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五
“偷偷摸摸幹什麽呢!”
沐青慌亂將骨簫石頭藏進衣服裏。
楊山支奇怪看了她一眼,隨後道:“我去趟葬劍穀。”
“我也去!”
……
葬劍穀位於終南道西北麵,與武當主峰以一根鐵索相連。涼月生寒,葬劍穀底千柄古劍散著幽幽白光,它們中的大多沒能幸存於鑄劍爐,沒能找到跟隨的主人完成作為佩劍的光榮一生,有的甚至被主人親手折斷,埋葬在此隻為埋葬一段不為人知的過去。
穀口靠近鐵索處,大理山石下,鍾婉兒雙手交握於胸前躺在冰涼的泥地上。來觀望的各派賓客已被武當弟子遣散了大半,剩下的各個愁容滿麵。
楊山支粗粗掃過鍾婉兒的屍身,女子白皙脖頸上三道劍痕格外醒目,散著森寒紫氣,那種獨特劍氣造成的劍傷讓他第一時間聯想到自己後頸的傷口,果不其然,他在屍身旁邊發現了夜雨令。可說不清為什麽,鍾婉兒的屍身總給他一種不舒服的感覺。
山莊侍從找來白布,在白布徹底蓋住屍身的一刹那,鍾萬山一拳將山石打得粉碎,他目光陰沉沉的掃過武當掌教,似在極力壓抑某種情感,嘶聲對身後弟子道,“昭告天下,妙絕山莊與夜雨樓勢不兩立!雲因真人。”再看向老者的眼中充滿了血絲,“武當山竟以沒落至此,終南道的防護關卡猶如擺設,任那群妖人殺人如履平地,真人年事已高,精力有限,也該從盟主的位置上下來了。我女兒身死武當山,這筆賬,鍾某該找誰去算?”
雲因真人神色不改,花白的髯眉須發在夜風中微**,“貧道自會給莊主一個交代。”
鍾萬山麵沉似水,一言不發當眾拂袖而去,在經過同樣麵有淒色目光眷戀於鍾婉兒屍身的陌青垣身旁時,他重重哼了一聲。
眾人散去後,楊山支才不慌不忙的從樹後探了出來,夜裏綿密的小雨戌時末才停,如今雖過去了兩個時辰,空氣裏還是彌散著若有若無的陰濕氣味。沐青蹙著眉有些發急了似的抬足在樹幹上使命蹭,繡花鞋邊緣沾著被雨打濕後泥濘的土。楊山支剛想對沐青此舉嘲笑幾句,心念驀地一動,他知道方才看到女人屍體的不舒服感源自哪裏了。
一念及此,楊山支立刻拉著沐青前去屍身轉移擱置的地方,房間四壁蕭索,陰風從紙糊的窗子裏吹來。楊山支揭開棺材蓋,鍾婉兒蒼白的幾乎透明的臉上依舊生硬的沒有任何表情,看不出是痛苦還是安和。她一襲羽衣勝雪,靜靜地躺著卻宛若仙子飄然欲飛……屍體在葬劍穀滿是泥濘的山道上,不久前還下了場雨,為何衣服,可以如此幹淨?
思索間,破舊的門毫無征兆的打開,月光攝入,在搖著輪椅進來的年輕男子身上流轉出寧靜而柔和的光輝。
楊山支想避開,可目光已然措手不及的與年輕男子撞上。“二弟?”輪椅中的男人眉宇間露出了些許惑色。
或許是覺得進來的男人身上沒有殺氣,沐青不再理會他們,自顧自打量起了鍾婉兒的屍身,目光難以抑製的被她脖頸三道劍傷透露的紫氣吸引。
“兄台認錯人了。小的無親無故,什麽時候多個便宜哥哥了。”楊山支局促的笑了下,隨後將話題挑開,“兄台也是覺得這案子另有隱情,才前來一探究竟的嗎?”
唐冉不再堅持,語聲清淡的道:“鍾姑娘脖頸上三道劍傷,太刻意了。夜雨樓成名多年,難道還沒有一擊斃命的本事麽?”說話間,他轉動輪椅靠近棺蓋,修長的指節在棺蓋板上輕輕一掃,“以傷口的腐爛程度與屍體的僵硬程度看,死亡時間不會超過三個時辰,而三個時辰前醉竹軒的晚宴上鍾姑娘尚未出事,那死亡時間便暫定於晚宴結束戌時三刻前後,其時雨方停,即使輕功再卓絕,隻要有落地,難免不會沾上一點汙穢,可鍾姑娘不僅是外衫,連那雙雪蓮靴也太幹淨了。”
“楊哥哥。”沐青忽然道,“你看那雙靴子。”
楊山支順勢看去,隻覺那雙材質柔軟的雪靴向左右兩邊各微微凸出,那凸出很小,不細看很容易被人忽略,楊山支脊背生出了寒意……反了。
外衫,鞋子皆是被凶手重新穿上去的,那對於一個渾身**的女子,能做什麽呢?想到這,楊山支臉燥熱了一瞬,他下意識的抬手蹭了蹭鼻子。
“離家三年,還是改不了當初的小習慣啊。”唐冉忽然笑了,再看向楊山支的目光裏多了一份溫情。
楊山支不說話了,他僵硬的將抬起來的手放下。
“前些日子,大伯同我說,你想要的東西在武當山,這次來參加賀禮一定能碰上你。”唐冉目光有些飄忽,“阿岐,玩了三年,也該任性夠了。唐門的興衰榮辱,這副擔子太重,最終是要落在你肩上的。”
像是有根弦在繃到緊致後突然舒張了,楊山支向後靠在了房柱上,下頷微抬冷笑道:“唐門的興衰榮辱?是靠著慘絕人寰屠戮九問,不顧血肉親情,連自己的發妻都不放過扔進血池一遍遍肢解浸泡的研究史嗎?嗬嗬嗬,好一個明鬼。”
唐冉目中一抹化不開的哀其不幸恨其不爭,“已經逃避了三年,你還解不開心結,還在恨你的父親嗎?”
“恨?他不配。”楊山支笑了笑,“三年前既決定離開唐門,唐門已與小弟無關,這三年我秉承誓言,絕不動用唐門武功,也麻煩哥哥替小弟向門主說一聲,別再來煩我。”
“也罷,大哥不逼你。”唐冉無聲歎了口氣,隨後神識再次凝聚,將關注點放到了鍾婉兒身上,“晚宴散後,各派賓客皆回了客房,似乎人人都有作案時間。但問題出在一直到亥時末才有逡巡弟子發現鍾婉兒的屍體,葬劍穀逡巡弟子每隔半個時辰逡巡一次,那屍體產生的時間便隻在那短短半個時辰內,可為何一定是那半個時辰,不能先,也不能後?”
“大哥連武當逡巡弟子的巡邏時間都了解的一清二楚,唐山此行武當緣由也不簡單吧。”楊山支隨口刺了一句,見唐冉神色有瞬間的黯淡,又後悔起來,畢竟自己厭惡的隻是那老東西的做法,對這殘疾大哥談不上恨,於是收起了針鋒相對的麥芒,順著唐冉的思路思索下去,“夜雨令和三道疑似沐青骨簫的劍傷顯然是為了嫁禍夜雨樓的……”
在聽到‘骨簫’從楊山支口中說出時,沐青雙手絞著,心底無端害怕起來。
“葬劍穀在武當群山之中屬於遊走在外圍的,四麵皆黑林,適合殺手隱藏,地勢上占高,一旦將目標引入葬劍穀,除了鐵索一條通道外別無其餘逃生之路,可以說是為刺殺量身打造的好地方,且不說鍾婉兒孤身一人夜裏為何要來武當葬劍穀,既要嫁禍夜雨樓,就得尋一個刺殺應當發生的地方。”
唐冉麵色一變,“拋屍?凶手殺了鍾姑娘後,為了使‘嫁禍’看起來更合情合理,於是……將屍體從不合情的地方移到了合情的地方。”
楊山支嘴角微微上揚,眼中閃過冷銳的光,“那不合情的地方是何處?亥時前後,整座武當山防守最嚴密的地方又是哪裏?”
“醉竹軒。”沐青輕聲道。
楊山支揉了揉沐青的腦袋:“不錯,就是晚宴進行的地方,這也能解釋何以鍾婉兒一身衣服鞋子就算被人扒下來重穿了一遍,也幹淨的離譜這件事,因為她根本……就沒機會出那棟屋子。”
唐冉對楊山支的粗話一笑了之,然後道,“晚宴上人來人往,醉竹軒又有上下三層,有誰有過奇怪的舉動或者在不適宜的時候離開過也無法佐證。”
“再去問問吧。”楊山支一錘定音,他已經受夠了陰暗房間裏若有若無的腐臭味,急著想要出去呼吸一口新鮮空氣,在沐青跟著他離開,與輪椅上的男人擦肩而過時,不知是不是錯覺,她總覺得唐冉在她背後盯了一瞬,那一眼冰涼刺骨帶著一種說不清的情愫,讓她有如芒刺在背。
第二日,籠罩在武當山的陰霾還未散去,在陌青垣的幫助下,楊山支打著唐冉口諭的幌子成功見到了鍾婉兒的兩個小丫鬟。陌青垣負著一柄古劍,依舊是一幅不管何時何地都緊緊繃著,一身要滿溢的浩然正氣,隻有偶爾在陽光下,才能看到他眼角眉梢爬出的倦意與些許憔悴。
自昨日事發後,陌青垣作為武當首徒,代替掌教真人盡心盡力安排善後,撫平群英怒氣,消除恐慌,並分派人手,下了三日之內定把夜雨樓妖孽抓出來的死命令,順帶還要留心妙絕山莊的動靜,萬一痛失愛女的鍾萬山直接遷怒武當。
陌青垣,七歲遇名師入劍道,是如今中州江湖位列前三的青年才俊之一。從春花秋雨兩個小丫鬟的嘴裏,楊山支聽到了很多關於他的英雄事跡,什麽智鬥玄冥教,搗毀密宗根據地,慷慨相贈百萬銀兩渡天災,青衫仗劍走天涯的風流瀟灑在他身上完美詮釋,是中州廣大一心想入江湖的遊俠兒的夢中目標。這些誇誇其談真假難辨,但有一點能夠確定的是,武當與妙絕山莊差一點結成親家,陌青垣鍾婉兒兩情相悅,鍾萬山此行終南道有一部分原因是同雲因真人敲定婚期。如此看來,昨夜陌青垣流露出的沉重之色,似乎不難解釋。
而因有著這層關係,鍾婉兒之死的動機一下子值得玩味起來。楊山支半眯起眼,武當近年處江湖之遠,唐門又崛起迅速,另有許多得到異獸之卵助力的門派如雨後春筍般層出不窮,武當武林道首地位岌岌可危,可若與同樣勢力雄踞一方的妙絕山莊聯姻……情況自是大不同。可顯然,鍾婉兒一死,妙絕山莊不可能再站武當一方。
楊山支嘴角笑意更濃,目中不自覺帶上的桃花直將兩個小丫鬟迷得神魂顛倒,說話如竹筒倒豆子,把知道的全招了。秋雨打趣道:“楊大哥,想知道名揚中州的三大青年才俊,除了陌公子還有誰嗎?”
“你和我說說第一就行。”
秋雨笑得越發癡迷,渾然忘了自己前一刻還因小姐的過世哭的梨花帶雨:“是唐門的二少爺唐岐啊!”
春花接口道:“是啊是啊!不過這二少爺又與另兩位公子情形不同。”
楊山支來了興致,“哦?”
那一記輕聲耳語直蘇到了秋雨心裏,小丫鬟滿臉紅暈的笑道:“唐門二少爺從未做過什麽行俠仗義濟世救人之舉,反倒因為不少玩世不恭的荒唐事成為了天下遊俠兒的反麵教材。”
楊山支:“……”
“所以啊,是這江湖幾百年來第一個純粹是靠實在是無可挑剔的俊俏容顏問鼎江湖的!”小丫鬟毫無心機,全然沒有注意到楊山支已經從風流倜儻撩撥人心的笑變成了皮笑肉不笑。
春花適時又加了句:“不過楊大哥,我覺得你長得這麽俊,笑起來這麽好看,要是也出身名門,肯定江湖排名比那唐岐還高!”
楊山支有些傷腦筋。
幾步之外,沐青冷漠注視著一切,忍得牙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