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和尚和女人(二)

他們在山林裏走了很久,直到日暮西垂,黑夜浸沒了整個林子,然後,月亮繞過山頭灑下一地斑駁的銀光。夜鶯在晚風之中吟唱,悅耳的歌聲回**在溫柔的月色裏。青鸞臥在竹簍內安靜地睡了,小和尚輕輕放下竹簍。

女子拴了馬,輕巧而熟練地點燃了小和尚找來的幹柴,常年的漂泊讓她學會了如何在杳無人煙的曠野之外生存。篝火在黑夜裏燃燒著,赤黃色的火影跳動在他們臉上,驅散著風中些許的寒。

小和尚從包裹裏取出野菜幹餅分給女子一塊,兩人就著山澗打來的泉水吃著。

小和尚雙腿盤坐,時不時會瞟向身旁的女子,他不明白為何多看女子一眼,內心就多一份莫名的悸動。師父教會他打坐參禪,以靜沉浮之心,心靜則萬物皆靜。然而此時此刻,那女子的每一聲呼吸都讓他無法靜下心來,他就想看著她,就想聞著她身上淡淡的香,她的一抹微笑都足以讓他沉迷其中。

“南無阿彌陀佛!”小和尚輕輕念了句,他本想念一部長經的,以圖把注意力從女子身上分開,可一時間他連經文都想不起來了。

女子看了看渾身不自在的小和尚,笑了笑,然後問:你為什麽出家?

“貧僧生來就是出家人。”

“哪有人生來就是和尚!佛門有五戒,戒殺、戒盜、戒**、戒謊、戒酒,隻有做過了才能稱作是戒,小和尚,那你都戒了什麽?”

“貧僧要借你的馬。”

“好貧嘴的和尚,怪不得稱自己是貧僧!”女子一個巴掌打在小和尚的頭頂,小和尚莫名其妙地撓了撓被打疼的光腦袋,女子伸出手掌,掌心裏貼著一隻拍扁了的小飛蟲,然後繼續說道,“小和尚,我還沒有問你,你去山外做什麽?”

“去了就知道了,”小和尚回答。

其實他根本不知道自己要去哪裏,要去做些什麽,他隻記得師父圓寂之前對他說:你走吧,到山外去,到人群裏去。

“去做什麽?”他問。

“去做你該做的事,和你想做的事,”師父說,“不涉紅塵,怎度蒼生?”

“我就想陪在師父身邊!”

“可師父也要走了,你不該守著這座破廟終老,你的路很長,你有你的緣要渡,也有你的劫要修,你注定不屬於這裏,到山外去,到人群裏去尋找吧。”

“尋找什麽?”

“你自己。”

小和尚不明白師父的話,他的人就在這裏,又何須四處尋找?他正要去詢問師父時,卻發現師父已經閉上雙眼睡著了,從此再也沒有醒來。

尋找自己?一個人為何又如何去尋找自己?

“我不是我嗎?”小和尚跪在師父身前說,聲音輕得像是在自語,因為他知道,他再也聽不到師父的回答了。

他不知道紅塵在哪,也不知道何為蒼生,在他的世界裏,隻有這片山林以及破舊的普修寺,而如今,師父卻讓他到別人的世界裏去尋找他自己。

“你連自己要去哪裏都不知道?”女子緊鎖著眉頭說,“我還沒見過這麽迷茫的和尚!你應該感謝我!”

“為什麽?”

“因為我會帶你走出前麵的荒漠,憑你的兩隻腳是走不出的,你隻會死在荒漠裏,不幸運的話,你的屍體會被禿鷹一口口撕啄,或者被毒蛇當做豐盛的野餐,最後隻留下一堆零碎的、滿是咬痕的骨頭。”

“沙漠裏有蛇?”

“當然有,”女子道,“而且比你在樹林裏見過的蛇要毒上百倍。”

小和尚咽了口唾沫,擦了擦額角的虛汗接著問:如果幸運呢?

“幸運的話,你還是會死在荒漠裏,死於饑渴或者炎熱,不過好歹留個全屍不是嗎?而且會保存到很久,因為你的屍體會被風幹,然後被風沙淹埋,沒有人會發現,更沒有人會記得,就像你根本沒有存在過一樣。而現在不同了,有了我和我的馬,你會活著離開這裏。”

“那我應該感謝的是你的馬啊!”

“臭和尚!”走到樹下的女子撿起一塊石子扔向小和尚,“沒有本姑娘它會來這裏嗎?”

女子說,這片山林其實就像沙漠裏的一片綠洲,這片綠洲正在隨著黃沙的侵蝕而一點點縮小,總有一天它會消失,這裏的山林也會變成荒漠。

“這麽大的山林也會消失?怪不得師父說,在他很小的時候,林子外麵的黃沙地上還長著草,山林裏還住著人家。”小和尚說,“可現在什麽都沒有了,人們的欲望毀掉了人們自己。”

“黃沙下麵總是埋著很多的故事,”女子微抬起頭看著黑夜的天空說,“有些流為傳說,然而更多的隻會被遺忘。”

“那我師父的故事呢?”小和尚問,“也會被人遺忘嗎?”

女子笑了聲,然後道:無人知曉,談何遺忘?小和尚,你和你師父與世隔絕了太久,外麵的世界很大,大到你無從想象。你師父要你走出這裏,根本就不是讓你去教化世人、度化蒼生,因為你什麽都不懂,你連你自己應該是誰都不懂。

“我不應該就是我嗎?”小和尚一臉的疑惑,“師父也讓我去尋找自己,可我不明白,我不是我又是誰呢?”

“你的確是你,但你未必非得是一個和尚,”女子說,“你師父讓你尋找的自我,並不是去尋找你的人,而是去尋找你的心,也許你根本就不該做個和尚。”

“不做和尚我又能做什麽呢?”

“外麵的世界是一個複雜的世界,你可以做的事情很多,要看你都向往些什麽;外麵的世界又是一個殘酷的世界,你能夠做的事情又很少,要看你都追求些什麽。”

聽過女子的話,小和尚低下頭輕聲念了句:外麵的世界,原來是一個自相矛盾的世界!然後抬起頭問:女人,你為什麽會來這裏?

“我說是菩薩要我來帶你離開這個鬼地方的,你信嗎?”女子道。

“信!”小和尚一本正經地回答。

“那我說我是跨越千山萬水、踏過逝水流年,茫茫人海裏尋覓隻為遇見你,你信嗎?”

“信!”

“臭和尚,你哪裏來的自信可以讓本姑娘對你如此執著和癡迷?”

“師父說凡事皆有因果,一切看似機緣巧合實則早已是命中注定。”小和尚道,“很多時候我們身處其中卻猜不透始末,因為很多因果跨越了生死輪回,前世播下種種因,今生便嚐盡種種果,不外如是。”

“少來講些佛門空理!”女子不屑地樣子,“本姑娘是浪跡天涯行俠仗義的劍客,愛去哪裏就去哪裏,不過是恰巧路過此地罷了!”

“看來你去過很多地方,那你一定有很多故事!”小和尚的雙目迥然有神起來,湊過腦袋靠近女子說,“給我講講你的故事吧?”

“你想聽什麽故事?”女子得意地笑了聲道。

“這把劍,給我講講這把劍的故事吧!”小和尚指著女子身邊的那把長劍說道,“它殺過人嗎?”

“當然,它殺過很多人,”女子說,“它是一把稀世的寶劍,吹毛斷發削鐵如泥,世間少有武器可與之媲美。”

“劍本身不會殺人,隻不過它的命運掌控在持劍者手裏,”小和尚插嘴說,“世間最可怕的不是冰冷的凶器,而是人心,人心向惡則諸法皆惡,於是……”

“臭和尚!”女子不耐煩地打斷了小和尚的話,“你是要聽我講故事,還是要勸我放下屠刀回頭是岸?”

“故事!故事!”小和尚連連說道。

然後,女子向小和尚講起了她的一段段往事。一路走來,她遇到過山匪和強盜,也遇到過惡霸和流氓,她說他們都死在了她的劍下,那些人到死都不會相信,眼前這位看似弱不禁風的少女卻出手敏捷,寶劍出鞘時一招致命。

她是巾幗不讓須眉的女俠,她是四海為家的遊者,她說她是天下第二厲害的劍客。

小和尚不喜殺戮,而他卻聽得入迷。他不知道有多少故事是真的,因為很多故事聽起來太像傳奇。而他眼裏的那個女人,卻是像晨露一樣幹淨的女人,所以他寧願相信她持劍的手也是幹淨的。

但每每聽到少女被圍困時,他也會擔心。聽到恃強淩弱者在血泊之中倒下時,他也會暗自稱快。他突然意識到,也許,他真的不適合做和尚。

不知不覺夜色向深,女子結束了她的故事,她說她那些驚心動魄的故事多如牛毛,就算一連講上七天七夜也不及一半。漂泊四海的人總有很多的故事可講,小和尚很羨慕,回首自己的過去仿佛空白一片,他突然很想做一個行腳僧,雲遊四方閱盡天下之事。

夜安靜著,小和尚側身躺在草地上,一旁的女子睡在一顆大樹下,雙手抱著她的那把寶劍,兩眼對著天空的明月發呆。

這麽久以來,這是小和尚第一次在夜深到如此的時候依然沒有睡意。

“你是不是在盯著我看?”女子突然問道。

於是小和尚紅著臉翻過身子背對著女子,不久卻聽到女子在唱歌,婉轉而動聽的歌聲回**在他的耳邊:

月兒彎,月兒圓

月兒照在粉水邊

粉水邊上燈幾盞

阿娘燈下把針穿

一針縫得花燭夜

兩針縫得十月娩

三針縫得蹣跚步

四針縫得衣袖短

五針盼著遊子歸

六針念著衣裳寒

七針油盡微火搖曳曳

八針兩鬢霜染年複年

……

月兒彎,月兒圓

月兒照在粉水邊

粉水邊上燈幾盞

阿娘燈下把針穿

……

“這是什麽歌?”小和尚問。

“《十針歌》,”女子回答,“聽著它你就可以睡著了。”

“為什麽你隻唱到八針就停了?”

“因為我就會八針。”

“粉水是哪裏?”小和尚又問。

“那是我去過的最美麗的地方,那裏風景如畫,青蔥的山綿延到天際,成群地鳥自由地翱翔,各色的花濃豔著一年四季,連河水都是粉色的。”

女子繼續哼唱起來,不知不覺中,小和尚果然在歌聲裏安靜地睡著了。

此時此刻,在山林的深處,在月光投下的暗影裏,一雙綠色的眼睛閃著恐怖的光亮。

“綠眼睛”嗅了嗅鼻子,然後越過灌木和草叢,向遠處微亮的火光奔馳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