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廿四章:秦淮風月

一彎月,似一蹙女子的眉掛在天上,也倒映在秦淮河裏,似乎在注視著這天地之間的悠悠相思。

江南一帶,數帝都金陵最為繁華。但是繁華中最有名的則是風月之地秦淮河,江南人常言‘十裏秦淮,秦淮十裏,胭脂合著血淚流。’

十裏秦淮河,名妓無數,夜夜笙歌不休,無數風流才俊在此流連縱情,官員富賈更是一擲千金。當年太祖仿宋朝樂坊之故,立此地為官坊之地,所有藝妓皆入了樂籍在冊,年歲之間各畫舫妓院需向朝廷交重稅。

太祖原意為國家增加歲入,到了最後越來越多的官員在此流連,消耗民脂民膏,怠政誤國誤民,算是賠了夫人又折兵。

秦淮河中,青波之上,數艘畫舫燈火通明。最大的一艘雕梁畫棟堪如帝王行宮一般橫在河上,隻要是金陵人無人不知無人不曉,此船便是聞名金陵的天香舫,取義國色天香。天香舫傲視金陵卻非因畫舫奢華精美之故,而是因為人,秦淮河上最美的美人玲瓏,年芳十九,玲瓏據天姿國色自不必說,才藝更是非凡,琴棋書畫樣樣精通,令諸多自負的才子也是自認不及。絕妙之處在於她的一曲一舞,曲為‘雨霖鈴’,“寒蟬淒切,對長亭晚,都門帳飲無緒…,更那堪冷落清秋節”如癡如醉,如怨如慕,令秦淮聲斷,聽聞之人譽為天上之音,曾與眾一曲,眾人,就連針落在地上的聲音也清晰可聞;舞則為‘掌中舞’,自漢貴妃趙飛燕之後便聞無人得此舞真諦,舞將起來,衣袂飄飄,在尋常人掌中翩飛如蝴蝶穿花,堪稱絕無僅有之妙。

才情所至,性格自是倨傲,所交也多是文人雅士,常言‘商賈滿身銅臭,唯利是圖’見一次便多一分俗氣,尋常人等就算一擲千金,也難有此福分消受這一曲一舞。卻多與落魄才子詩詞酬唱,其人其事也傳為江南一段佳話。

今夜江上水波瀲灩,前日遭逢兵禍,自是無人來此尋歡作樂。至此金陵城破三月有餘,燕王擁兵進城數日,慢慢地一切恢複往昔,民間傳聞皇帝已在城破之日,自焚於宮中,其餘卿士也是降的降,被囚的被囚,這些話自是在坊間傳聞,也不敢多加討論怕遭來殺身之禍。

秦淮河卻慢慢的是夜夜笙歌,應了一句‘商女不知亡國恨,隔江猶唱**’。但卻也終究是他朱家的天下,侄子和叔老子終究是一家人,卻沒有落盡外族或旁人之手。

天香舫的林媽媽此時卻是略顯疲憊,近日來這些跟著燕王來的將軍兵痞,聽聞玲瓏才藝美色,日日騷擾,都是來見玲瓏的,行伍出身,完全沒些優雅氣度,玲瓏自是沒有什麽好臉色,兵痞這頭自己卻不敢開罪,真是兩頭為難。

這不剛剛借著沈家少爺大婚請了玲瓏助舞為由打發走了一批,這幫兵痞誰也不懼,可是財力天下第一的沈家卻是不能不給麵子,尤其沈家迎娶的更是燕王的女兒,也就是人傳言的無歡郡主。剛想著可以歇歇了,那些尋常的客人自然好打發,自己的女兒玲瓏脾氣桀驁,自己不一定想見就能見了。剛走過回廊,卻見一個清瘦書生站在回廊口,旁邊的小廝迎上來說道:“媽媽,這位公子自稱非要見媽媽。”

林媽媽心裏罵道:“都什麽時候了,真是沒用,連一個窮酸書生也打發不了,還得老娘親自來。”心裏雖不快但是嘴上去笑著迎了上去,說道:“你退下吧,公子光臨,敢問公子,老身有什麽可以效勞的。”

清瘦書生說道:“媽媽可否借一步說話?”說話時卻從手中拿出一對珠子,卻不大直如魚目,卻是晶瑩剔透,光彩奪目,比大數倍的珠子還要光亮。

林媽媽回身道:“公子這邊請。”便轉身走去,轉轉回回間繞過幾條回廊,來到一間屋子裏,書生心想著畫舫果然奢華闊氣,大於尋常人家莊院數倍。

屋子裏裝飾也是不俗,珠簾卷掛,香爐一應物件都堪稱精美。

進屋之後書生納首便拜,說道:“雪姨。”

林媽媽卻不驚慌,問道:“老三,你怎麽來了這裏?”

書生便將一路逃生遭伏擊徐無際重傷,紀剛背叛、龍且被俘以及遇見沈家的人,被石頭所幫等事一一說了出來,臨了問了一句“玲瓏妹子怎麽樣了?”

被稱為雪姨的林媽媽反問道:“整日鬱鬱寡歡,她自小心思就細,你是知道的。前日裏來了一個人,你猜是誰?”

書生稍微一想,便說道:“是老四,雲開,也許也隻有他能讓玲瓏這麽魂牽夢繞。”

林媽媽歎了口氣說道:“她和雲開兩人性子相似,雖然比雲開還小,自小便心疼雲開這孩子。不過有一件事你可能不知道,老四要成親了,你可知道那女子是誰?”

書生想想大禹山之事,想起了那個手拿軟鞭的女子,回道:“燕王府的郡主,燕王的女兒。”

林媽媽說道:“你打小便聰明,所猜之事,言無不中。可是我卻有一事不明,他成親為何卻要選玲瓏前去助舞?”

書生淡淡地道:“老二紀剛已經投奔燕王,雖然老二一直以來隻管朝廷之事,不過問江湖上的事,對青衣之事理應所知甚少,但是難免有可能他已經知道玲瓏的身份,也許老四隻是想借著沈家的背景保護她吧。”

林媽媽說道:“也許吧,我再見那個孩子的時候好像比以前更消瘦和沉悶了,更對我說從此以後再也不過問朝廷之事了。”

書生慢慢地道:“他的身世之謎恐怕隻有沈家的人知道,旁人無從得知,他自小因身世自苦,所以變成了今日的性格。卻感念徐先生養育之恩和培養之恩,對朝廷忠心不二,此次任務堪稱是視死如歸。可是燕王造反卻是得益於沈家之助,這互相矛盾之事對他來說自是打擊不小,卻也正常。”書生對世情洞悉入微,雪姨一經他點破,便是理解了此中心情。

書生接著對眼前的林媽媽道:“雪姨,你還是帶我去看看玲瓏吧。”

林媽媽點頭道:“這孩子自打見了雲開以後,茶飯不思的,消瘦了許多,打小就知道疼人卻不知道疼她自己,我說了許多卻無濟於事,得你好好勸勸她。”說罷出了房門,在回廊間七曲八拐,上了樓上,在一個門前停下了,門口上掛著一個精致的匾額,用隸書寫著‘不見小築’四個字,字體通透圓潤,卻透著一股子俊秀氣,一看就是出自妹子玲瓏之手,書生不免多看了一眼。

林媽媽在門前停住,抬手敲了兩下,說道:“玲瓏,睡下了麽,這裏有個人要見你。”話雖說完,卻不見屋裏有人答應,林媽媽無奈又敲了兩下。

隻聽屋裏略微有咳嗽之聲,一個虛弱的女子的聲音說道:“雪姨,我身子不適,已經睡下了,你幫我打發了吧。”

書生見狀,無奈咳了兩聲,說道:“玲瓏妹妹,你猜我是誰?”

隻聽屋子裏淡淡地說道:“你是三哥,其實你不用玩這個小時候的小把戲,我也能聽出來你的聲音,你們進來吧。”

雪姨和書生,推門而進,屋子裏卻沒有燈燭之類的東西,放燈燭的地方卻擱著兩顆發亮的珠子,如核桃般大小,照亮了大半個屋子,雖不似皇宮帝王所用夜明珠可比,卻也非凡品。香爐裏熏香嫋嫋而起,其味香而不豔,給人一種素淡的感覺,自是香中上品,想來難怪,才情豔的覺江南第一才女,所用之物豈能是凡品。

隻見屋子裏一個女子,雙手托腮,靜靜望著窗外,一襲白衣勝雪,窗口月光灑進來極是唯美卻略顯清冷,書生和雪姨進來了,她卻是看也不看,隻是靜靜地發著呆。

書生眼見此情此景心中略微發酸,想起雲開、玲瓏、龍且諸人,自小一起長大,自己待他們如親兄妹一樣,眼看自己的妹妹這樣,酸楚的感覺便湧上心頭,黑夜之中卻無人看見他的神情。書生正欲張口卻是玲瓏先說話了,隻聽她慢慢地問道:“三哥,打小你就最知人心意,不知你可知現在我在想什麽?”玲瓏一張口,聲音便給人一種清涼的感覺,更勝所謂的甜美一籌。

書生鼻子發酸,不知怎麽去說,慌亂中說道:“你人小鬼大,我怎麽能猜到。”語調則顯輕快。

玲瓏歎了一口氣道:“你肯定是知道的,打小你就知道我喜歡雲開哥哥,隻不過你不說是怕我傷心。看到門口的字你便能猜出我所有的心思,我知道的。”

書生慢慢地說道:“既見君子,雲胡不喜,卻不如不見。”前八個字字卻是出自詩經,其意當場三人不言自明。

玲瓏說道:“上次他就是沿著那條路走的,我一直看著他的轎子進了那邊的巷子,我以為我會哭出來,可是卻怎麽也哭不出來。”等說完這話的時候,玲瓏的眼眶裏噙滿了月光,此時雲開才發現她的眼淚流了出來,一滴一滴落在桌上,也許是這個少女這數日的傷悲在見了自己的哥哥以後才釋放了出來,淚珠一滴滴落下,卻沒有哽咽的聲音,似乎淚珠落在桌上的聲音更清晰可聞。

書生素知玲瓏心思細膩,對比自己大的雲開更是疼愛有加,這些年更是情根深種,但是由於青衣之故,雲開流落江湖,她則飄落在風塵,聚少離多。燕王作亂,天下時事大變,玲瓏更是日日夜夜為他的安危擔憂,不期再見時雲開竟已要成親了,娶的卻是燕王的女兒,而且忽覺得可能雲開對自己的感情更像是妹妹,對她的打擊也是可想而知。

書生見玲瓏苦情如若此,便出言安慰,將雲開請她助舞的猜測告知於她,並將一路行來之事粗略告知一二,至於雲開與無歡相熟之事卻略去不說。玲瓏隻是呆呆望著窗外,一言不發,書生和雪姨也不知究竟她聽沒聽進去,過得半晌,隻聽玲瓏似乎自言自語般說道:“雲開哥哥還是那般的不快樂,比以前更消瘦了。”這句突然的話,書生和雪姨卻不知如何回複,尷尬地待在那裏,依稀可見的是桌上滴落的一灘淚珠映著月亮的寒光在屋裏尤其奪目。

玲瓏歎氣半晌說道:“三哥,不早了,早點回去吧,我這也覺得疲乏就歇著了,雪姨你代我送送三哥。”

書生和雪姨對視一眼,便轉身欲走,待到門口的時候,忽聽玲瓏說道:“三哥以後若是來看小妹,隨時歡迎,若是還為這勞什子天下的話就不必來了,以前是為了雲開哥哥,現在他已然如此,這天下在誰人之手與我這小女子,便再無半分幹係。”

書生素知此女心性,簡單說道:“他日若有些好的曲譜,書帖,三哥必來看望小妹,其他事就不叨擾了,江風頗涼,妹妹好生保重。”說罷,便和雪姨轉身出了‘不見小築’。交代了這幾句之後,轉身投進了夜幕裏,回去的路上腦海裏卻全是玲瓏的瘦弱的身影,還有滴落在桌上的淚水,心想如此年紀,卻在煙花之地忍辱負重,自小卻也當妹妹一般看顧著她,此刻不禁心疼,卻也無法,一頭紮進了深深的夜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