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那件事,本就是我暗中使人告發的
李昪病體雖已痊愈,但不知為何,這病像是在他身上紮了根似的,時好時壞,時斷時續,綿延日久。偏偏這個時候,次子景遷忽染重病,竟也臥床不起。景遷雖不像景達那般得寵,但其人美姿儀,風度瀟灑,最肖乃父,因此很受李昪和皇後的鍾愛。尤其王皇後,上次景遂被派往廣陵已讓她很是不快,這次景遷一病倒,更是寢不解衣,食不下咽,日夜照料,又常常去城內外各大寺廟燒香許願,沒多久,眼看著人就瘦了一大圈,更無暇顧及皇上這頭的情況,隻吩咐太醫院小心侍候。
太醫院的這些太醫,平時沒事時,個個都是號稱再世華佗、人間國手的,可眼下想白了頭發,翻爛了醫書,竟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有一個膽大的,硬著頭皮,說了一句“聖上龍體焦躁不解、真陰灼涸,怕是與經常服用的五石散有關”,李昪聞後雷霆震怒,將他裝在竹籠中,沉於江口。從此以後,再無一人敢多說半句,眾太醫商議了幾天,擬了一張去燥降火的方子,常常呈上,以調理龍體之用。二皇子府又時時派人來請,說景遷這幾日,越發地病體沉屙,隻得又派了兩個太醫去照料。
李景遷躺臥在床榻之上,臉色枯槁、雙頰蒼冷,勉強睜開雙眼,看著坐在床沿一個模模糊糊的身影,有氣無力地問道:“是……是景達嗎?”
李景達看著眼前這個人的模樣,簡直難以相信他就是從前那個俊秀倜儻、意氣風發的二哥,心中止不住一陣陣地難過,伸手握住露在被子外麵那隻冰冷修長的手掌,巴不得把自己身上的溫度拿一些來分了去,說道:“是我,二哥,你少說些話吧,免得傷了元氣,太醫院的大夫即刻就到。”
李景遷喘了幾口氣,胸口一起一伏,說道:“我這是虛寒之症,多少年了,非世間的針灸藥石可醫,不要說是太醫,就是神仙,怕也醫不好我的病……你也休要再勸,我把他們都支開,單留你一個人,就是有一些話,非要與你說不可。”
李景達俯下身子,靠得近了些,輕聲道:“我知道了,二哥,你這就說吧。”
李景遷道:“你可知道,幾個皇子中,父皇心中最疼愛的是誰嗎?”
李景達心中驀地動念,他多希望能從景遷口中聽到自己的名字,可一張嘴,還是說道:“父皇常說你的容貌性子與他最像,最疼愛的,不是你嗎?”
李景遷枯寂的臉上現出一絲笑意,可在景達看來,這笑並無什麽歡喜,反而多了一些苦澀的味道,隻見他搖了搖頭,說道:“自然不是我,如果是,我歡喜都來不及,又怎會一病不起?”
李景達想了一想,又道:“那是大哥嗎?上次景逷一事,父皇說他上的折子好,還下旨把咱們三個挨個斥責了一番。我還聽說,聽說皇上去了齊王府,想要冊立大哥做太子,誰知大哥堅辭不允,難道他當真連皇上都不想當了嗎?”
李景遷搖頭道:“他不當,可不是他不想當。四弟,父皇親賜你名‘雨師’,小的時候,我們兄弟一起在家中玩耍,打了東西,皇上也隻斥責大哥和我,從不重罰與你,在他心中,你可是要比我們幾個貴重得多了!”
李景達“啊”的一聲,放開了手,景遷的一番話,就好像是在他的心裏放了一把火,直燒得他心搖神馳、麵紅耳赤,喃喃地道:“既如此,那……那父皇又為何要立大哥為太子?”
李景遷咳了幾聲,盯著景達的雙目,一字字地說道:“長幼之序!父皇崇禮故君,又是最重倫理綱常的,必不肯冒險廢長立幼,以至前朝後宮,動**不安,甚或引起事變。唉,我也是近來才慢慢地想明白了這道理,倘若早些明白,也不必白白地吃這許多年的苦。”說罷,又是一陣大咳,似乎非要把這些年來的鬱悶、不滿統統都咳出來方才罷休。
李景達忙到桌上倒了一杯熱茶給他飲了,方才好了些,又問道:“二哥,你是說,你生活一貫節簡,原來是為了……”
李景遷神情蕭索,慘然一笑,點頭道:“不錯!父皇出身卑下,就算現今已身膺大寶,仍是不忘當初之誌,所用之物、所居之所,無不既簡且粗。我並非不喜陶情作樂之人,隻因一時糊塗,竟也覬覦這天下人人都想要得到的位子,一味地迎合皇上,食貧居賤,不貪濁富,不想竟到了這樣的下場,咳咳……”
李景遷想到這些年來自己終日惶懼不安,揣摩老皇帝的心思,幾乎沒有睡過幾個安穩覺,越說越是愧悔交集,臉漲得通紅。李景達想到他的苦心孤詣,難為他撐到現在,也已著實不易,心下不禁惻然,說道:“是了,二哥,你可還記得,上次大哥用杉木做板障,被父皇好一頓申斥?”
李景遷苦笑道:“難得你還肯叫我一聲二哥,我怎麽會不記得?那件事,本就是我暗中使人告發的。”
李景遷說起這事來平平淡淡,就像在說自家院子裏海棠花開一樣,但李景達乍一聽,忽然間就想到了被圈禁後整日狂叫的五弟景逷,隻覺得身上的毛發,根根倒豎,眼睛瞪得老大,兀自不相信地道:“這……不、不可能!”
李景遷見他麵露驚恐之色,移動著身子像是要逃開再不回來,情急之下,不知哪裏來的力氣,一把抓住他的手,抬起半個身子,急道:“四弟,是我糊塗,你別離開我,我不想一個人孤孤單單地就這麽去了!”
李景達見他話聲越來越大,眼中的光芒卻是漸次地黯淡下去,心中終是不忍,重又坐下,又將那床薄被往裏麵掖了掖,勸道:“二哥,別再說了,靜養身子要緊。”
李景遷搖了搖頭,說道:“此時再不說,就不知何時才能再說了……四弟,別人都說你最是與世無爭、隨流飄**的,可我明白,這宮裏宮外,亦暗伏了你不少的眼線,是不是?”
李景達被他盯得低下頭去,過了好半晌才點了一下頭,感歎道:“二哥,我們不幸生在皇家,雖是親兄弟,可殊無半點人間的親情,就連幼時去掏個鳥窩,都要分個嫡庶長幼。現下想來,我們這般你爭我鬥,都巴不得要把對方置於死地,爭奪之鵠的,也不過是高高在上的一個鳥窩罷了。”
兩人各懷心事,一時間俱都靜默不語,李景遷說了許多的話,臉上現出疲倦之色,黯然道:“是啊,我們都太小瞧父皇了,他老人家心裏,就跟那明鏡似的。四弟,聽為兄的一句話,你若不想變成我這般模樣,就盡力輔佐你大哥登上皇位,日後說不定還能弄個親王當當。唉,我好累呀,四弟,幫為兄的把窗子關上吧,我怎麽覺得身上冷得很……”
李景達看了看四周緊閉的門窗,心情沉重,勉強說了聲:“好,二哥,你躺著別動,我去把窗子關上。”起身來到窗邊,打開又關上,啪啪作響,想著自己這番做作也救不了二哥的命,淚水便再忍不住奪眶而出。
從窗欞縫中透進來一股小風,吹得桌上的蠟燭一蓬蓬如纓絡張舞似的,閃閃欲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