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和尚和女人（三）
馬的嘶鳴把他們從睡夢中驚醒，馬蹄不停地踩在地上噠噠作響。青鸞衝出竹簍飛向高空，啾的一聲響徹山穹。
和尚和女子在黑暗中翻起身子，女子緊緊握著她的劍提防著四周。
黑暗中閃出一雙綠色的眼睛，女子對視著那雙眼睛向後退了幾步，接著是第二雙、第三雙，一時間，他們被綠色眼睛的野獸包圍了。
狼，是狼！小和尚喊著。
錚的一聲利劍出鞘，女子把小和尚擋在了身後，屏住呼吸掃視著狼群。
馬高高地揚起前蹄，在韁繩的束縛裏拚命地掙紮著，狼一點點靠近，呲出鋒銳的牙齒對著不安分的馬兒低吼。在狼的幾次佯攻之下，受驚的馬終於掙脫了韁繩，向著森林的深處慌不擇路地飛奔，幾匹狼迅速跟去，對它們的獵物窮追不舍。
此刻，黑暗的山林淪為了狼群的獵場，而他們成了獵場裏驚慌失措的獵物。
女子看了看馬消失的方向，轉身把長劍在身邊的石頭上用力敲擊了一下，逼近的狼群在那鏗鏘的聲音裏一陣**，然後紛紛後退。狼天生就怕金屬碰撞的聲音。
狼群裏，一匹碩大的灰狼怒吼了一聲，狼群重新擺開了陣勢，又一次逼近。
女子知道，那匹灰狼是領頭的狼王，它在指揮著整個隊伍。擒賊擒王，女子目不轉睛地盯著不遠處的狼王。隻要解決了它，狼群自會散去。
就在女子把注意力集中在狼王身上的時候，身後的一匹狼突然撲向小和尚。同一時刻，青鸞自枝頭俯衝而下，伸出利爪抓傷了那匹狼的眼睛。撲在半空的狼慘叫著跌落在地上，翻滾著掙紮起身子逃回狼群。
更多的狼蠢蠢欲動，隨著狼王的又一聲嘶吼，數匹凶惡的狼同時撲來。
女子不停地揮舞著長劍，且戰且退，一直退到尚未熄滅的篝火前，她用長劍挑飛起一根燃燒著的木柴，木柴落下的地方，狼群四散而開。
小和尚和女子各自撿起一根木柴當做火把，背靠背站著，狼怕火，於是雙方又僵持起來。終於，按耐不住的狼王一個縱身高高躍起，速度快得讓女子吃驚，她邊仰身躲避，邊揮起火把擊向狼王。
狼王抓落了女子手中的火把，又敏捷地躲開了那把長劍，緊接著，數不清的狼撲向女子和小和尚，他們淹沒在了狼群的怒吼裏。
小和尚和女子被衝散了，於是各自為戰，女子舞著長劍，小和尚揮著火把，青鸞一次又一次衝向試圖撲殺小和尚的狼，身上的羽毛在狼爪的撕扯下飄落著。
狼群的狩獵持續了很久，但它們還是未能獵殺沒有獠牙也沒有利齒的兩個人類。
不知道過了多久，小和尚的火把熄滅了，青鸞飛不動了，然後他想著，他再也走不出這片山林，踏不過前麵的荒漠了，他會死在這個夜裏，溫熱的屍體成為狼口裏豐盛的晚餐。
狼再次撲向小和尚，小和尚想舉起燃燒得隻剩一截的木柴反擊，可被抓傷的手臂一下子疼痛難忍，不遠處的青鸞在地上掙紮了一陣後，最終還是沒有飛起來。
他放棄了，閉上了雙眼，單手置於唇前，輕聲念了那句早已念了無數遍的佛。
狼撲倒了小和尚，翻著唇惡狠狠地盯著它的獵物，粘稠的唾液滴在他的臉上，然後，它張開血盆大口向他的脖頸處咬去。
絕望，絕望取代了所有的怖畏和恐懼，滲透到每一處毛孔，像這夜一樣漫長，卻又如流星般短暫。他的過去還未來得及回顧，他的將來還沒有時間遐想，轉眼就隻剩下了這種絕望，以及他在嘴裏默念著的阿彌陀佛。
可小和尚還是活了下來，本已經得手的那匹狼突然舍他而去。他睜開雙眼的時候發現，所有的狼都四散逃開，消失在了黑夜裏不見了蹤影。
救下他的並不是當時他嘴邊默念著的佛，而是那時他在心底所想著的女子。
女子砍傷了狼王，那一劍幾乎要了它的命。
狼群散後，疲憊的女子癱坐在地上，身旁是數匹狼的屍體，有的還在奄奄一息中哭嚎。
小和尚快步走到女子身邊，滿頭大汗的女子衝他一瞥微笑。
“女人，”小和尚半蹲下身子扶著女子的肩膀說，“你果然是天底下最厲害的劍客，那麽多的狼非但傷不到你，卻還能被你打退！”
“和尚，”女子看著小和尚說，“膽敢再叫我一聲女人，我就連你一塊砍了！還有，以後記住，我是天下第二厲害的劍客！”
“可第一的已經死了。”
“所以再也不會有人能夠將他打敗。”
青鸞在地上哀叫了一聲，小和尚又快步向青鸞跑去。它受傷了，翅膀上的羽毛脫落了大半，露出被狼抓傷的皮肉。小和尚心疼的將它抱在懷裏，它要很久都不能飛了。
小和尚借著月光和火把采來了草藥，嚼碎之後為青鸞敷上。女子看了看小和尚手臂上的傷口，揪下幾片草葉也放進嘴裏嚼，她想為小和尚敷藥。可是嚼了沒幾口，草藥全部噴在了小和尚的臉上。
“太苦了！”女子抱歉地說。
“你說狼群還會回來嗎？”小和尚問正在為他包紮傷口的女子說。
“不會了，”女子回答，“現在恐懼的應該是它們。”
“那我們終於可以安全地離開這裏了。”小和尚鬆了口氣。
女子突然想起了她的馬，心裏一時發慌的她猛地係上為小和尚纏繞傷口的布條，疼得小和尚大叫了一聲。女子站起身四處望了望，卻始終沒有尋見馬的蹤影。她把手指含在嘴裏，吹起一聲響亮的口哨。若在平時，無論馬兒離她多遠，隻要它聽見她的口哨它就會飛奔而來。而此刻除了風的聲音之外，山林裏再沒有了任何回應。
馬不見了，也許它已經被饑餓的狼群吃掉。
“出不去了，”女子失望地對小和尚說，“沒有了馬，我們都會死在荒漠裏。”
“不會的，”小和尚道，“荒漠其實並不可怕，麵對畏懼時膽怯不前，那才可怕。師父說，一切的懼都源自內心，內心釋然了，就無所謂懼。很久之前，這裏還住著山民的時候，他們就是靠著兩條腿穿梭於荒漠之間的。”
“那時候的荒漠一定沒有現在這麽炎熱，也沒有如今這樣廣闊。”
“那時候的山裏也沒有這麽厲害的劍客啊。”
“傻和尚，”女子歎了口氣說，“再厲害的劍客也鬥不過高高在上的天，在天的眼裏，我們都如螻蟻般渺小，連同我們的得與失，也連同我們的愛與恨。我們走不出荒漠，就像當初那位最厲害的劍客沒有走出雪山一樣……”
“是雪山殺死了天下最厲害的劍客？”小和尚問。
“世人都是這麽傳說的，”女子沉吟了一陣接著說，“但真相早已埋在了雪山之下，無人知曉其中始末，隻剩下俗人們添油加醋的猜想。”
“也許他已經走出了雪山，”小和尚說，“然後找到了一處他一心向往的淨土，於是像我師父一樣，隱居在了那個與世隔絕的地方。”
“你真是一個什麽都不懂的小和尚，天真得讓人心疼。”
“我是什麽都不懂，所以我才要離開這裏，”小和尚說，“就像師父說的，待我涉入紅塵，我必不再是我。隻有離開了這裏，我才能找到真正的我。”
“你知道紅塵是什麽樣子嗎？”
“不知道，但我知道，那必是一個與無數人擦肩，與無數人邂逅，與無數人重逢，又與無數人分離的地方。”
“你又可知，那裏的人層層疊疊若山，磅磅礴礴似海，但在那人山人海裏，必有一個將成為你一生的牽念，見之不忘，思之如狂。”
“那是什麽樣的人？”小和尚不解地問。
“等你找到了她，你自會明白的。”
“可我要去找的是我。”
“找到了她，也許你就找到了真正的你。”
“茫茫人海裏，我又如何找得到她？”
“她就像天邊的一抹彩霞，出現時你自會抬頭仰望，所以你不必刻意地去尋找，該出現的時候，她自會出現在你的眼前。”
“紅塵之中，竟還有如此神奇的人！”小和尚自語似的感慨。
“紅塵之外，竟還有如此呆傻的人！”女子苦笑了聲說。
沒有了馬，他們決定徒步穿越荒漠，於是在林間找來的盡可能多的野菜和水，他們本可以打幾隻野味，這樣就有了足夠的食物，但是小和尚和女子卻都是食素的。
他們又走了很久，走到山林消失了，走到最後隻剩下一片荒草。當一望無際的荒漠橫在他們眼前的時候，他們望著沙土與天際交接之處，那裏泛著蒙蒙的霧氣，像是一片混沌初開的世界。
荒漠果然比他想象的還要炎熱，小和尚心裏有些不安起來，他開始擔心，擔心身旁那個女人如水般的肌膚，如何承受得起這火陽的烤曬。
越走越像火灼般炎熱，他害怕她會在這黃沙裏突然蒸發掉，隻剩下一堆幹癟的屍體。
但當他看到女子的腳步邁得比他還要堅定時，他快步跟上。
他們迎著風中的黃沙而行，站在遙遠的沙丘看去，他們成了沙地裏兩個緩慢移動著的黑點，像極了兩隻蟲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