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大丈夫不趁此樹功揚名,更待何時
宋齊丘思忖片刻,忽然抬頭道:“可是南方邊境有事?”
陳覺撫掌道:“宋公就是宋公,料事如神!諸君可還記得烈祖在位之時,吳光叛閩,這本是南下取閩的最好時機,可惜先帝無能,將此事彈壓了下來,反令兩國修好……”
說到這裏,陳覺眼角微動,斜睨了馮延巳一眼,當時馮延巳急於建功立業,曾把李昪指為“田舍翁”,聞者無不愕然。馮延巳自然知道陳覺的意思,並不以為然,笑了笑不發一言。
陳覺繼續道:“……白白地錯過了大好良機。可如今,王閩內亂不止,邊患又起,大丈夫不趁此樹功揚名,更待何時?”
宋齊丘長長地籲了一口氣,將身子舒舒服服地靠在雕著福壽雲紋的椅背上,指點著馮延巳和魏岑說道:“這就是我說的機會了。”
陳覺才來,不明白他的意思,奇道:“什麽機會?”其餘三人皆笑,剛開始時還隻是莞爾一笑,最後來便放縱地大笑出聲,歡笑聲穿透屋宇,越升越高,幾乎就要直達天際,俯視眾生。
第二天一早,正是朝暾初上,天將黎明之時,到處都是薄霧彌漫,清晨的陽光還未照亮殿閣頂上那高聳的鴟尾,沉重的宮門就被幾個小太監合力推開,早在階下等候的各色官員,一個個魚貫而入,按班次站定,分列兩側。
他們現在站的地方,正是寶華殿的大殿,中主李璟平時臨朝聽政之所,雲頂檀木作梁,兩側有熏爐、香亭、燭台,正中間朝南放置著金漆雕龍寶座,底下的台基上點起檀香時,座上之人的麵貌在煙霧繚繞後,宛如隔了一層輕紗,幽折深邃,變幻萬千。
時辰剛到,李璟身著袞冕,頭戴通天冠,嚴妝雍容,從內殿緩步而出,升了座,百官依例行了叩拜禮,此起彼伏,好一陣子才罷。李璟叫了起,給李建勳、宋齊丘等幾個老臣賜了座,方才說道:“今日早朝,眾卿有何要事,便可一一奏來。”
諫議大夫查文徽站了出來,首先奏道:“臣查文徽有事啟奏。”
“原來是查愛卿,你說吧。”
“是,皇上。臣下得報,閩王荒**無道,民怨沸騰,近日,更有部將朱文進叛上作亂,弑君自立,現下正與閩主王延政各自為王,互相攻伐不已,國事大亂。皇上,此乃天賜良機,正可以討伐朱文進弑君為名,進兵建州,必可一鼓而下!”
“這個……你們以為如何?”
“皇上!”陳覺出班奏道:“查大人所言極是,強存弱亡,乃不易之理。現今我朝承平日久,士卒們厲兵秣馬,亟思建功立業,報效皇上,何況這幾年,江淮間連年豐樂,兵食盈溢,宮中尚有戎器金帛數百萬,正可用於軍需之資。閩主暗弱,聖上倘用一二良將,數月之間,就可定閩。方今幹戈擾攘之秋,正誌士有為之日,請皇上速下決斷,勿失良機!”
李璟沉默了。不錯,閩國羸弱,拿下它似乎不費吹灰之力。而定閩之後,位於南唐東麵的吳越國便孤立無援,一麵臨海,三麵被南唐環圍,順勢而滅,看來是指日可就的一件事情。到那時,他的南唐,就是南方最大的國家,隱隱然可與中原王朝相抗衡,北定中原,統一全國,恢複李唐王朝盛世,就不再是一個遙不可及,隻在自己的夢中出現的故事了……
“此事萬不可行!”剛被任命為右仆射、同平章事的孫晟位列眾官前列,寬袍大袖,恂恂儒雅,出班奏道:“烈祖在位之時,吳光叛閩,信州刺史蔣延徽貿然出兵,逼近建州城下,先帝以大局為念,強行召回蔣延徽,命他‘養精蓄銳、俟時而動’八個字。正因為此,才有了如今四方豐稔,百姓樂業的局麵。一旦再起刀兵,不但兵連禍結,四鄰不安,而且閩國地狹人稀、群巒起伏,不宜用兵,更不宜駐兵,長此以往,宮中財富耗盡,就再無力與中原爭雄,請皇上三思!”
與孫晟同為宰輔之位的馮延巳就在左近,哼哼連聲,孫晟話聲甫畢,他便接口道:“宮中積蓄財富,便是開疆拓土之用,難道要皇上像你一樣,做一輩子守財奴不成?”
孫晟又急又氣,指著馮延巳道:“你、你……”急火攻心,越是想說就越是一句話說不出來。
馮延巳不去理他,徑直奏道:“請皇上下旨,先攻閩,再伐吳,必將名垂竹帛、揚名後世,為一代之聖君,萬世之楷模!”
李璟忽覺呼吸有些急促起來,幸而未被人發覺,往下麵一看,就見韓熙載身穿緋色官袍,在那一群穿青的五、六品官員間格外顯眼,便問道:“叔言有何話說?”
韓熙載見皇上問起,即跨出一步,奏道:“臣不主張出兵。”
李璟奇道:“朕聽說你南下之時,曾有投鞭長江之意,怎麽如今倒不主張出兵了?”
韓熙載說道:“聖上說得不錯,臣南下之日,曾與史虛白兄大言道‘若用吾為相,當長驅以定中原’。但閩吳皆是小國,不足以伐之,與其空耗兵力,不如等待時日,一挨中原有變,即起兵北上,與晉帝逐鹿中原。北方既平,南方諸國便可不費一兵一卒,傳檄而定可也。因此臣認為應當休養生息,靜候時機。”
李璟還未回話,宋齊丘先站了起來,說道:“皇上,老臣有話要說。”
李璟見是宋齊丘,便道:“司徒坐著回話便是。”
宋齊丘搖頭道:“老夫是大唐的臣民,有些話若不說出口,便是坐著也是心中不安,請皇上容臣站著回話。”
李璟點頭道:“司徒是本朝耆宿,忠君體國,朕亦深知,如此就請說吧。”
宋齊丘卻不立即開口,環視了一周,咳了兩聲,方才說道:“剛才有人說要靜候時機,老夫不明白,靜候的是什麽時機?難道要候到皇上年事已高,老夫入土為安,才叫時機嗎?先帝爺曆經磨難,才得以代吳立唐,如今已曆二代,國運昌隆,更勝往昔。皇上,先皇之所以要將國號定為唐,就是希望聖上牢記,皇上是大唐苗裔,是高祖、太宗的後代,既如此,臣請皇上,效仿高祖、太宗,開疆拓土,建萬世之基業!”說著,帶頭跪了下來,他一跪,身後緊跟著嘩啦啦地跪了一片,隻孫晟、韓熙載、常夢錫等人仍是站著,跪也不是,不跪也不是,神情尷尬無比。
這時,朝中另一老臣李建勳卻突然站了起來,弓腰曲背,哆哆嗦嗦地說道:“皇……皇上,老臣、老臣認為……咳咳,不出兵……不出兵為好。先帝當年說、說……咳咳,‘閩土險瘠,所得不能當所失也’……”一時間話說得多了些,痰湧上來,直咳得直不起腰來。
李璟忙叫孟慶祥扶他坐下,剛才宋齊丘所說“大唐苗裔”四個字如寶光瑩然,晃得他睜不開眼來,此刻看著李建勳那張瘦如枯臘的臉,竟然有些嫌惡起來,心道:“你也老了,這些話,還是留著跟先帝說去吧!”想畢,心意已決,說道:“朕意已決,閩國無端內亂,即是上天的旨意,朕忝為天子,豈能不遵,即命查文徽為江西安撫使,馮延魯為監軍使,率軍赴唐、閩邊境,伺機進兵建州!”
中書舍人馮延魯就是馮延巳的異母兄弟,聞言大喜,即與查文徽上前接了旨。孫晟、韓熙載等人無法,隻在心中歎息不止,李建勳更是麵色煞白,咳得不能自已。
散朝之後,李璟換了常服,回到內殿,寄生草已在一旁站著,孟慶祥上了一碗銀耳蓮子羹,笑道:“皇上累了,請進一碗蓮子湯吧,這是建州新摘的蓮子,真是好東西呀!”
李璟一聽“建州”二字,正是剛剛撩動了心神,令他為之心緒潮湧之地,即用湯匙在碗裏撥了撥,幽幽地道:“是好東西,可不知以後還能不能吃得到了。”
寄生草橫下一顆心來在這殿裏呆了些時日,想著不過是在等死罷了,但日子一久,便覺得這個皇上似乎並不像以前別人說的那般狠戾陰毒,也就漸漸地放寬了心。此時聽了,忍不住撲哧一聲笑了出來,孟慶祥回頭斜睨了她一眼,使了個眼色,她才用手掩住了口,但眼角眉梢,仍是淺淺的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