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回你家去,讓我好好地挑十五個奴婢帶走

陳覺站在馮延巳府上軒昂壯麗的大廳裏,負著手,細細地觀賞著東牆上的一幅字:

“庭院深深深幾許。楊柳堆煙,幕簾無從數。玉勒雕鞍遊冶處,樓高不見章台路。雨橫風狂三月暮。門掩黃昏,無計留春住。淚眼問花花不語,亂紅飛過秋千去。”

陳覺見得多了,一眼就看出來是馮延巳親筆所書,錄的也是他的一首《鵲踏枝》,詞固然是絕妙好詞,更兼書法飛舞,用筆縱逸,令人為之心折,陳覺在心中歎道:“老馮的書法,實已到了出神入化的地步,比太師高上十倍,如此工書,尚且向太師請教,難道就不怕千秋萬載之後,被後人恥笑嗎?”但書法詞章之高之妙,也不得不讓他為之歎服。

門外響起腳步聲,魏岑一步跨了進來,一把拉住陳覺的袖子,說道:“快走、快走,回你家去,讓我好好地挑十五個奴婢帶走,可不許藏私,隱瞞不報!”

魏岑力大,陳覺幾乎要被他拖走,急忙扯住他道:“魏大人,你這是做什麽?”

魏岑笑眯眯的,眼睛幾乎彎成了一道月牙兒,得意地道:“樞密使大人,你難道忘了我倆之間的賭約了嗎?”

陳覺這才想起,他二人曾在寶華殿前訂下一個賭約,賭的就是李璟的那首新詞。這幾天,他忙著出兵的大事,又要派兵,又要籌糧,兵部、戶部兩頭跑,庫裏的銀子就像流水一樣被花了出去,幾乎要將此事給忘了,被魏岑一說才又記了起來,笑道:“魏大人莫要著急,誰贏誰輸還未易逆料呢!”

正好馮延巳也走了進來,聽了二人的說話,眼睛一亮,問魏岑道:“是皇上把下半闋詞續上了嗎?”

魏岑點頭道:“正是。”小心翼翼地從袍袖中抽出一張薄薄的紙箋,說道:“這可是我花了大價錢,才從一個公公那裏弄來的,光是這份工夫,也值三五個奴才。正好馮大人也在,免得你我爭執不下,就請他來作個公斷!”

馮延巳慨然應允了,三人來到一張花梨木八仙桌前,魏岑將紙箋在桌上打開了,三個人一共六道目光,一齊射向那張如蟬翼般輕薄的澄心堂紙,隻見上麵寫的果然是一首完整的、李璟新作的《攤破浣溪沙》:

“菡萏香銷翠葉殘,西風愁起綠波間。還與韶光共憔悴,不堪看。

細雨夢回雞塞遠,小樓吹徹玉笙寒。多少淚珠何限恨,倚闌幹。”

陳覺首先直起了身子,呆了一呆,歎道:“魏大人,你這就到我家中領十五個奴婢去吧,也不必讓馮大人作什麽公斷了。皇上的這闋詞,脈脈深長,語已盡而意無窮,其中尤以‘細雨夢回雞塞遠,小樓吹徹玉笙寒’兩句為最佳,亦虛亦實,亦聲亦情,且對仗工巧,魏大人果然有先見之明,陳某拜服就是。”

魏岑撫掌大笑道:“樞密使大人襟懷恢廓,更兼家資豐厚,十五個奴才說送就送,氣定神閑,令魏某羨慕不已啊!”

馮延巳伸手攔住二人,說道:“且不忙走,既到了我這兒,便要聽我的製度。延巳在後園薄治一小東兒,要走可以,每人先得喝上兩斤再說!”

二人歡然應允,隨著馮延巳來到他家後園。正是五月的天氣,就隻見一條水帶蜿蜒曲折,水平如鏡,岸邊柳陰垂碧,杏花夾徑,每走上幾步,總能看見一塊塊太湖石,形態各異,堆得玲瓏絕妙。陳魏二人早就來過這裏,每來一次,就感覺小園又大了一分,精致了一分,不由得心中又是欽佩,又是忌妒。

酒席就設在水邊的小亭裏,清風徐來,蘭香陣陣,還未飲酒,就已是適意暢懷。馮延巳揖客入座,喝過三杯兩盞淡酒,魏岑見他麵色有些暗沉,似乎有些難解的心事,便舉觴勸了一杯,問道:“正中尋了個風景絕佳之地,陶情作樂,安享太平盛事,延魯又即將統兵,立下不世之功,人生得此,夫複何求。但我見你眉尖還有愁苦之色,難道還有什麽不如意的事嗎?”

馮延巳將杯中酒一口喝幹,歎道:“二位有所不知,我正為延魯統兵一事發愁。”

二人齊聲問道:“這是為何?”

馮延巳說道:“昨日我聽聞給事中常夢錫向皇上密奏一本,言道文徽、延魯統兵一事,說他們無統禦之才,人望至淺,還有種種橫逆無理之語,萬歲雖未理會,但喜他敢言,打算升他為翰林學士一職。”

“豈有此理!”魏岑一拍桌子叫了起來,“常夢錫這廝,為博一個直言進諫的名聲,竟敢在皇上麵前妄肆譏評、動搖軍心,實乃一卑鄙猥葸之徒!”

陳覺也道:“不錯,我定要上奏,參他一本,最好遠遠地打發他離開金陵,我們也好落個耳根清靜!”

馮延巳沉吟道:“參是定要參的,皇上耳根子軟,難保有一天不被他妖言鼓惑。可我聽說此人甘守清貧,待母至孝,很有些官聲,在名節上也無重大欠缺之處,究竟如何參法?難道要告他在背後嚼咱們的舌根子嗎?”

三人間頓時一陣沉默,樹間鳥語啁啾,腳下細泉涓涓,在他們耳裏竟都變成了常夢錫等人的聒噪之聲,聞之生厭。

“不管他了,”陳覺皺眉道,“此人非除不可!待我給文徽、延魯去一封密書,隻要他們能打一場大勝仗,拿下建州,我不信皇上會不聽我們的!”

數日之後,皇宮大門剛打開沒多久,寶華殿前就響起了匆匆的腳步聲。

宋齊丘雖然年事已高,但腳步卻依舊矯健如昔,而心裏麵裝著的這個好消息更是讓他看起來容光煥發,足足年輕了好幾歲。是的,現在的他確實有理由高興,開國元勳,朝廷柱石,所有人都以他馬首是瞻,經過了幾十年的苦心經營,其間數次浮浮沉沉,如今的他,幾乎已經可以確信,他才是那個可以改變王朝命運的人。而且,隻要他願意,百年之後,千載芳名,曆史也將會為他寫下重重的一筆。

“還是再等等吧。”在踏上殿前的玉階時,宋齊丘這樣想道,他不能急,起碼眼下不是時候,“哼哼,孫晟、韓熙載這些見識鄙陋之人,怎會明白老夫的誌向?”

李璟見是宋齊丘,即令賜座,不待他坐得安穩,便急急地問道:“宋太師此來,可是有王閩那邊的消息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