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宮裏和這裏,一樣的冷冰冰,一樣的不見天日

看門的婆婆瞪著一雙三角眼,將這個頎長挺拔的“生人”看了足有一柱香的功夫,又把那塊腰牌翻來覆去地驗看,幾乎要把它看得穿了,這才開門放了他進來。

大院裏原用作晾衣的杆子早已收了起來,周圍每一處淋不到雨的廊簷下,都坐著三三兩兩的宮女,年紀有大有小,個個形脫神衰、頭發散亂、麵目木然,穿著長長的粗布衣裳,用力地搓揉著麵前大木盆裏的衣物,有的還要在米湯水裏漿洗一遍。她們幹得是那樣認真,陌生人從麵前走過,靴聲橐橐,竟沒有人抬頭看上一眼,也許隻有當天子來時,才能惹得睫毛的一次抖動吧。

“官爺,”領著生人走過大院的婆婆,從進來開始,目光就沒有離開這個一路上都在左顧右盼、神情緊張的陌生人身上,忍不住問道:“您尊姓大名呀?”

那人知道她是舍裏的監工,因此也客氣地答道:“小可姓劉,名仁瞻,是奉了右相孫大人之命,前來問一位宮女幾句話,問完就走,煩請顧嬤嬤行個方便。”

顧婆婆白了他一眼,冷冷地道:“原來是劉大人,您倒是方便了,可也得給老身留一點方便呀!這些女子,都是在宮裏犯了事的,才打發到我這裏來,您這樣左看右看的,就跟丈母娘相姑爺似的,把她們的長相看了個夠,回頭再出去一說,老身在孟公公跟前可擔待不起呀!”

這個陌生人就是劉仁瞻,他說道:“是,原是我不懂這裏的規矩。”其實這些女子,個個臉色枯槁,低眉垂眼,又離得遠了,急切間哪裏就分得出來了?隻是他好容易進來了,卻也不敢開罪了這位婆婆,隻好盯著前路,一路跟著來到了一間稍微寬大幹淨些的廂房之中。

那婆婆掩上房門,給劉仁瞻倒了一碗冷茶,上麵飄著幾片半黑不黃的茶葉,一邊絮叨著說道:“大人休怪老身聒噪,你們在外當差的,不知道宮裏的規矩大,我每天對著一群啞巴、喪門星,哼也不會哼,哈也不會哈,也是夠倒黴的了!這也是看在右相大人的金麵上,才肯放你進來,你這一來,老身不知道要擔多大的幹係呢!”

劉仁瞻見她絮絮不已,隻覺心煩,好容易得了個空,忙從腰帶裏摸出一塊銀子,約有半兩重,塞在顧婆婆的手裏,陪著笑道:“帶累了嬤嬤,小可心中實在不安,這點銀子,就給嬤嬤留著買酒喝吧!”

那婆子半推半就地收了,問了宮女的姓名,來浣衣舍的日子,轉身出了屋。

劉仁瞻一人留在房內,坐也不是,站也不是,那碗不知是茶還是什麽東西的壓根沒去動它,時辰仿佛是被人拉長了一樣難熬,不知過了多久,房門吱吱連聲,被人拉開一條縫,寄生草怯生生地閃身走了進來。

“茶!快,快拿過來給我喝!”寄生草第一眼就看到了那個紋絲未動過的茶碗,指著它急急地說道。

劉仁瞻連忙取了過來,看著她接過去,幾大口喝個精光,之後長長地出了一口氣,用在水裏泡得紅腫的手抹了一把嘴巴,心滿意足,仿佛重新回到人世間,無力地坐倒在椅子上,說道:“劉大人,你來這種地方做什麽?”

她果然和過去變得不一樣了,臉色比從鄂州來時的路上還要憔悴,如果把她和外麵的那些女子放在一起,簡直就分辨不出來。隻有那一雙眼睛,依舊是耿耿作光,偶一抬頭,屋內雖沒點燈燭,但在那一刻卻仿佛突然間亮了一下似的。

劉仁瞻心疼不已,好半天才想起來問道:“你……你怎麽會到了這裏?”

寄生草沒有一點難過的表情,或者說,已經忘了什麽是難過,她又給自己倒了一碗茶,慢慢地喝著,頭也不抬地說道:“這裏嗎,我早就該來了,外麵的那些姐妹,我倒不知她們犯了什麽事來的,問了也不說,有的就隻會哭……皇上問我該不該打仗,我說不該,他一生氣,就把我打發來了。”

劉仁瞻急道:“在宮裏,哪一個不是撿好聽的說,偏隻你說實話!”

寄生草抬手捋了捋散亂的頭發,看著劉仁瞻道:“他問得,為什麽我偏說不得?他是皇上,人人都隻會說天下太平、萬壽無疆,他怎麽不去看看,張大王和夫人是怎麽被砍的頭;他怎麽不去看看,我們這一路上,有多少人凍得奄奄一息,被拖出去丟在了野地裏……劉大人,多虧你一路上照顧,我才沒有喂了野狗,現下才死,已經算是遲了。”

“你不會死!”劉仁瞻變得激動起來,一把抓住了寄生草的手臂。盡管還隔著一層衣服,寄生草還是感覺到了他掌心傳來的熱度,一張蒼白的臉上居然有了一些血色,輕聲道:“大人,你這是……”

劉仁瞻這才感覺自己失了態,連忙撒了手,跼蹐不安地找出話來說道:“你……皇上,皇上會把你帶回宮裏去的。”

寄生草冷笑一聲,說道:“他要記得我,早就叫人來尋我了,又怎會等到現在?再說,宮裏和這裏,一樣的冷冰冰,一樣的不見天日,隻不過一個在明、一個在暗,又有什麽分別了?”

劉仁瞻看著她楚楚可憐的模樣,心潮一陣湧動,說道:“皇上不來找你,那我便是拚了性命,也要把你救出去!”

寄生草尚未答話,就聽顧婆子陰惻惻的聲音在窗外響起:“這位大人,快別這麽說了吧,這裏的女子,要沒有皇上的旨意,有哪一個能活著離開這道門的?”

劉仁瞻聽見她陰陽怪氣的聲音,怒道:“你在門外偷聽?”

顧婆子冷笑道:“是啊,我偷聽,我不要臉!要不是我偷聽,還真不知道孫大人派你來問了這許多混帳話呢!”

劉仁瞻一時語塞,寄生草道:“劉大人,罷了,別去怪她,她也不過是內務府派來看大門的罷了,與她並不相幹。”

顧婆子沒有言語,重重地哼了一聲。寄生草低頭向著門外走去,輕推開門,剛抬起腳,便想到自己這一腳踏出去,說不定今生便再難見劉仁瞻的麵,此時心中的痛楚淒惶,實與死去並沒什麽兩樣。

這一腳,究竟該不該跨出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