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四

有些人想去江湖,卻找不到江湖,而有些人身處江湖,卻想著退出。所謂江湖,除了那些錦繡浮華,計較著‘宏圖霸業’的高處風景,對於普通人來說,日子還得一天天的過。從八仙居出來後,楊山支依舊遵循著‘混吃等死’的生活態度,順帶將沐青又差遣成了一個灰頭土臉的小丫頭。

這一天破天荒的楊山支中午就離開了他的專屬躺椅,不知從哪整來一襲青衫,長發攏後,用紅繩束起,將自己收拾的人模狗樣的。他眸中含笑,帶著一絲杏花煙雨江南的溫涼,折扇一開,風流倜儻。

沐青跟在後麵。

殘陽漸落,長安城中有不少燈已張羅著亮了起來,小攤小販忙前忙後趁著一年一度的燈會收拾夜市攤位,街上熙熙攘攘,在黃昏暖黃色光的慵懶照射下,顯得寧靜而安好。

楊山支在一座頗顯氣派的茶樓前駐足,饒有興致的欣賞了會茶樓的牌匾——人醉春風十二樓。他嘴角笑意更濃,晃著折扇便眼帶桃花的走了進去。

狐朋狗友裏麵,要說最靠譜的,還得是慕容逸。那小子雖然看著一臉敗相,做起事來還是有條有理,將大大小小的關係打點的清清楚楚,托他的福,楊山支沒費什麽唇舌便見到了萬安公主。

小公主一身勁裝,瞧著比他還要瀟灑,當今聖上的小女兒喜好無他,唯憧憬著青衫仗劍走天涯的俠士風骨,武當山的符咒道法以及好看的俊男人,楊山支投其所好天南地北亂扯一通,將中州武林扯了個天馬行空甚至還胡編亂造了影州的靈異精怪,從武當派開山道尊,中州祖皇帝耗盡心力以符咒設置強山結界阻止影州侵襲,到閑魔玄武數次封印之戰,聽得小公主兩眼放光,一口答應帶楊山支去終南道。

沐青沒等太久,在楊山支的‘花言巧語’下,萬安公主已經與他並肩同遊燈會,其時夜幕降臨,十裏長街一片火樹銀花。可天公不作美,還沒走出多遠,便飄下了綿綿細雨。給亮如白晝的熱鬧燈會蒙上了一層灰色。

在情場如魚得水的楊山支,笑容不改,用著兜裏慕容逸給的銀兩買了柄油紙傘,拋給跟在後麵的沐青。

沐青接過傘,在後麵亦步亦趨的替賞燈的二人撐傘,不一會兒背上已濕了一片。

雨勢漸大,不少人行色匆匆,急著回家。

沐青一門心思在撐傘,沒注意到旁邊步履加快的人群,左肩被人重重撞了一下,她踉蹌了幾步,一塊幾已成型的黑石頭從她衣服裏掉了出來。她臉色一下子變了,扔了傘便向後紮進了人群裏,無數隻腳踩過她的手。

陡然沒了遮雨的物件,萬安公主嫌棄的看了眼,楊山支剛想發作,身後人流湧動,卻沒了沐青的蹤影,他眉頭不易察覺的皺了下,隨後還是彎腰拾起地上的傘決定先安撫萬安公主的情緒。

用無數個夜晚,在沒有人看到的陰暗角落,她精心雕琢的石頭,此刻卻在泥濘的地上被人無情的踩踏,一雙雙醜陋的腳一次次將石頭踢開她的手,沐青的心裏像是裂開了一道口子,她雙眼充血,焦灼無助,在無數人不管不顧的踐踏下,她甚至覺得那些人落在她身上的目光帶著鄙夷與厭惡。

“滾開點,你他媽是瞎了嗎往老子身上撞!”

“咱家公子衣服金貴,臭丫頭你弄髒了賠不起!”

“……”

沐青太陽穴凸凸的跳,雨勢大的她幾乎睜不開眼,當就要抓到的石頭再一次被無情踢走時,她的心裏忽然湧出了難以抑製的恨,她想殺了這裏所有阻礙過她的人!骨簫貼膚的冰涼使殺機不斷滋生,直到她的眼前都是一片紅色後,沐青流下了淚,隻是拚勁全力的撲過去將已成人形的黑石牢牢抱在懷裏。她蜷縮在冰冷的地上,用身體緊緊護住那塊小石頭,楊哥哥不喜歡。

西北方,有閃電張開慘白的觸手。那一陣瓢潑大雨過去,最先避雨的人群已經消散。

沐青活動了下僵硬的手腳,艱難的從地上爬起來,她小心翼翼的將石頭收好,抬眸急切的尋找,四周陌生的人,陌生的景,心底的裂縫越來越大,她抱膝死命縮進牆角,似乎是想將自己融入黑暗,去獲得那一點僅剩的安全感。

夜市的燈依舊亮著,可始終看不到她想看到的人,雨水順著她沾濕的鬢發落下,她打著顫輕輕抽泣起來。

不知哭了多久,眼睛都發澀了,從模糊的視線中依稀看到一雙白靴,油紙傘投下一片陰霾,沐青抬頭,此刻那男人熟悉的俊冷輪廓線卻衝潰了她心中所有建立起來的堤防。

“青兒,你剛去哪了?我找了你很久。”楊山支看著沐青的狼狽樣子,皺著眉。

沐青沒有說話,卻站起來衝進了楊山支懷裏,她用力抓著他的衣角,渾身都在顫抖。

楊山支怔了下,隨後在心裏大呼一聲‘涼死老子了!’,可他終還是放下了傘,用兩隻手緊緊抱住了渾身濕透的人,他目光漸漸柔和起來,附耳道:“你要是走路摔了一跤摔成這樣,以後出門別說你認識我。”

沐青將頭深深埋進楊山支的胸口,努力汲取著他身上的熱度,良久,良久,才輕聲道:“不要丟下我,我隻有你了。”

……………

距離武當祖師爺七十大壽賀典還剩三天,一行車隊已浩浩****從長安城出發,以當今聖上的荒靡手筆,萬安公主幾乎是搜刮了小半個皇宮上終南道的。

楊山支舒舒服服跟著車隊,偶爾與小公主扯個故事,沐青這段時間則鞍前馬後的更殷勤了,有時候楊山支看著沐青忙前忙後卻不知道她到底在忙什麽的身影,不禁習慣性蹭了蹭鼻子,思忖著這不應該啊。當初把她帶身邊,純粹是為了報仇的,這些日子雖說沒折磨得她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但差遣的她離不開自己了是怎麽回事?不會真像慕容逸那小子說的產生感情了吧,楊山支想著順帶洋洋自得了把,自己英俊的容顏果真名不虛傳。

他斜靠在樹上,手上拎了串糖葫蘆,不自覺地思考起雨夜沐青對他說的話,這丫頭每次心裏難過就喜歡往牆角縮,又敏感又沒安全感,她為什麽總覺得自己會扔下她呢?楊山支咬了顆冰山楂,甜到齁,他頗為嫌棄的將糖葫蘆‘借花送佛’,衝不遠處瞎忙活的沐青一揮手,“青兒,吃糖葫蘆嗎?”

沐青猶豫了下,沒敢接。

“沒放毒。”楊山支白眼將糖葫蘆塞沐青手裏。

沐青笑了笑,那笑純淨的宛若初晨落下的雪花,楊山支一瞬竟有些晃神,他細細端詳起沐青精致的五官,這丫頭半年前還一劍差點砍了他的腦袋。

沐青被他盯得有些不自在,一顆山楂叼也不是,吞也不是,忍不住道:“楊哥哥,你看什麽呢?”

楊山支還是癡癡的,鬼使神差說一句:“我這兩天覺得你比家裏兔子可愛些。”

沐青:“……”

臉紅了,竟然臉紅了,楊山支從頭到尾落了一地雞皮疙瘩。

終南道武當山隱匿於青翠蒼茫的山林間,綿延萬裏,連接名山大川無數,乃是靈物雲集之所。終年雲霧繚繞,隻有迎賓之際才有青白鸞衝天而起,仙風吹散迷霧。

各門各派各懷心事已到得八九不離十,武當首徒陌青垣派弟子引各派貴賓入客房稍作歇息。

清源真人七十大典便在絲竹暄喧,仙風縈繞中展開又很快在各派宛若過形式般的送禮賀詞後結束。

三名侍童護送著須發皆白的拘樓老者退回居室。

西玄大殿的氛圍漸漸起了微妙變化。

為了不被認出,楊山支入終南道前,順手在集市買了兩頂草帽。此刻,他壓低帽簷,混在各派幫眾中間快速掃了一圈西玄大殿的重要貴客。

位居上座的是武當現任掌教雲因真人。其右,陌青垣背負古劍,軒然正氣勃發。在接下來妙絕山莊莊主鍾萬山,少林寺一塵法師,芥子幫副幫主昌東,目光流轉到峨眉派坐席時,為首的那兩個正是半年前雪中驛見到過的越淩雲楚婉歌,掌門沒出席嗎?楊山支不禁奇怪,目光再次遊離開,雲因真人右路,身著黑袍,臉部輪廓線利落分明的中年男子坐位甚至在妙絕山莊莊主之上,男人身體板正的坐在那,一種淵渟嶽峙的威壓,正是當世唐門門主唐山!他身邊,一個眉目俊朗的孱弱男子坐在輪椅上。楊山支目光毫無征兆的與那年輕男子觸了下,慌忙避開。

雲因真人手中拿出了一塊夜雨令——當一切冰消雪逝。這句不明含義的話語宛若一片陰雲給西玄大殿投下了陰霾。

之後,有執事人照本宣讀了三年來死在沐青夜雨樓下的人員名錄。這其中包括了半年前雪中驛不知去向的蘇琬琰,也包括了近期幾件情節惡劣的大捕殺。以百草門眾為首,受過夜雨樓迫害的,皆露出了恨意。

楊山支無法確認蘇琬琰是不是死在沐青手裏的,可最近幾起涉及朝政官員的案子,他目光掃向身邊的沐青,女子隻是默默的待在他身邊,視線遊離心不在焉。她應該沒機會動用骨簫殺人吧?他忽然又覺得好笑,夜雨樓在沒了樓主後,動靜反而越來越大了,這幾個月來無數次夜雨令的刺殺直可謂是明目張膽。楊山支又一次抬手蹭了蹭鼻子,他眼光驀地一變,不對,中州無人知沐青重傷失蹤,夜雨樓也從未派人調查追尋過,就像……樓主仍在。

西玄大殿立時因夜雨樓鬼魅般難以捉摸的勢力與如今楊國忠,安祿山的朝黨變動越發凝重,七嘴八舌商議好幾個方案如何給夜雨樓樓主一個甕中捉鱉,這場眾賓匯聚的聲討大會一直持續到申時才將將散去,天空再一次紛紛揚揚的下起了小雨,可後半夜,一個更令人瞠目結舌的消息火速傳開——妙絕山莊莊主千金死在了葬劍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