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見了皇上,隻說三個字
“父皇!”李景遂連忙辯道:“父皇明鑒!景遂向來隻知恪遵教誨、嚴守家規,我願對天起誓,從未做過如此卑汙苟賤之事!”
李昪定了定神,用目光在幾位王子的臉上掃了一圈,最後停在了李景逷的臉上,對他說道:“景逷,景遂的話你也聽到了,你有何話說?”
李景逷坦然道:“啟稟父皇,隻因兒臣家中近日新死了兩個下人,死狀甚是蹊巧,兒臣當時隻是心中害怕,並未多想,隻是大哥言道別無他人,定是三哥所為,因此才心中有了芥蒂。三哥四哥他們早對兒臣封王一事心懷不滿,兒臣苦苦哀求不得,便起了一些小小的爭執。此事全因兒臣而起,與大哥他們無幹,就請父皇重重懲處孩兒,放過大哥他們吧!”
李昪聽後說道:“你為他們開脫,他們也未必承你的情!加封景逷為王一事,是朕親口答應了,又在他母親靈前鄭重起過誓的,你們有什麽不滿?就算有,隻消與朕說,如此欺淩幼弟,在你們心中,究竟還有沒有一絲親情、人情!”
景遂、景達他們明知全是李景逷一派胡言,剛才哪有什麽“苦苦哀求”一節,但眼見李昪正在氣頭之上,此刻再說什麽亦是無用,隻好將嘴巴牢牢閉上,心中暗恨不已。
隻聽李昪又道:“你們不遵朕意、氣量窄小,來景逷府中尋釁滋事,這些姑且算作是小過小犯,但真正令朕大失所望的,卻是璟兒!”說著,瞪了李璟一眼,續道:“你身為長子,既不知出任艱巨、光其祖宗,反而一味地說些誣謗之言,推長引短於兄弟之間。朕實在是不明白,你費盡心機做此伎倆,究竟心裏想的是什麽?”
如果不是李昪就坐在眼前,李璟早就叫起撞天屈來,此刻他心中的委屈、不安、害怕、擔心……種種情緒,交糾一處,猶似火蒸炭焙一般,幾不能形諸楮墨,暗中思忖:“父皇聽信了景逷的一麵之辭,再也聽不進我的任何話去,這般下去,便是坐以待斃,與其如此,不如把一切都說了出來,興許還有一線生機。”
想到這裏,李璟咬了咬牙,顫聲奏道:“父皇息怒,容兒臣稟告,數日前,兒臣從九華山回來之時……”當下不敢再行隱瞞,一五一十地將城外遇襲一事說了個大概。
等他說完,大家又俱是一驚,李昪道:“胡說!既有此事,為何那時不即來報於朕知?巡城營是景逷該管,此等大事,城裏竟連一絲消息也沒有?”
李璟聽到景逷的名字,心念一動,就覺得一顆心兒躍起來,幾乎就要到了嗓子眼兒,情不自禁地向著李景逷偷眼望去。隻見他仍是好端端地跪著,容色凝寂,麵無表情,但李璟卻明明白白地察覺到他的嘴角分明掛著淺淺的笑意,眼中閃動著狡黠的光芒,忽然想起他曾對自己說過的話,這番話現今正清清楚楚地在耳邊流過——“我思來想去,並不曾報官,父皇為事勤敏,日夜為國操勞,已是不易,要是再為了我這點小事食不甘味、寢不安枕,那豈不是我這個當兒子的不孝順?”
“難道是他?”李璟猛地感到一陣頭暈,“不錯,我從未對他說起城外之事,但是他剛才卻似乎提到過,不、不是似乎,我原以為他是無意,現下想來,也許這一切,可能……可能都是他早就安排好的,還有那把古琴,他送給我,難道還有別的用意嗎?”
李璟的這個問題並沒有讓他等太久,隻因李景逷此時突然說道:“父皇,兒臣知道是為什麽!”
現下他說的每一句話,都能讓跪著的諸皇子們好一陣心驚肉跳,生怕他又會將矛頭指向自己,李昪道:“你要是知道,何不奏來!”
李景逷說道:“是,兒臣大膽啟奏,父皇責怪大哥不及時報知,卻也有不妥之處。我在齊王府時,曾見皇兄新得了一把好琴,日夜擺弄,愛不釋手,是以一時忘了稟告皇上,實在不是他有意為之。”
李璟慌得幾乎就要跳了起來,也顧不得李昪就在身前,戟指李景逷怒斥道:“五弟!我先前竟不知道你是這等人!那把琴,分明是你親手送到我家中,還說是以白銀五千兩,從城中一鹽商處強購而來,言猶在耳,難道你不覺得慚愧嗎?”
李景逷從容答道:“皇兄如今說的話,怎麽小弟越發聽不明白了?升元初年,父皇龍禦天下之初,就已下令核定民稅、平抑物價,鹽、鐵等大宗貨物,都由朝廷統一買賣,以防奸商乘機抬價坑民,現今城中,哪裏還找得出半個鹽商?再說,小弟位份低微,遠不如諸位兄長,每年的俸祿,不過二百三四十兩銀子,又沒有田莊的收入和宮裏各位娘娘的賞賜,不過一家人勉強維持生計而已。皇兄倘若不信,大可帶人搜檢,闔府統共也找不出二百兩銀子來,哪來的五千兩銀子買琴?皇兄糊塗了,說的可不是渾話麽?”
李璟辯無可辯,汗如雨下,隻好不斷地磕下頭去,說道:“父皇,兒臣冤枉!兒臣當真是冤枉的啊!”其狀甚是可憐。
李景達在另一側,聽著那邊傳來李璟以首叩地的咚咚聲,心下大是不忍,高聲說道:“父皇!五弟是你兒子,大哥也是你的兒子,怎麽你就偏不信他的話呢?我敢擔保,大哥絕做不出挑撥離間這等欺心之事來!”
李昪冷冷地斜睨了他一眼,說道:“你用什麽擔保,用你的這條小命嗎?”李景遂一挺身,正要開口,李昪手一揮,站了起來,信步踱到西首的牆邊,抬頭看著上麵掛著的一幅字,錄的正是唐代詩人王建的一首《短歌行》:
“人初生,日初出。上山遲,下山疾。百年三萬六千朝,夜裏分將強半日。有歌有舞須早為,昨日健於今日時。人家見生男女好,不知男女催人老。短歌行,無樂聲。”
李昪來回看了幾遍,像是自言自語地說道:“人家見生男女好,不知男女催人老……不錯,朕的兒子們,在朕麵前,哪個不是精乖伶俐、點頭知尾的,誰知道在背地裏,煽風點火、離間兄弟、擺弄樂器、不恤政事……朕一次次地給機會,誰知還是自陷罪罟、不可拯拔,真是外來之難易解,心中之賊難除,現今朕便欲寬其既往,也不可得了……孟慶祥,給朕傳旨。”
李昪的貼身太監孟慶祥從人群中閃身出來,一臉的悲涼可掬,仿佛該當受罰的是他,說道:“萬歲,奴才說句不該說的話。齊王是南吳天祐十三年八月間降生,也是老奴打小時起便看著長大的,要是說他犯上作亂,那便是砍了我的頭,奴才也是不信的呀!”
李昪一聽這話,似乎也頗為動容,思慮再三,終於還是厲聲道:“既是不當說你還說?你以為朕當真不敢砍去你這顆狗頭嗎?”
孟慶祥不敢再說,不是顧惜這條性命,而是再說亦是無用,隻得抹了抹眼眶中那一泡渾濁的淚水,說道:“老奴知錯了,萬歲爺請下旨吧,奴才們都聽著呢。”
李昪緩緩說道:“長子不肖,不克負荷重任,為國運計,著即裁撤李璟齊王爵位,依舊任諸道副元帥、判六軍諸衛事,其餘諸子,一體凜遵,不得再行私下議論,否則朕必嚴懲不貸!好了,朕這便回宮了,你們也跪了許久,都起來吧。”說著,抬身邁步,就要往門口走去。
李璟心知父皇最恨的就是兄弟鬩於牆,既已認定是自己行挑撥之事,便絕不肯輕饒素放了,但萬沒料到竟是直接撤藩了事,他受此打擊,便猶如是胸口重重地中了一錘,從雲端被拉回了人間。曾經是高高在上的國之元子,堂堂齊王,不消一刻鍾,變故起於俄頃,變得連李景逷都不如,因此李昪一言甫畢,就隻感萬緣俱寂,周身上下一點兒力氣也沒有,癱坐在了地上。李景遷、李景達一邊一個,將他從地上拉了起來,李璟勉強謝了恩,眼淚卻在那一刻忍不住簌簌而下。
一個小太監登登登快步走了進來,在孟慶祥耳邊低語了幾句,孟慶祥哦的一聲,眼睛一亮,急步來到李昪身側,稟道:“門外來了兩個人,說是齊王……是大皇子府中的下人,言道此事另有隱情,定要麵見聖君,方才說得明白。”
李昪未曾開口,李景逷先自說道:“此事已了,再說父皇身為天子,豈能親見什麽下人,快快將這兩個大膽的奴才打了去!”
李景達急忙上前說道:“父皇不妨見上一見,倘若說得不對,再治他誑駕之罪不遲。”
李景遂也道:“不錯,兒臣蒙冤,不得辯白,若不說個清楚,終是蓄憾於心,今後朝中言語紛紜,兒臣也再難做人。”
李昪仍是猶豫不決,孟慶祥又道:“那人說了,見了皇上,隻說三個字,說完就走,就多一字也不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