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十

四周雪山連綿起伏,仿佛天地之間隻剩下白色,雪蝶紛亂,厚達三尺的雪地上,兩排腳印,一直延伸到遠方。耳畔悠悠響起骨簫斷斷續續的聲音,那聲音空靈清脆,不像是竹簫演奏的樂曲,卻像是風入骨哨帶來的大自然的鳴響。

女孩將腳輕輕踏在為她開路的大腳印上,她抬頭望著他的背影,笑靨如花。有什麽東西溫柔的蹭過她的臉,將她輕輕托起,她趴在他的背上,將整個身子掩埋進雪白的毛裏,擁緊溫暖。

這一次,沐青終於看清了那個模糊的影子。那是一頭雪白的狼,它靜靜站在那,所有的一切在它周身流轉的瑩然微光下黯然失色。白狼的脖子上用紅繩係著一支骨簫。

似乎有腳步聲臨近,沐青有些疲倦的睜開眼,山風夾雜著蒙蒙的雨霧從高處唯一的一扇小窗中透入。

冰室的門毫無征兆的打開。

唐岐在走近的一刹那,內心澆築起的壁壘便在女子狼狽不堪的模樣下融化,血跡斑斑的衣衫,慘白如金紙的臉色,被冷汗打濕的發絲濕漉漉的散在兩側,心口那根三尺長的冰錐,血肉黏在了一起。

他落在她的麵前,抬起右臂輕輕抓住了冥冰刺。他的手竟然控製不住的開始顫抖。他將頭側向一邊,閉上眼不忍再看,手臂加勁,砰地一聲,冥冰刺連著血肉飛出了沐青心口,沐青全身**了一下,唐岐出手如電,轉瞬間,四條鐐銬崩裂,他在空中接住沐青,緩緩落到了地上。

擁入懷中的身體冰涼的沒有一絲溫度,他緊緊握著她的手,極力忍住淚水,對不起……他額頭貼著沐青的臉,輕輕吻住了她的眼瞼,鼻尖,唇。

半年,如夢幻泡影,轉瞬即逝,無數回憶卻鐫刻心頭,揮之不去,在夏天的夜晚捕捉流螢,在無邊的草原縱馬追逐白羊,看流星劃過夜幕,看江上紅了幾度的荻花。說不清從什麽時候開始,經曆的每一件事都有了她的陪伴,可有些人,總是安靜的跟在身後,就如時時縈繞在身邊的一縷風,隻有當風停了,才會覺得若有所失。或許,從她為他收斂了深入骨髓的陰鬱殺氣,無條件的相信他的任何決定開始,他也離不開她了。

“什麽時候恢複記憶的?”唐岐貼在沐青的耳邊輕聲問。

沐青怔了下,隨後臉上有了如釋重負的笑意,“一個月前。”

“為什麽不早點告訴我?”唐岐心裏發苦,為了排遣壓迫感,又用開玩笑的口吻扯了句,“前些日子還把你呼喝來呼和去的,現在想想就後怕。”

“因為離不開你了。”沐青的神情卻認真起來,她自嘲道,“真是可笑我竟然會喜歡被你欺負的感覺,岐哥哥,你知道麽,和你在一起的半年,是我這輩子,最接近光明的日子。”

唐岐忽然低笑,“所以,你要好好活著,不然你岐哥哥靠臉吃飯,日後被人劫色,沒人保護怎麽行?”

還不待沐青反應過來,有兩名弟子當先闖入,被唐岐以竹葉鏢封住經脈,他深深看了沐青一眼,隨後臉上笑容斂去,他一隻手攬住沐青的腰,身形快速移動,縮地成寸,轉瞬間留下一長串來不及消散的殘影。

沐青見他為了自己不惜破了此生不用唐門武功的誓言,她無聲笑了起來,可笑著笑著卻流下了淚。

雨淅淅瀝瀝的下。雨霧淒迷中,淒厲的哨聲突起,冰室出口處很快被來人封鎖。

唐岐冷眼靜觀,看著外麵影影綽綽的身影來來回回,將周圍所有的出路死死封閉。人聲之中還夾雜了唐門偃甲機械運作的聲音。但沒有門主的指令,他們終究不敢貿然進攻,畢竟冰室裏,一個是門主心心念念二十年的血源,一個是唐門的二公子。二者其一出了意外,都容易事後不好交代。

唐岐擁緊了沐青的腰,他半眯起眼,預估此刻慕容逸已經到了一炷香之前同他約定的地方。

——“二少爺,你可回來了啊!我都在屋裏等你整整兩天了!你這是去挖山溝還是掏土糞了,渾身髒成這樣!”

——“廢話什麽,慕容逸你也沒比我好哪裏去。”

——“不扯這些犢子了,傻丫頭要被丟血池了!”

…………

——“趁著唐山幾個時辰後會在血池準備血月噬日的儀式,明晚戌時我去救她,你在黑楓林守著。”

——“黑楓林在唐家堡北麵,穿過那片林子就是八台山斷崖,你瘋了嗎往哪裏跑,進黑楓林就真的沒逃出去的希望了。”

——“我自有安排,黑楓林光線進不去,這是唯一的辦法了,你小子知道唐門裏藏著多少獸人多少偃甲機械火炮嗎,不往黑楓林跑,才是明目張膽給他們當活靶子好嗎!”

——“可是……”慕容逸想說話,卻被唐岐打斷,“別可是了!按計劃進行。”慕容逸卻還是叫住了他,“救沐青值得麽?三年,她殺了那麽多人,現在說是報應也不為過。”唐岐停住了腳步,沉默良久,苦笑道,“可她是我的小跟班啊。”

夜更深,雨更急,一聲謫鳴,泛著血光的黑色鋼爪幻化在了唐岐的右手臂上。唐岐挺直身軀,摟著沐青徐徐向前走去。

風雨肆虐,他的步履卻穩健而堅定。彈指間,周圍閃現了八個人,亦步亦趨地形成一個包圍圈,擁著他緩緩走向中心。“二少爺,您別為難我們。”擁軍頭領張毅一臉苦相。唐岐視若無睹,依舊一步步朝前走去。

張毅驚駭的察覺,己方八人的步伐與陣形,竟在不知不覺間被唐岐不著痕跡的節奏帶亂,如果再不出手,不出十步,勢必會不戰自潰,露出致命的破綻!當下隻好咬牙道:“二少爺,得罪!”

八人一擁而上。

唐門武學以暗器,毒藥,奇門遁甲三絕為主,一時間,各類暗器機械偃甲風馳電掣攻向二人,一團團耀眼的寒光閃爍飛舞,轉瞬間將唐岐和沐青湮沒。

唐岐左手緊緊護住虛弱的沐青,朝前猛跨一步,避開身後刺過來的偃甲弩,借助前衝之力,一排‘銀針’自袖口飛出,那並非有實形的暗器,而是功力深厚者以自身內力糅合陰勁與陽勁凝聚而成的絲狀物,那日沐青與鬼麵人雪中驛交手大意之下被按入體內的‘針’即是此物,是以沐青在第一時間辨認出那個裝神弄鬼的麵具人出自唐門。

那些‘銀針’恰到好處的刺入八人的手腕穴道,唐岐實在不願傷了他們,隻好暫且剝奪他們的攻擊能力。

他看了眼北麵高山,再不遲疑,身形迅速掠過。

背後忽有疾風直迫向沐青後背,唐岐心頭一凜,將沐青拉到身後,抬起左臂與那人對了一掌,唐岐連退數步,一股滾燙的真氣順著左手經脈破入體內,灼燒著他的五髒六腑。

唐冉飄飄然的退回了輪椅裏,他身後黑壓壓的一片,那些半成品的獸人低低咆哮,筋肉虯紮鐵青的皮膚上是黑紫色的血絲,他們朝著獵物猙獰的咧開嘴,精光四射的眼裏是彌漫的血色。

唐冉看著麵露震驚的弟弟,有些哀傷的說著,“門主有令,今夜,便用沐青的血複生獸人。”他沉重的抬起了手,原先極度壓抑蠢蠢欲動的妖物在一瞬間失去了所有禁錮,張牙舞爪朝獵物狠狠衝去!

大雨磅礴,血色劃破夜幕,黑色鋼爪斜劈而過,自眉心向下將一個獸人的身軀劈成兩半。唐岐緊緊護著她,可混合著唐岐鮮血的血依舊噴灑到了沐青身上,可她卻好像癡了一樣,隻是有些病態的將頭埋進唐岐的胸膛,似乎一切都與她無關。

唐岐轉身右爪劈向另一個獸人,在肩頭被尖齒刺入的瞬間,竹葉鏢掠過,異形人的頭顱激飛上天,脖子裏飆射出一股腥濃的血箭。他不動聲色調勻呼吸,那群變異的獸人力量極大,更何況他還要護住一人隻能用右臂應戰,因此每一爪幾乎都是他用盡所有的力量強勢劈出,可真氣的耗損也極其迅速,用不了多久,自己便會被活活累死。他忍痛拔出斷在肩頭的利齒,心中計算了與黑楓林相差的距離。

所到之處,血光飛濺,越來越多的獸人攻了上來,鮮血的誘人味道使他們幾乎癡狂,唐岐拚勁全力搏殺,身上的傷不斷增加,一處又一處。

徹骨的冰冷殺氣。

暴雨肆虐,卻依舊衝刷不盡山中的血霧。

唐岐的衣衫完全變成血色,劇烈的喘息難以掩飾,眼神的淩厲也掩蓋不了他真實的虛弱,一滴滴暗紅的水珠從身上滴落。有時無法顧及沐青,他便直接用血肉之軀去擋下獸人的銳爪。

三丈,兩丈……唐岐不斷計算著與黑楓林相差的距離。

陰沉沉的天幕下,黑色鋼爪掀起漫天的大雨,無數顆晶瑩的雨珠,霎時化作滿天激射的冰丸,挾著森寒的血霧,將天地遮蔽。娘死的時候我無能為力……可我希望,至少有一次,我能夠拚勁全力的去阻止,即使有些事用盡全力去做了,也無法挽回。

唐冉看著血霧中淒迷的身影,肩頭微微顫抖,究竟是什麽時候?一向放浪形骸散漫叛逆的弟弟武功沉重至此?他已經好久沒看過他的武功了,久到不知道多久。

終於,僅剩下最後一丈,唐岐麵無表情的舉起右臂,鋼爪結構上發生了變化,一把偃甲槍微露形跡,他不動聲色按下機括,一枚小型火藥破空飛出,在一片強光下,他帶著她躍入了黑楓林。

血液的流失迅速帶走了體力,唐岐連呼吸都在顫抖。他實在無力去解決那名看守黑楓林的守林人,隻好拚盡全力扭轉身體,將沐青抵在樹上,他抬手蓋住了沐青的眼,任一柄刀刺入他的小腹。

遮在眼睛上冰涼又帶著溫暖的觸感,讓沐青再也抑製不住的顫抖起來,她像是忽然回過神一樣,躍過唐岐,一爪捏碎了守林人的頭顱。

“唐岐,如果你敢死,我就敢讓全天下的人給你陪葬!”沐青死死盯著他,眼中是難以收斂的血色。

“笨女人,我怎麽舍得死呢?”唐岐笑了笑,滿是血的手從黑袍裏掏出了一支骨簫,一刹那紫色的劍光照亮整片黑夜,“送佛送到西,我對你可是仁至義盡了。”

在看到那支被她親手扔下斷崖的骨簫重新出現在了唐岐手中,沐青的心忽然涼了,一種難以言喻的恐懼將她兜頭湮沒,她還來不及阻止,唐岐已一個手刀切在了她的脖子上,他低頭溫柔在她唇上印了一吻,隨後冷冽的目光掃過已經被徹底嚇壞的慕容逸。

“我把她交給你了。”唐岐說著,抓起骨簫艱難的站起身,往黑楓林深處走去,那裏的盡頭,是斷崖。

隨著骨簫紫色的劍光穿透林梢,唐門弟子追隨紫光而去。

唐岐滿身的血徹底把隻活在酒池肉林裏的風流公子哥怔住了,慕容逸僵硬回頭,卻受到了更大的驚嚇,一屁股跌坐在泥地上。

他看到沐青毫無征兆的張開了眼,有一行淚混著血順著臉龐滑下,“我為什麽要愛你,沒道理的事。”但很快,她的眼中露出凶光,她一步一步的朝西麵走去,那是,血池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