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神父和他的見證人(六)

車子又壞了,勞拉下車按著神父的方式打開引擎蓋,可她嚐試了很久依然找不到問題的所在,車子始終無法啟動。她放棄了,提著那一袋錢離開。走出十幾米遠後又突然折回。她撿起車裏的那把斧頭插在腰間。

過了一個T型路口,她沒有轉彎繼續前行,又走了很久,直到天色快要黑下來的時候,她聽到了身後一輛車子的聲音,那是一輛銀色的汽車,車裏坐著的是一對三十來歲的夫婦。

他們來得真是時候,此刻勞拉最需要的就是一輛順風車了。車子在她身邊停下,年輕的夫婦打量了一陣勞拉,丈夫對勞拉感慨說:天啊,發生了什麽事?你看起來糟糕透了!

“說來話長,”勞拉回道,“但是如果你們能讓我搭個車的話,我會非常感激。”

“當然了孩子,快上車吧。”妻子熱情地說。

於是,勞拉上了他們的車。那是一對看上去十分和善的夫妻,他們每一次對視的眼神裏都透滿了恩愛,丈夫時不時會緊緊握住妻子的手。勞拉很羨慕他們的愛情,尤其是回想起她被男友拋棄的那時那刻。

“我們決定要一個孩子。”丈夫攥著妻子的手對後座的勞拉說。

“恭喜,”勞拉說,“他一定會是一個幸福的孩子。”

“茉莉,這是我給女兒起的名字。”丈夫微笑著說,“這個名字怎麽樣?”

“你竟然背著我把名字都取好了!哼!”妻子嬌氣的語氣說,臉上泛著些許的紅,“再說,你怎麽知道一定就是女兒呢?”

“我有預感親愛的,”丈夫陶醉其中的樣子,“你也喜歡女孩不是嗎?她一定會繼承你的眼睛,這雙幽藍和迷人的眼睛!”

勞拉聽著前排的夫妻打情罵俏,心裏想著,如果神父看到這一幕那該多好。

正當勞拉出神的時候,車子突然一個顛簸,帆布包掉落下來,成捆的錢從破損的拉鏈口湧出。勞拉慌忙地把錢裝進包裏,前排的夫婦驚訝地從觀後鏡裏看著這一切。

一時間,車裏隻剩下了沉默,年輕的夫妻在這場沉默中時而看向彼此。

天色完全黑了下來,黑夜像一個可怕的魔咒,人們總會選擇在黑夜裏釋放內心深處鎖著的魔鬼。

並不是惡魔喜歡黑夜,也並非惡魔懼怕陽光,而是內心有鬼的人,不敢去麵對他所認知的世界,於是選擇了黑暗來掩藏。

車子突然拐進偏僻而狹窄的小路,停在了一片茂密而漆黑的小樹林邊,勞拉的心慌了起來。

“我們需要那筆錢。”丈夫頭也不回地說。

“我還以為我終於遇見了好人。”勞拉搖了搖頭苦笑道。

“那些錢,足夠改變一個好人。”

勞拉打開車門衝出車外,卻被速度更快的那位丈夫扯住了頭發,然後緊緊扼住了她的咽喉。勞拉在窒息中看著那雙眼睛,那雙充滿了殺氣的眼睛。

妻子跑過來去搶奪勞拉手中的帆布包,邊用拳頭捶打著她的肚子。終於,勞拉放了手,妻子摔倒在地上,錢灑了一地。勞拉抽出了腰間的斧頭,砍傷了沒有防備的丈夫。緊接著,妻子向勞拉猛撲過來。

一番爭鬥之後,勞拉失手殺了那位年輕的、準備好要做一位母親的妻子,然後驚慌地逃進樹林,悲怒交加的丈夫窮追而去。

他在樹林裏瘋狂地叫囂著,像一隻凶殘的野獸。

“我要殺了你!婊子!我一定會親手殺了你!”他喊著。

勞拉不得不殺了他,她偷偷地靠近他的背影,當他回身的刹那,她用力揮舞起斧頭,血噴射在她的臉上。

他捂著被斧頭劃開的喉嚨,倚著樹幹倒了下去,鮮血像洪水猛獸決堤而漸……

勞拉從噩夢中驚醒,然後看到神父安靜地坐在駕駛座上。車子不知道什麽時候已經停了,燈光照射著前方一片沒有波瀾的湖水。

“去洗把臉吧,”神父說,“洗掉你內心的恐懼和絕望,然後重新去認識這個世界。”

勞拉走到湖邊,洗淨了臉上的血,走進車內又躺了下來。她真的太累了。

神父不忍打擾,也沒有去追問她又經曆了什麽,但他知道那定又是一場可怕的遭遇。

車內安靜著,許久。

“當我還是個小孩的時候,我有一個很可愛的弟弟。”終於,勞拉開口說。

“他怎麽了?”神父問。

“有一次我把他帶到河邊玩耍,我們一人拿著一隻塑料的玩具鴨子,我對他說,我們可以像鴨子一樣在水裏遊,他好奇地問我是真的嗎?”勞拉沉默了,神父聽到了她微微的抽泣聲。

“然後,”勞拉接著說,“然後我就把他推進了河裏,他在水裏浮上來又沉下去,嘴裏還喊著姐姐、姐姐,我知道他是想讓我把他拉上來,但是……但是我什麽都沒有做,眼睜睜看著他溺水而亡…”

勞拉哭了,隱藏在心中多年的秘密終於向人坦白,她感覺到了些許安慰,但更多的依然是自責和心痛。

“我殺了他!”勞拉說,“我殺死了我的弟弟…”

“為什麽?”

“嫉妒,”勞拉回答,“他的出現改變了我的一切,他奪取了父母對我所有的愛,給我留下的隻有冷落和責罵。父母是那麽地寵愛他,那些原本都是屬於我的!”

“你後悔過嗎?”

“一直在後悔,等失去他的時候我才知道,我也是愛他的。”

夜仿佛變得無比漫長,彼此都沒有了絲毫的睡意,勞拉坐起身對神父說:我們走吧,前麵還有很多的靈魂需要你去拯救。天使就應該在黑夜裏行動,因為真正的魔鬼總是隱藏在最黑暗的深處。

神父發動了車子,車子行駛在筆直的公路,公路上兩排昏黃的路燈,像是黑夜裏高傲的守衛,一個個擎著火把,照亮了上帝使者的行程。

同樣也照亮過罪惡發生的時候。

翻倒的車子,橫在路上的屍體,子彈的痕跡,以及車子裏滿滿的幾袋錢。這是槍戰發生的地方,也是那個年輕的劫匪描述過的地方。

屍體是山姆的屍體、劫匪的屍體、兩名公路巡警的屍體,神父單膝跪在山姆身邊,伸手撫過山姆的眼睛,讓他得以瞑目,讓死者得以安息。他讓站在車邊的勞拉不要靠近,他不想讓她再目睹更多的血腥。她是他的見證人,她要見證的是對與錯,而不是暴力和殘忍。

神父撿起地上的一把槍,那是巡警的配槍。

他又走到劫匪的車前,那輛翻倒的車裏扔著幾張無比醜陋的麵具。錢還在,隻要那兩個劫匪還活著,他們就一定會想盡辦法回到這裏。

果不其然,槍聲,神父聽到了槍聲,以及汽車發動機越來越近的聲音。還能聽到更遠處的警笛聲,隱隱約約還有直升機的聲音。

兩輛車子在公路上追逐,神父走到路的中央,刺眼的遠光燈讓他什麽都看不清楚,但他猜得出前麵的那輛定是劫匪的車子,而後麵緊追著的是他一直很討厭的惡警埃文斯。

神父舉起了手槍,對著漸漸逼近的車子連開了數槍。車子終於在他幾米遠處失控,轉頭從他身邊擦過,撞在了一輛巡警車上。

他又對著後麵的車子開了兩槍,那輛車子因為急刹車和轉向而翻倒。

在神父的眼裏,埃文斯也是需要被救贖的人。

神父轉身走向劫匪的車子,開車的匪徒已經中槍死去。然而,當他看到坐在副駕駛座位上,那個滿身是血的人時,他整個身子都僵住了。

那是一個看上去隻有五歲大的小女孩,她的懷裏抱著一隻泰迪熊布偶,布偶上也沾滿了血。女孩的脖子處,血還在流。

手槍掉落在地上,神父的呼吸變得急促,他迅速打開車門抱出了小女孩跪在地上。小女孩已經閉上了眼睛。

神父哭了,大喊著:不,不,不!

小女孩是無辜的,神父自然明白,一個懵懂無知的小女孩自然是無辜的,他殺錯了人。

一顆子彈從神父的頭頂飛過,打在車門上濺起無數火花,神父轉頭看去,從車裏爬出來的並不是埃文斯,而是一個滿臉胡渣的邋遢男子。

“小心!”勞拉對神父喊道,並彎腰從後備箱取出了那把獵槍,然而神父卻依然一動不動地跪著。於是,勞拉對那男子開了槍。

同一個地方,兩次槍戰,不同的人。

勞拉和男子火拚起來,而神父卻仿佛置身其外。

神父拿掉小女孩抱著的玩具熊,然後他看到了小女孩衛衣上的圖騰。他扒開她的外套,讓整個圖騰映入他的雙眼,接著他苦笑了幾聲。

圖騰上是一隻彩色的大鳥,大鳥飛翔在燃燒的火雲裏,染上了血的火雲更顯了刺眼。

那是一隻不死鳥!

他想起了主對他說過的話:不要去招惹與不死鳥呆同行的女孩,避開她,避開不死鳥……

他最終還是沒能避開不死鳥。他殺了一個最不應該殺得人,一個完全無辜的孩子。

仿佛一切都頓時沒有了意義,神父撿起了手槍,槍口含在嘴裏。

勞拉呆住了,放聲叫喊著神父不要開槍的時候,槍聲響起。子彈從神父嘴裏穿過,帶去了半個後腦。然後,馬丁神父倒了下去,躺在了自己的血泊裏。

勞拉拚命地向神父跑去,一時間忘記了一切,也忘記了正在同她火拚的男子。男子的一顆子彈打在了她的腹部,她也倒了下來,獵槍丟落在地上。

隨後,因為受傷而無法動彈的勞拉看到那個男子跑向了小女孩,跪在了她的身旁,用顫抖的手撫摸著小女孩的臉。

接著,勞拉聽到了直升機的聲音,警車的聲音,警察拿著話筒喊話的聲音,以及男子哭泣的聲音,最後,她什麽都聽不到了。

她向神父那邊爬了幾步,終於停了下來。

她的世界陷入了無盡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