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六
“楊大哥,我倆就是丫鬟身份,哪有資格跟著小姐赴晚宴,隻有在醉竹軒外看看的份,進進出出人這麽多,哪能各個都記住呢?”秋雨蹙了蹙眉,“你就別為難我們了。”
楊山支很是得體的一笑,隨後又各美言了小丫鬟幾句,才一拂衣襟招呼著沐青起身離開。
這條線是走不通了……回想起唐冉的話,屍體出現在葬劍穀的時機為何不能早半個時辰也不能晚半個時辰,偏偏是那半個時辰,鍾婉兒死後的兩個時辰空白時間,凶手又在做什麽?楊山支有些頭疼。
思索間,沐青忽然問:“那個陌青垣……七歲開始練劍的?師從何方?”
“武當首徒啊,當然師從某個牛鼻子老道。”楊山支隨意糊弄了句。
沐青快走幾步跟上楊山支,“會不會是帶藝拜師?他那雙手……不是七歲開始練劍的手。”
“那練刀,練槍,練拳?”楊山支皺著眉,忽然酸溜溜說了句,“你什麽時候在意起他了,連手都看得那麽清楚?”
其時二人正走在一條覆有箬篷的竹間長廊上,長廊一端連著醉竹軒,另一端不知通向哪裏,楊山支拚湊著蛛絲馬跡,在心裏琢磨著凶案可能發生的地方,見沐青沒再回應,便也不再追問,前方視野漸漸開闊,翠竹如屏掩映著一個平台,晨光被茂密的竹林切割成細碎的爍金。在平台西北一隅的竹子上,有些許不易察覺的殷紅痕跡。
沐青看著那似血非血的痕跡,薄唇忽然失色,識海間交替閃過鍾婉兒**屍身上不同程度的淤青,恍惚間似乎看到了月光照著男人女人光潔的背,男人粗暴的幾乎是帶著一種無處宣泄的扭曲恨意,獰笑著盡情**過女人血跡斑斑的身體。
而在下一刻,陰暗潮濕散發著陣陣惡臭的房間裏,滿地的血,滿地破碎的五髒六腑,黑暗中亮起無數雙精光四射的眼睛,無數雙手伸向縮在角落裏的女孩,女孩抬頭,那張臉慘白慘白,她拚命的往後縮想融於這無邊黑暗中,可是,連她唯一擁有的黑暗都背棄了她,她隻好張開嘴狠狠的咬斷最先撲向他的男人的咽喉,血是甜的,讓她感受到了一種無與倫比的快意,她冷漠看著臉上**笑還未來得及消散的屍體以及那群落荒而逃的膽小鬼。“快燒死她,快燒死她!怪物!聖女生的是一個怪物!”
“想什麽呢,臉色這麽難看?”楊山支奇怪看了眼沐青,沐青卻像忽然回過神一樣,看著楊山支的雙眼,目光複雜。
楊山支覺得她愣頭愣腦的,視線無意中越過沐青的肩膀看到不遠處的一間竹居。不知是否是長久無人來顧的緣故,枯葉積了滿地。
踏著晃晃悠悠的木梯入屋,屋內擺設極為簡單,唯有一張竹桌,一把竹椅,一張覆著紅被的床,從窗外望去正好能望到那一方竹間平台,窗外蘆葦花不易察覺的輕搖。楊山支在桌幾上放著的尚且冒著熱煙的兩個茶杯上盯了一瞬。
**忽然有女人直挺挺彈了起來,那女人青絲已白了一半,眉眼間皆可見歲月留下的痕跡,她神情有些萎靡呆滯,視線滑過沐青,卻在看到楊山支時,嘴上咧開了笑,不顧衣衫不整,嗤笑著向楊山支撲去,“阿寶,阿寶,娘好想你,你怎麽才來看娘!”
沐青,楊山支同時一怔,但楊山支很快便攙扶住年老色衰的枯瘦女人,試探性說了一句,“前些日子忙。”
女人緊緊抓著楊山支的胳膊,抬頭死命衝他笑,可笑著笑著渾濁的雙眼裏卻流出了淚,“阿寶,你別騙娘啊。”
楊山支有些心虛,胳膊被女人的指甲摳得生疼。
“你把娘接來這,說每天都能透過這窗戶看你,可娘日日看夜夜看,從來沒看到你啊。”女人聲音嘶啞,“娘也不敢出去找你,小道士每天來送飯,我問他們有沒有見過我的阿寶,可他們都當娘瘋了,傻了,可娘沒瘋,娘沒傻……”說到這,女人的身體忽然無法抑製的劇烈顫抖起來,宛若風中飄零的枯葉,她雙手抱頭,臉色鐵青,陷入不可自拔的死局,“沒瘋,沒傻,他們才瘋了,我沒瘋,阿寶,阿寶在哪裏,我沒瘋……”
“娘,娘!”楊山支叫了一聲,兩隻手按住女人瘦削的肩,低頭直視她的眼睛,聲音盡量溫柔,“娘沒瘋,阿寶回來看您了。”
那一聲帶著真情的‘娘’讓女人漸漸安靜了下來,她癡癡看著楊山支,似乎想從年輕人的身上確認些什麽,最終她抱著頭的雙手放下,埋在楊山支胸口泣不成聲。“娘好想你。”
楊山支輕輕拍著女人的背,語聲極盡柔和,“娘,我也想你,想你小時候給我做的桂花糕,想你小時候繡的虎頭鞋。”那聲音帶著一絲恰到好處的微顫,真實的好像懷中的陌生女人就是他的母親,可當女人在安撫下哭聲漸止後,楊山支蒙著淡淡水光的眼閃過一道光,“告訴阿寶,昨天晚上,您看到了什麽?”
女人抹了把淚,臉上帶著欣慰的笑,隨後又變得陰沉與痛苦,她目光炯炯注視著楊山支,飽含著某種渴求,“阿寶,你要相信,娘真的沒瘋。”
楊山支鼓勵性的向她點了點頭。
女人咽了一口唾沫,眼中露出驚恐,嘶聲道:“娘,看到了鬼,臉蒼白蒼白的,兩隻眼睛血紅,嘴裏尖尖的獠牙上全是血,那一雙手上全是黑色的毛,他用爪子,像狼,像野獸的爪子,把一個年輕姑娘的脖子,抓斷了。”
二人相視一眼,同時流露出驚訝。
無星無月的夜晚,寒風掃**過林梢,帶來一種蕭瑟的孤寂。
沐青打了個哆嗦,“楊哥哥,我們在這等什麽?”
楊山支嘴角微微一勾,“不是在等,是在打賭。”
沐青問道:“你相信那個老女人說的話?”
楊山支抬手蹭了蹭鼻子,露出意味深長的笑容,“有什麽理由不信?如果那十分刻意的三道劍痕就是為了掩飾爪痕的呢?”楊山支目光漸漸化冷,“那種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怪物,嗬,某人的傑作,我竟然忘了。”
沐青眼光忽閃,似是想到了什麽,心頭有些悶,不說話了。
楊山支很快繼續道:“不過方才屋中放著兩盞熱茶,顯然屋中本來有兩個人,另一個人沒料到我們會來,慌亂之下從窗戶跳出去了,連兩杯有毒的水都沒來得及處理掉。”
“凶手確定了昨夜行凶之事被竹屋裏的瘋女人看到了,所以今天是來滅口的?”
“是啊,但為什麽……凶手能確認從竹屋的窗口一定能看到平台上發生的事呢?”楊山支嘴角笑意越來越濃,“來猜一猜,等下來的會是誰?”
楊山支話音未落,不遠處一道黑色身影形如鬼魅,帶起一陣陰風。
沐青很快便在黑夜中鎖定住了黑影具體的位置,身形撲出,轉瞬間縮短了與黑影的距離。
那黑影也似注意到了沐青,白光一閃,無數道光刃向沐青淩空劈來,沐青找準了兩道光刃交錯的空隙,右手成爪就要去扣黑影的肩胛,但那黑影在目光掃清沐青清冷的容顏時,一身夜行衣黑巾蒙麵的人眼中忽然迸射出難以置信的驚恐目光,竟然一個趔趄摔在了地上。沐青沒料到那人會忽出奇招,這一爪撲空,雖隻耽誤了短短一瞬,卻給了蒙麵人足夠的逃跑時間。
沐青悻悻然回到楊山支身邊,楊山支卻一擺手,“凶手一定是個男人,不是她。這人八九不離十……”他停頓了一下,冷冷掃了眼沐青,“夜雨樓的殺手。”
“那我們還要繼續等嗎?”
“不等了,自有人去善後。”楊山支懶懶打了個哈欠,順勢躺在了草地上。
………
居室裏,中年男子伏案作畫。兩邊長長垂下的鬢發,半黑半白。他的背挺得筆直,似乎與生俱來一種威壓。
幾案上的油燈被風吹滅了一瞬,一滴墨汁在宣紙上暈開。
“深夜拜訪唐某,陌公子無需避嫌嗎?”唐山並無太多意外,隻是抬眸看了眼破窗而入的清俊男人。
“唐門主,為何那個瘋女人到現在還活著!姓楊的小子已經查過去了,萬一事情敗露!夜雨樓的都是廢物麽!連個瘋女人都殺不掉。”
“洛冰的確是廢物,看到一個‘死而複生’的女人就嚇成這樣。不過,一個瘋女人說的話,有誰會相信?陌公子,你到底在害怕什麽呢?是真的害怕樓英看到了你行凶的過程,還是……害怕別人知道,你還有一個瘋瘋癲癲的娘的存在?給自己塑造了一個青年才俊的身份,就想把自己的所有過去都埋葬。”
唐山淡淡的道,“不想讓別人知道家裏的不幸,不想讓別人知道自己的軟弱,原來江湖遊俠兒憧憬的不是一生清明的瀟灑劍客,而是一個童年輾轉在各種見不得光的地方做著苦力,十六歲才第一次碰到劍,殺了父親,師傅,愛人,曾經所有認識你的人,可無論怎麽用功,沒有天賦沒有根基的你就是比不過同齡人,於是,你把自己出賣給了明鬼。”
“閉嘴,唐山。”陌青垣麵色陰沉,幾乎是從齒縫裏擠出了幾個字,他忽然笑了,眼中露出陰嫋,“那個賤女人,口口聲聲說愛我,我給了她證明愛我的機會,可當他看到我真實的樣子後,她嚇得六神無主,那眼神就像在看一個怪物,還有憐憫與嫌惡,那是這個世上我最恨的眼神,所以我毫不猶豫殺了她,可我心裏對她也是有情的,所以整整一個時辰,我將她的屍體占為己有,直到那漸漸僵硬冰冷下去的身體讓我覺得惡心。不過……”陌青垣話鋒一轉,“她的死不也正遂了你的心意麽?唐門很快就能在武道登頂。”
唐山卻充滿戲謔的笑了笑,“陌公子此言差矣,妙絕山莊與武當聯姻與否,都阻礙不了我唐門即將登頂的事實,不,不止是登頂,在不久的將來,整個天下整片江山都將是我囊中之物!”
如此狂傲的言語讓陌青垣臉上陰測測的笑有些僵硬,他亮出了最後的底牌,“我的人生不能再有任何紕漏,必須趁早解決竹屋裏的女人和那個姓楊的小子,否則……唐門倒行逆施,以明鬼之術罔顧倫理強行結合人獸混血之事……”
“你想殺了你親娘,可唐某還沒冷血到對親兒子下手。”唐山忽然狂笑不止,笑聲掩蓋住了陌青垣的後半句話,“陌公子,別忘了,你也是我們的產物之一啊,你不會真以為你得到了異獸之血,獸人的異形體即將成熟不再需要我們替你續血了吧?”
陌青垣臉色一下子白了,麵如死灰,睜大了眼睛不可思議的看著唐山,“一直以來,你都在騙我!”
唐山不笑了,目光空洞洞的,“人心都是貪婪的,嚐到了嗜血的甜頭,感受到了無人能及的力量,就會離不開這種感覺,即使最後無可避免的走向深淵……陌青垣,要想成為真正的獸人,你還要,沐青的血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