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劍客與小女孩（三）
小女孩停住腳步，抬頭望著高聳的山脊，那裏被白雪覆蓋，背陰處露出灰色的石頭。劍客順著小女孩的視線看去，石縫裏竟然長出一朵花，它開得正盛，在這荒涼的雪山裏更顯了美麗而妖豔。
“好美的花，”小女孩感慨，然後問劍客說，“蓮花怎麽會開在石縫裏？”
劍客突然想起一本醫書裏的記載：大寒之地積雪不散，雪間有草，婷婷獨莖形似蓮花，是為菊科，名曰雪蓮。
“那不是蓮花，”劍客說，“那是雪蓮。”
“不還是蓮花嗎？”
“雪蓮是雪蓮，蓮花是蓮花，不過是長得像罷了，”劍客解釋道，“很多時候我們看到的東西，絕對不是我們想象中的樣子，縱使它們看起來是多麽的相似。很多時候我們相信的事和信任的人，就像是塗了偽裝的瓷器，剝掉釉彩就隻剩下一堆燒硬了的泥土。”
“好羅嗦的劍客！”小女孩不耐煩地樣子，“你能把它摘下來嗎？”
小女孩抬頭眨動了下清澈的眸子，那純真的眼神真的讓劍客不忍拒絕，他看得出她有多想要那朵花，可是山太陡了。
小女孩失望地走在前麵，劍客想去安慰，但他一直是一個不懂安慰的人。若是在平常，他可以攀上比這更陡的山，但是今天他隻能任由小女孩失望。
“你不是最厲害的劍客嗎？”小女孩突然轉過身子說，“你能一劍殺了恐怖的狂客，卻連一朵花都摘不下來！”
“我能殺掉任何一個人，但是我不會去爬那陡峭冰滑的山，”劍客冷冷地說，“我必須傾盡我所有的力氣在這雪山裏行走，因為隻有這樣我才有機會帶你離開。”
小女孩崛起嘴巴，劍客從她身邊走過，說：走吧，我們還有很多的路要走，等出了這裏，你想要什麽樣的花我都會為你采摘。
小女孩桀驁地說：我要走在你的後麵！
劍客喜歡小女孩走在他的前麵，因為看不到她的時候，他的心會莫名地亂，他害怕走著走著，一回頭就不見了她的蹤影。但他還是放任了小女孩的性子，在這荒涼的雪山，除了連他也無力對抗的寒冷，還會有什麽威脅呢？
“你有妻子嗎？”小女孩在劍客身後突然問。
“有。”劍客回答。
“想不到連你這樣不會哄女孩子開心的人也會有妻子。”
“我不僅有妻子，而且她還是天底下最體貼、最懂照顧人的妻子。”
話音還未落地，一個雪球就擊中了劍客的頭部，碎雪散落在他的肩膀和脖領，劍客回身時，發現小女孩的手裏還握著另一個雪球。雪球再次飛來的時候劍客徒手接住，隨後又扔了回去。
孤獨的荒山，山頂皚皚的白雪。荒山的深處，一個劍客一個小女孩，劍客是讓所有人都敬畏的劍客，小女孩是一個懵懂無知的小女孩，雪球在兩者之間不停地飛飛落落，然後炸開出一朵朵絢爛的花。
一念之間，荒山似乎不再荒涼，連風都帶了些暖意，把生和死吹撥得涇渭分明。起碼那一刻，小女孩是劍客見過的最快樂的小女孩。
仿佛魔鬼的手掌遮天蔽日，黑夜再次籠罩大地，空氣愈加了寒冷。
日落之前劍客就搭好了棚子，“蒼龍”的確是一把削鐵如泥的寶劍，輕輕一揮，粗壯的樹枝便截成兩段。篝火又一次溫烤著寒冷的夜，燒熟的馬肉散發著誘人的香味。
魁梧的劍客每次都吃的很少，他濃密的胡須一天天變長，遮住了饑餓帶來的消瘦。
“以後你會教我練劍嗎？”吃完了馬肉的小女孩盤坐在火光裏，問身後的劍客。
劍客正在用雙手為小女孩整理她烏黑的長發，常年摸劍的手卻顯得如此笨拙。
“女孩子學它做什麽，”劍客說，“就讓我們這些無知的男人去麵對江湖的血腥吧，而你要做的，就是找一個可以依偎的臂膀，安心地活著。”
“你才不是無知的男人，你是除我父親之外，我見過的最偉大的英雄！”
“可我連你打結的頭發都整理不好，你見過這麽沒用的英雄麽？”
“既然你隻會用劍，那你砍了它吧。”
劍客被小女孩突然的玩笑話驚到，尚捏著一束頭發的手不由得顫抖了下。被扯疼的小女孩邊叫了聲邊拍打了下劍客的腿。小女孩的力氣並不是很大，再說一個小女孩又能使出多大的力氣呢？然而，劍客卻因為小女孩的拍打而抽搐了整個身子，仿佛打在他腿上的，是一把尖銳而鋒利匕首。
“你的腿怎麽了？”小女孩轉過身子問，伸手又要去摸時被劍客擋住。
“也許是砍樹枝的時候不小心紮到了。”劍客說。
“嚴重嗎？疼不疼？”
“傷口會被凍住，除了冰冷根本就感覺不到疼，沒事的，一點皮外傷而已，別說是樹枝，我曾被飛箭射穿了身子都挺了過來。”劍客又捋了捋小女孩的頭發，說，“轉過身去，你的頭發還沒有理好，它們被風吹得太亂。”
“才不是風吹的！”小女孩轉過身子說，“是被一個笨手笨腳的劍客給撥弄亂的！”
“胡說！我一直在幫你打理。”
“你越打理它才越亂的！”
……
小女孩依偎在了劍客的懷裏，頭靠著他結實的手臂，闔上雙眼輕聲地說：我想，我已經找到了你說的那個臂膀。
劍客把小女孩緊緊抱住，許久之後說：總有一天你會找到真正屬於你的臂膀，它會讓你在冰冷的夜晚不再感覺孤獨和絕望，讓你在磨難的處境裏擁有安慰和堅強，縱使整個天空碎裂下來，它也會為你獨撐起一方淨土，不離不棄，至死方休。
小女孩並沒有聽到劍客這番語重心長的話語，因為她趴在他的懷裏安靜地睡著了。劍客輕輕撫摸著她清純的臉蛋，心裏頓時酸酸的。
燃燒的火堆時不時發出一陣木柴炸裂的聲響，寒冷的空氣裏夾雜著些許的風，兩行熱淚從劍客的眼角滾落。
他竟然哭了，連他都忘了自己有多久沒有流過眼淚了，也許十年，也許更久，仿佛都忘了自己還會哭。
劍客把睡熟的小女孩抱進簡陋的木棚，解下裘皮衣輕輕蓋上。他的每一個動作都那麽小心翼翼，生怕一不留神就驚醒了睡夢中的小女孩。然而當他剛要鑽出木棚的時候，忽然聽到小女孩說：你不會丟下我的對嗎？
“當然不會。”
“你發誓？”
“我發誓。”
然後，小女孩微笑著躺下去，又閉上了眼睛。
夜半，劍客被小女孩囈語般的呻吟聲吵醒，她的整個身子都在顫抖。劍客搖晃著她的身子試圖把她喚醒，她卻一直沒有回應。
她病了，劍客摸了摸她的額頭，燙得厲害。劍客彎起身子摸出暖在懷裏的水袋，摟起小女孩輕輕倒了幾口，被嗆到的小女孩咳嗽著，雙眼卻一直是閉著的。
心急如焚的劍客把小女孩緊緊摟在懷裏，他開始害怕，就連當年麵對嗜血狂客時他都沒有這樣怕過。
他開始痛恨雪山，痛恨一望無際的荒蕪，他誓死守護的女孩就病倒在他的懷裏，他卻無能為力。他有一把最鋒利的劍，可他永遠無法誅滅隱藏在這片冰天雪地裏的惡魔，它們並不存在卻又無處不在，最可恨的是，它們此刻正肆無忌憚地攝取著小女孩的靈魂，而他的劍卻無用武之地。
“大寒之地積雪不散，雪間有草，婷婷獨莖形似蓮花，是為菊科，名曰雪蓮，宜入藥，味苦性溫，祛風除濕、清熱解毒。”
花，劍客腦海中突然浮現出那朵嬌豔地開在半山腰的雪蓮花。於是，他放下小女孩迅速鑽出木棚。
劍客手握著蒼龍在寒冷的黑夜裏奔跑，借著雪光和月，沿著來時的腳印奔跑而去。
腿又開始疼了，真不是時候。
山腰下，劍客抽出蒼龍一把插進被雪覆蓋的凍土和岩石，借助著蒼龍，劍客一點點向高山爬去。蒼龍是把長劍，劍客的每一步都那樣吃力。
如果此刻有幾斤牛肉和烈酒，他想他會很輕易地爬上比這陡上數倍的山。他早已食不果腹，饑餓讓昔日那位神武的劍客變得羸弱無力，再這樣下去，他會連蒼龍都提不起來。
也許是因為腿上的疼痛，也許是因為腹中的饑餓，更或許兩者都是，蒼龍沒有穿透凍土，爬到半山腰的劍客滑了下去。
這已經是不止一次的墜落，但每次都會化險為夷。蒼龍猛地刺進一側凸起的石頭裏，劍客停止了滑落，伸出滿是鮮血的手繼續攀爬。
快到了，終於快到了，白雪映射著灑落一地的月，他看到了頭頂那朵雪蓮，他從未如此渴望過一朵花。
也許是孤注一擲的心切，也許是腳下鬆脫的凍土，更或許兩者皆是，踩空之後的劍客整個身子向後傾拋而下。冰冷的雪花、碎裂的泥土以及石頭，不停地打在他的身上，他無助地滾動在山脊之上，滾向被黑暗籠罩著巨大深淵。
一聲沉悶的巨響，劍客摔在了山腳下。蒼龍自劍客手中脫落之後，不停地碰擊著岩石發出叮咚的聲音，最後“錚”的一聲插在了劍客身邊。
一動不動的劍客躺在雪地裏半睜著雙眼，氣若遊絲般望著稀星的夜空。
突然，天空變成了一隻猛獸的臉，猙獰的麵目裏呲出一對尖銳的獠牙。黑暗的猛獸吞噬著一切，雪山、大地，最後連同劍客一並吞噬。
當黑暗完全浸沒之時，劍客隱約看到了深邃的夜空中閃爍著一縷白色的光。
日光，那是日光！
那是他記憶中，溫熱著初春的暖陽。
日光灑進青綠色的林子，潺潺的流水邊，嫋娜的細柳垂下萬條絲絛。她沿著溪水而來，繡花的布鞋踩著輕盈的步子，一襲白衣隨著清風撫動，挽起的發髻更顯了她明媚的雙眸，以及清純而幹淨的臉。
她向林間走去，當她聽到劍一聲聲劃破流風的時候，她停下腳步，纖細的手扶著春生的樹，笑開著眸看著英武的他。
他在舞劍，利劍削過一片飄落的樹葉，樹葉化作兩瓣卻依然保持著它飄落時的樣子。
斷開的樹葉從劍客眼前飄落之後，他看到了不遠處安靜地站著的她，日光透過枝葉灑滿在她美麗的笑容，那是他喜愛的笑，那是他鍾愛的人。
那是他的妻子。
她單手撫摸著自己微微凸起的腹，腹中是他和她的一切。
她懷了他的孩子。
在所有人的眼裏，他是天下最厲害的劍客。在劍客的眼裏，她是世間最美的妻子。
日光似乎越來越強烈，焦聚在她的白衣之上模糊了四野。劍客看著越來越耀眼的她，眼睛開始刺痛。
最後，她在強光之中隻剩扭曲的細長身影，當最後一抹輪廓也被強光吞沒之後，劍客的耳邊響起振聾發聵的耳鳴聲……
一口粗重而深長的吸氣，劍客猛地睜開雙眼，全身的每一塊骨骼都在疼痛，像是數千隻螞蟻在體內咀嚼。他吃力地掙紮起身子，趔趄了幾步，望了望那道差點奪去他性命的山脊，然後，拔起蒼龍又一次攀爬向高處的雪蓮。
……
劍客走回林子的時候，天已經灰蒙蒙亮了，手上和臉上的擦傷，以及被撕碎的衣服，讓他看起來像是剛剛經曆了一場生死的決鬥。
篝火早已熄滅，隻剩一堆黑色的灰燼。他快步走到木棚前，卻驚訝地發現裏麵空無一人，他的心頓時慌了，茫然地四顧。
劍客看見了斑駁的雪地裏印著小女孩淩亂的腳印，於是他忍著全身的酸痛沿著腳印跑去。
終於他找到了小女孩，小女孩裹著他黑色的裘衣蹲靠在一顆大樹邊，頭埋進衣領裏。
劍客走到小女孩身邊蹲下，撫摸著她的長發。小女孩抬起頭的時候，劍客看到了她那雙因哭泣而紅腫的眼睛。
她一頭紮進他的懷裏，緊緊抱住他的脖子，放聲哭了。
“我以為你不要我了！”小女孩嗚咽著說，“我一個人等了好久，喊了好久，我以為你不要我了……”
“傻孩子，”劍客輕聲說，“我說過要帶你離開的，怎麽會丟下你。”
“你去了哪裏？”小女孩帶著埋怨，“我醒來的時候你就不在了，我一直等，等得火熄滅了，月亮不亮了，可你還是不回來，我以為你不會回來了。”
劍客從懷裏小心翼翼地掏出那朵雪蓮花，她因為小女孩的擠壓而變了形。
“看我給你帶來了什麽！”劍客微笑著對小女孩說。
小女孩瞥了一眼雪蓮，看著一身傷痕的劍客，一揮手把雪蓮花打落在了地上。
“我再也不要這破花了，我什麽都不要，我隻要你好好的，我們都好好的。”小女孩又撲進劍客懷裏說著。
“傻孩子，”劍客撫撫慰著小女孩，“這花現在是破了點，可它依然是很珍貴的花。你燒得厲害，它可以讓你好起來。”
“傻劍客！”小女孩回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