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海棠依舊
馬一鳴被關進去的第七日，我去看望了馬一鳴。
看守所的生活，顯然讓馬一鳴備受折磨。馬一鳴的頭發呈現出大片的灰白，額頭還有一些淤青，胡子已經是衝出了皮膚，關鍵是馬一鳴的雙唇已經慘無血色，並在左邊的上嘴唇冒出了很大的幾個泡泡。
馬一鳴看著我，眼光平和，如周三的清晨看到我出現在出版社的會議室裏一樣，不驚不喜。
我坐在馬一鳴的麵前，千言萬語，又不知從何而起。
最終還是馬一鳴開了口，“今天的更新了嗎？”
馬一鳴一開口說這句話，我的眼淚頑固地從心底冒上來，我輕輕地低了一下頭，將眼淚逼退了回去。
我點點頭，麵無表情地說：“更了。”
馬一鳴很滿意地點點頭，問：“今天的寫了什麽？”
“給讀者寫了一個結尾，然後預告了一下我的新書將要開始了。”我盡量用不帶感情的陳述句表述。
馬一鳴微微有些意外，重複地問了一句：“新書？”
我點點頭，說：“嗯，新書。老板說，我要趁熱打鐵，今年一定要出第二本懸疑愛情小說。”
“老板？”馬一鳴再次重複了兩個字。
“哦，出版社的董事長王永年。”我解釋道。
“他懂個屁！”馬一鳴不屑地從牙齒縫裏吐出這幾個字。
我尷尬地咳嗽，然後突然想起來，現在馬一鳴是犯罪嫌疑人身份，而我並不是他手下管理的作者，他也並沒有資格去評論董事長的業務能力。
“你不解釋一下嗎？”我轉換話題。
馬一鳴愣了一下，眼睛從眼鏡鏡片後下方往上看著我，隨即明白了我要問的問題：“解釋什麽？我都承認了。是我幹的就這樣。”
我被馬一鳴毫不避諱的態度弄得有點手足無措，隻要接著問：“為什麽？”
“為什麽？不為什麽。”馬一鳴將眼神避開，看向隔著我們的那扇玻璃。
玻璃上不知道從哪裏來的蒼蠅，在玻璃上爬著，從玻璃的最右下角，慢慢地爬著。看起來似乎它有一個它自己的方向，但是又明顯感覺到它是毫無目的地爬著，在尋找出路，又不在尋找出路。它甚至都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在哪裏。
一隻渺小的蒼蠅，在一個牢籠般的會麵室的玻璃板上，尋找著可能性的出路與方向。
像不像馬一鳴？
像不像我？
又像不像你？
這樣一個小小的我們，在地球的透明空氣之中，往前與往後，往左與往右，我們以為是在尋找著可能性的出路或者方向，其實不過是從牢籠的一個點到另一個點，僅此而已。並無任何新意。
“你為什麽當初，在，我十六歲那年……”我咽了一下口水，小心地組織著措辭。
我突然感覺，在和馬一鳴麵對麵的時候，我的反應像是我才是那個傷害對方的人。
馬一鳴突然猛烈地將手掩住自己的臉，如洗臉一樣揉搓了一下，然後說：“你第二本嫌疑小說的選題是什麽？”
“哦，書名叫做《下一個受害者》。想寫一個渣男不斷變換身份愛上不同的女人的故事。”我不得不跟著馬一鳴的節奏走。
“有原型嗎？”馬一鳴問我。
我搖搖頭說：“沒有原型。但是我想去搜集一些PUA組織的素材，來了解一下‘泡學’組織的那些渣男到底是如何騙女生的感情的。”
馬一鳴搖搖頭，說：“你覺得你能寫好這本書嗎？”
我很誠實地回答：“我不知道。但是我想嚐試。”
“夏漫，你不是一個用搜索引擎尋找到素材，就可以發揮腦補的一個作家。你知道吧？”馬一鳴問我。
“可是我想嚐試。”
“不，你不需要嚐試。用你最熟悉的方式寫作，寫你自己的真實體驗。這才是你夏漫熟悉的寫作方式，也是你成功的秘訣。其他都是行不通的。”馬一鳴很篤定地告訴我。
“嗬，你這麽說，我倒是可以寫寫一名少女是如何被強奸犯在十六歲強奸之後，毀掉整個人生的。”我情緒很激動地反駁馬一鳴。
“這個選題，可以考慮。”馬一鳴很是讚同地點點頭。
我被馬一鳴弄得無語。
我站起來，用額頭抵住訪問的玻璃，問他：“你為什麽要殺掉莊永生？”
“你的答案是什麽，我的回答就是什麽。”馬一鳴很無所謂地攤攤手，表明了自己的態度。
“你毀掉了我整個的人生！”我終於用盡全力說出了這句話。
“我用盡全力，幫你塑造了一個更好的人生。”馬一鳴也用盡全力回答我。
“更好？！”我啼笑皆非。說話間，一顆眼淚直接滴落了下來。
“更好的階層，更好的未來，更好的人生，更好的愛情，更多的金錢，更大的自由。這些加在一起，顯然是更好的人生。我用盡全力在用我的一生去彌補那一夜。我並不虧欠。”馬一鳴慢慢地說出他的觀點。
“江南有楊柳、桃花，有燕子、金魚……漢人中有的是英俊勇武的少年，倜儻瀟灑的少年…… 但這個美麗的姑娘就像古高昌國人那樣固執：那都是很好很好的，可是我偏不喜歡。”
我站起來對著馬一鳴，慢慢地背誦了這一段話，轉身出門離去。
站起來我轉身往外走的時候，我看到對麵玻璃門上印著馬一鳴的影子：他頭整個往後仰，盯住天花板，一動不動。
離開看守所，我第一時間上了王佳晴等在看守所外麵的商務車。
馬一鳴認罪之後，似乎一切都回複到安穩。王佳晴繼續在做我的商務經紀人，許倩正常地接過了我所有的助理工作，出版社幫我安排了另一個資深編輯劉姐。我沒有告訴馬一鳴是劉姐做了我資深編輯，因為馬一鳴和劉姐在出版社是水火不容的關係。
因為馬一鳴性侵我的這件事，出版社高層已經知道，出版社內部開了一個會議，以後盡量女作者安排女編輯。我是出版社目前盈利最多作者，那麽馬一鳴進去之後，劉姐是最大牌的編輯，加上劉姐是女性的緣故，所以順其自然，我就成為了劉姐的作者。
“《下一個受害者》我們要調整一下方案。”我對著王佳晴說。
“哈？”王佳晴沒有心理準備。
“許倩，你給劉姐發個短信，我們回去開一個策劃會。”我對著許倩說。
“好的，老板。”許倩立刻打開手機，開始編輯短信。
“你等一下，許倩。夏漫，你為什麽要調整方案？這個方案不是上周就定了嗎？我也聯係好了上次采訪PUA組織的那個自媒體，他們說願意幫我們聯係一下線人，或者帶你去進這個組織上一下他們的洗腦課。這些我都安排好了。”王佳晴說。
“不用調查PUA，我們不如調查一下莊永生吧。看看他為什麽要冒充別人的身份，來到我的身邊，和我談戀愛。我是他的第一個受害者，還是第N個受害者？如果他不死，他的下一個受害人將會是誰？”我對王佳晴說。
“聽起來有點意思。”王佳晴到底是專業人士。隻要我說的話，在專業上能夠說服她，她就會幫我認真執行。
“我也支持漫姐的這個方向。現在莊永生本身就是上一本書的熱度，然後下一本書關於他，熱度還能繼續蹭蹭。再說，這件事說到底是漫姐自己的親生經曆，寫出來的感受跟調查而來的故事，肯定是不一樣的。”許倩也支持我的想法。
“你怎麽見了一下老馬，就改變了選題方向了？是老馬跟你說的？”王佳晴奇怪地問我。
我點點頭。
王佳晴抬頭看了一眼司機。
我也奇怪地看了一眼司機。司機師傅此刻正在目不轉睛地看著前路的方向，似乎完全沒有注意到我們幾個人的談話。
“你這話，可不能讓劉姐聽到。否則劉姐肯定把你的選題給否了。”王佳晴壓低聲音叮囑我。
“劉姐之前的首席作者暴龍正在跟她鬧呢。”許倩補充道。
“鬧？鬧什麽？”我奇怪地問道。
“首先你是出版社今年利潤最高的作者，現在所有的資源都在向你傾斜。然後所有出版社的書展活動或者演講，幾乎都是點名要求你去做現場演講嘉賓。本來劉姐作為暴龍的編輯，多少能幫他爭取一點邊角料活動，現在你變成了劉姐的首席作者之後，劉姐自然樂得推薦你去，這樣每一場的活動她也能跟著沾光。她出席的待遇，是按照你的編輯待遇，所有出行的機票酒店，主辦方給你什麽規格的待遇，她也是一樣的。自然她就不推暴龍了。”王佳晴說。
沒有想到這樣。我算是間接搶了別人的飯碗。
“那我們讓一部分活動出來吧？”我問王佳晴。
“我倒是想讓你讓呢，你根本已經忙不過來了，那些你去不了的地方又不能得罪，你去不了，如果能讓暴龍去自然最好。可是人家不願意啊，點名讓你去，若是你去不了，哪怕露臉幾分鍾，出個場，就算你參加了。這個東西，你說怎麽弄？”王佳晴無奈地攤攤手說。
“你跟劉姐說，咱們不要劉姐做我編輯了。”我突然下了一個決定。
王佳晴和許倩都被我嚇了一跳。
“那誰來做你責任編輯？”王佳晴和許晴同時說。
“馬一鳴。”
我很平靜地吐出魔鬼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