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和尚和女人(六)

踏過千山行過萬水之後,他早已不再是當初那個年少無知的小和尚,二十載歲月如矢,轉眼間已近中年。

二十年來他一直在行走,行走在尋找自己的路上。如今,就連他自己都不確定他還算不算是一個和尚,蓬亂的頭發,老舊的布衣,若不是他口中念著的佛,沒有人看得出他竟然也是個出家人。

沒有了長劍,也沒有了馬,他所擁有的隻有一根木杖,和化緣時用的缽。他自粉水之後一直南下,見過煙雨的江南,看過瑰麗的高山,望過澎湃的大海,然後轉西,翻過高原和荒山,複又北上。

但他並沒有去過粉水鎮,他隻是在山頭遠遠地看了看那條粉紅色的河,以及河邊寧靜的村落,然後轉身離去。

那裏和他想象中的一樣美,那裏卻也似曾相識。於是他不敢走進那座鎮子,因為他害怕那裏真的留有他的記憶,而那種似曾相識的感覺,就不是他通過女子的描述後,幻想出來的景象。他害怕她真的不曾存在過,害怕她真的隻是他幻化出來的一段虛無的回憶。

“見之不忘,思之如狂。”他回想著女子對他說過的話,仿佛女子的聲音此刻就回**在他的耳畔,“那裏的人層層疊疊若山,磅磅礴礴似海,但在那人山人海裏,必有一個將成為你一生的牽念……”

他見過了人山人海,也遇過了生死離別,可是他的牽念卻早就落在人海之外,甚至超越了生死離別。

她是誰?她真的存在過嗎?

當他帶著這個困惑了他二十年的疑團,再一次站在那片熟悉的荒漠邊緣時,他突然明白,原來他行走的路一直是那位女子走過的路。

她說她去過粉水,他就去了粉水;她說她到過江南,他就到了江南;她說她仰望過高山眺望過大海,他就看了那山、望了那海;她的最後一段路是這片荒漠,於是他又回到了這片荒漠。

他的一生,像一個走不出去的怪圈。

他從荒漠中走來,又向荒漠裏走去,也許這裏注定是他的葬身之地,他想著。

他踩著黃沙迎風而行,身後是他去過的紅塵,此刻也已被黃沙掩蓋。烈日如火般灼燒著大地,一點點蒸幹著他體內所食的每一口糧、飲得每一滴水,他的靈魂在一點點剝離,他的雙腳在一步步邁向自己的墳。

這裏除了漫天遍地的風沙之外什麽都沒有,這裏卻又勾起了他太多的回憶。他懷念師父,想念青鸞,思念那位在他生命裏匆匆而過的女子。她打馬而來時如風般急速,驚鴻一瞥中似虹般美麗,聲若鶯歌、姿若燕舞,一見不忘,思之甚狂。

他突然感覺,他根本就不曾走出過這片荒漠。

也許他的靈魂早就困在了這片荒漠裏,也許到最後他找到的隻是一具風幹了二十年的屍體,他自己的屍體。

木杖杵進鬆軟的黃沙,他雙腿盤坐在了沙地裏。

走不動了,真的走不動了。他閉上了眼睛,雙手合十。

一個時辰過去了,兩個時辰過去了,他一直坐到烈日西下,然後寒夜蕭殺。

這是第一天。

又一個時辰過去了,又兩個時辰過去了,當火陽自黃沙之中升起,寒氣驟然散去,大地又複歸烘烤般炎熱。

這是第二天。

卻也是最後一天。他倒了下去。

他又睜開雙眼,想再看一看天空,可他什麽都看不清,他雙眼裏的世界是渾濁的。他能聽到風的聲音,嗡嗡嗡的,一點都不像風的聲音,似乎這幾十年來他聽到過的所有的聲音都摻雜了進去。

結束了,一切總算要結束了,結束在它開始的地方。

正要閉上雙眼的時候,他卻仿佛聽到了一陣嘶鳴聲,那聲音撕破長空而來,熟悉得像極了他曾做過的一場夢。

雙眼似乎又有了光芒,躺在黃沙裏的他,看到一隻青色的大鳥在頭頂的天空中盤旋著。

是青鸞!

然後,一個模糊的人影出現在他的臉前。

多麽熟悉的香味!

他不敢眨動眼睛,生怕那個人影又突然消失。

人影蹲了下來,一隻纖細的手撫在他的臉頰,然後,他哭了。

是她,真的是她……

“你來了…”他沙啞而垂死般地聲音在幹渴的喉嚨裏滾動。

“我一直就沒有離開。”她說。

他感覺有水滴在了他的嘴角,鹹鹹的,那是她的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