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十一
那是中州,影州交界的一處罅隙。
“白狼,你要死了嗎?”女孩捧著一簇野花站在樹下,呆呆地望著靜靜趴在那的白狼,初見時雪白明亮的毛色在不知不覺的幾個寒暑中變得灰白。
“是啊。”白狼的瞳孔裏映出了女孩困惑的模樣,它向前走了幾步,蹭上了女孩的臉,“你的父親曾有恩於我,所以,即使臨近埋骨之期,我依然出了影州,接你回來。”
“可你現在要死了。”女孩退後了幾步靠在樹上,她一隻手輕輕的撫過樹皮,手上的尖爪卻在上麵留下了劃痕。仔細看過去,那樹上其實琳琅滿目皆是縱橫交錯的劃痕,女孩被中州人視作異類,卻因隻有一半的獸血也不被影州接受。她與白狼相伴,沒日沒夜的練劍習武,似乎隻有從這些機械的動作中,才能讓一顆心麻木,“我想回中州,如果愛已泯去,可我要活著,就隻能有恨。”
“阿青,你已入了影州,還想打開強山結界就必須要用異獸之血,半獸之體無力造血,血盡的那一日……”
“我明白。可是不後悔。”
白狼蔚藍色的眸子暗了一瞬,有說不清的複雜情愫,可那時的女孩想了很久,都沒有懂。
唐門大部分攻擊力已被唐岐吸引去了黑楓林。
唐山如淵沉海的坐在龍椅上,背後一整片血池翻滾的血泡,濃稠的**,沉浮的斷肢讓他整個人激動的發抖。他的背挺得筆直,每當黑壓壓的林間閃過奪目的紫色輝光,他的太陽穴都在反射性的跳動。
山風漸起,山雨不停,空氣中那絲若有若無的殺氣如一雙手慢慢掐上每個人的脖頸。
金戈錚鳴聲響起,留守在血池的唐門弟子慌忙祭起武器護在唐山身前,可有一道人影冰涼如風,風掠過的地方,所有弟子邁開兩條腿向前奔走,可上半身已垂落了下去。
唐山眉宇間閃過凝重,一躍而起與沐青交擊在一起,以二人為中心,腳下地麵裂開,裂痕呈蛛網般迅速蔓延出去,血池之血激飛起三丈之高。
沐青捂住鮮血淋漓的右肩,那裏三道爪印深得入骨。
唐山低頭笑了,可下一刻笑聲凝滯,他單膝跪地,猛地噴出一大口血,一道光刃抵住了他的咽喉,隻要在往前推進一寸,便可徹底結束他的狗命,可沐青猶豫了,她肩頭微微顫了起來,眼中迸射出痛苦之色。
事到如今,唐山反而有恃無恐了,他心底了然的笑了,“沐青,你布了好大一個局,將我們都騙進去了。當初散布黑莽之卵現身秦王陵消息的就是你吧,也沒有人重金懸賞刺殺蘇琬琰。”
“不錯。”沐青臉上清清淡淡的,“唐岐半年前或許是從影州異物誌中捕捉到了往生水的模糊形跡,去北域邊境上待了很久,我便將計就計用他將蘇琬琰從百草門引出來,恰巧發覺洛冰那個賤人有了反心,就順水推舟讓她聯絡你,配合演了一出好戲。”
“重傷,失憶,都是你裝的?”
沐青冷笑了下,“我確實差點被你養的那群凶物弄得半死,還是大意了啊,先是被唐門主金針入體,又沒預料到唐門主為了殺我竟然這麽不惜血本。當時沐青還奇怪,洛冰哪來這麽大本事,逼得唐門主對我趕盡殺絕,還招來了安祿山的軍隊,後來才知道,原來唐門主想要的是沐青的血啊。不過倒是有一點,唐門主以挾持洛冰給我演了場苦肉計,沐青也如你所願的上鉤,最後被洛冰一劍穿心的時候,我眼中露出的震驚很逼真吧。”
唐山不屑道,“萬一樓主真的把自己搭進去了呢,如果那日不是恰巧冰麵開裂,你趁勢跳下冰川,現在拿劍頂著我的……是鬼麽?”
“門主還是低估了異獸之血的威力啊。”沐青忍不住笑了起來,“你們根本殺不掉我,再重的內傷,外傷,都會自愈,隻是時間問題。”
唐山眼皮跳動,“你這般費盡心機真實目的到底是什麽?”
“報複啊!”沐青眼中閃過陰嫋,她有些自哀的道,“蘇琬琰……憑什麽她能過著和我截然相反的生活,憑什麽她可以這般輕鬆就得到所有的愛,你知道小時候我有多羨慕她生辰時的鮮花和白裙子,多羨慕她可以縮在那個女人懷裏撒嬌似的一聲聲喚‘娘’嗎?可我,隻有血,黑暗,隨意踐踏的卑賤男人!沒有人會記得我的生辰,他們隻想殺我,你知道那日那個女人決定燒死我時,蘇琬琰混在全族人裏笑得多開心麽?還有你!”劍光往前刺了半分,喉頭流出血來,“我娘不愛我,我便日日夜夜幻想著那個被稱作‘父親’的男人,可是,他卻死在了你的手上!蘇琬琰,蘇梓涵,唐山……這些刻在夜雨令上的名字,當初欺淩過我的人,我要你們一個個付出代價!”
“瘋子。”唐山冷冷道,“以你的本事,殺了我們輕而易舉,你沒有必要設局,也沒有必要……”忽然,他渾身血液一涼,麵色終於大變,“岐兒,你一開始想折磨的對象其實是……”唐山的話頭哽住了,因為那柄劍抵得更深,讓他幾乎無法呼吸。
沐青笑了,笑得淒涼陰嫋又無比哀傷,像是愈合的傷口被血淋淋的撕開,“死算什麽?即使所有人都死了,也難解我心頭之恨。蘇琬琰不是喜歡唐岐嗎?那我就要當著她的麵搶走他,如果被她知道他的男人愛上的是曾經她最看不起的妹妹,嗬嗬嗬嗬,還有你,唐……門主,你一心想為你的兒子打拚江山,可你的兒子卻愛上了一個怪物,愛得沉淪黑暗,無可自拔。等將來,我再把這件事傳出去……啊,我還要謝謝門主這半年代替我折磨蘇琬琰。”
“夠了。”
“那日從冰川出來,我拖著一身的傷爬到了唐岐去的小鎮,可你的兒子想要殺我,我雖然不懼死卻不能讓他察覺到我身上的異樣,於是,我賭了一把,他會不會對一個失憶毀了大半武功的人動手……”
“夠了!”唐山怒目圓睜。
沐青眼中籠上一層苦楚,“後來相處中我發現他對他娘親的死始終抱有愧疚,我便抓住這一點,給了自己半年的時間,用盡辦法讓他愛上我,現在看來,我贏了……卻也輸了,輸的徹底。”
你可知,生死關頭,最眷戀的人,是你,北海月明,萬千纏綿的心緒,也隻為你嗎?
沐青想著,一點點放下了提劍的手臂。可就在此時,北麵傳來振聾發聵的火藥爆炸聲,隨後,在唐山的雙瞳裏,熊熊烈火燃燒,整片天幕被染成了瑰麗的絳紫色,沐青渾身劇震,回頭望去,大片大片的火焰吞噬了整座黑楓林。
唐山看著沐青迅速遠去的身影,一陣風過,他渾身一個哆嗦,才發現整片後背都被汗浸透了,他想不通為何最後沐青放下了劍,可神色剛轉輕鬆,劇痛襲遍全身,他低下頭,不可思議的看著穿胸而過的白色劍尖。
背後,唐冉麵無表情的抽回古劍,將劍身上的血擦在了唐山的衣服上。
………………
黑楓林的火燒了整整三個日夜。
最終,沐青在斷崖下忘川的一條支脈下遊找到了奄奄一息的唐岐。他被火藥失控產生的巨大熱流震落了山崖,順著河流飄了五百多裏後被衝上了岸。
“岐哥哥……唐岐!你不準死,你答應過我的!”沐青極力克製行將潰堤的淚水,一張臉蒼白的可怕,她死死咬著唇,緊緊抱著唐岐,可懷中的身體依舊冰涼徹骨,各種生命體征難以挽回的消散,那一種對生命逝去的無力切膚噬骨,如一柄冰冷的錘狠狠砸在沐青的心上,白狼死的時候,心裏的世界傾塌了,她不想,真的不想,再體會第二次摯愛之人離去的痛苦,“求求你,青兒錯了,真的錯了,別死……你還沒有欺負夠我,怎麽舍得死?”
沐青帶著哭音,冰冷的麵具撕掉後,整個人柔軟下去,她胸口劇烈起伏,忽然抬起頭深深凝望著他,她抓起骨簫,任劍光在她身上留下道道血口,鮮血一滴滴落在唐岐的身上,奇跡般地,那些較淺的傷口正在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愈合,沐青終於露出了一絲欣慰的笑,她再不遲疑割破了自己的動脈。
之後幾日,沐青找了輛馬車,她將裝著蘇琬琰真身的冰棺從唐門帶了出來,並和昏迷不醒的唐岐一起裝了進去。馬車顛簸在盤山小徑上,她想去一趟雲夢澤,試著放下心中最後的執念。每日戊時,她都會從身上取血喂給唐岐。
日子一天天過去,平靜得仿佛回到了她一生最接近光明的那段日子。她很想告訴他,他的出現照亮了她整片天空。可是往事如風,那些溫暖而美好的日子,一旦逝去,便再也無法追回。
半旬過去,終於到了雲夢澤。如她所料,百草門門主並沒有接見她。沐青尋了間屋子住下,窗外皓月無聲,冷徹千古。
她握起唐岐的手,用臉去感受他的溫度,“岐哥哥,還記得青兒剛賴上你的時候嗎?那時候內傷總是愈合不了,很痛,每天晚上我都躲在角落裏哭,有時候被你聽到了,你嘴上罵我吵罵我煩罵我自作自受,可青兒知道,每次帶回來的飯菜裏你都會偷偷和上草藥。還有青兒最愛吃的糖葫蘆,雖然你總是咬了一顆就嫌棄太甜丟給了青兒,可每次去街市我都知道你其實買了很多串。記得有一次去田裏偷地瓜,被村民發現了,你一股腦將地瓜全塞給我,自己逃得比什麽都快,害青兒被村民好一頓收拾,可青兒回去找你時,你卻偷偷從衣服裏拿出了留著的一個……”沐青笑著,淚珠一顆顆垂下,“還有那次燈會,青兒看著你放了河燈,閉上眼許了願,等你回去後,青兒也偷跑出來放了一個,我的願望裏有你,可是不知道,你那時候的願望裏,會不會有我?……”
“嗯……難怪燈市回來後就不見蹤影,所以你那天許了什麽願望呢?”熟悉的聲音忽然毫無征兆的響起,沐青嚇了一跳慌亂甩開了唐岐的手,卻看到男人正睜著一雙眼似笑非笑的看著她。
“你,你都聽見了!”沐青臉一下子羞紅到了脖子根。
“嗯……聽見了一點,不多,大概從你深情呼喚我的名字然後一聲聲說你愛我的時候,就聽到了。”唐岐很不要臉的衝她眨了眨眼睛。
“我才沒說過!”沐青急了,窘到直接想找個地洞鑽進去,她站起欲走卻被唐岐拉住了手,“你害羞什麽?我還聽到了一個女人自以為是極其可觀顛倒黑白的想象力,那我偷偷放藥草其實是因為你要是傷不好整天病歪歪的會影響家務活,多準備糖葫蘆給你呢是因為……你有聽說過打一棍子給一顆棗的說法嗎?”
“唐岐!”沐青被激怒了,正想說什麽反駁,雙肩一緊,男人已借力坐了起來,用唇將她所有滾到嘴邊的話封了回去,那一吻極盡纏綿,仿佛要將滿腔的愛意化作柔情融化在深潭裏,緊緊相擁,想把對方融進自己的身體裏,沐青心下淒然,淚水無聲落下,隻是深深,深深的回應。
良久,二人才戀戀不舍的分開,唐岐目中滿是溢出來的情意,他溫柔托起她的臉,“可是,我愛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