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偷窺

學校在半坡的平地上,四周都是山。操場上孤零零的立著一個籃球框,旁邊是兩張水泥乒乓球台。五星紅旗飄揚在學校的正中,教室裏時而穿來一陣讀書聲。

羅江坐在操場邊上的樹丫上,看著那間教室。知了叫了一個夏天,還沒叫夠,聲音一浪接著一浪,讓他好煩躁。老師突然走到了陽台,接著有幾個同學也被叫了出來,其中有趙雪。嘿,他看到了她,他來的目的可不是為了看她,可偏偏這個時候她出現了。他不由的站在樹丫上,伸著腦袋看他們在幹什麽。

下課了,學校開始躁動起來,他巴在樹上靜靜的看著熱鬧的人群。三三兩兩的同學漫步在操場,青青的草地上鼓著熱浪,把所有人都趕到了陰涼的樹蔭下。他瞅著怎麽沒人看到他,又很怕大家的眼光,尤其是她。這些都是他偏執一麵尤為重要的性格,致使他不想和他們一樣,總想出其不意。如今他嚐到了青春期的叛逆所帶來的後果。老師會想著他這個學生嗎?他額頭的汗流徑到了胸口,腳下的力量開始分散,他掉著腿在思考著什麽?他在想他的二哥。

還有多久可以走出這裏,逃離他最向往的地方。他想到了那隻船,在河裏**漾時驕傲的行樣,沒有什麽有比那更刺激的感覺了。

夕陽落到了山背,曬場裏多了很多收糧食的人,羅八皮永遠是跑得最快的那個,幫了這家又幫哪家,他總是最受歡迎的一個。

機槍不幹農活,全給了他媽和老漢幹,他就守著商店,夾著拖鞋抽著煙。他媽覺得機槍是做生意的料,不該做什麽莊稼,簡直侮辱了他家的祖宗。機槍跟羅鋒不是一路人,各自有各自的驕傲,誰也看不起誰,他們貌似從小就這樣。機槍在村口悠閑的抽著煙,羅鋒光著膀子走在魚塘邊,沒有幫家裏收糧食的意思。他媽也舍不得他做這些農活,他應該是幹大事的人。

最近磚廠生意不錯,每天都有很多貨車出入,可這與他們都無關,隻與他自己有關。他家的門永遠都是關著的,倒是一有人從他家門口過,裏麵那隻狼狗就會狂叫,叫得人隻想趕快逃走。

羅江的爸爸雖然不在家,可他家的莊稼並不比別家差,稻子每年都豐收,倆娘母是吃不完的。所以這就給了別家來借東西的機會,反正他倆都吃不完,也知道她不會拒絕。每次來借東西,還不忘假巴意思的叮囑她要好好看好羅江,可別斷了香火。這個時候她都以笑來抵擋他們的好意。

她一直教導羅江,不要吝嗇,要去幫助別人。可羅江隻看到她在幫助別人,別人索取了還在背後嚼舌根。他喜歡去山上找爺爺,奶奶去世後,爺爺就一個人住在哪裏,很少去他的兒女家。他說兒孫自有兒孫福,自己管好自己就可以了。

橘子在結果了,很快就能看到那一片的橘子紅了,爸爸在那個時候能回來嗎?羅江心裏難過的時候,就想跟二哥在一起,他知道二哥不會不管他。

他找得到二哥的學校,就在鎮上,不過六七裏路,跑過去天還黑不了。他腳上那雙白球鞋被洗得泛黃,在黃土地上跳躍時,顯得老練又堅定。

趕集散場了,路上碰到三三兩兩回家的人。許蓮英和武春榮背著空背簍走在人堆裏,大聲的擺著龍門陣,他見勢躲過他們的眼睛,穿進了小巷子。

雖然沒什麽,但他不想碰見他們,到時難得聽他們數落。街上有股魚腥味和爛菜葉混合的腐爛味,蒼蠅搓著手正在大塊朵碩吃著案板上的豬肉內髒。老板攤在藤椅上,打著呼嚕。胸前的黑色皮圍腰上沾滿了血,他一個巴掌打在臉上,蒼蠅踉蹌的飛走了。

他望著小賣部冰櫃裏的冰糕,摸摸褲兜,一分錢都沒有。學校就在小賣部的前麵,再往前走是電子遊戲廳。不時有學生從裏麵出來,他從布簾子縫隙往裏看,什麽都沒看到就被一個單手提了出來。老板瞧見了他,問他幾歲了,他還沒來得及回答,老板便用他剛夾過煙的手,伸進他的口袋。

“錢都沒有,還想玩遊戲,快滾。”

他被老板的威力震懾住了,心驚膽顫啞口無言。

他提著褲子撒腿就跑。他回頭望,老板已經不見,他可能鑽進了那塊布簾子裏的黑洞了吧,然後被黑洞吞噬。那黑漆漆的房間裏,閃爍的彩色的光是他一定會再去玩弄的。不就是錢嗎,他想等有錢了再回來。然後再找那個狗眼看人低的老板算賬。

他在校門口來回踱步,不知道怎麽進去,他看看看門的大爺,又看看街尾。有人從學校出來,有人進去。

他一個拳頭打在另一隻手心,抬頭挺胸的走到大爺麵前。

“我找高三二班的羅海,我要進去。”

大爺埋著下巴,看著羅江說:“不能進去,高三的都在補習,你進去做啥。”

“羅海是我二哥,你喊他,他肯定會來接我的。”

“都在上課,不能喊,這是規定。”

羅江急得臉都紅了,汗水像屋簷的雨水往下流,領口一圈全是汗。

大爺又開口了,“快回去了,他們不能出來的,除非班主任同意。”

羅江扒在鐵欄杆上,沉默不語,他在想羅海在那件教室呢,如果羅海在窗台上看見了自己,那該多好。不行,他非得進去不可,來都來了不能白來。

他瞅了瞅看門的大爺,正在轉身倒開水,他心裏一緊,機會來了。他隻要腳一登,一跳,手再一撐,就能翻進去了。

機會隻有一次,錯過了就肯定會被逮住,他沒想那麽多,想見羅海的心情迫不及待。

他向後退了幾步,然後朝大門衝去,臨空一跳,隻聽見後腦勺傳來一聲怒吼。聲音隨著他的狂奔躲閃而忽遠忽近,他飛快的跑進一個房間,進去才發現是老師的辦公室。老師們看見他都很詫異,他嚇得眼珠都快掉出來了,趕快折回去。

他聽見那個喊叫聲從他的前方跑去,他往回跑。他側身趴在牆邊,留半邊腦袋去偷看門衛大爺在不在。這下終於鬆了一口氣,他抬頭看了看這棟樓,聽見樓上傳來的吵鬧聲和讀書聲,下課鈴響了。

羅海伸了個懶腰,揉了揉太陽穴,數學課本攤在課桌上,草稿紙上寫滿了公式和幾何圖。求解的題還沒解開。

他正準備提起筆繼續解題,窗戶邊有人喊他的名字。他聚焦了一下模糊的眼睛,乍一看怎麽是羅江,他是不是產生幻覺了。再聽聲音,真是他小子。

羅海急忙跑出去,羅江一個滿懷撲上去,這一撲讓羅海驚喜萬分。

羅江終於笑了,羅海把他拉到樓梯角。

“你咋來了,你一個人來的?”羅海摸摸他的頭發,用手擦掉臉上的汗。“走,我帶你去洗把臉,看你跑得好熱。”

“二哥你還有課啊。”

“還有課,你把臉幹淨。”

水龍頭裏的水格外的清涼,二哥的手在他的臉上來回的撫摸,把他身上的燥熱都統統散去了。

“你咋進來的?”羅海一下反應過來,再看他那機靈古怪的表情,就知道他那點鬼點子。

羅江做了個閉嘴的手勢,不讓二哥說出來。羅海搖搖頭拿他真沒辦法。

樹陰了下來,人影像加了顆粒一樣被拉長。他倆的影子重疊在一起,一高一矮。晚風輕拂,夾帶著一點書院氣息,還有肥皂水的味道。

他不想走,可時間的影子催他應該回家了。羅海從辦公室出來,然後搭著羅江的肩膀,引著他朝門口走。他在羅海的影子裏特別驕傲,用勝利的眼神看著門衛大爺。

再從遊戲廳門口路過時,門關了,隻留了一個半掩著的小門。他不讓二哥叫摩托車,說自己跑回家。他是不忍心讓二哥花錢,他那點生活費也是二伯他們辛苦換來的。

他的回絕讓羅海感到一陣鼻酸,羅江把叫來的車趕走,推掉羅海手裏的錢。羅海嗆了一口的灰塵,那是羅江飛奔而去留下的痕跡。隻見羅江消失在暮色中。

山還是隔著天,給了山裏人一個回絕世界的理由。那天傍晚的雲是粉色的,像被狼爪刨開了般,混勻而開。

黃昏時刻,羅八皮就會蹲在村裏的公共茅坑裏拉屎,叫喊聲響徹天際。有人隻看過他光屁股,卻沒看過羅八皮擦屁股,為了搞清楚他拉屎究竟擦沒擦屁股,這簡直成了那群小屁孩玩弄的興頭。呃,也包括羅江,隻是現在他已經跟他們劃清了界限,不想跟他們混為一談。

任何人都可以對羅八皮大聲嗬斥,甚至是辱罵,但他從來不會抵抗,人家說什麽都笑嘻嘻的。罵他狗雜種,罵他不得好死,罵他是個狗日的,他都統統笑。這也是羅江看不起羅八皮的原因,打心裏看不起他。

羅江覺得在他們罵的時候,是不是應該回敬幾句你個狗日的才對,像他這樣好人氣是厭惡的。覺得他算不上男人,不說幾句髒話那就不算男人。每次有人罵他,羅江心裏的怒火就會火冒三丈高,恨不得踢他幾腳,把他踢來狗吃屎,他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麽那麽生氣,但他確實是很生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