法是高的,隻可惜一個人就敢來砍碼頭,難道是要給我們送兵刃馬匹來的嗎?”說著仰頭大笑了幾聲,身後其他人也跟著訕笑了起來,嘿嘿、哈哈之聲不絕於耳。

那武官也不氣惱,走得近了,幹脆一偏腿下了馬,將弓匣、箭袋丟在一邊,傲然道:“是不是給你們送兵刃馬匹的還未可知,說吧,是要一擁而上,還是來個車輪戰?”

領頭的漢子左右看了看,這班弟兄先前不是打魚,就是趕車拉貨的,入夥憑的是不要命的膽子,正經武功卻是誰都沒有學過,倘若真與他交上了手,隻怕不出三合就要筋斷骨折,於是徑直走前幾步,左手比了個大拇指道:“好漢子!見到我們沒逃沒嚇得尿褲子的,你是第一個!既是好漢,我也不倚多欺少,就隻我一人,與你比劃兩下,要是輸了,咱們兄弟拍拍屁股走人,再不在你麵前聒噪就是!”說著,用刀在身前劃了半個圈子,含胸沉肩,端然凝立,倒有點像是“五虎斷門刀”的起手式“目斷雲沙”。

那武官卻也認得此招,叫了聲:“好一個五虎斷門刀!”從身邊抽出隨身兵刃來,卻是一把三尺來長、明可鑒人的青萍寶劍,隨即進步出手,長劍向著他的左肩頭削去。

那漢子見他來得快極,自也不敢大意,斜身閃過這一劍,腳下騰挪閃躍,使一招“橫架金梁”,避開劍鋒,徑襲他胸腹間要害之處。那武官見他欺進身來,不等一招用老,將劍一豎,長劍斜晃反挑,恰與刀刃一撞,發出“當”的一聲。瞬息之間,兩人你一刀來,我一劍去,均是以快打快,已拆了不知若幹招。

常夢錫趁著二人交手之際,旁人不曾留意他,用袍袖遮住頭臉,悄悄地回到轎邊,問安道:“母親,你可還平安嗎?”

常母在轎內,呸了一聲,斥道:“呸!好孩子,這就是你的好朋友?”

常夢錫見母親動了氣,忙道:“母親請息怒,實是一夥強人,有十餘個之多,孩兒是怕母親年紀大了,受不得驚嚇,因此才不得不撒了一個謊。”

常母歎道:“罷了,我問你,方才強人來時,你為何不獨自逃生?須知你食君之祿多年,尚未報效朝廷,怎能與我這個沒用的老婆子同死?”

常夢錫大驚失色,垂淚道:“夢錫是朝廷的大臣,也是母親的孩兒,假如不顧倫理,獨自逃生,與那雞犬何異?”

常母似乎也頗為動容,開口說道:“好吧,我知道,你是個孝順的孩子。我問你,救你之人,他姓甚名誰,可與你相識?”

常夢錫說道:“此人姓劉,名仁瞻,乃是兵部都官司副尉,與孩兒倒是舊相識。”

兩人說話間,那邊也已經分出了勝負。原來領頭的漢子鋼刀沉重,遠不及劉仁瞻劍走輕靈、綿綿不絕,加之刀法未熟,因此數招一過,就隻覺得每一刀揮出之時已略感窒滯,不及開始時那般隨心所欲。劉仁瞻也看出他氣力已竭,隻將全身門戶守得密不透風,等到他攻勢略緩了一緩,立時劍鋒如電,驀地刺出,那漢子此時正是前力已盡、後力未續之時,哪裏擋得住這雷霆一擊,哎呀一聲,鋼刀二度撒手,腳下一軟,訇然倒地。劉仁瞻順勢一腳踏在他胸前,劍鋒隻在他脖頸要害處來回晃動,嘿然冷笑道:“你已輸了,還不投降嗎?”

那漢子倒也硬氣,麵無懼色,大聲道:“死則死矣,卻是不降!”

劉仁瞻此刻如一劍下去,哪還有他的命在?但他也佩服此人雖魯莽,倒還有些豪氣,殺之可惜,猶豫了一下,這一劍就沒有刺下去,抬頭看了看餘下的眾人,說道:“你不怕死,難道你的手下也都個個不怕死嗎?”

餘下的十餘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齊聲道:“我等願與大哥同生共死!”有的舉了舉手中的家夥,說道:“反正也是死,不如就與狗官同歸於盡!”

劉仁瞻見狀反笑道:“想死,那還不容易?”說罷,對著四周高聲喊道:“都出來吧,統統給我拿下!”

話音未落,數丈外的長草中,大樹後,突然站起許多人來,比這夥強人多了一倍還不止,手中的刀槍在月光下熠熠閃著光。聽到劉仁瞻的呼喚,俱都聚攏了來,兩三人收拾一個,早砍翻了兩人,餘者皆被繩纏索綁,丟在地上,動彈不得。

劉仁瞻眼見大局已定,收腳讓領頭那漢子站了起來,問道:“如今你還有何話說?”

那人垂頭喪氣,默然不語,劉仁瞻正要叫人把這夥強盜帶回去正法,常夢錫忽然走過來說道:“將軍,常某有話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