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逃亡的受害者
那是我夏漫的人生中最沉默的一段路。
莊永生載著我,自行車車輪滾滾,沉默地碾壓著塵土,滑行在黑夜中,夜風刷刷從耳邊拂過,露水纖纖從我的麵容輕輕擦過。來路是苦處,去處是陌路。
莊永生在賣力地踩著自行車,我相信比他往日的任何一次都要踩得認真和努力。而我坐直了身軀,刻意和他維持著距離,想要將這段路僅僅定義為一個自行車車夫和一個乘客的關係。
至於自行車載人應該有的浪漫與青澀呢?這似乎和此刻的莊永生和我毫無關係。
車輪滾滾,駛回往日舊時光。
我看到十三歲的少年偷偷地騎著車跟著我放學,跟了一個學期。直到第二個學期油菜花開的時候,他等在路的盡頭,跟我說,我們周日一起去春遊好不好。
我報之以羞澀微笑,點點頭,始終未曾出口說好。
而少年開心地騎車離開,答案無需確定,彼此早已心中明了。
人生中最艱難表達愛的時光永遠有兩段,一段是最初的愛,一段是最後的愛。
最初的最初,小鹿亂撞,滿眼羞澀,愛你怎麽說出口,我們在努力練習,卻總是在直麵彼此的時候,羞於出口。最初的最初,我們奢侈地用漫長的時光,練習說愛。
最後的最後,舊故裏草木深,華發初生,暮色沉沉,我們已經習慣將愛隱藏得極深。愛就一個字,我們卻不肯說出口一次,所有的情緒隻會用最克製的行動表示,怕煙花和笑容太放肆,怕示愛勾起了往日的相思,我們都已不敢最後一次,孤注一擲。
至於我和我的莊永生,我們相遇在人生的中間點,愛得放肆又無恥,我們踩著前任們的累累屍骨,將回憶粉飾成坦途。一見鍾情的相遇,陌生曖昧的勾引,瘋狂揮霍的時光,這就是我和莊永生相愛的真相。
至於煙火人間,你錯了,我和莊永生之間怎麽會有煙火人間?
莊永生死在我們愛情最好的節點,最高光的時刻,他的死亡成就了我一本最暢銷的小說,正是印證了那句話,有的人死了,他還活著。莊永生在我的小說中,終於永生。
“你認識莊永生嗎?”我終於開口說了第一句話。
“啥?”騎車的莊永生聽到我的突然開口,自行車籠頭不由得歪了一下。
“你認識我過世的,嗯,未婚夫嗎?”我試圖去解釋莊永生的身份,最後隻能想到這個文縐縐的詞。
“哦,你說是用我身份證的那個你男人是吧?”莊永生有著樸素的直白。
“嗯。為什麽你身份證在他那裏?”我反問道,仿佛盜用身份證的人是眼前的這個莊永生。
“我哪裏曉得?我的身份證丟了。”莊永生小聲地解釋。
“丟了,丟了,你不用去補嗎?你難道不用身份證嗎?”我很沒有好氣地說。
“我又不出門,哪裏用得上身份證啊。我村裏好多人一輩子都沒有辦過身份證的。”莊永生理直氣壯地說。
“不用身份證?存錢,存錢你不用身份證嗎?”我對於這件事覺得簡直不可思議。一輩子不辦護照的事情我聽說過,一輩子不辦身份證,我聞所未聞。
“存錢?你說放銀行啊?錢,當然是放自己家踏實啊。”莊永生一邊喘著氣,一邊輕鬆地說著。
“買手機!你買手機總歸要身份證的吧?”我想起了莊永生唯一有的現代化工具就是手機。
“這手機不是我買的,是我侄子不用了給我的。沒花錢。”莊永生很心滿意足地說著。
隱隱地聽到遠處警車的警報聲,從遠至近,呼嘯而來。警燈劃破漆黑的深夜,讓這個單色調的鄉村之夜,畫上誇張且猙獰的顏色。
“怎麽辦?”莊永生的聲音裏有了一些慌張。
“什麽怎麽辦?”我很克製且冷靜地用責怪的口氣堅硬地說。
“咱們這裏就這一條路,警車會看到我們的。”莊永生聲音越來越弱,“剛才那個人流了很多血,不會這會兒死了吧?”
“所以呢?”我不慌不忙地反問他。
“所以,所以,所以我會不會坐牢啊?”莊永生回過頭看了我一眼。
“別看我,看路!”我漆黑且冷靜的眼神,讓莊永生閉住了嘴,回過了頭。
警車已經越來越近了,終於快要和我們交匯了。
我將莊永生的藍色夾克衫脫下,蓋住我的頭。
“你隻管看路,繼續騎,目不斜視。”我繼續下著命令。
莊永生連回答我“哦”的勇氣都沒有了。
警車燈掃向我們的一瞬間,我立刻抱住莊永生的腰,將頭埋在莊永生的後背,扭向警車照不到的另一方。我將我的手包擱在朝外側的地方。
我冷靜地代入到警車開來的主觀視角,從他們那個角度看起來,我和莊永生應該就像是普通夜間回鄉下的農村夫婦而已。隻不過這個農婦現在睡著了,所以這個丈夫怕露水打濕她,就將自己的夾克衫給了老婆而已。看起來,還算是恩愛的農村夫婦,五好家庭的那一種。
警燈照到我們,絲毫沒有猶豫和停留,直接以剛才的速度殺向前方的現場。
隻不過,受害者與行凶者,皆已逃亡。
“你怎麽不害怕警車的?” 警車過去很久之後,莊永生忍不住說。
“你怕不怕死人?”我沒有回答莊永,拋給了他這樣一個問題。
“死人,死人有什麽好怕的。我前兩天還幫給老王頭家抬他爸爸的屍體呢,人死了可真重啊,要好幾個人抬才抬得動。他們還給了我五十塊錢。”莊永生似乎變得放鬆了下來,話也開始多了起來。
“那有個死人在你枕邊睡了一夜,你怕不怕。”我淡淡地說。
莊永生的車子猛烈地一搖。
“我那個男人,就死在我枕邊,我和屍體睡了一晚。” 我相信我的話已經讓莊永生嚇得幾乎想要立刻扔掉我。
果然莊永生不說話。
“你為什麽會出現?”我想起了剛才的關鍵時刻,若不是莊永生出現,我這會兒估計已經被屈辱撕成碎片。
“那個,我不放心你一個人去酒店嘛,這邊就一條路,我就想跟著你看到你進了酒店,我就放心了。”莊永生不好意思地說。
“你很關心我嗎?”對於任何莫名其妙的好意,我總是會懷疑其動機。
“你,你,你是個好人。”莊永生囁嚅了半天,最後居然給我發了一張莫名其妙的好人卡。
“不,你錯了,我是一個壞人。”
成為一個真正意義上的壞人是我畢生的目標,然而我從未成功過。我不得不承認成為一個全麵意義上的壞人,是需要天賦的,或者心狠、或者健忘、或者猖狂、或者瘋狂。
到達中心大酒店的時候已經是淩晨三點十七分。
這個號稱是當地最好的酒店,大堂的燈已經熄滅了一半,顯得格外昏黃。好在前台還有一位值班人員在打著哈欠堅守。看到我們打開門進來,立刻條件反射地站了起來,說了一句:“歡迎光臨。”
踏入酒店門的第一件事,我就是將莊永生的夾克衫從我的身上以最快的速度扯下來。
然後,我快步走向前台,將我的身份證和莊永生的身份證拍到前台上,用最沒有表情的聲音說道:“開兩個大床房,這是身份證。”
是的,我有這個莊永生的身份證,真正屬於他的身份證,曾經屬於我的未婚夫的身份證,一直、始終、牢牢地被我藏在我香奈兒卡包的最內側。我沒有將這個身份證交給警察。警察隻是從酒店登記處拿到莊永生的身份證信息,但是這張神秘的身份證,這張隱藏了莊永很多秘密的身份證,一直就是在我夏漫的手上。
身份證上的莊永生顯然是少年時代的莊永生照片,仔細辨認起來,似乎就是眼前這個飽經風霜的中年頹敗男人莊永生曾經可以有的模樣。他也曾逗人可愛,他也曾眼神清朗,他也曾被父母捧在手掌,他也曾有過人生最好的時光。
眼前的莊永生聽到我的話的時候,試圖想要說一句阻止的話,被我一個眼神冷冷地鎮壓住了,喉結咽了一下口水,勇氣被閹割在酒店他未曾體驗過的富麗堂皇中。
等到他看到我掏出他的身份證,更加是無法控製地脫口而出:“我的——”
“知道是你的。”我用最小的音量,卻是最有掌控力的語速直接切斷了他後麵的話。
莊永生再也不敢說話。
我掏出他未曾見過的信用卡,付了押金,再拿到了兩張房卡,徑直往前走。
隻有在這種酒店,這樣的地方,我才漸漸覺得這是我應該存在的世界,即使我此刻衣衫襤褸,我也能走出十米的氣場。
而粗壯的莊永生顯然恰恰相反,他邁著最小的碎步,猶猶豫豫地東張西望,跟在我的後麵,進了電梯。
走到了一間1218房間門口時,我用一張卡刷開了門,指揮道:“這是你的房間,今晚你不用回去了,省得我明天還要等你。房間裏有浴缸和熱水,請你好好清洗一下,明天你將要見很多人。你的所有衣服,都可以丟了,你可以先穿酒店的浴袍,明天一早,我會讓人準備好衣服送過來。行,就這樣,你可以關門了。”
我轉手走,看到莊永生絲毫沒有想要關門的意思。停住腳步,眉毛一挑,問:“怎麽還有什麽問題嗎?”
“我的衣服能不扔嗎?”莊永生輕輕問。
我看了一眼莊永生臉上敝帚自珍的樣子,同意了: “行,你想留著就留著吧,別在我的視線裏再出現就行。”
莊永生竊喜地笑了,接著又問:“那萬一,明天早上沒有衣服送過來怎麽辦?”
我從上到下掃了莊永生一眼,看著莊永生出現在酒店的違和感,直接丟給他一句話:“那你就在這裏呆著,別出門了。”
“為什麽?”莊永生的腦回路終於轉了過來。
我轉過身,正視他,清清楚楚地問他:“你想被警察抓走嗎?”
莊永立刻頭搖得跟撥浪鼓一樣,瞬間就進了房間,將門關上。
淩晨三點五十三分,我終於將自己泡進放滿熱水的白色浴缸裏。
浴缸裏的沐浴泡泡蓋滿了我的全身,至於那些陌生的、粗糲的、未經我同意的、獸類的手,終於在這一瞬間退後到曆史背後。
我是夏漫,我殺了莊永生嗎?
你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