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花朝破

幾年前這裏晚上是會封城的。因為吃人的怪物太多,總有不知情的人在街上閑逛,然後第二天就會發現零落著的手和腳。她那時候還很小,從沒見過那些怪物,也不敢出門,在高高的窗口上托著腮向下好奇地看。那些提著蠟燭的人穿著白色的罩子,帶著白色的麵具,在街上不緊不慢地走,燭火映亮他們慘白的臉,總能嚇得一些不回家的小孩子大叫一聲落荒而逃。

於是她就捂住嘴輕輕地笑。

她的房間不大,但很高。有時候她能出門散步,有時候不能。那個穿著暗紅色裙擺與米白色圍裙的小姐姐過來照顧她,帶給她喜歡的書籍和食物,她管那個小姐姐叫做白。因為她很喜歡那些穿著白色罩子的人,小姐姐和他們一樣帶著白色的麵具,左臉的部位有一朵嵌下去的五瓣花。

她能夠出門的機會很少,所以一有機會就在街裏麵亂竄。這個時候白會摘下那個白色的麵具,帶上另外一個。她的臉和麵具神奇的融合在一起,身高體型都發生了變化。那時候她還不知道什麽是隱客局,什麽是管理司,什麽是盛滿毒蛇和火焰的秘密匣子,一旦打開便會有人死去。

機械迷城的小市井氣很少,大部分都是明亮的商店和彩燈。唯一與那些小城市相同的是熙攘的人群。她可以跑的很快,在人群中一會就沒了蹤影,有時候又在零食架子旁邊鑽出來,朝著白笑著揮手。白追不上她,在後麵抿著嘴用力地追,也不叫她的名字,總是捂住她的嘴,叫她小點聲。

除了白沒有人和她生活在一起。有時候在屋子裏呆的煩了她就會看那些書,總是有人給她送來書,盡管那個人的臉她一次也沒見過。有時候夜裏有人來敲門,白開了門之後緊接著又關上,然後拿著布偶熊給她講小紅帽射殺灰狼先生的童話故事。

她那時候活的愚鈍天真,不知道自己是個被藏匿的孩子。

誰在夜裏醉生夢死。誰在笑著生離死別。這些都與她無關,頭頂上麵風車吱呀,紅裙子的小女孩托著腮聽著樓下封城的嘹亮呼喝,無人可見的眼淚變成風聲,揉碎在繁複燭火裏。

碧桃門二區竹溪橋算是一個二線以下,三線以上的小城市。雖然靠著第一區很近,但是卻出乎意料的不是那麽繁華奪目。這裏完全變成了人類的地界,偶爾有幾個三千舍匆匆經過,忙著自己的事情。封緒猜大部分的人應該都在沐月陵或者花朝城內,畢竟這裏狹小落後,和人類幾乎無縫銜接。傍晚五點從MARINER出來,四個人叫了一輛車,巽坐在最前麵,蓮象問月和封緒坐在後麵。司機是個沉默寡言的大叔,巽好幾次嚐試與他對話都以石沉大海而告終,與後麵的歡快吵鬧形成鮮明對比。逛街的時候巽看見了超市門口一群人穿著超短裙在跳舞,肚臍上麵繞了兩圈彩燈,手腕和脖子上麵也有。似乎是新的促銷活動,引得路人頻頻駐足。巽拿了兩本外文書,付了賬,轉身走出店門,看見蓮象和問月正在笑著什麽,封緒很罕見的在一旁傾聽。他站在原地欣賞了好一會封緒想插嘴又插不進去的窘態,直到有個人跑過去撞了他一下,急匆匆的說對不起。

“我們進去談吧,外麵冷。”他露出一個微笑來。

問月盯著桌子上的甜點發呆,巽在慢悠悠喝咖啡。封緒艱難聽完了蓮象極其簡單東拚西湊想到哪說哪的發言,舉起右手。

“……所以我現在理一下你說的。”封緒擦幹淨手指,一根一根地掰著:“一,不空絹索解散後大家都去了不同的地方,曇心派你來跟蹤我們,提供幫助的同時尋求幫助。”他看了一眼巽,接著說:“二,在新領主上台後不久就有人入侵了木屋,所以幾乎可以判定是借刀殺人,組織內部出現叛徒與新領主有聯係,而這一切都是借助巽的手來順理成章的完成。”

蓮象點頭。

“還有,巽爺。”封緒戳了戳把臉埋在馬克杯裏麵的那個人:“柯洛,就是你的那個老師?”

巽斜了他一眼:“叫鶴先生。對老師直呼其名我怕你出門就被人亂刀砍死。”

“是被你吧……”封緒的嘴向下彎出一個表示害怕的弧度,一邊點了點頭,壓低了聲音看著蓮象:“按照你的說法,鶴先生想要利用宋嘲巽做什麽大事?”

“準確的說,是擴張權力。”蓮象歪了一下頭,皺著眉擠出怪異的一個笑:“不空絹索前社長,失去了力量的領主,沒有什麽比這幾個名號更好用的了。Sorel說不定就是她找來的,為了你蘇醒她什麽事都做得出來。”

“我怎越來越覺得你在諷刺我。”

“讓你失望了我真沒閑心想這個。”

一隻白色但脖子帶了一圈黑色羽毛的鴿子飛進店裏麵,那顯眼的黑色就像是怕冷而圍了黑色脖套。鴿子左看看右看看,在餐桌上踱步,撲通一聲掉進魚缸裏麵,被店主人抓起來扔進後廚。

真慘。

三個人沉默。問月手裏的油炸食物包裝袋嘩啦嘩啦地響。

“你買了什麽書?”蓮象突然問他。

“喔,是意大利語的,沒有翻譯機根本看不懂。我買來送朋友的。”巽把那本書遞過去,蓮象接過來翻了兩頁,搖頭。

“對這種書沒興趣。”

巽聳肩,喝了一口咖啡。

“我也沒興趣,但朋友說不定會喜歡。”巽放下馬克杯:“所以我們繼續?總結一下你的觀點?”

“我是來表明立場的。”蓮象掏出那隻透明的筆在薄薄的一次性菜單上麵寫字,墨綠色的墨水流暢的排列,封緒想起來那些密集的小蟲子,心裏一毛。

“你們來執行任務是學校安排的,柯洛的翅羽伸到了很多地方,她的第一個目標就是不空絹索。因為這是她道路上的第一個阻礙,換了新的政權也就開始了新的紀年,學校那邊,和整個喵葵屋,在與我們的組織形成了兩個陣營。”

“我可以不選嗎。”問月戴了頂帽子遮住頭上的角,她抿嘴摸了摸頭頂的帽子,顯得局促不安:“這和我無關,我隻是被流言拉進來被迫掙學分的可憐人,並不想參加什麽鬥爭。暑假的事我根本不知情,窩在家裏寫作業來著。”

“但是這次你目睹了全過程,就再也不能說自己無辜了,小可憐。”

“不如這樣吧,你告訴我們Sorel去哪了,我們先完成這次任務,再考慮兩方的事情。”巽靠在椅背上,看到垃圾桶裏麵有鴿子的羽毛,想起那隻像是戴了黑圍脖的可憐鳥類,心裏歎了口氣。

“你還是要幫學校和柯洛那一邊?”

“不不不我不是這個意思。”巽擺手:“我是說,我們先抓到Sorel,他如果真的是那邊派來的人,再審問他也不遲。”

封緒看了一眼巽,巽察覺到他的目光時,封緒已經扭過頭去了。

“好。”蓮象下定了什麽決心似的,點頭。她拿過來一張雪白的餐巾紙,在上麵畫了一個地圖。

“三天後,到這裏集合。據說這裏出現了一個新的變異獸,很強,那邊在舉行封印之前的祭祀活動。不出意外的話Sorel也會參加。他本來就是想要研究人和變異獸的融合,一定不會放棄這個機會。你們到時候帶著頭紗,穿著白色的長裙子混進去,沒人會認出你們來。等見到……”

“不是,等等。”封緒伸手打斷蓮象的話:“穿什麽?”

“頭紗。類似麵紗,不過更長。”

“不是這個,我是說下一句。”

“長裙子。白色的,還要加上頭紗,說不定再拿上捧花。”問月眨眨眼睛嘿嘿了一個詭異的笑:“好押韻。”

“不……”

“見到什麽?接著說。”巽打斷封緒的話,盯著蓮象手裏的地圖。

“見到變異獸。之後Sorel一定會現身。那個時候我負責掩護你們,然後再把他抓住。”

“我拒絕。”“就這麽定了。”封緒和巽同時開口,問月想了想,用力點頭。

“二比一。那就三天後見。”蓮象收拾了一下,把菜單和餐巾紙揉成一團攥在手裏:“上午十點在那裏集合。我給你們準備祭祀的衣服,就不在MARINER住了。”

說完話蓮象和老板打了個招呼,推開門直接走掉了。

封緒癱在椅子上:“巽爺。”

“我不想要學分了。”

“好。我這就打電話給校長,建議直接開除封緒同學。”

“穿裙子這事我不想幹。”

“你相信你的潛力嗎?”

“我不想在女裝這種事情上麵相信自己的潛力。”

“那你相信她說的話?相信她說的每一個字?”

封緒睜大眼睛,一下子坐起來。

“什麽意思?”

巽挑了下眉毛。

“字麵意思。”

那個時候她也正好經過那家超市,看見了穿著露臍裝的一群小姑娘們。她輕輕蹙眉,在帶著粉色絨球的厚手套裏麵哈出白色的霧氣,戴上鬥篷上的帽子,看起來就像一個十來歲的小女孩。

外麵真冷。她用小靴子跺了跺地上的花磚,噔噔噔地向前跑去。

她走進超市買了一杯熱飲料捧著,進了一家外文書店,走到最靠近熱源的地方,脫掉鬥篷,拉開小木椅坐了下來。

那個少年把她當成了這裏的常客,用英語問她推薦的書籍。他手裏拿著一本書,抱歉的笑著,說打擾到她了真對不起,但是實在是想買書送給朋友,又不知道哪本好。

她晃晃棕色的短卷發,臉紅撲撲的像一個蘋果,把手裏的那本書遞給他。

“我喜歡這本。我相信你朋友一定會喜歡的。”

她看著巽又拿了一本書,叮當推開店門,小鈴鐺歡快地跳躍著送他出去,然後踮著腳在書架上拿了那本綠色封皮的神話故事。她認真地讀了幾頁,直到一隻鴿子咚的一聲撞在玻璃門上,不顧店主的驅趕,飛到她的桌旁,啄自己的翅羽。

她放下書,好奇地盯著那隻脖子上有一圈黑色羽毛的白鴿子,又轉頭看店主。那個瘦巴巴的老爺爺對她友好地笑笑,揮了揮手,表示不介意,坐回櫃台前。

空氣靜了很長時間,隻有小女孩小聲讀句子的聲音。

門外四個人嬉笑著經過,兩個男孩兩個女孩,聲音很大,店主不悅地向門口張望了一眼,又嘟囔了幾句。那個黑色頭發的少年正笑著,忽然轉頭看了一眼書店裏。她看到那個男孩子亮晶晶的雙眼,和手裏揚著的書――

他在向她道謝。

等三個人走過去了很長時間,書店的主人靠在櫃台旁邊打盹。那隻鴿子突然開口,是一個低沉的成年男聲。

“那邊到底有所行動了。”

“嗯。”小女孩輕輕點頭:“我聽到了。”

“那個人,不是我認識的蓮象。”鴿子歪歪頭:“真正的蓮象不會說這麽多話,也不會主動要求和別人組隊或是合住旅館。那孩子性格雖然強硬但很孤僻,也就隻和小橋聊幾句天,別人一概不理。那天組織被一個看不清麵孔的人侵入,那時候我並不在場,但是小橋應該知道。”

小女孩猶豫了很長時間,歎了口氣。

“蓮象死了。”

“什麽?”

“確定無疑。妙音想要做什麽,我都清楚。嘲風那孩子之前在不空絹索呆著的時候,蓮象回過一次家,回來的時候就不對勁。”柯洛看著自己變小的雙手,回想起荔橋給她通信時候詫異的神情,搖了搖頭:“已經被調包了。這個,怕不是妙音派來的,想要離間嘲風和我。”

“先生有把握贏麽?”

“不清楚。但是可以說,他們計劃的很好。本來我是打算讓巽借以前的人際關係把昏庸的淵尺墟打下來,這樣那裏的狀況還能好一點,不至於像從前那樣人心叵測,混亂不堪。那邊卻瞅準機會橫插一腳,想要挑撥離間。不過他們也不想想,我要是真存心害他們,他們能活著出花朝城麽。”

“我已經通知曇心了。讓他派幾個認識的人來,免得到時候真的打起來。”

小女孩理了理帶絨的襯衫,發了一會呆。

“也好。但是目前先別妄動,人多了難免會出亂子。”

“好。先生想怎麽處置那個假蓮象?我曾經跟蹤過她,但是跟丟了。”

“我這邊有人會去的,就不勞您費心了。但是為了獲取消息,還得麻煩您再痛上幾次……”

白色的鴿子打了個哆嗦,想起巽從書裏拿出的那片鴿絨。它被扔進垃圾桶裏麵,當做竊聽器,再傳到本體這邊,像一個鴿形的電話話筒。

柯洛歎口氣。

“妙音想清理掉餘下的三千緲神,胃口未免太大了些。她也不看看,這世間有多少恨她的人。殺掉我很容易,但是那些人,她沒有資格碰。我教嘲風以冷眼待這世界,教他恨,是為了讓他更好的去愛。為了提高他的警惕一直逼他生活在暗處,但我知道那孩子心裏麵不是抵觸光和熱的,逾界不擾隻是一個自保性命的幌子,你看看他哪次真的聽我話了?”小女孩笑了一聲又停住,卷了卷耳邊的短發:“葉月是我第一個學生,他兒子諦宴一直想殺了嘲風。但是他自覺不可能做到,畢竟嘲風留了他父親一條生路。他想複仇又無能為力隻能放下。謝千綃想要殺掉所有緲神和三千舍,嘲風是對付她的唯一辦法,但是我又不可能強迫他,隻能一步一步引導他去認清現在的局麵。我還打算讓三詩繚下山幫我呢,她不肯,你說我怎麽辦?造化弄我於無常,辛苦教了幾個好苗子,到頭來落得一場棋散茶涼,還不是成全妙音,成全那個離月……”

小女孩合上書,用手撐住額頭。

“言多必失,到此為止吧。”

柯洛用的是緲神的古語,鴿子沒有出聲,但它說的話一字不落的傳到小女孩左耳的耳釘裏。於是那個和藹的書店主人隻是以為今晚的客人隻是一個聖誕節打扮的愛爾蘭小姑娘,在用自創的語言嚐試和鴿子對話。柯洛拿走了那本綠色的書,踮腳遞給老人一個紅色的錢袋,紅撲撲的臉笑成一個蘋果。皺巴巴的七十歲人類老人拍了拍幾千歲的小女孩頭頂,幫她包好那本貴重的精裝書,放走了那隻一直在烤火的鴿子,然後看著小女孩走遠,這才關燈,鎖上店門。遠處小女孩的身影走進了黑暗裏,飛出一隻黑白兩色的鶴,它頭上的一抹紅色映著街邊閃爍的彩燈,迅速的劃過天空一角,沒有任何遲疑。一戶人家裏帶有雀斑的小男孩聽到敲門的聲音,小心翼翼地打開門,看到地上包裝好的神話故事,驚呼出聲。

遠處一隻鴿子站在鍾樓頂上,靜靜梳理羽毛。他想起柯洛叫了那個人的全名,而不是再以“妙音”代替。他想起幾千年前那場火,想起離月真,綠緲與謝千綃的臉,想起那隻鶴眼睛裏悲傷的淚水。教堂的鍾聲敲第七下的時候,這個人類的小鎮開始落今年的第一場雪,愛與恨與悲與愁,都被細軟的白色輕輕纏綿壓覆。那桀抖抖翅膀起身飛走,想起來他剛認識柯洛的時候,她黑色的長發被一根木簪隨意別在耳邊,年輕的女子放下書卷,朝他露出一個溫和的笑。

“悲傷痛苦與壓抑有很多種,而愛就隻是愛。”

―――――――――

這裏的人類不多。畢竟珍稀強大的變異獸什麽的隻存在於三千舍眼中的世界,而在人類眼中,這裏就是一個湖邊的荒地,隻不過多了幾塊白色的石頭而已。

他們從MARINER出來之後沒有接著打車,而是步行了一段距離,在路邊的商店裏鑽進鑽出。新年將至,商店裏洋溢著快活的氣氛,打折的標語和人群,負責促銷的小姐姐來回的走動,推銷自己店裏手工烘焙的小餅幹。封緒拿了兩塊,笑著拒絕了進店觀看的邀請。他正經笑起來的時候其實挺好看,嘴唇微微向上彎起一個不大不小的弧度,眼睛裏依舊是明亮的,和在家裏大笑判若兩人。封緒經常在家裏麵不顧形象的擾民,不知道他笑點是真的低還是什麽,總是把眼睛彎成兩道細小的裂縫,嘴張的都能看見扁桃體。問月每次見了都想把雪糕棍捅到他嗓子眼裏麵去。

走到一個磨坊下麵,巽看了一眼身後的兩個人,敲了敲門。裏麵傳出一個聲音,聽起來像一個故意裝成老人的小女孩。

“需要什麽?”

“有可供三人飛行的禮鳥麽?需要有勿擾模式的那種型號。”

“有的。”

巽付了錢,直接去後院牽了一隻巨大的鯨過來,那隻鯨除了腹部是灰黑色的短毛,全身上下都是綠色的,在半空不高不低地飄著。

封緒垂頭喪氣:“巽爺你知不知道,租禮鳥很很很很貴的。”

“那個地方不通車。等我們走過去,祭祀早就結束了。”

“一定是為了賺錢才想出這麽一個餿主意。”封緒撅起嘴,進了鯨的肚子裏麵,哇了好幾聲。

“哇這裏麵好黑啊。哇。哇這燈真漂亮。哇……”

巽還沒來得及,問月點著頭挪到那個喋喋不休的人身後,拿著槍托敲了一下他的後腦,於是封緒直直倒地,被迫閉嘴。

“謝謝。我很欣慰,終於不用親自動手了。”

問月把槍塞回去:“不客氣。我早就想這麽做了。”

白山不是一座山,而是一個小小的庭院。它的入口連接著三千舍的一個封閉區域,走過那座假山下麵的門,穿過結界來看的話,這裏還有一些虛無的漆黑入口,不過都被防護欄擋著,一般的三千舍進不去。雖然第伍坊碧桃門本來就是一個開放的區域,和人類共生共存,三千舍和普通人零距離接觸,但是因為某些見不得人的關係,導致這裏出現了很多黑市上才能知曉的暗道與異維場地。

比如他們現在正在走的這條。

柯洛曾經訓練巽解出各種看似兒童塗鴉似的謎語,那些畫在牆上的符號,有著各種的顏色與形態,從插畫到數字,到羅馬字母,德語,拉丁文,某些三千舍種族的暗語,緲神的古文字。巽需要做的,就是在這些看似混亂的圖畫中找到它們之間的聯係,然後逐一擊破藏在背後的秘密。

所以巽很擅長這個,Sorel在沐月陵那棟公寓上留的摩爾斯電碼根本難不倒他,雖然他每次都說自己是瞎猜的。

最後一次的時候柯洛讓他去一個三千舍的家裏麵偷東西。說是偷東西,實際上是偷變異獸。那個人抓了一隻快要滅絕的[虹妃角],巽需要在柯洛打電話叫管理司的人來之前,把鎖解開讓它從籠子裏出來。巽翻到那個人全是壁畫的家裏,那個巨大的籠子就這麽在客廳中央立著,一點也不忌諱外人的觀看。巽落到柔軟的地毯上,長長的絨毛吸去了所有聲音,他愈走近就愈發覺得氣氛奇怪,等走到最後他終於明白了:籠子的門是開著的。

那隻透明的生物顫抖著縮在籠子一角,並沒有出來。它已經沒力氣到無法移動自己了。[虹妃角]可以給人帶來美好與快樂的情緒,它們的體型十分龐大,躲在陰暗的城市角落,以悲觀的想法為食,等吃飽了就會變成彩虹一樣五彩斑斕的顏色,分裂成許多個小絨球飄起來。換句話說,你隻有足夠不快樂,才有可能養虹妃角。但是這個變色的習性被很多貴族盯上,他們把幼年的虹妃角當做吉祥物一類的生物,大肆的捕撈,放到家裏以供觀賞。然而他們沒有什麽悲觀的情緒,他們衣食無憂,他們不會愁壓力太大,工作太多甚至心愛的甜品店早早的關了門,他們終日快活的享受地位與等級帶來的差距,導致虹妃角餓得變回透明的橢球狀,一天天的變小,最後消失。

巽看著那些美好漂亮的壁畫,突然明白了老師讓他來的真正目的。

他把花瓶打碎,把牆上的壁紙全部扯下來,露出背後抹不掉的刻痕。巽根據屋子裏麵鍾表擺放的位置找到了保險箱的鑰匙,推開虹妃角的籠子,把那扇沉重的門用力掀開。貴金屬與貨幣,珍稀的材料,玉石,巽拿出來一一甩在那個透明的小生物麵前,麵無表情的用風刃絞碎。他皺著眉看著虹妃角一點一點的變大,變成彩虹色,最終噗的一聲裂開四散而去,猶豫了一下,最終收了手,放任它離去。巽聽見門口有吵鬧的聲音,那個人和管理司的小哥正麵相遇,不由得佩服老師的手腕。幾個人從門口進來,看見一地狼籍後目瞪口呆,巽從另一扇窗戶跳下,趁著夜色消失在風裏。那個三千舍估計是倒賣情報的間諜,保險箱裏除了貴重物品全是一摞一摞的書卷。巽提起來一本看了看,都是空白的,估計做了雙重防護,要特殊顯像墨水才能看得見。老師應該是早就盯上了這個人,借此機會鍛煉他,一石二鳥的事情柯洛從來都做的很好。有些不正確的權利與財富的確能使人心生羨慕,但是如果人們看見了它的產生過程,也會反胃到拂袖而去。

這世間最難解的秘密永遠都不是可見的形式。最厲害的刀光劍影不會拿出來被別人看到,毒液和斑斕的隻存在於心底。時間一長,它們從內部潰爛瓦解身體,然而在這之前如果不解開謎題,先受傷死去的將會是自己。

兩邊的牆映著黃白兩色的燈光,巽看到那上麵有用粉末抹成的圖畫,他仔細看了下,發現是模仿的花朝無尋的春秋百花卷。

全是淺色貴族與瓷娃娃的宴席一下子回到腦海裏,令他產生了不好的預感,心髒突突直跳。

白山。白色的佛刹利貴族。相似的春秋百花卷。有什麽聯係?淵尺墟不是已經被管理司的人押走了麽?怎麽……

喔對,這裏是花朝郢的地盤,他的小兒子畫的壁畫,被這裏的人模仿也正常。

隻是這段時間刻意的“巧合”太多,讓人很難放鬆警惕。巽不相信墟還能從管理司三十層大門裏出來,那麽如果真的是有人故意而為,無論是威脅他還是提醒他,都不是個很好的兆頭。

巽暗暗歎口氣,看見那邊封緒頭上的一團黑影又掙紮了一下。

八盞小燈緊跟著他們悠悠的走,嗔一直不安分地在肩膀上亂竄,時而跳到他頭頂,在掉下去的時候被眼疾手快的封緒一把撈起來。

他知道嗔看見了那16隻馱著燈的黑色小蟲子,還有身後的那一堆……有什麽辦法呢。嗔不去把它們一個一個的撕咬碾碎已經是萬幸了,他又不能把貓收起來,畢竟那個正在帶路的慘白慘白的人看起來似乎很避諱嗔,他要是把這個威懾力收了的話……不知道會怎樣。

問月還戴著她的帽子,和蓮象的幻象走在最後麵。巽雙手插兜在一旁走著,看起來事不關己,可封緒知道他在憋笑,導致有幾次差點笑了出來,用咳嗽偽裝了過去。

嗔蹬了一腳封緒的臉,爬上頭頂。那個背上長著白色蛾子翅膀的人淡淡地回頭,它的臉上帶著一個沒有任何裝飾的白色麵具,沒有任何孔供眼睛露出來。那雙橢圓形的殿上眉像一對空洞無光的眼睛,死死的咬住身後四個人。

它冷漠不帶任何感情的聲音不像是從身體裏麵傳出來的,反而更像是來源於四麵八方,緊緊包圍。

“……何事?”

嗔在封緒肩上弓起背。封緒一把按下它小小的腦袋,一直捋到尾巴尖:“沒事沒事,勞您費心了。”

那人輕哼一聲,轉過身去。巽和封緒交換了一個眼神。

巽:“你要是再敢折騰一下我就把你切了喂這隻大蛾子。”

封緒:“救命我是無辜的全都是嗔鬧出的動靜……!”

問月麵不改色,蓮象用蟲子做出來的替身用力皺眉頭。

這條暗道是通向白山的其中一個入口。本來說好了是他們先進去,蓮象在裏麵接應,然後換上祭祀的衣服混進人群。沒想到那個長著白蛾翅膀的人要求見到線人才能放行,於是蓮象把筆帽拽開,墨綠色的小蟲子密密麻麻地爬出來堆成一個人形,然後從上到下依次的變了色,就像是揭開了一層蒙在人臉上麵的布,或者刷上了一層肉色的漆。

“我的……天。”封緒繞著那個假蓮象轉圈,它呼吸著,眨眼,有時候手指微微顫動,像極了一個真正的人,隻可惜隻差那1%,就永遠都不是。

“這個蓮象陪你們進去。我從另外的路走,到了再聯係。”蓮象轉身跳上一隻貼地飛過的禮鳥,把上麵一個濃妝豔抹的阿姨嚇了一跳。她向那人低頭道了一句歉,在另外一個地方跳下來,跑了兩步沒了蹤影。

那堆蟲子眨了一下眼睛,用蓮象習慣的姿勢揮了一下手。

“走了。”

封緒頭皮發麻,恨不得一開始就當做沒認識過她。

走了很長時間,在封緒懷疑這個隧道究竟有沒有盡頭的時候,前麵的那個人突得停下,用吟唱般的詭異音調說了兩個字。

“止步。”

三人加一蟲趕緊站住。那個人在看似一片漆黑的前方雙手一撐,空氣中突然出現一道白色的門,看起來無比紮眼。

那個帶路的人轉過身來,它臉上的麵具已經變成了黑色的。那雙殿上眉已經變成了白色的兩隻蟲,趴在麵具上,還抖了抖翅膀,掉下一些白色的粉末。

“白山大人聽不得胡言妄語,也不喜鬧。不可褻瀆神物,也不能帶走任何東西,懂得麽?”見他們點頭,那個人拿出了五張麵具,遞給他們:“戴上。”

“我們是四個人。”

“算活物。五個。”那隻蛾子的翅膀抖動了一下,嘻嘻笑起來:“不戴也是可以的,隻是到時候怕是走不出這扇門……”

巽沒等他說完就把麵具拿了過來。封緒在心裏翻了個白眼,拿過自己的,看了看那個比貓臉大出兩倍的麵具,猶猶豫豫的靠近嗔。白色的麵具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縮小,正好包裹在了嗔的臉上。黑色的貓不情願的喵了幾聲,封緒摸了摸它的耳朵,便不再掙紮。

“進去吧!”那個人單手撐門,用唱歌一樣頓挫的語調說了一句。

門打開的時候,三個人不約而同地眯了一下眼睛。裏麵的光線太亮,和隧道裏的完全不同。再回頭時,那個長著蛾翅的人已經不見了,16隻馱著小燈的蟲子紛紛爬出陰暗的隧道,四散而去。形成蓮象的小蟲紛紛從麵具上爬下,變成白色飛速進入庭院。遠方灰白的葉片與藤蔓,白石與假山,沒有流水,沒有動物,帶著白色麵具的人走來走去的遊覽,一些頂著白紗的人在遠處忙碌著,手裏麵拿著白色的球。

封緒在原地閃了兩下,突然僵住。嗔不滿的嗷了一聲,示意封緒捏疼了他。

“……怎麽了?”

“能力被封了。”封緒嚐試著拿下麵具,卻發現麵具嚴絲合縫,根本扯不下來。他捏住麵具在臉部的邊緣想把它捏碎,那麵具不知是什麽材料的,手指在上麵打滑,根本使不上勁。

巽皺眉,發現風已經不聽使喚了。

封緒的聲音悶悶的:“被人擺了一道。我早就看那隻蛾子不是什麽好蟲子,這下糟了。”

“還有我呢……”問月掰著手指想了想:“我這裏還有兩把槍,回城,嗯……蟲繭剩的不多了,七八隻吧,還有小型……”

封緒一把捂住她的嘴。

“進門的時候不是搜身了嗎……?你藏到哪裏了我的天。”

“我不說。”

巽抬頭看天。這邊的氣溫大概十七八度,和外麵的零下完全不同。

“我把槍給你們?”問月拍了一下口袋:“等會是不是要打起來?”

“不,先不用。等混進了隊伍裏麵再說。”巽走出門,擋了一下眼睛:“這裏麵地形很複雜,先把回城分一下吧。我們能力被封,打又打不過,隻能逃了。”

“早知道不戴麵具了。”封緒悻悻地說:“這下連嗔都收不起來,黑色的超級顯眼不說,還沉。”

他們躲到一個白色的假山旁邊,找到蓮象。巽看著已經穿上白色裙子的蓮象,輕輕抿起嘴。他沒有告訴封緒和問月真的蓮象已經死掉的這件事,也沒有提醒他們接下來有可能的陷阱。巽欲言又止,頭一次在這種事情上麵如此猶豫。他想起夏天,那個穿著紅裙子的朝靈,那時候他完全可以給封緒打電話叫他救朝靈離開危險區域,可是他沒有。他以為當初是害怕牽連無辜的人,可是有個聲音告訴他,並不是。他在已經變成焦土的風向界裏麵殺掉了工程師,那個漂浮著的鳥嘴麵具像漏了氣的袋子一樣落在地上,散發出黑色與紅色的煙氣。在這之前巽從來沒有聽說過其他人殺死工程師,他們穿梭在時空之中,不老不死,沒有人見過他們真正的樣子。巽發現自己支開朝靈不全是想讓她逃走,巽發現自己沒辦法完全相信封緒,把自己的安全全部托付給別人,他做不到。

他以前會把這一切當做是獨自一人慣了的心理,看到那個假蓮象之後巽發現,可能並不是這樣。

白色的魚遊到空中,少年與耄耋,羽毛和衰影。人們抿唇微笑,小鈴輕輕搖起,穿著白裙子的三千舍和人類魚貫而出,他們低垂雙眸,唱著荊棘與睡鳥的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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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仍不敢相信這一幕是真的。

巽伸出手去腳步卻不聽使喚地打顫。嗔摔落在一邊,掙紮爬起,封緒用回城移動到問月身邊,卻仍舊被甩開距離。那個墨綠色的身影三五下就帶著她消失不見,蓮象的臉上是個冷漠的表情,又似乎是在抿嘴惋惜。她的手裏握了一柄蟲子化成的匕首,緊緊貼合在問月的脖子上,劃出一道血痕。

巽被兩個穿著白色衣服的人死命地抓住,麵具仍然緊緊地勒在臉上,讓他連呼喊都顯得羸弱而有氣無力。他的手指死死地摳進兩隻白蛾的前肢裏,回想起剛剛的半個小時,恨不得把自己用風刃絞碎。封緒茫然地立在屋頂,雙膝一軟但沒有倒下,一隻帶著麵具的蛾夾住他的雙臂把他扔到地上,嗔顛著跑過來,金黃的瞳孔在強烈的光下縮成一線,抬起前爪輕觸封緒下垂的手。

問月被抓走了。

巽艱難地閉上眼睛,心裏有什麽東西掙紮而出。

從進入庭院,到他們換好祭祀的衣服,戴上拖地的頭紗混入人群,中間隔了一個小時的時間。兩排長長的隊伍向前緩慢地移動,那些蟲子們用聽不懂的語言低聲吟著歌,空中白色的魚有長長的尾鰭,輕紗一般在空中漫無目地遊著,每轉一次方向就有一聲小鈴叮咚。它們的手裏都拿著一個白色光潔的球,在胸前舉著,躬著身走進那扇門去。蓮象在最前麵,問月在中間,巽和封緒被隔開了幾個人,落在後麵,遠處的隊伍長得令人心急,持香燭的蟲子站在門邊,六隻眼睛死死盯住唱著歌的隊伍,並沒有一絲眨動。

巽感覺有什麽東西悉悉索索地爬上肩頭,在耳邊嗬氣。他知道那是由於緊張而帶來的幻覺,舉起手裏的球,對準遠處門上的凹陷,又放下,假裝和祭祀的隊伍保持韻律一致,其實心裏慌得要命。巽眯著眼睛看前方,蓮象和問月已經進門了,守門人不時挑起頭紗檢查那些人的眼睛,然後揮手通過。封緒一躬身進了門,巽低頭想要跟著走進去,一支蠟燭帶著風停在他麵前。

巽緩緩抬頭。

“眼睛。”那六隻眼睛下麵的口器發出聲音。

“掀開你的蟲紗。”

隊伍停了。巽看不見門後麵的情況,身邊所有的人還保持著舉球的動作,像是被按了暫停鍵一樣懸在空中。隊伍上方的白鯉仍擺著尾鰭,巽看清了它們身上的構造,那些魚的尾巴是中空的,一隻鈴鐺帶著環死死咬住血肉,每一次掙紮甩尾便清脆地鳴叫一聲,帶著得意的雕花,在空中惶惶然地虛浮,用金屬的聲音輕輕嘲笑。

巽突然無比地想離開這裏。

那根枯如竹枝的手指挑開蟲紗,六隻眼睛與巽對視一秒。巽聽到自己麵具裏的呼吸聲,輕紗摩擦聲,耳邊有巨大的白鯉遊過,發出叮鈴一響。

“他是個裂燈!”

蟲子用尖銳的聲音高聲鳴叫起來,巽捂住耳朵。隊伍裏那些人手中的球在同一時間猛然炸裂,裏麵的**濺到那些人的身上,發出強酸溶解一般的嘶嘶響聲。巽把球扔掉彎腰後退,那蟲子在那個瞬間抓住了他的脖子,強迫拉近。遠處白色的門劇烈地顫抖起來,假山轟隆隆的就要合攏,那隻蟲子的口器發出喑啞的嘶嘶聲,六隻全黑的眼睛裏麵空洞一片,映出自己臉上開始枯萎的白色蟲紗。

巽下意識地眨眼,呼吸一滯。

風沒有應約而來。

他用力掙脫守門人的禁錮,那隻蟲子生了怪力,幾乎把巽骨頭捏碎。他快窒息了,身邊的隊伍已然消散,露出一地狼籍屍體,眼前斑斕的光點灼花視網膜,耳鳴聲打著馬蹄,從遠處奔來。

“宋嘲巽!”

他垂下眼睛。

“宋嘲巽!”

他睜開眼。一隻巨大的長毛獸端坐在他麵前,安然自若地舔著左掌。它端坐於一個城鎮的端點,在他身後,無數灰瓦石磚砌的小房屋重重疊疊的鋪開,直至目所不能及處。

有人在踢他的鞋子。

巽低頭看到的卻是隻紅色的雀。他驚訝地頓了一秒,從地上爬起,緊繃的神經一下子放鬆下來:“老師?”

“不是。”紅雀從他身邊跳開,理了理自己的羽毛:“鶴先生很忙,於是叫我來了。剛才是我救了你,它們對裂燈從不心慈手軟,下次就沒這麽好運了。”

“謝謝……裂燈是?”

“白山的三千舍們對叛徒的稱呼。”

“這個地區隻是因為那個變異獸而被稱作白山麽?為什麽三千舍全是蟲的樣子?”

那隻雀斜了他一眼。

“問題太多。現在門外的情況不容樂觀,管理司的人很快就來,你的時間不多。從今天開始由我負責監視你的舉動,如果你的行為會影響到下一步的局勢,那麽我會殺掉你,毫不留情。”

“你是……?”

“繞過這裏去找他們。我走了,當心。”那隻紅雀沒接他的話,徑直飛起,轉到巨獸的背麵就不見了蹤影。

巽微一皺眉,看到了正在遠處等待的三人一貓,加快腳步奔了過去。

“你說那是……白山?”

“噓……!”問月踹了一腳封緒:“小聲點。”

“既然它就坐在這裏,為什麽Sorel不直接封印?”封緒瞥了一眼四周,低下腦袋用氣音悄悄地說:“要是換成雪可能早就兜起來帶走了。”

蓮象小小的翻了個白眼,走到問月的那邊,與他保持了一定距離:“強大的封印獸很難和主人結契的。萬一在靈魂狀態下受了傷,那就再也回不去自己的身體了。你的貓不是封印獸麽?是怎麽來的?”

“罐頭玩具妙鮮包。略加引誘。”

“好的我知道了。”

“你們進門之後沒遇到祭祀隊伍裏的其他人?”巽回想起被六隻眼睛射來的目光緊緊抓住的窒息感,伸手碰自己的臉,卻觸到了光滑堅硬的東西。

麵具。巽看那三個人,他們的臉上都沒有白色的硬殼。麵具在臉上呆的時間過長,讓人幾乎忘記了它本身的存在。他看封緒,那個棕色頭發的小胖子緩緩扭過頭,眼角笑紋相同,嬰兒肥相同,說話時嘴型相同。然而巽知道他不是封緒。外表再相同,也隻不過是一群瘋狂的蟲子堆砌起來的假象。

一個電花在心裏劈啪跳過,巽知道了他麵對的是什麽。

“封緒”伸手掐住他的脖子。

“裂燈必死。”他的眼睛變成了灰蒙蒙的珠子,四周的場景像水汽一般籠著一層霧,不受控製的向天空飛散去。小鎮消失,店鋪消失,熙攘人群消失,蓮象和問月消失……遠處那隻白山卻在霧裏愈來愈清晰,一個穿著灰黑色燕尾服的人影影綽綽地出現在巨獸的麵前,右手敲著金屬手杖,發出不應該有的清脆響聲。

“世界並不會流逝,因為死亡並不是一個罅隙。”巽微笑盯著眼前已經變成白色飛蛾的“封緒”,蟲子的手勁大得驚人,巽幾乎聽到自己骨頭被捏碎的聲音。他艱難地扯了扯嘴角,明智地並沒有做過多的掙紮。

“理夢師這是要做什麽?把我們都殺了麽?還是說,你是為了某個人的深謀遠慮,來到這裏,隻是為了引起那一點點微不足道的矛盾?”

“韓先生要我做的事我已經完成了。我現在要做的,是另一件。”Sorel看著那隻巨獸,它在夢境裏麵掙紮,身體逐漸變成石塊一樣的質感。那是它真正的樣子,堅硬的像是白色的假山一般粗礪,而不是剛才那溫順的長毛巨獸。

“隻怕派你來的根本就不是韓先生。”

Sorel扯了扯嘴角,露出一個笑,沒搭理巽。

“你知道白山為什麽稀有麽?因為它能夠無限愈合。一個能夠無限愈合的怪物,像是個活了幾千年的緲神一樣珍貴少見。然而就是緲神也不能永生,畢竟能夠‘張口向風,須臾複活’的人並不多見,不是麽?嘲風。”

巽感覺自己的心髒也一並被緊緊箍住。理夢師的話看似是毫無規律的胡言亂語,實際甩出了一個天大的陷阱,它咯咯冷笑著拍在巽的臉上,把他一下子打醒。複活?Sorel絕對不是想要複活嘲風,離間不空絹索與柯洛是為了什麽事情而鋪路,而這一切的主謀想要的是,死亡與永生?

封緒和問月呢?那個假的蓮象又去了哪裏?

白山發出一陣撕裂天地的嘶吼,巽身邊白色的蟲子被直接絞碎,掙紮的殘肢摔落在地上,巽的身邊出現三道猩紅色的環,他感到頭腦發昏,沉重的什麽東西生生地壓在他的頭頂,逼得他直直地跪下無法起身。Sorel大聲地笑,夾雜著聽不清楚的語言,帶著刺耳的鞭子一般,在大腦中瘋狂抓撓。

“明知道是個陷阱還要鑽進來,終於吃虧了?宋嘲巽!”

巽艱難抬頭,模糊的視野裏麵那座山一樣的變異獸獰叫著變小,它睜開了巨大的眼睛,竟然是一金一黑。Sorel瞥了一眼即將被封印的巽,狂笑著張開雙臂:“罅隙!這個世界本來就是一個罅隙!所有人都會無止境地掉落,這個世界就是一場騙局!”

嗡……!

回城的白光亮起,封緒帶著塵土落在巽身邊,做了個前滾翻站起來。與他一同掉落下來的還有已經發怒了的嗔。黑色的氣在三隻耳朵的封印獸身上緩緩遊移,封緒蹲下,伸手拍它的頭頂,眼睛裏是個冷靜憤怒的警告。

他臉上的白色麵具布滿劃痕,棕色頭發淩亂不堪。兩個人見麵第一句話同時脫口而出,無縫銜合。

“問月呢?!”

封緒低罵一句:“你怎麽……?這三個環是什麽?”封緒震驚地盯著巽身上紅色的光,仿佛帶著咒語的刻痕一樣環繞在他身上,帶來沉重巨大的壓力,無法掙脫。

“問月……把回城扔了。”

“什麽?”

封緒又暗罵一句,抬頭看站在遠處房頂上麵的蓮象,她換了一件碧藍色的衣服,抱著臂好整以暇的隔岸觀火。

“那個人真的不是蓮象。”封緒挽起袖子:“我剛進來這裏就被拽倒,一隻蛾子瘋狂地撲過來想滅口。”他上下打量了一下巽,小眼睛裏麵漏了一絲懷疑:“你是宋嘲巽麽?”

“不是。”

“喔。”

紅色的圓猛然收緊,巽咬緊牙關,強撐著沒有倒下。遠處屋頂熒藍色的角出現了一下又熄滅,蓮象甩了甩袖子轉身跳下。封緒睜大眼睛,用力甩出回城緊接著消失,在遠處回城的坐標處出現,貼地滑行了一段距離站起來用力地跑去。

“你幹什麽?!”

封緒沒有回頭:“我看見問月了!她在蓮象手裏!你盡量自保一下啊巽爺!”

巽拖著僵硬的腿咬牙邁出一步,Sorel笑著對他搖頭,紅色的環一下子收緊,巽不受控製的痛苦仰頭,喉嚨裏嗆出一陣金屬氣息,後退了幾步,仍然堅持著沒有摔倒。

“被拔了羽翼的鳥兒。”Sorel笑著抓起金屬手杖,在空中輪了個圈,手杖底端多了一根尖銳的刺。他拿著手杖刺向巨大的變異獸,那尖端刺到白山的一瞬炸開一個巨大的陣,整個庭院都為之顫抖起來,石子狂亂地四處滾動,一陣一陣的氣浪掀翻屋頂,在空中把瓦片擰的粉碎。

“你在為誰賣命……!?”巽看到一隻紅雀飛過,心中一驚。他早該意識到的,蟲子,白蛾,蓮象的筆,春秋百花卷,白山,老理夢師的殘忍實驗,以及城主花朝郢。

一切都是計劃好的,巨大的網。它埋伏在愚鈍天真的旅人腳下,裝作毫不經意,靜待某一天,弑羽噬血,把洋洋得意的鳥兒拖入陷阱。

戰爭與陰謀撩起長袍一角,在世人麵前羞赧一笑。

Sorel還沒回答,一柄長刀直直劈了過來,沒有絲毫的拖泥帶水,在Sorel轉身躲過的瞬間轉了個不可能的直角的彎,直逼理夢師的眼睛。

叮……!

Sorel皺緊眉頭,看向自己的右手,銀色的指節被削掉一大塊,露出裏麵精密的金屬結構。

“小姑娘何來這麽大怨氣?”他笑,瞥了一眼身後虛弱的白山,又翹了翹嘴角:“莫不是為了這頭畜牲?沒有你的,先到先得。”

那個女孩手下沒停,眼前的老人看起來衰老不堪一擊,實際上狡猾奸詐的像一條泥鰍,每次都在最後一秒時在鋒利的刀刃下逃脫。那雙灰藍色的眼睛在視野裏越來越模糊,變深,與綠色相混雜交融,叫人溺死在湖水裏麵,掙紮著不能呼吸。

女孩甩了一下鬢角邊的長發,深棕色的長馬尾在空中飄**。

Sorel大笑出聲,他還想說什麽,一身紅色風衣的女孩又揮刀砍去,使他沒有放鬆的餘地。

“很驚訝幻境對我不起作用?”她摸了摸額頭上凹下去的印記,那是五個花瓣,裏麵的皮膚和臉上的明顯不同,像是被烙鐵燙傷留下的疤痕。

“從這個印記留下的那一天起,我就再也不會做夢了,幻境,幻覺,幻象,都離我遠去,這樣也好,至少不會和那些走狗同流合汙。”

巽沒聽清她接下來說了什麽,那三個紅色的封印陣幾乎要置於他死地,巽的大腦混沌一片,周圍的空氣似乎都被奪去,麵具強硬地緊緊繃住他的臉,四肢失去力氣,雙耳失聰,一切都離他遠去。巽想起很久很久以前,那一抹冰涼的氣息橫在他的脖頸,那感覺如此討厭,連回想起來都令人不適,憤怒,哀傷,無能為力。有人抓住他的頭發,連帶著羸弱的身軀,用力擲在地上,一快一慢地摩擦拖拽。記憶被封印,能力被封印,愛意與美好被封印,淪落入那個無風的眠鎮裏,一天一天等待死去的循環。他想起信任與背叛的感覺,血液從四肢流走,抽空心髒,衝向頭頂,那滴眼淚和有毒的話語一起掉下來,砸碎在弱小的小獸身上,蝕出一個愈合不了的傷口。

我不是一個合格的領主啊,風向界從來都不需要我的保護。我隻是在恰好的時間誕生出來,遇到了好的老師,又遇到了恰好的世道。我從來就不是一個好人。無私奉獻什麽的和我都不挨邊,棋子隻是想要活下去,僅此而已。

你沒看錯我。巽喃喃。

我一直這樣懦弱,綠緲。

巽大笑,第一個環突的炸裂,Sorel震驚地轉頭,卻被女孩一刀刺中腹部。他動作遲緩一秒,側身躲過,那邊一直強撐著沒有倒地的男孩卻向後仰去,直直地落進塵土裏,揚起一陣灰黃。兩隻白色的蛾子迅速飛過來將他架起,用繩索緊緊捆綁。然而他的眼睛依舊明亮,讓人想起下過大雨的光滑青石板,被衝刷的沒有棱角,圓潤,反射著灰蒙蒙的天空。

有人衝了過來。巽在那個瞬間脫力的閉上眼睛,於是他沒有看到身邊的兩個蟲類是如何被爆掉了頭,又被一刀紮進柔軟的腹部。少女把長刀抽出來,皺眉瞥了巽一秒,甩了個石塊,精準的砸中他的額頭。

巽從蒙昧混沌中被一雙手拽出來,白光在眼前出現,黑色猙獰的血跡從身旁消失,他重歸現實。

“這個人交給你處理了。”她跳了幾步重新移動到白山那邊,踢了一腳昏過去的老理夢師,抬頭擔憂地望著天。

“謝……”

“小心身後!”少女跳上巽旁邊的屋頂,三個戴著白色麵具的蛾子從旁邊忽然跳出來,後麵還跟著一大群。它們大張著猙獰的口器,行動飛快,但是巽知道它們在白天視線模糊。那個紅色的身影在一群白蛾中留下一個個殘影,少女冷靜的聲音傳出來。

她話語剛落,封緒從那邊摔了出來,拋了個弧線落在地上,滑出很遠。他接著就爬起來,訝異地看了一眼穿紅色風衣的女孩,眼睛裏滿是警惕。

女孩聳了一下肩,轉頭砍碎一隻蛾子的前爪,不見蹤影。

“問月呢?!”

“在那邊,房子後麵。”封緒的臉上依舊戴著白色的麵具,隻不過多了一道深深的劃痕,從左上斜斜貫穿下來。他的眼睛裏是個哀傷的表情:“她的感覺很奇怪……就像是……”

嗔突然低聲嘶吼起來。蓮象從那邊緩緩升起,她的腳下是綿延不絕的墨綠色小蟲,托著她,然後輕巧地一跳落到屋頂。蓮象向空氣中一伸手,憑空抓住了一個人的衣領,拉近。問月像是穿透什麽帷幔一樣出現,昏迷不醒。她的角變小變暗淡,整個人像隻被紮破了透氣的氣球一樣,頹喪,失去所有光澤。

“問月……!”

“這次我們沒能帶走白山,作為交換,這個小動物我就抓走了。”蓮象的臉模模糊糊看不真切,聲音卻帶著鋒利的刺,穿透進大腦:“作為臨別的禮物,我應該善意的提醒你一下,竊靈者,你最恨的人,就在你周圍,宋嘲巽。”

她甩袖大笑離去,問月在這個時候驚醒,墨綠色的匕首貼上她的脖頸,蓮象在她耳邊低語了幾句,側身踢開攻過來的封緒。他摔倒在屋簷上沒有掉下,蓮象跳了幾步飛速地消失,比扔出的回城速度更快。子彈全部被蟲子擋了下來,封緒痛苦地怒吼,被飛過來的白色蛾擊中頭部,順著慣性摔到地麵。那個穿一身紅衣的女孩在白蛾即將捏碎巽手腕的同時用力將長刀紮入地麵,她的一隻眼睛突然變了,虹膜變成紅色,大火將所有情感燒灼幹淨,所有的蟲子化作齏粉隨風散去。濃厚的,散不開的粉末迎著風旋轉而上,在空中逐漸消散淡去,結束這一切的幼稚荒唐。

女孩走到白山的身邊,撫摸它龐大的身軀。白山欣然地鳴叫了幾聲,它身上的傷痕深可見骨,但正在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愈合。

棋盤上廝殺之勢已然成型,戲子就位,花鼓奏響,被捆綁翅膀的鳥兒化成青色的惡龍,淚水與微笑燒紅眼眶,天真美好褪下外衣,染上繁蕪心酸。空空而來,空空而去。三千幻象,總是迷離。千年之前埋下的樹根迎來了混沌蕭冷春天的第一場大雨,它以骨血與仇恨為養料,在暗處迅速抽出嶄新的芽。

“那麽,你是誰?”巽微微一瞥看向她,卻避免了與女孩的視線接觸:“看樣子你確實像是老師那邊的人,你有什麽目的?問月也是你計劃的一部分麽?”

“我不是幻術師,也不會殺你,收了你的警惕。”她看了一眼憤怒的封緒,後者跌坐在牆邊,三隻耳朵的黑貓把爪子搭在他的膝蓋上,而膝蓋正在微微顫抖。

“回答你的第一個問題。我的名字,破。”她猶豫了一下,張口接著說。

“我是來幫你的。”

―――――――――

三千舍居分為十三個“坊”,每個坊分為五個區。第壹坊灼緲宮,第伍坊碧桃門,第玖坊枯園,第拾坊喵葵屋,第拾叁坊舞照天……它們與人類的地區混雜交融,共生共存,爭奪著同一片天空下的氧氣和土地,相愛相殺的存在了很多年。在很久很久以前,那個還沒有很多人類出現的大陸,緲神占了生靈總數的絕大部分。他們大多不與人類外表類似,按照地域分為了很多的種族,絕大部分是自然化生。誕生於風裏,誕生於夢裏,誕生於下雨的夜裏……緲神們與生俱來的力量使他們能夠更好的與自然對話交流,他們誕生於自然也是自然的老友,這裏沒有什麽正邪之分,所有緲神各司其職,就這麽波瀾不驚的生存了很多年。

竊靈者是個極其例外的例外。

相傳他們誕生於靈魂最深處盛放罪惡的匣子裏。沒有人知道竊靈者的真身長什麽樣子,也許知道的人都被無一例外的吞噬了。他們竊取別人的靈魂化作自己的養分,住在偷來的軀體之內,變成另外一個人生存。從眼睫毛到腳趾尖,從記憶到習慣,竊靈者都能分毫不差的完美複刻。他們是天生的演員,靠模仿與背叛為生,因此被整個緲神界排斥。尊貴的緲神們極其厭惡這種令人不齒的行為,但是在離月真出現之後,一切都變了。

沒人知道它的性別,但是從它吞噬的曆代宿主來看的話,以女性居多,所以暫且稱之為“她”。離月真厭惡緲神,她的目標是把整個緲神界清洗幹淨。超出人類理解範圍的所有獸都不得存在,但一旦那些凶獸消失,那些為了保護而生的緲神也就失去了意義。竊靈者的壽命相對緲神來說都極短暫,頂多兩三百年,或許個別不斷更換宿主的竊靈者還要更短一些。離月真為了達成清洗緲神的目的,不停的更換宿主,但她卻依舊活了下來,成為竊靈者的王。沒人知道她是怎樣延長壽命的,但經曆過那一切的緲神們都知道,風向界燃起大火的那一晚,燒光破碎了幾乎所有緲神的夢想,餘下的三千緲神在鶴先生的掩護下匆忙逃往人界,從此開始了黑白混雜的生活。

但是與自己無關的事情,不要插手。

逾界不擾。

把白山放走後巽幾乎一句話沒說。破敲暈了封緒,給他施了一個沉睡的咒語,把嗔塞到一個貓箱裏麵,被撓出兩道血痕。巽沉默地跟在她身後,什麽也沒問。巽沒有回竹溪橋的旅館收拾行李,破揮手招來一隻巨大的鰩,它忽閃著兩片胸鰭緩緩停下,粗大的尾巴溫順的垂著,上麵有藍色黃色交織的花紋。

上了禮鳥之後很長時間兩人寂靜無聲,像是匆匆忙忙流亡的逃犯。巽站在鰩的頭部,抬頭望著虛空,也不知道在想什麽。破猶豫了很久,最終還是開口了。

“你還不知道吧,我是花朝家的人。”

巽沒說話。

破看著仍被兩道環封印著的巽:“但我真的是來幫你的。”

“嗯。”

花朝破注視了巽兩秒,嘴角微妙的向上扯了一下,目光移到了別處。她把長刀抖了兩下,縮成一線紅色的光,綁在長長的馬尾上麵,看著腳下熙攘的街市,歎了口氣。

“我是個被藏起來的孩子。”

“從小我就住在磨坊的最頂層,就是那種頭上有風車的紅色蘑菇頂建築。窗簾一般是拉起來的,那些人不允許我外出,也不允許發出太大的聲音。隻有一個小姐姐和我住在一起,她還總是帶著白色麵具,好讓我看不見她的臉。”

巽蹲下去,看著嗔窩在貓箱裏麵生悶氣。

“小時候我還在想,為什麽呢,樓下跑過去的那些同齡人,為什麽他們這麽高興?到底有什麽好開心的?製造噪音,製造令人不悅的垃圾,生產出來的快樂卻隻供自己享用。那時候晚上會封城,因為有時候一個巨大的像山一樣的怪物會跑出來吃人。那些人提著燈,穿的像紗網燈罩一樣好玩。他們總是在敲鍾之後出現,在街上驅趕那些小蟲子似的亂竄的小孩子們。我覺得夜晚很有趣,就總是趴在窗邊看。三千舍和人類臉上欣喜哀憤與悲歡離合,我做了很多他們不知道的事,往樓下大叔的茶杯裏扔粉筆,往阿姨新做的頭發上麵撒灰塵,教唆烏鴉把那個老爺爺的假發套叼走……不過做的太過分了的話,會有穿白色衣服的人過來威脅要打斷我的腿。不是怕那些普通人被騷擾,而是不能暴露我。他們挺無趣的,我那時候還小,翻了幾個白眼也就忍了,但是直到有一天。”花朝破淡淡開口,像是在講一個很糟的故事一樣皺眉。

“直到有一天,那個怪物把他們都吃了。整個含進去,衣服扒掉,嚼骨頭的時候發出巨大的哢嚓聲。排骨你吃過的吧,就是那種聲音,整條街都是血,整條街都是那種聲音。據說那個怪物前一陣子被抓住了,關了很久,不知怎的吃了守門人跑到了街上,一整個街道都被毀了。它會發出一種聲音,讓人不由自主的想要去接近,所有的人都跑到了街上,然後被它一個一個當做炸雞塊吃掉。我是那時唯一活下來的人,因為我的前額被打上一個烙印,防止我進入另一空間逃跑,所以我聽不到那聲音,就隻是趴在窗戶前,看著白山血洗整座街市。後來我才知道它隻是一隻被囚禁了很久的貴族的變異獸,供賞玩用的,沒人真正關心它是如何悲傷的度過在鐵絲網後麵的生活。被憋久了的怪物無論看起來多麽溫順可愛,內裏也是個瘋狂可怖的野獸。”

“你為什麽要幫我?”

“因為你和我很像。”花朝破紫色的眼睛裏麵染上淡紅,她裝作被光線晃了,用手遮了遮:“我看到了迷惘與蓄積已久的仇恨,你不該被這些情緒左右。要麽殺掉他們,要麽殺掉自己。籠在過去的陰影裏隻能毀了你,就像我一樣。”

“是老師叫你來的?她又有什麽新的棋路要走?”

“宋嘲巽。”花朝破歎口氣。

“你就不能,哪怕有一瞬間,嚐試著相信別人?”

巽看著花朝破的臉,她長的不像花朝靈或者花朝夕,她們兩個都是絳色的眼睛,暗進深夜裏麵的紅色,瘋癲深入骨髓又被冷靜的皮囊壓製,一旦刺破,深色的罪惡汩汩流出。而花朝破不是。她是冷靜的,是暗伏著的狼,不會上來就取人要害,但會叼著蜜糖輕聲引誘。巽看著她的手,天漸漸的暗下去,但是慣使長刀的輪廓仍然能被看的清晰,她左右兩隻手都能被熟練使用,瘋癲與狂亂被藏在最深處,嗚咽著不敢抬頭。破是浸入骨髓裏麵的傲狠與冷靜,表麵上柔軟可親,實際不達目的誓不罷休。這樣的人最是可怕,他們對陌生人真切友好,對家人卻嚴酷冷漠,等待不知情的可憐人落入陷阱,便開始新一輪的威逼利誘,拿到自己想要的接著就走。

不要相信任何人。因為真切友好往往是裝出來的,裹著蜜糖的刀,而嚴酷冷漠也有可能是暗藏在冰雪下的柔情。

“執著於過去從來沒有什麽好下場。”他想起這句話,笑。這句話輾轉了幾遭狠狠地紮回來,臉打的直叫一個響亮。巽不知道花朝破是有心還是無意,他的確是活在夢裏了。不想去觸碰,因為會疼,傷口會裂開,會感到難受。花朝靈出事的時候,曇心揭穿了他的這一點,巽摔了手機,然而不得不承認,他還是繾綣於過去和奶奶一起生活的安樂鄉,想要沒有任何仇恨的不明不白的生活下去。說白了還是由於懶惰而帶來的精神上的躲藏,由於膽小害怕而不敢現身。他記憶恢複了一大半,能清晰的想起那場無差別的屠殺,隻是大腦感到疼痛,所以強迫他忘記。但忍耐度還是有限的,老師鋪了一條路讓他走,而目的地又是自己想要的,那為什麽因為有點疼就要放棄,這樣沒道理。他站在高處眨眨眼睛,腳下燈火繁華錦簇,卻照不亮夜空。巽捏了自己一把,強迫自己集中注意力。從小奶奶鄰居家的阿姨就說,巽這孩子平時看起來懶洋洋的什麽事也不關心,但是如果他真想做什麽事,誰也攔不住。他禁不住開始後悔,如果離月真沒有放那把火,如果綠緲還活著……他咬緊牙,麵具帶來的力量使他呼吸一滯,破碎的風迷茫的趕來,卻找不到落腳的焦點。

“花朝郢和人類的孩子。因此我的力量十分的弱小,幾乎沒有什麽能力,還被烙下了印記。”她摸了摸額頭上枯萎的五瓣花:“這個印記是他們封印什麽怪物才被允許使用的東西,對通行證會產生排斥,就像免疫反應一樣,讓我不能隨意出入任何除了花朝城之外的場地。不過也多虧了它,我才破解了某些暗道的密碼,反向黑了他們的監管係統,這件事城主現在還不清楚是誰做的。我認清楚了那些人,都是些自私到無恥的東西,連一隻變異獸都不如。”

“不過現在的情況是,因為環境和出身從來都不是自己能夠選擇的事情,所以我們能做的,就是抓住那根最後的稻草,讓自己活下來。”

“或者,讓某些人死。”

“你為什麽要告訴我這些?”巽站起身來,直直的盯著她:“我們才剛認識了不到四個小時,你為什麽相信我?”

“我隻是想告訴你,這個世界上還有值得你去施展善良的東西。我在你身上看見了自己的影子,當年逃離那個頭頂風車的建築之後,我做了很多不能回頭的事情,我不希望你重蹈覆轍。孤身隻影的狼永遠追不到獵物,你不能把一切都歸咎於自己。鶴先生對我有恩,而我很敬佩她選中的學徒,目的相同的人自然而然會走到同一條路上,因為我們別無選擇。我是真的想要幫你,而不是像那些人一樣,都是貓對老鼠的愛,一步一步引導你走近鋪滿奶酪的陷阱。”

“當然,你不信我就算了。”花朝破聳了聳肩,拎著沉睡的封緒從鰩的背上縱身一躍。

“我帶你去見個人,讓她親自告訴你。”

禮鳥飛了很遠的距離,巽估計他們己經出了第伍坊,但不清楚自己現在具體的位置。他敲敲臉上光滑的白色麵具,心想:如果我誰都不信的話,早就在禮鳥背上把你踹下去了。

他早就下定決心了。他一向如此。

巽把貓箱抱下來,嗔在裏麵靜靜地趴著,金黃色的眼睛鎖死了巽,刺來兩道尖銳的箭。巽假裝沒看到貓的眼神,跟著花朝破東拐西拐。他們進了一個昏暗的小巷,對暗號,打手勢,跳進底下的井之後穿過牆,打開塵封的地下室。推開那副巨大的油畫後出現一扇門。花朝破用一把看起來很老舊的鑰匙開了門,拖著封緒鑽了進去。出乎意料的,後麵是明朗的白天,水的氣息暢快的撲來。這扇門後麵是一片春夏之交的湖泊,四周是連綿不絕的蓊鬱樹叢。

“這是……?”

“先別說話。”花朝破撿起一塊石頭,放在手裏顛了顛,平著扔到湖裏,石子顛了四下之後沉入湖底,傳出一個沉悶的聲音。

“閑雲野鶴自來休。”

湖麵沒有絲毫的動靜。巽詫異的看花朝破,後者一臉平靜,兩個人等了一分鍾左右,花朝破歪了一下頭:“好了走吧。”

“去哪?”

花朝破直直地走進湖水裏麵,踩出幾圈漣漪,水看似變得很淺,剛沒過鞋底的深度,然而巽看見剛剛她的腳底有一隻巨大的陰影遊了過去。

“我們要見的是你的師姐。三詩繚先生。”花朝破朝天呼出一口氣:“三先生應該和你見過麵,不知道你還記不記得。”

“我……”

“好了別自責。”花朝破拍了拍巽的肩膀:“本來也沒在你身上抱太大希望。”

湖水被看不見的手劈開一條長縫,兩個人徐徐的下降,像是在透明的潛水艇中落到一條長廊的盡頭。花朝破伸手甩出一個不知是什麽的薄片,橙色的火焰以極快的速度延伸到長廊的盡頭。它們在空中輕輕抖動著,沒有任何支撐點,漫無目的地遊移。花朝破一腳踏入沉寂,鞋跟的聲音回**在漫長的走廊裏,無限的反射。巽緊隨其後,火焰照亮牆上的文字與壁畫,像是在畫展裏麵隨意觀賞。

左邊和右邊的圖畫形成鮮明對比。

那些人的頭上垂下柔軟光潔的羽毛。白色青色的藤蔓與流淌的泉,書卷與花朵,星辰與舞步,黑色白色的龍與長著四腳的獸。越向深處走去顏料越是肆意,黑色與紅色混雜的鯉魚,藻荇交纏,小鈴叮當,披青色紗的女子,足尖深入水麵,倒影卻是一隻赤色的鳥。金粉與朱砂,翠影與藏青,著五彩霞緞的女子指尖停了一抹黛色,小荷菡萏與遠山朦朧,長著兩角的女孩閉著眼躺在蘆葦叢中,烏黑的頭發婉轉的垂下來,似一首荒蕪長歌。

巽看向右邊的圖畫,它們完全變了樣子。赤色的鳥張開雙翅向天空費力的呼喊,蘆葦被燒盡,人群慌忙逃竄,頭上伸展出長長羽毛的女孩被一箭刺中胸口,血跡蜿蜒曲折,在紙上暈開,流進虹膜裏麵,抹不掉的髒汙痕跡。黑色的長刀映出那個真摯而悲涼的笑,一滴眼淚在男孩看不見的地方砸落,摔出萬千迷離悵惘。

“宋嘲巽?”

巽看著畫麵上的那個女孩。她的眼睛是淡淡的湖綠,另外一隻已然失明,呈現出一片無情的霜白。她的長發混雜著黑色的羽毛,映著背後繁華的宮殿,一步一步走過來。有一隻鶴在她身後張開雙翅,她身上的黑色長袍點染了緲神的血,她用愛意與謊言將自己層層包裹,密密麻麻的透不過光線。她輕蹙眉,離月真在那一瞬間被驅離了這個身體,一滴本該不再屬於她的情感墜向燒焦的土壤,隨著少年的心一起碎裂在星河破碎的夜裏。

然後,少女死去,重新被黑色包裹的心髒恢複顫動。她詫異的眨了眨眼,指尖撫上吞噬的刃尖。

“宋嘲巽。”

巽回頭,花朝破站在一片光裏麵,淡然地看著他,紫色眼睛裏麵有什麽東西晶瑩的打了個轉。

“快走吧。先生等著呢。”

“那是什麽?”

“哪個?”

“你知道我指的哪個。”巽從黑暗裏麵走出來,敲了敲自己的麵具。他感到無比諷刺,此時臉上堅硬的觸感反而使他安心。

“三杞玉。”花朝破本來已經轉身走了,腳步不自然的頓了一下,馬尾一搖:“是演繹真相與幻夢的兩麵鏡子。鏡麵的圖案隻有自己才能看到,一麵真一麵假。”她聳了聳肩:“真真假假誰在乎呢,隻不過是兩麵鏡子而已,又不是現實。”

“可是我剛剛看到,你的眼睛裏。”巽停頓一秒,手在自己眼睛四周打了個轉,故意等了兩秒再說話:“有……”

“什麽也沒有。”

花朝破打斷巽的話,在一扇竹青色的門前站定,深呼吸了兩秒,整個人鎮定了很多。“這件事就不要再提了,如果有第二次,我不僅打斷你的話,還要打斷你的腿。”她向上折了幾番袖口,敲了四下門,換了個地方又敲了三下。

門像折紙那樣徐徐的展開,向兩邊退去。泉水的聲音汩汩的流淌進來,一個沉肅,尾音卻又含了一點笑意的女聲悠然的響起,白色的小雀鑽出清湖,撲閃著翅膀嘰喳打鬧。

“可是來了客人麽,焰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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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詩繚也是柯洛的學徒,不過她很不一樣。由於常年隱居的原因,現在已經沒有幾個人記得她了。當年由於傲氣做了不少過分的事情,幫了一些人,得罪了一些人。緲神衰敗之後,她就找了個湖底的小地方,設了幾重結界,“躲”了起來,甚至連老師的使者也不見,不問世事,隱居在一個沒人知道的地方。

巽依約記起老師似乎提到過一兩次,菩提川葉月也好三詩繚也好,柯洛無比的愛她教出來的學徒們,然而有名氣的往往沒有一個好結局,葉月早已死去,三詩繚隱居不再見人,自己失去幾乎所有力量與記憶,被丟到人類的世界差點喪命。柯洛曾經傷心的想要就此結束自己提燈者的身份,然而看到天資聰穎的孩子還是忍不住,對此她總是扼腕歎息:“我挑選的孩子都太像我。氣息,氣場,性格,人格,這些從天生就基本決定了的東西也決定了命運的道路。他們從小就選擇了異於常人的走法,而作為他們的提燈者卻總是不能預測到未來的結局,是我的失敗。是我辜負了這些孩子,他們聰明伶俐,能夠站在眾人的上空翻雲覆雨,然而還是會被命運的手掌**,就像我自己一樣。”

三詩繚的表麵看起來清甜淡雅,但其實是一個憤世嫉俗的人。不過她自以為後麵這點隱藏的很好,初次見麵的人都被她的外表還有談吐給騙了,以為他們麵對的是一隻驚慌的兔子,總是掉以輕心。事實上這隻兔子是吃肉的,相處久了她就把那身絨絨的兔毛大衣一掀,開始琢磨來客究竟能配個什麽涼菜,紅燒清蒸還是炸煮燉煸。

推開那扇門之後是一個大廳。地麵光滑的照出斜影,六根翠碧的柱子撐起穹頂,上麵雕著素雅的花紋,底層用顏料泛起白色的波浪。四周的牆上繪著不知何地的四季景象,以琴棋書畫為題融進了風花雨雪。圓胖的香爐吐出幾股纖瘦的煙氣,不知來自何處的光淡淡地照進來,映亮幾隻立在小舟尾部的鳥雀,它們受了驚飛走一眨眼就不見。巽才發現那是一麵折了幾折的屏風,安然地立在茶案前,上麵的墨畫被賦予了生命,小舟隨著水麵**漾一搖一搖。

她是為了什麽而隱居在幽深湖底?是閉目清心不想沾惹塵世氣息,還是為了……躲藏什麽東西?來自於他人或是自己的內心?

巽收了目光,接過杯子,裏麵的花瓣浮浮沉沉,踮著腳尖劃出幾道清雅的弧線。

“三先生……”

“啊,不必用敬語,小嘲風。我就比你大了那麽幾十歲,按照緲神的年紀,算是同輩才是。”三詩繚抿了一口茶,向花朝破揮揮手:“焰兒,把那邊的男孩子帶過來吧,他也該醒了。”

花朝破把封緒揪過來平鋪在地麵上,又把裝著嗔的貓箱搬了過來,黑色的貓不滿的喵起來。花朝破敲了敲貓箱,擰了一個猙獰的麵目表情:“小東西,你要是再撓我我就吃了你主人。”

“您這是……?”

“麵具。”三詩繚手裏不知什麽時候多了一把木製折扇:“我幫你們去掉麵具,作為報答,你得幫我一件事。”

“什麽事?”

“按照約定,我不能出現在世人麵前。”三詩繚抿了抿嘴:“但是你可以。第拾叁坊舞照天的坊主謝千綃,她手下的[伽綾佛]借管理時空之名做了不少見不得光的事情,自以為無人知曉,可這消息順著風傳的很快,明眼人看暗事一見便知。我猜你也深受其害過,它們在枯園應該是被稱為……[工程師]?”三詩繚滿意地看著巽倒吸了一口氣,撫摸著扇麵上精致的雕花,接著開口:“花朝城的城主花朝郢也與謝千綃有勾結,他下星期會宴請一位大人物,目前還不清楚是誰,但是是誰我也不必明說。我需要的是你偷偷潛入,把消息帶給我。”

“可是我還有個同學走散了,要救她回來。坊間的通行證也快要過期了,而且君山那邊有時間限製的,犯人也抓到了,我們完成這次任務就必須按時回去。”

三詩繚淡淡抿了口茶。

“通行證你不用擔心。焰兒有在管理司的朋友,可以幫你延期。學校那邊我不必說了,你心中自有數。你別急著抵觸,抓走你同學的那個人,是謝千綃那邊的。”三詩繚垂眸吹了吹花瓣,澄清的水麵起了一陣漣漪:“為什麽挑這個時機下手我想你應該很清楚。三千舍小女孩,作為人質再合適不過,你們幾個能力又都被封住,這麽好的機會他們才不會錯過。下個星期的客人口味刁鑽得很,如果你不抓緊這次機會溜進花朝城裏的話,以後怎麽樣我可不清楚了。”

“她……的名號可不好說。”三詩繚微微蹙眉,一隻白色的紙雀飛過來,銜著茶壺給巽斟滿茶杯。

“據說這家夥身體裏麵住了另外一個人,叫做離月真。”

巽手一抖,水撒了。

“喔,看來你想起來了一部分。”三詩繚扭頭看仍舊在沉睡著的封緒,嘴邊彎了一抹淡笑:“離月真作為一個竊靈者,活的太久,連我都忍不住想要她的命了。”

“既然你那麽想殺離月真,為什麽不自己親自去?”

三詩繚“啪”的一收折扇。

“你去是不去。”

“好,師姐。”巽捂著自己被水燙紅了的手背:“但是相對的,你要幫我找到問月。目前的局勢太複雜,你得等我理清楚了再說。”

“不用了,巽。收起你的懷疑與謹慎。孰是孰非你心中早就有數,嘲風可從來沒有露出過這樣的表情。脆弱,敏感,多疑的不堪一擊,你複活之後真的變了,我要是想害你的話,用不著這樣拐彎抹角。老師什麽也沒和你說麽?”

巽頓了兩秒,微擺了一下頭。

“也是了。這是她一貫風格。人人都想殺離月真,為什麽她還沒死,你有想過麽?她的手段遠不是你我能夠想象的狠辣,我們是同一方向,巽,隻是為了同一個目標而迫不得已。陷阱,糖與刀刃,都是前進路上不可缺少的小道具罷了,若是缺少了這點樂趣,人生未免過的太沒意思了。”

“為什麽一定是我?”

三詩繚微微笑:

“因為你認識那個女孩。”

穿著長裙的女子起身,她的手裏多了三隻白紙折成的紙鶴。三詩繚垂眸將紙鶴甩開,它們在那一個瞬間有了生命,發出脆麗的鳴叫四散飛去。一隻直直的穿進了貓箱裏麵,一隻停在封緒鼻尖,最後一隻朝著巽的臉直撲過去,被巽側身躲過,兩指捏住,沒了生息。

“這是什麽?”

“隻是一個媒介。抓好了。”

巽把紙鶴舉到眼前。上麵有著湖水波瀾一樣的紋樣,是虛線組成的一個個半圓。紙很厚,但是卻意外的很輕,三詩繚輕輕站起身,對花朝破做了個“去”的手勢。

花朝破頷首,離開了。

三詩繚推開茶案,那裏麵竟是一把古琴。

“需要我做些什麽嗎?”巽想要站起來,被一隻手按住手臂。

“你隻需要乖乖坐著。”

三詩繚撥了一下黛色的弦,有光從她的指尖緩緩地溢出來,暢快地飛升到不可見的高度,徐徐散去。

然後她開始唱。

“霜天醒,泠泠驚風顧影。”

巽忽然感到一陣耳鳴,他什麽也聽不清,古琴渾厚的聲音穿過耳朵,穿過心髒,帶來一陣陣奇異的疼痛,像是在身體裏開了個清新深幽的山洞。眼前一陣紙鶴嘩啦啦的飛過,巽什麽也看不見,伸手去擋,卻發現穿過了手臂。

“匆匆,月明中。笑談風起,天邊旖旎,含羌笛,含羌笛。”

紙鶴散去,眼前撫琴的女子消失,巽看到一隻青色的小獸,它的身邊裹挾著暢快淋漓的風聲,眼旁青黑色的紋路交纏。他看到一抹綠色的水汽凝成一個長長黑發的少女,她的耳邊藏著柔軟的羽毛。他看到黑白的鶴染上朱紅,他看到一個披著朝霞皎月的女子化成一隻巨大的鳥,睜開水藍色的眼睛,朱喙微張便是三日繞梁不絕。他聽到身邊有人不絕讚歎:“看呐,那就是妙音鳥,迦陵頻伽。”

“花枝篩月影,杏雨搖微雲。”

迦陵頻伽的歌聲變了個調,婉轉低沉,一路打著旋落進穀底,又盤旋向上,揮散雲霄。巽的眼前一花,明黃的燈光透過鏤空的窗欞灑進來,青色的小獸踩著風鑽進一縷煙霧,再出來卻是一個著長袍的男孩。他抓起那朵白蓮,放在彎彎的屋簷一角,眼睛裏麵滿是歡欣喜悅。紅色**漾開來,男孩被鶴銜住衣領,抿了抿嘴,被倒立著叼走。他仍不死心,回頭看到虛空中猶疑探出一隻白玉手掌接了那蓮,開心地吐出一團雲氣。

“落日清階昏紅燭,聽雨削千竹。”

他不知道自己在哪裏,也不知道自己聽到了什麽。有人握著他的手微微顫抖,腳邊的地麵在瑟瑟哀鳴,四周的空氣聞起來依舊像是湖水般潮濕,卻失了水汽本身的氣息,更像是從腺體裏麵溢出的。巽感到渾身一緊,看不見的繩索勒緊他的靈魂,用壓力封鎖呼吸,緊接著一下子散開,像是吹了很久的氣球絕望的漏氣。正麵情緒逃逸身體,風呼嘯填滿內心的空洞,有什麽東西悲鳴著,嘶吼著,更像是絕望的傾訴,想要破殼而出。

他看見了那把青色的刀。

他舉起來就放不下。

“銅鏡華陵空……”

她為什麽要說那句話呢?他想了很長時間,卻還是沒有什麽結果。也許是他把她池塘裏的花弄得一團糟?也許是他弄丟了那本她最喜歡的書?但那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因為不空絹索的壞名聲嗎?她明明知道這不是用來殺人的武器,隻是為了鏟除掉淵尺墟的黨羽。那是因為什麽?因為菩提川葉月?因為老師?因為竊靈……

竊靈者離月真。那句話到底是誰說的,是綠緲還是竊靈者?她對我很失望麽?她為什麽要毀了這一切?為什麽要清除所有的緲神?為什麽要哭,明明已經失去了自己的心,為什麽要在他麵前掉下淚水?

不是她殺掉了我,是嘲風自己殺掉了自己。

所以我的確該死是嗎?我就不應該存活在世上,因為我的存在沒有一絲一毫意義,唯一證明我留下痕跡的,隻能是記憶裏,那些人怨恨,與悲傷的感情。

巽看見那個穿綠色長裙的人款款走過來,她的臉是一團模糊的顏色,怎麽看也看不清。她手裏似乎握著一個長長的東西,垂在地麵,發出令人不快的樂音。

對不起。

巽想向她走過去,卻發現自己連一根手指都動彈不得。長長黑色的羽毛輕柔的將他包裹,清冽的蓮花氣息。巽伸手去碰,卻被鋒利的邊緣劃傷,血一滴一滴湧出來,在地麵聚成一個不小的湖泊,忽然延伸,堆砌成遠處的天景。朱紅色的建築,老舊的紙垂,塵封的木門,這是唯一一個可以置他於死地的小鎮,綠緲在眠鎮的長街向他慢慢走過來,垂眸微笑。沒有什麽愛恨,沒有什麽悲喜,他看著少女扔了刀,走到他麵前,將手輕放在他的頭頂,就像是落了一片翎羽。

“與誰看,桂花舊影,懸柳新青。”

古琴聲被戛然斬斷,巽被一雙手從霧裏麵撈上來,又狠狠扔下。他像嗆了水的人一樣劇烈咳嗽,一個翻身坐起來,睜大眼睛,呼吸急促的像隻做了噩夢的小獸。花朝破噗嗤一笑,不遠處三詩繚結束了古琴的最後一聲樂音,一聲脆響摔進心裏,巽全然驚醒,伸手去摸自己的頭頂,仿佛那裏還留了一絲不應有的東西。

“幹嘛,睡傻了嗎?”花朝破用力抿嘴憋笑,指了指自己的臉,畫了一個圈:“快別愣了,向三先生道謝。”

巽伸手去摸,發現麵具已經消失了,身上破碎的封印也已經消散。封緒依舊安靜地躺在那裏,臉上的麵具也沒有了,隻是不知道為什麽還沒有醒來。

“封緒怎麽還沒醒?”

花朝破順著巽的眼神望過去,隨即不好意思的點了下頭:“啊。他的封印肯定也解開了,現在還沒醒是因為咒語的原因,一時半會恢複不了。”

三詩繚靜靜地收拾茶案,紙鶴們銜著一管竹子,裏麵源源不斷的傾瀉出清亮的水來。她輕點那些畫了白色花瓣的杯子,水流從指尖滑過去,流進茶案的雕花縫隙。巽看著三詩繚揮手送走那群托著茶具的紙鶴,在前麵敲了敲,深沉的木案緩緩地縮進地麵。

“也不道謝,也不離開,是想留在這裏繼續難為我嗎?小嘲風。”三詩繚扶著紙鶴站起來,巽發現了什麽,皺眉。她的裙擺空了一邊,不合時宜的褶皺出現在翠色的流雲裙裾上,透出一些隱晦的哀傷。

巽眨眨眼睛。

“無論如何先謝一聲了,師姐。”巽欠一下身,走過去拽起封緒的胳膊,向門口走過去。花朝破拎著貓箱移步到門前,攔住他去路。

“我送你出去。”花朝破抬了一下左手:“你一個人拿不了。”

巽走了兩步,封緒似乎比之前在佛刹利的時候輕了很多,像是往瘦的方向轉變,不過本質上還是那個嬉皮笑臉的宅胖子。巽打斷自己浸入回憶的大腦,現在他有了一根名為“現實”的刺,隨時強迫自己清醒。他停在門前,伸手想要推開,卻發現輕薄的似一張紙的大門沉重的像是石製的一般,任他怎麽用力也紋絲不動。

“出去之後,當心點。”三詩繚的聲音從背後傳來,幽幽的,穿透了幾十年的光陰,連同之前所有人說過的話,在巽心裏的空洞上砸下轟然一擊。

“之前你問,為什麽一定是你,是吧。我不像老師那麽拐彎抹角,為了讓你‘有可能的死’明白一些,我認真地回答一下。”巽沒有回頭,聽著那個飄渺無定的聲音在後麵響起:“在毀滅一個世界之前,得先嚐試著去愛她。你表麵上是一副波瀾不驚,可實際上我們都知道,愛,你已經做到了。”

“所以接下來就看你的了,嘲風。”

大門洞開,光芒漫不經心地晃進來,在巽身上潑出明暗光影。少年彎了嘴角,拽緊了搭檔的胳膊邁出結界。湖泊清透,三杞玉一陰一陽,對演著唱念做打的舞台大戲。風穿過長廊把假象捏成碎夢泡影,那層懷疑與警惕築成的圍牆拆了又重建,變得明亮堅定,友善可親。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