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二、劍客與小女孩（六）
當小女孩再也哭不出聲音的時候，當窗外呼嘯的風停息了的時候，整個世界隻剩下一片死靜。老婆婆沉默在這片死靜裏，曆經了一世風霜的她，竟不知道該如何去安慰眼前的這個孩子。不再哭泣的時候，才是最讓人心痛的時候。
這個行色匆匆的世界裏人來人往著，總要有人離開，最難是離別，最恨是離別，更何況這場離別跨越了生死。
“如果，”小女孩終於開口說，“如果你真的是巫婆那就好了，這樣，我就可以用我的一顆心，去換回他的一條命。”
“他對於你真的那麽重要嗎？”
“我不知道，”小女孩說，“但我的心好像也死了，把它給了你也沒什麽大不了，你真的是傳說裏吃人心髒的巫婆就好了，那你一定就會有辦法將他救活。”
“傻孩子，我不是巫婆，也不會巫術，”老婆婆說，“我就是一個普普通通而且沒用的老婆子，我不會吃你的心，也救不回他的命。”
青鳥慢步走了進來，看了看老婆婆和小女孩，以及炕上劍客冰冷的屍體。它是年邁的一隻鳥，就連老婆婆也不知道它到底活了多久。它用似懂非懂的眼神看著屋子裏的一切，咕叫了一聲臥在了地上。
“傳說都是假的…”小女孩傷心地感慨說。
“也不全都是假的，”老婆婆道，“老婆子我還知道一個傳說，也許是真的。”
“什麽傳說？”
“有一種流傳了很久的古老說法，按著那個法子，你可以在茫茫人海之中找到他的轉世，也許十年，也許二十年，也或許更久，要看你有沒有耐心去尋。”
“人真的可以轉世投胎嗎？”
“自然是會的，不過那時的他不再是現在的他，他也不會記得前世的種種，世界對於他來說是一個嶄新的開始。等你找到他的時候，也許他是一個滿身腥臭的漁夫，也許是一個麵目猙獰的屠戶，更或許是一個十惡不赦的囚徒。”
“我不在乎，隻要能找到他，無論他變成了什麽樣子我都不在乎！”
老婆婆歎了口氣，端過來一個陶碗對小女孩說：我需要你的一滴血。
老婆婆劃破了小女孩的手指，血滴進碗裏，然後她抱起了青鳥，又在青鳥身上取下幾滴血，與小女孩的血融在了一起。
“用這血在他身上做個記號，”老婆婆說，“將來就按著記號去尋，身上同樣位置有同樣記號的那個人，就是他的轉世。這叫‘滴血印記’。”
“可一場雨就把它洗掉了。”小女孩半信半疑的樣子。
“不會的，在來世，它會變成他身上的胎記，胎記是洗不掉的。”
於是，小女孩用手指蘸了碗裏的血。她盯著劍客額頭上的那道疤，然後順著疤痕抹了一道紅。
“這道傷疤在來世真的會變成胎記麽？”小女孩又問。
“隻要你的心足夠誠，它便會的。”老婆婆說，“青鳥會帶你找到他，因為這裏麵也有青鳥的血。將來你若看到一個與青鳥為伴，額頭上有此胎記的人，那便就是他了。”
小女孩在老婆婆的幫助下葬了劍客，卻留下了他的佩劍“蒼龍”。
後來青鳥死了，老婆婆說它定是去尋他了。那是一隻極具靈性的鳥，它會在小女孩之前找到他，然後等待和見證一場重逢。
小女孩在雪山裏住了下來，直到老婆婆死去。她走出雪山的時候是七歲，從此便踏上了尋找他的路，這一尋便是十多年。
她先去了粉水，那裏的確是一個美麗的所在。可他已經不再屬於那裏，於是她輾轉南下，去過江南、看過高山、直到大海。十多年裏，她幾乎走遍了整個中原，翻過了西嶺的每一座高山，最後，當她準備穿越那片荒漠去往北疆的時候，她忽然聽到了天空的一聲鳥鳴。
她記得那個聲音，她又怎麽敢忘記那個聲音。於是她猛地抬頭望去。
青鳥！是那隻青鳥！青鳥那響徹蒼穹的叫聲，仿佛是特意在向她呼喚。
傳說是真的，老婆婆果真不曾騙她！她在心裏驚喜地想著。
青鳥在天空中盤旋，接著俯身而下，衝進黃沙盡頭的一片綠野。那是一片山林，像極了一隻巨獸沉睡在這片荒漠裏，如海市蜃樓般出現，又似在等她而來。
於是，她奔著青鳥消失的方向打馬而去。
黑馬奔馳在樹林間，迅速地經過一個背著竹簍的瘦弱身影。那一刻，青鳥自竹簍飛向高高的枝頭。那一刻，瘦弱的身影像石刻的像，一動不動地盯著她看。那一刻，她一瞥中便認定了他就是她尋找了十多年的人。
她勒住韁繩，掉轉了馬頭向他走去。
她本以為還要尋上十年、二十年，甚至更久，沒想到卻在她最好的年段裏找了他。
可他竟是一個和尚！為何偏偏做了和尚？
在她四歲的時候，他為她而死。如今，她看著這個短了她剛好四歲的小和尚，不由得笑了。
“我要到山外去，”小和尚執著地對她說，“我要去尋找我自己。”
於是，她決定帶他到山外、到人群裏去，到他所謂的紅塵裏去尋找他自己。
“我說我是跨越萬水千山，踏過逝水流年，茫茫人海裏尋覓，隻為遇見你，你信嗎？”她對小和尚說。她不知道小和尚是否相信，但這一切都是真的。
那個難眠的夜裏，她為他唱起了那首歌謠，那首他在前世還是個了不起的劍客時，哄她入睡的《十針歌》。可她隻會唱到八針，因為她總是聽到第八針的時候就睡著了。
“粉水是什麽地方？”小和尚問。
“傻和尚！”她在心裏想著，“粉水是你曾經做夢都想回到的家鄉啊。”
“女人，第一的死了為什麽第二的還是第二呢？”小和尚問。
“傻和尚！”她想著，“因為第一的那個，一直都活在我的心裏。”
“你為什麽和我不一樣？”他看著她問。
他真是一個天真到無知的小和尚，也許他根本就不該做一個和尚。她要帶他去尋找他自己，或許到那時，他不會再是一個和尚。
她感覺自己是幸運的，能夠在這荒無人煙的地方找到他，也許這一切都是天意。然而天意弄人，提筆一畫就篡改了故事的結局。但也許是命中注定，結局在三生薄上早已成書。
她失去了馬，失去了穿越荒漠的希望。他們迷失在了一望無際的黃沙裏，就像當初迷失在了雪山一樣。
“如果我們死在了荒漠裏，來世你會去尋我嗎？”她問小和尚說。
“來世之人又如何記得今生之事？但若記得，我定會尋你。”
“傻和尚！”她笑了。
他們的生生世世，像極了一個走不出去的怪圈。
她決定盡她所能地讓他活下來，就像當初劍客選擇了讓她活下來一樣。
當小和尚在她的歌聲裏奄奄一息的時候，她用指尖輕柔地撫過小和尚額頭那道紅色的胎記。
那是她在他的前世身上留下的印記，真的一模一樣。
然後，她用蒼龍割破了自己的手腕，然後把傷口含進他的嘴裏。
在灼熱的荒漠裏，她用血為他解渴！
小和尚在睡夢中漸漸平穩了呼吸，他活了下來。
可她卻要死了。
就在她閉上雙眼等待結局的時候，她的馬竟然找到了她。它的腿部受了傷，它的體力也隻能帶一個人離開這裏。
於是，她把小和尚拖上了馬背，“蒼龍”插在馬鞍裏，然後伏在黑馬的耳邊吃力地說：走吧，帶他離開這片荒漠。
她拍了下黑馬的身子，黑馬果然離開了，漸漸地消失在了黃沙與天際相交著的霧氣深處。
來世，他真的會去尋她嗎？她想著，還是隻會站在黃沙的盡頭為這不死的靈魂超度，然後塵歸塵、土歸土，各自天涯？
她抱起了沙地裏同樣奄奄一息的青鸞，又給它喂了血。
她以為她會死在這片荒漠，屍體被風沙吹幹，然後被掩埋，留下來的，隻是一段沒有人知曉的故事。這片荒漠是用無數個故事堆起來的荒漠，她的故事也會成為荒漠裏的一粒黃沙。
可她卻也活了下來。
她救活了青鸞，然後青鸞又救活了她。它真的是一隻極具靈性的鳥，它帶她找到了回去的路。
因為翅膀受了傷，青鸞一直拖著沉重的步子在沙地裏走，時不時停下來回頭看著身後摔倒了無數次又爬起來的她。
最後，青鸞帶著她找到了那片山林，回到了那座破舊的寺廟。她在寺廟裏住了下來，與古佛為伴，與青鸞為友，一住便是二十餘載。
她每個日夜都在思念，思念那個她以為再也見不到了的和尚。直到有一天，青鸞突然大叫著飛到窗前，叫聲裏有它從未有過的急切。
二十年的生活裏，她早已熟知了青鸞的脾性，她明白它定是感知到了什麽。於是，她隨著青鸞奔離了寺廟，沿著山間的路一直又走進了荒漠。
她在荒漠裏走了很久，直到又看見了躺在黃沙裏的他，像一場夢。
他不再是曾經那個稚嫩的小和尚，蓬亂的長發，破舊的衣衫，以及老了很多的臉，唯一不變的，是他額頭上的那道紅色的胎記。
他回來了，他竟然又回來了！
她在他的身旁蹲下，撫摸著那張久違的麵孔。
“你來了…”他沙啞而垂死般地聲音在幹渴的喉嚨裏滾動。
“我一直就沒有離開。”她說。
她哭了，淚滴在了他的嘴角和臉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