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十二
天寶十四載十一月,唐山死後,安插在北域邊境,待命遠征北域的精英弟子徹底潰散,獸人研究中斷,血池被唐冉下令掩埋,唐門勢弱,天下各派趁機群起攻之,與此同時身兼範陽、平盧、河東三節度使的安祿山,調動二十萬兵力,以憂國之亂奉密詔討伐楊國忠為借口在範陽起兵。
叛軍行至八台山,因政見不合被唐山囚禁的唐河臨危暫代門主之位,率碩果僅存的唐門弟子全力協助抵擋叛軍,戰至孤軍奮戰,敵眾我寡卻生生將叛軍拖在了八台山。
半旬光陰轉瞬即逝,在沐青暗中用血的調養下,唐岐先是漸漸地可以下床走動,後來身體機理恢複了大半。
微風托起漫天的輕絮,星空下,蘆葦間,沐青枕在唐岐的胳膊上,將整個身子縮入他的懷中,她輕輕抬眼凝視他的睡顏,心卻微微顫抖起來,以血入藥終究不是長久之計,他本半旬之前就該傷重而亡,全靠她的一股執念以體內獸血強行為他續命,如今的好轉不過鏡中花水中月,他會因獸血成癮,最終在血停的那一天……沐青眼圈一下子紅了,她不願再想下去,微微側身忍不住在他的唇上親了一下。
唐岐閉著眼,嘴角卻微微上揚,帶著一絲意猶未盡的笑,像是抓住了一隻偷腥做壞事的小貓,待他睜開眼的時候,沐青在他的眼中看到了一整片星河。
又過數日,沐青再一次入百草門求見門主,蘇梓涵堅持的拒見終於在看到沐青背後的冰棺時鬆了口。
女人疲倦的靠著椅背,在沐青幼時記憶中,那個麵容姣好高貴清雅的女子,此刻卻蒼老的滿頭白發,她隻是用那雙失去了生氣的眼睛癡癡看著冰棺中被放盡了血悲慘死去的女兒。她連恨的心力都沒有了。
沐青從懷裏取出了寫有‘蘇梓涵’的夜雨令,那是她出影州時,刻的最後一枚。
蘇梓涵這才將渙散的瞳光一點點聚焦到早已在她心中容貌模糊的沐青身上,“你是來殺我的?無論如何,謝謝你把琬琰還給我。”
沉吟良久,沐青緩緩開口,“你對我……可曾有過一瞬的愧疚?”
蘇梓涵搖頭苦笑了下,“你知道我為何要如此對你嗎?我是那麽的愛滄煥,可如若不是他給了你一半的獸血,又怎會在唐門喪命?是你害死了他。”
“可我做錯了什麽?”沐青不可思議看著她。
蘇梓涵疲倦的閉上了眼,“你沒有錯,是我錯了,動手吧。”
沐青冷笑了幾聲,肩頭顫抖,可夜雨令卻在她的手裏化為了齏粉。良久過後,她無聲歎息,“三年前我帶著恨決定回中州報複時,白狼臨死前的眼神,我一直沒有看懂,可直到經曆了很多事,釀成了很多錯後,我突然明白了。飛蛾奮不顧身的撲火,因為那是他們整個世界裏唯一的光亮,可即使身處黑暗,隻要靜心等待,雙眼總會有適應黑暗的那一天,那時即使沒有光,也能點亮夜路,找回方向。”她笑了笑,“蘇門主,沐青今日拜訪隻為送還姐姐遺體。”
蘇梓涵怔怔看著她,一時竟不知道說些什麽,局促後才從沐青顯得過於蒼白的臉上看出了一絲端倪,“沐青。”從來沒有開口叫過的名字,她有些生澀叫住了已經轉身離開的女子,“半獸之體無法造血,日後如果受傷,百草門有藥或許……”
“不會有日後了。”沐青沒讓蘇梓涵將話說完,“我會把全身的血都換給唐岐。”
……………
沒有沐青在身邊,唐岐一大早就開始百無聊賴起來,就在他無所事事的打發時間時,有熟悉的人搖著輪椅從門口進來,唐岐停下了手中的動作,不知為何,他總覺得唐冉看起來消瘦清臒了許多。
“二弟,大伯……”
唐岐從唐冉欲語還休的語氣中感覺到了什麽,他已經做好了準備,可從唐冉口中得到唐山去世的消息後,還是有些頹然的坐回了椅子裏,他抿了口熱茶,恨了整整十年的人,唐山這一生,前半輩子耗在奠定唐門大局,收服江湖各方勢力,後半輩子幾乎病態的去追求逆天而行的明鬼之術,可到頭來,什麽都沒得到。唐岐笑了,一種他自己都說不清的複雜情感湧上心頭,“怎麽死的?”
“被沐青殺了。”
唐岐握著茶盞的手一下子用力,但很快又放鬆了下來。
唐冉將那一夜沐青與唐山的談話悉數告訴了唐岐,唐山真正死因掠去,又談到如今安史之亂爆發,江湖動**,唐門苦苦支撐寧死不降,失去了獸人的唐門勢力大減,弟子死傷慘重,如今雖然和叛軍在八台山耗著,但不出十日,叛軍就會攻破八台山。
“唐門不可一日無主,祖輩的心血亦不可毀在你我這輩手中,二弟,大哥知你無心繼位,可如今國難當前,就算是為了那些可憐的弟子,無辜的百姓……”唐冉說著,身體突然用力,撲倒在地上,用頭重重磕地,“大哥求你了。”
唐岐廢了好大力氣才將唐冉重新扶回輪椅,他目中有沉痛之色,“大哥,我明白了,等我處理完這邊的事,就隨你回去。”
…………
夜裏,唐岐輾轉難眠,閉上眼卻全是沐青傻傻的樣子,可原來這一切從他們的相遇開始就是個騙局,唐岐覺得自己應該至少覺得憤恨,可是萬千複雜的情緒翻湧過後,心下隻剩下酸楚,連吸入胸腔的風都是冰涼的。廚房隱隱有響動,睡不著唐岐索性合衣起身。
以為唐岐已經睡下了,沐青解開了衣襟,鎖骨的曲線優美而柔和,可她卻反手一刀狠狠插入肩頭,血順著流下,漸漸裝滿了白瓷碗。這一幕恰巧落在了唐岐眼裏,“你在幹什麽?”連聲音都沙啞了。
沐青渾身一震,對上唐岐泛紅的雙眼。
“我問你在幹什麽!”唐岐徹底怒了,他一把搶上奪下了沐青的刀。
被吼了一聲後,沐青反而出奇的冷靜下來,她眼中浮現出了奇異的笑。
一種不好的預感竄上了唐岐的後背,眼前寒風掠過,沐青已封住了他胸口背脊兩處穴道。她將他用粗繩捆在椅子上,無視唐岐震驚的表情,硬生生的將唐岐的頭扭了過來,掰開嘴將一碗血強行灌了進去。
“沐青!”唐岐難以置信的看著她。
做完一切後,沐青的臉色蒼白了一瞬,她壓下直衝靈海的一陣暈眩,搬了把椅子在唐岐對麵坐下,隨後道,“想聽個故事麽岐哥哥?很久以前我有個好朋友,它是一頭很強大很漂亮的白狼,他給了我活在這個世界上的第一份愛,我也有嚐試去愛他,可是,白狼老死了,他死的時候我痛苦極了,所以即使用黑莽之血打開強山結界,放棄了不老不死,承受著終有一日血盡的痛苦也要來中州宣泄恨意。白狼死的時候我就發誓,如果以後還能有愛,我一定不會再輕易放手,對我來說這個世界的施舍實在是少得可憐,所以……”
沐青始終沒有再看唐岐,她怕在他的雙眼中看到失望,她怕她好不容易下定的決心在他的質疑下崩潰,“我不會讓你死,所以,我用我的血替你續命,可是,我也不舍得讓你獨活……我的血就像是有毒的罌粟,隻要你喝了,就永遠不可能離開我了,等我血盡死去的那一天,岐哥哥……我們,一起下地獄吧。”
唐岐眼中出現了恐懼。
之後幾日,沐青每晚戌時都會將血強灌進唐岐的身體裏,帶著腥甜的血入喉,唐岐胃部一陣陣**,他看著眼中充滿了陌生陰鬱的女子,心一點點涼了下去,他苦笑道,“沐青,這輩子插在心上我最痛的一刀,是你給的。”
五日後,沐青故意留給了唐岐逃走的空間。
可即使已經知道答案,當看到空****的屋子,地上的粗繩時,沐青還是忍不住哭了起來。自從破開強山結界後,半獸之血在她體內的消逝速度比她預料的要快很多,隻有在此之前將身體裏僅剩的所有血都給唐岐,才足夠支撐他作為凡人一輩子的長度,可如此,壓縮的是她自己的壽命。
與摯愛之人的生離死別實在太過痛苦,整整十年,他活在對母親的愧疚中,她不想他的餘生再活在對她的愧疚中。沐青所願,唯所愛之人一生喜樂長安。她希望他幸福,所以寧願他恨她,忘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