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廿五章:燕飛於京
七月之初,京城之內,自燕王興兵勤王,建文帝下落不明,至今一月有餘。常言道‘國不可一日無君’,但是諸王及百官兩次跪請燕王登基為帝,燕王皆言辭拒絕,自言聖上遭奸賊擄掠,此舉絕非人臣所為,兩次喝退眾人。
燕王軍隊進城半月之後,與商戶百姓秋毫無犯,不日,城中商市正常,百姓也不似先前惶恐,大戰之後城中也恢複了往日的幾分繁榮。可是晚上卻是城門緊閉,一更一崗,禁軍巡視不斷,嚴禁百姓半夜走動。隻見一隊五人士兵巡邏間,眼見一人自暗處走來,五人中為首陳大見狀,大喝道:“大膽賊人,夜禁之後尚在此行動,還不與我束手就擒。”話未說完,其餘兄弟四人迅速拔刀在手,將來人圍在中間,來人卻不慌不忙,手自腰間掏出一塊令牌,上書‘燕’字,五人心想不妙,這是小鬼衝撞了城隍爺,這令牌總共隻有四麵,四人皆是燕王親隨護衛,尋常百官見了也得哆嗦,何況自己這些大頭兵,連忙下跪說道:“小人有眼不識泰山,驚擾護衛大人,請大人恕罪。”
其人一身緊身黑衣,卻不說話,抬手示意五人退下,徑直走進了巷子裏。為首的陳大心中想到,能驚動燕字牌護衛出手的事,多半是天大的事,這要是耽擱了,自己兄弟著五顆腦袋也不夠用,暗自僥幸並沒出什麽事端。
黑衣人走進一條幽深的巷子裏,在一座老舊的佛堂前停下了,佛堂裏麵木魚聲清晰可聞,卻是兩聲,似是兩個人敲來一般。隻見燕字牌停在門前,抬手咚咚敲了三下,不多時一個小和尚探出頭來,兩人確實相熟,燕字牌護衛對小和尚抬手施禮道:“原來是花生師兄,不知道道衍大師安歇沒有,燕王有要事相商。”
這個小和尚原來就是花生,花生回禮道:“師傅還在誦經,李家哥哥這邊請。”
道衍在燕王府數年,手下四大弟子與燕王四大護衛也是相熟,來人正是張、王、李、趙四大護衛之一的李北海,尋常很難見四人出手,貴為燕王四大貼身護衛,功夫自是非常了得。三年前雲開入燕王府刺探軍情,身份敗露之後四大護衛之一的大刀神王玄一出手,流雲刀法大戰小蠻劍,戰成平手,後來道衍出手,三招之內強攻雲開並傷了他一掌,雲開負傷逃走,道衍失神之下,自己卻為小蠻劍傷了手掌。此四人功夫可見一斑,尤其是李北海生平不用兵刃,浸**拳掌二十餘年,功夫卻是更勝其餘三人。
花生帶著李北海行進這座老舊的佛堂,隻見佛像隻剩下半邊臉,加上昏暗的燈光,空曠之處加上冷清的木魚聲,顯得尤為恐怖。桌上供應之物也是七零八落,唯有香爐之中三支清香燃燒的煙嫋嫋升起。
佛像前一個瘦小的背影,坐在蒲團之上,木魚聲雖不斷,口中念經之聲清晰可聞,禮佛的人卻絲毫不因佛像殘破而有所改變。
李北海站至庭前,屈身施禮道:“大師,在下有禮,驚擾大師清修。殿下有要事相商,故深夜勞煩大師,罪過罪過。”
聽聞此言,木魚聲不停不頓,片刻之後,念經之聲停止,木魚也停了下來。隻聽一個蒼老的聲音說道:“貧僧讓李施主久候,罪過罪過,咱們這就出發。”聲不斷,人已動,等說到最後一個發字的時候人已經轉身到了庭中,真是靜若處子,動若脫兔,再看時此人鷹眼大耳,極是一副凶惡之相,卻已是花甲之年,胡子花白,眉毛細長,臉上褶皺橫生,卻是極盡老態,眼神之中卻是精光四射,舉手投足間精力充沛,完全與年齡不仿,徑直向門外走去,李北海背後緊隨向皇宮方向走去。
燕王深夜召見,兩人過了禦河,進了外皇城直入內宮,守城護衛眼見李北海和督師深夜入城,自是一句話都不敢說。曾言皇宮選址奠基為青田祖師的師傅鐵冠道人親選,此中一宮一殿皆為青田祖師所籌劃。內宮中奉天殿為太祖和建文皇帝起居、辦理朝政之地,前日城破之日,奉天殿意外失火,火因不明,如今卻有斷壁殘垣,頹廢之感,和這陰冷的皇宮卻也極為般配。留在宮中太監侍女皆說,起火之時,建文皇帝正在殿中,卻沒逃得出來,火被撲滅後,殿中隻有數具焦屍,卻無從可辨。不能生擒建文,這也成了燕王一塊心病,自進宮之日起,奉天殿外四大護衛領重兵把守,自己則日夜徘徊於殿內,旁人多不得見,如此深夜召見必有重要之事。
來至殿前,其餘三大護衛都守在殿門之前,眼見李北海歸來,神情急切,王玄一連忙迎了上來,說道:“督師,燕王已在殿中久候,督師請便。”示意李北海止步,李北海跟隨燕王多年,自是知其中意思,自進城之日,誰也沒有進過奉天殿一步。
道衍回道:“有勞施主。”說罷,急忙進了殿中,隻見殿裏燈火通明,照應著燒的破舊的柱子,卻也不失原來金碧輝煌之風采,昔日的龍椅泛著冷清的光,一個孤冷的背影對著那個椅子看著,道衍連忙合什說道:“貧僧見過燕王殿下。”
孤冷的背影慢慢回身道:“大師不必多禮,深夜打擾大師清修,實在過意不去。”
道衍看著轉過身的燕王,短短數日不見,竟已蒼老許多,數月之前,兩軍陣中,意氣風發之人竟變得如此憔悴和蒼老,心中不禁震驚,卻也不露神色。
燕王的神色除了憔悴依然是冷靜如常,緩緩地說道:“大師,前日可來過此殿麽?”
道衍回道:“來過,幹係重大,我命閑雜人等不可亂入,隻等殿下入宮再議。”
燕王注視道衍片刻,複又問道:“大師可有仔細翻看過這裏的東西?”
道衍回道:“事關重大,貧僧未敢輕動。”在道衍看來這眼神如冰如刀一般,直入自己內心深處,雖然自己禪修多年卻仍感到層層寒意。
燕王說道:“大師請隨我來。”說罷,徑直向龍椅走去,道衍緊隨其後,隻見龍椅之上的龍頭口中含著一縷頭發,如若不細看卻絕難發現,燕王抬手將頭發取下之事,觸摸一下龍口之中的金珠,金珠卻是個活物,頓聽‘哢’一聲,似機關發動的聲音,隻見龍椅一分為二,向兩邊分開,不多時開出一個方桌大小的洞口。
道衍極其吃驚此機關,設在如此機要之地,除曆代帝王口口相傳之外,恐怕再無第二人可知。自己先燕王入城,卻不曾輕易動屋內一桌一椅,自不會發現這絕妙機關,同時一看這機關手法之精巧卻不禁想起了一個人,但是卻不好說。燕王卻是神情自若,對著眼前這一切。
燕王隨即自旁邊拿起一支蠟燭,向地道口走去,道衍會意跟了進去,道衍心卻似乎跳到了嗓子眼裏,眼看天大的一個秘密在自己眼前展開的時候。進得地道之內,卻是石階鋪就,七曲八折,行得一炷香有餘,沿路燭台遍布,隻是蠟燭卻已燒盡,光看蠟燭燃燒的痕跡卻不知是何時之事,此時卻已走出去數裏,行至盡頭處,卻是一處門,燕王用手中餘蠟將附近兩個燭台點燃,赫然見一個靈牌橫立眼前,上書‘朱棣之父朱元璋之靈位’,皆用白漆寫就,朱棣之父四字更是醒目,卻也用此極其生硬,似乎專門是寫給燕王看得。細看時卻不是一個靈牌,而是門上有一個靈牌狀的東西,字卻是在兩扇門上,道衍眼見及此,沉默不語。
燕王問道:“大師可知,現在你我身在何處?”語氣卻極是平淡。
道衍修行精深,辨別方位自不是問題,回道:“依貧僧所見,咱們已經出城東南八裏左右,此處多半是到了太祖陵寢附近。”
燕王似自言自語道:“我前日已經到過此地了,可我終究卻推不開這扇門,請問大師何故?”
道衍眼見門上靈位及醒目的大字,歎息一聲道:“緣自來時是緣,緣自去時也是緣,也是強求不得。”
燕王在門前橫立良久,雙手在門上摩挲良久,神情緊張,汗如雨下,雙掌卻始終推不出去,無奈放下雙手,神情萎頓,歎氣道:“不知大師,可否幫我打開這扇門?”
道衍眼見此刻情景道:“殿下的此刻的機緣,亦是貧僧的機緣,如此奈何,如此奈何,或亦是天意如此。”
燕王長長地歎了一口氣道:“也罷,也罷,天意如此,天意如此。”然後轉身向來時的方向走去,道衍緊隨其後,約莫經過一炷香的功夫回到了奉天殿內,燕王輕微旋轉金珠,龍椅複歸從前。
燕王看著道衍,若有所思,突然問道:“大師,那個孩子可有消息了?”
道衍回道:“座下弟子無能,一路跟蹤到了榕城,兩人合力一戰傷了他,卻也在榕城將人跟丟了。”
燕王心中不解,複又問道:“對於這個突然殺出來的孩子,不知大師怎麽看?”
道衍回道:“其人多半於青衣無甚關聯隻是半路偶遇,金陵的那幾個商人所知甚多,紀綱也已經收押在牢了,刑罰之下,也無所獲,都是金陵經營小本生意的商人,他們也直言,其人是路上偶遇,不過此人來曆卻甚是奇怪。”
燕王咦了一聲,問道:“怎麽說?”
道衍回道:“座下弟子雖然無能,也都能躋身當世高手之列。其人以一敵三,雖中了小徒三昧真火之傷,卻極是機警,當場於馬三保將軍對拚一掌,借馬將軍陰柔之力化解了真火之傷。更是以一己之力獨鬥馬將軍,卻是平分秋色,雖然使了一些正宗的少林功夫,卻不是其所長,所長卻是一套極為高明的內家拳法,一身武功儼然自成一派,得造化自然之功,堪比一派宗師。”
燕王更加不解,接著問道:“那麽依大師之見,此人出自何門何派?江湖中還有這麽年輕的高手麽?”
道衍回道:“對於江湖之事,貧僧也是知道十之八九,卻從未聽聞有如此少年高手,何況之後又憑一句話便破了張宇真的天發神讖劍,據聞此劍得神鬼之能,有毀天滅地之威,為曆代天師所忌諱,而令門人弟子不得修行。上一代天師張正常身下有二子,老二張宇真習武成癡,強練此劍,張正常多有惱怒,卻也無法,貧僧自問不一定能接下這一劍,以他的小小年紀卻能令張宇真冒著被劍反傷之險而強行撤招,此人身世來曆貧僧也是想不明白。”
燕王聽聞此言,無奈地說道:“也罷,大師可多派人去榕城查訪,萬萬不可大意,金陵那幾個商人,知曉太多,卻又怎生處理?。”
道衍回道:“事已至此,不如就此收押於天牢之中,難免口舌太多。”
燕王沉吟道:“如此也好,如此也好。此間事就有勞大師費心了。”
道衍回道:“貧僧領命,可是關於那個孩子,榕城之地毗鄰倭夷之國,近些年兩地也多有通商往來,船隻出海多有,況且還可南下南洋,如若出了海卻就難辦了。”
燕王看著道衍,說道:“且不管,務必查得詳實消息再作打算”,沉吟片刻,接著問道:“我記得父皇征戰之時,劉基手下的青衣裏有個叫鬼手神工吳六指的人,不知大師知道不?”
道衍聽聞‘青衣’二字的時候,身如電擊,尚作鎮定地回道:“殿下慧眼如炬,青田一派和青衣之事,貧僧自然知曉。”
燕王冷冷地說道:“天機山莊之事就得麻煩大師親自走一遭,也許機緣未定,還有轉機也尚未可知。”
道衍聽聞天機山莊四字的時候,恐燕王已知曉他的身世背景,冷汗已從背上留下,唯唯諾諾地說道:“貧僧定當盡力而為。”
燕王此刻揮手,示意道衍退下,道衍緩步退出殿內,天已拂曉,這兩柱香仿佛半生之久,緊張之情不亞於當年自己勸說燕王起兵之時,出得奉天殿也是長長地出了一口氣,徑直向皇城外走去。
看著初升的旭日卻也與許多年前沒有什麽不同,隻不過已是物是人非,不禁有感傷之情,心想自己禪修多年,已很久沒有這種感覺了,連忙收攝心神,向城外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