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但等到真的到手了,卻也說不出它究竟好在哪裏
李璟見她發笑,便問道:“你笑什麽?”
寄生草說道:“蓮子雖好,可也不是什麽稀罕之物,皇上平日裏燕窩人參的也不知道吃了多少,也不見你說一聲,怎麽一顆小小的蓮子,倒生了許多的感慨來?”
李璟說道:“你自是不知,剛才朕已經下旨,派兵攻打建州了,攻得下來便罷,倘若攻不下來,恐怕今後就沒有好蓮子吃了!”
寄生草又是吃驚又是意外,低下了頭,眼裏流露出一絲不忍之意。
李璟不知道她心裏在想些什麽,想起一個問題來,說道:“朕問你,如果你是皇上,會讓士兵離開家鄉,去邊關打仗嗎?”
寄生草搖了搖頭,李璟問道:“你不會?”
寄生草仍是搖頭,李璟笑道:“這也不是,那也不是,你究竟是何意?”
寄生草說道:“我不是皇帝,你才是皇帝,想做什麽就做什麽,不然怎麽叫皇上?”
李璟苦笑一聲,搖頭道:“你不懂,朕是皇上,但想做的事,多半都做不了,不想做的事,倒是被人逼著,做了不少。”
寄生草瞪大了眼睛,奇道:“既如此,那為什麽還有這麽多人你爭我搶的,就算搶到手了,又有什麽趣味?”話甫一出口,便覺不妥,但既已說了,就是想收也收不回來。
李璟也不知道怎樣回答她,望了望窗外的鬆徑清幽,香雪如海,喃喃說道:“春天到了……走,朕帶你去瞧一樣東西!”
說著,也不問寄生草去不去,就起身下了榻,寄生草無法,隻得跟著他。出了寶華殿,一直向西行,彎彎曲曲的,不知走過了多少花園、廂房,一直來到一處偏僻的小閣前。殿閣雖小,可在四周分布了四、五個大大小小的池塘,錯落有致,大小不一,有的架一座小橋,有的立幾塊湖石,因此盡管裏麵就隻種著蓮荷一味,倒也各有別樣風景。正是春季,還未到花放之時,可就是那一池的翠葉,層層疊疊,蔥碧可愛,隻要一陣風吹來,便即翻卷著,揮波湧浪一般,也著實讓人為之心醉。
李璟就在幾個池子邊漫步行來,一邊與寄生草絮絮而談。
“寄生草,你看到這些蓮葉蓮花了嗎?”
“皇上您說笑呢,奴婢雖然愚鈍些,但眼睛還是好好的,怎麽會瞧不見這許多蓮花?”
“不錯,整個宮中,就數這常春軒的蓮花最多最好看,可你知道是誰讓栽在這兒的嗎?”
“那還用說,自然是皇上讓栽的。”
“你說錯了,是父皇讓人栽的。”
“原來是他老人家喜歡蓮花,等再過些日子,這一池子的花倒也真好看。”
“不對,父皇他心係天下,別說不喜歡,就是喜歡,也是無暇觀賞。”
“皇上,我老是猜錯,那便不猜了,你直接跟我說了就是。”
“好罷,朕便說了。這些花,是父皇為了他所鍾愛的一個妃子,特命人栽種的。這名歆貴人卻不是別人,原是朕在潛邸時的一個小丫環,朕千方百計地把她送進宮來,說來慚愧,那時心中實沒有存多少的孝順之心,不過是在宮中安一個耳目而已。如果不是她,眼下坐在這個位子上的,恐怕就是別人,卻也輪不到朕了。朕如此處心積慮,你說說,朕是不是很想當這個皇帝?”
寄生草第一次聽說這個故事,但想到一個年輕女子,為了主人的欲望,被當成一件禮物,精心修飾一番,送到了更有力量者的榻上,從此深閨寂寞,隻能種花養鳥以自娛,漸漸地韶華老去,像鮮花一樣凋零在無人知道的角落裏。一想到這些,不禁心下黯然,說不出話來。
李璟見她沉默不語,便說道:“你不必說,朕也明白。剛才在寶華殿,你問朕為什麽要當皇上,其實朕也不知道,隻道是人人都在爭,那定然是個極好的東西了,但等到真的到手了,卻也說不出它究竟好在哪裏。”
兩人默默地走了一段,李璟又問道:“朕方才問的,你可還什麽都沒說呢!”
“你問的什麽?”
“朕就要出兵攻打建州了,一旦拿下閩國,再攻下吳越,大唐就是南方第一大國,你會歡喜嗎?”
“不……不喜歡。”
“怎麽,你怕我打不過區區一個閩國?”
“不,皇上,張大王是‘中天八國王’,有神靈護佑,刀槍不入,不是還叫你們抓來殺了頭嗎?”
“中天八國王?嘿,真是孩子氣,他那個國王是假的,朕才是真命天子。”
“可刀槍也是真的,皇上。閩國雖小,也有萬千百姓,他們本來都生活的好好的,也有父母妻兒,春種秋收,這樣不好嗎?為什麽要去攻打他們呢?”
“你是個小姑娘,說了也不明白,朕是天子,是大唐苗裔,朕的那些祖先們,高祖、太宗,還有烈祖,他們都在天上看著朕呢!”
寄生草兀自不服氣,囁嚅地說了句:“他們看著你殺人麽?”
她原以為說得極小聲,可眼下正是萬聲皆寂之時,因此李璟還是聽了個清清楚楚,臉上勃然色變,斥道:“你……放肆!”
寄生草看著他氣吽吽的模樣,天子震怒,委實有些可怕,但她的性子就是這般倔強,從鄂州到金陵,一路上的風刀霜劍,反倒磨礪得更加尖銳,於是,隻見她幹脆轉過臉去,不去看皇上恚怒的模樣,冷冷地回了句:“我也不是第一次放肆了,皇上難道還不知道嗎?”這句話她有意提高了聲調,就算對方是個聾子,也都聽到了。
“你!”李璟縱有千言萬語,一時間就像是噎住了說不出來。寄生草就這樣站在他麵前,仰著頭,當頭一輪明月,清光皎潔,水銀一樣灑在她身上,那長長的睫毛每一次抖動,都像在空氣中劃出一圈圈漣漪,撩動人的心弦。
李璟看著她,心中對她實在是又憐又恨,憐的是她嬌麗無儔,恨的是那一對薄薄的緊抿在一起的嘴唇,一旦張開,怎麽會像刀劈斧斫般的讓他難受不已?但憐愛歸憐愛,自己怎麽說也是堂堂帝王,就這樣放過她終究說不過去,陰沉著臉問孟慶祥道:“宮女大膽犯顏,頂撞天子,該當如何處罰?”
“這還有什麽可說的?”孟慶祥心中暗道,“這樣的話,就是有一千條小命,也都一齊送掉了!”但他畢竟是宮中的老人兒了,深知想要在宮裏活得長久,所憑籍的,無非是“揣摩上意”四字訣竅而已。皇上的心意,看起來絕不是要她去死,人一旦沒了,等他日後回過神來,要他還回一個活蹦亂跳的小草小花,到那時候,自己變不出人來,就隻好去上吊了。這麽一想,便小心翼翼地回道:“回皇上,該當打發往浣衣局為奴,服役思過。”
李璟道:“浣衣局?如此很好,寄生草,你要是肯認錯……”
“皇上!”寄生草不待他說完,徑直道,“你還是把我送去浣衣局吧,你心裏一自在,說不定,這仗便打贏了。”
李璟心頭一堵,無力地揮了揮手,說道:“把她帶下去吧。”
孟慶祥將寄生草帶往浣衣局去了,李璟卻不即走,而是留在了荷池邊,踽踽而行,但他的心思,早已飛往了千裏之外的邊關要塞。
“這仗,究竟該不該打呢?將士們一旦被送往邊關,又有幾個,能夠活著回轉故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