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澧紜山

“……喂。哈嘍。摩西摩西。”

“是我。隔了這麽久你終於接我電話了啊,我還以為你死在佛刹利了。”

“我當然沒死,如果我死了那豈不是有好戲看咯。”

“客套話先免了,我現在有點趕時間,你能不能幫我一個忙?”

“我要進管理司的紅房子裏找個人,問他一些事情。”

“你幫不幫。”

“我不介意。隻要能進去就行,之後我另有打算。”

“好。還有,如果下次接到我的電話而不是加密管道通話,不要接,以最快的速度派人過來。”

“最好是聰明點的,能打架的更好。”

巽把手機從耳朵上拿下來,但沒有掛斷。風呼呼地刮過,他聽到那邊的人以習慣的口吻歎了口氣,一點都不像他外表三十多歲的樣子,反倒是個曆盡滄桑的老頭子了。

“不空絹索永遠待命。”

巽把手機重新放到耳朵旁邊。

“永遠這個詞,隻有孩子和騙子才會用吧,狐狸。”

“荔先生也說過。也對,她是孩子而我是騙子。”電話那邊模糊的背景音唰啦啦的響,有什麽東西被打碎,發出與地麵親吻的爆裂聲。

“你在幹什麽?”

“出了一點小事故,正在解決。這次的客人十分熱情,想和棱跳一曲雙人舞。”

巽想起那個和荔橋下棋的男生,沉默了一會。

“別不小心把自己弄死了,你還‘欠我爸個人情’呢,曇心。”

穿灰色風衣的男人哈哈大笑,他扶了扶快要掉下來的藍牙耳機,用力按住汩汩冒血的傷口。

“那是之前為了套近乎騙你的。先掛了。”

巽扯了扯嘴角,把手機放進口袋,想了想又拿出來按亮屏幕,對著虛擬時鍾發呆。

“為什麽沒讓他幫忙找問月?”

“問月是被伽綾佛的人帶走的,曇心資格不夠,不能觸及第拾叁坊的事。”巽把手機放進背包,拿出望遠鏡:“我已經告訴老師了,她應該會幫我。喵葵屋的新坊主那桀和老師關係不是一般的好,那天我還見過他,拔了根羽毛當竊聽器。”

“……伽綾佛是什麽組織?第拾叁坊不是不對外開放麽,怎麽跑出來抓人了?”

“工程師,聽說過吧。其實很弱的修理時空的怪物,它們在第拾叁坊的名字叫做伽綾佛,那邊的語言和三千舍通用語不同,和緲神的古語比較接近。舞照天的坊主思維和正常人不一樣,最近在搞一個比較大的動作,得想辦法警告她一下。”巽伸手把封緒的耳機摘下來,指了指遠處一個紅色的點。

“目的地。能看清麽?”

“他被關在這種地方?看起來可不像監獄。”封緒把自己的耳機拿回來套在脖子上:“辦完事就趕緊出來。我感覺你又有什麽計劃沒告訴我,到時候又被你拽著逃跑,萬一我的能力又失效,你可能又要喊個什麽神來救你出去。”

封緒一連用了四個“又”,巽錘了他胳膊一下。

“這次來真的了。棋子要開始自己下棋咯。”

他從懸崖邊緣猛地跳下,風在身邊聚成一個複雜的環。封緒歎口氣戴上耳機,身影消失不見。

“許久不見,淵尺墟。牢獄生活還愉快麽?”

墟抬起頭,眼前的牆壁上有一個深色的人影。

“是嘲風大人啊,淵尺失敬。”那人停了手裏的筆,掛在拱形的白色筆架上,撐桌站起來。墟回頭,一身黑衣服的巽抱著臂站在他後麵,身邊靜坐了一隻黑色的小貓。

“嘖嘖。你總是穿的這麽不討喜。以前你就總是給我添亂,是不是後悔了?當年沒殺了我,現在是不是抓耳撓腮的想要彌補過錯?”

“您能不能別總是這麽惡心。就算在管理司裏住著,風格也沒變嗎?我懷疑管理司那幫人根本不敢把你怎麽樣,其實你隨時都能逃走,隻是根本不想離開,為什麽?”巽環顧了一下四周,深紅色的牆壁上麵掛著許多裝飾浮誇的扇子,白色的錦緞和羽毛,巨大的硨磲與珊瑚,顯得華貴又浮誇。這是一棟三層的小別墅,被稱為“紅房子”,本來是關押一些能力特殊又身份顯赫的犯人的。管理司的三千舍們特別的忙,因為最近時局動**又鬧出了不少事,抓了很多人。但紅房子一直是空著的,因為像淵尺墟這樣的人,除了自願被抓,否則很難給他們定罪。財力與人際他都不缺,能被軟禁在這裏的原因,巽想了很久。順著湧進來的風向門外看,這裏的後麵還連有一個不大的花園,裏麵盆景重疊著高低起伏次第擺放,白色粉色的花在寒冷的風裏不合時宜的開放著。

溫室。巽腦袋裏突然冒出這麽一個詞來,似乎是明白了什麽。

“為什麽?”淵尺墟露出一絲詫異的笑,仿佛聽到巽在問“為什麽西的反方向是東”這種愚蠢的問題一樣。

“因為我樂意。”

巽猶豫了零點幾秒,決定還是按計劃來。空氣中一陣微小的波動,空間被瞬間的壓力擠出漣漪。它在接近墟的時候放慢了零點幾秒,接著恢複了原速,一道氣壓在那瞬間掐上他的脖子,帶來巨大的衝力撞上牆壁。

巽低頭看著嗔:“謝了封緒。”

“咳……!”

“不好意思,你要是不反抗的話痛苦應該會少點。”巽向上拋了個錄音筆,看著它在空中極速的畫著圈,猛地伸手抓住,筆尖指著墟:“管理司那幫人給你準備的這個小牢獄是你的領地吧,就和你在佛刹利的宮殿一樣,你削弱了所有進入這個門的人對時間的感知,但唯獨沒有削弱你自己。這樣人們的速度就會變慢,如果有像我這樣的不速之客闖入,你就能確保自己一定能把刺客捆起來毒打一頓,是不是?”

“我沒這麽無聊。”

“可是我很無聊。”

墟脖子上的氣壓猛地增大,他被捏緊,想咳嗽又無法動彈,感覺自己血管就要爆開:“是,沒錯!”

“很不巧,封緒在這方麵比你強一點。現在他的封印獸五米之內的範圍都屬於他的空間,剛好能壓製你已經虛弱到不行的能力。你以為你躲在這個溫室裏就能完美避開一切外界的裁決?我清楚你在想什麽,墟。但是管理司當真會順你心意?他們給你提供的食物都是正常的麽?”

巽緊盯著墟,但是後者顯然一副無所謂的態度。

演戲真難。巽在心裏歎口氣。

“你想要什麽?”

“你和花朝郢什麽關係?”

“誰?”

“別裝傻了,碧桃門第一區花朝城的城主,花朝郢。我在一個暗道裏麵發現了模仿《春秋百花卷》的壁畫,而這本是幾年前花朝郢送你的賀禮吧?你在這裏表麵是被軟禁,實際上你還在三千舍居摸索,和花朝郢一起研究著什麽東西。你殺掉的那些人其實都沒有真正的死亡,而是被隱藏了起來做實驗,是不是!”

墟的表情突然鎮定下來,他想起了什麽,笑了笑。

“你抓到Sorel了吧。他是個瘋子,但很好用。他就是個普通三千舍,幾年前出了車禍,除了他的那條早就裝上了的金屬義肢,其他的零件幾乎都換成過其他人的,排異反應不大,很成功。”

嗔不滿的喵了一聲。

巽沒說話。

“被嚇到了嗎小東西。”墟輕輕活動了下仍然被禁錮住的脖子:“想問什麽趕緊問,我還沒畫完那幅畫。”

“這樣做的目的?”

“說出來有什麽好處?”

“沒有任何好處。但你一定得說,因為你沒有什麽選擇,我就算在這裏殺了你也沒人知道。”

“你不能的,我死了的話,管理司也……”

“不太巧。我有個朋友在管理司,比較擅長埋葬死人。”巽眨眨眼,牆上有一把扇子顫動起來,猛地合上飛到巽的手裏。

“像這樣,先毀掉這把扇子,再放個一模一樣的贗品擺上去。”巽揚手,那把白色的絹扇回到原地,他盯著墟的眼睛。

“你以為不空絹索被你打垮了嗎,淵尺墟?”

“我沒想打垮你們。”墟看向那麵白色的扇子:“我隻是想讓你的光芒暗一點,晃到我的眼睛了。”

“你們為什麽要做實驗?”

“每個人有每個人的想法。大家受到上邊的鼓動開始幹同一件事,但目的不同。拾叁坊的人很擅長蠱惑人心,為了達成目的唆使不同的人,他們編織一個個夢境,給他們光,讓那些可憐人為了自己心裏那一點希望努力為他們做事,但最終收益的不是那些可憐人。他們不怕秘密泄露,因為弱小的同時也意味著強大到無畏,那麽多人要同時保守秘密,這很難。如果他們那麽輕易就能成功了的話,那麽售賣神也就不是一件難事了。”

“詳細說。”

墟翻了個白眼:“我從現在開始覺得你無趣了。Sorel想長出新的手臂。花朝郢應該是為了他兒子。而我是純粹覺得有趣。Sorel的陳年舊事我沒想去管,那老頭子和上世紀一個什麽人扯上點聯係,與我無關。花朝郢的兒子花朝無尋確認死亡,那個機械迷城的主人哭了很久,當時很多人都在,我沒在場。我隻是個享樂主義者。”

“花朝無尋死了?什麽時候?”

“我不知道。或許很久了。花朝郢是個愚人。”

“幕後主使是拾叁坊的坊主麽?”

“也可以說是,也可以說不是。”

巽挑了一下眉。

“那麽不空絹索裏那個真正的蓮象在哪?”

“她就是蓮象。”

“說話別拐彎。”

“竊靈者。”

空氣靜了兩秒。

墟的左手腕傳來清脆的哢嚓聲,他不受控製地大叫出聲,巽的眼神裏麵刮過了一陣仇恨的風,旋即又恢複清澈。

“你們把蓮象調包了,然後抓走了長孫問月?”

“那個小姑娘……不是我下令抓的……”墟疼出了一層薄汗:“是……”

“是第拾叁坊的指令,那個假蓮象是伽綾佛派來的人,它們一窩都是竊靈者,對不對。”

“……”

巽撇撇嘴:“問月被抓去哪兒了?”

“這個我就不知道了……不過鳥雀總要回巢。”

“你就不覺得自己危險麽?在渾水裏跑是有代價的。你隻不過是一枚棋子,用之即棄的那種。或者你很清楚自己的定位,知道自己在管理司不會被別人怎麽樣?”

“小可憐。”淵尺墟搖了搖頭,眼裏透出無限的悲憫,仿佛手腕斷了被釘在牆上逼問的人不是他一樣。

“我是個享樂主義者。你們想要做什麽,打打殺殺,爾虞我詐,你恩我怨,都和我沒關係。我隻是想看著你們在戲台上麵拿著刀跑來跑去大聲叫喊,誰砍掉了誰腦袋,誰救了誰誰又愛上了誰,我隻是想看戲而已。於是他們把我放在這裏,我答應幫你們監視他們,同時又幫他們做一些事,都是因為我樂意。即使我現在告訴你,謝千綃,第拾叁坊的坊主被離月真所寄生,她的本意是殺掉你們所有人而且還想要永生,你也無法扭轉那麽大的局勢。即使你曾經是風向界的領主,那個時代也已經過去了。”

“我曾經是。”巽重複了一遍墟的話:“但現在我活在這個時代裏。我也隻是一枚棋子,但和你不一樣,我自己會走。”

淵尺墟突然笑起來,他想彎下腰,發現自己無法動彈之後,笑得更甚。他的嘴咧成一個不可思議的長度,眼淚從淺灰色裏迸出來,聲音震的牆上的扇子簌簌作響,笑得渾身顫抖,大口喘氣。

“我赦免你了……我赦免你了。比之前的故事好太多了,真是我聽過的最有趣的笑話……棋子會自己走?失去自由的人信誓旦旦的說能統治宇宙?沒了翅膀的幼鳥想要和鷹一決高下?這不是我們的棋局,親愛的嘲風大人,收起你可憐天真的幻想,你頂多算個能做很多事的將,但是對弈者輕輕一推,局勢還是會無限翻轉。”

“你在拖延時間。”

“你又何嚐不是。你的問題答案你心裏早就有數,隻是來找我確認一下。”淵尺墟活動了一下完好的那隻手腕,眨眨眼睛:“你還是那麽仁慈,我的右手還沒畫完那幅畫。”

“管理司會治好你。而且你們不就是在研究永生。Sorel去抓了白山,那個變異獸可以無限愈合,但是副作用也是明顯的,細胞不斷分裂,最終會越長越大。”

“那件事我真的沒管。但是你們的小兔子長孫問月被抓走,是有原因的。那邊消息比你們準確多了,他們早就看出了沒覺醒的小兔子是個時間掌控者,既然不能改變自己身體的特質,那麽就從時間上稱王。”

“……”

墟露出好笑的神情來。

“第一次看到你如此軟弱,嘲風。”

“你沒有資格直呼我這個名字。”巽厭惡的皺眉,鬆開了淵尺墟:“那麽現在你有新任務了,把問月找到。或者把那些抓走他的伽綾佛的行蹤告訴我。”

“我有什麽好處?”

“我可以保你不死。你要知道,現在你的頭,可比當時的我值錢。”

“我可是在管理司的監獄――”

“那麽就相當於是開放的。”巽歪頭:“不然我是怎麽來的?我沒有用什麽通行證,小小的一個曇心就能做到暢通無阻,你以為不空絹索的大家平時沒事幹就隻下下棋打打架嗎?”

淵尺墟突然笑起來。他身上的白色綢緞映出門外白粉色花瓣的光。墟沒說話,用力盯著巽,皺眉。空氣裏雜亂的灰塵簌簌飛舞,有風吹進來,在屋裏回轉盤旋,吹進清新的氣息。

“那我再加一個條件。我要看著你們不空絹索解散。”淵尺墟笑容隨風消逝:“我要看著你們潰不成軍,倉皇逃竄,你和你愛的人都置於水深火熱的痛苦裏無法掙脫……隻有這樣我才會可憐你,告訴你可憐同伴的地址,看著你們眼淚汪汪的相認,末了她捅你一刀是再好不過。然後你們勝不勝利我都管不著,隻要看著你痛苦就是我最大的慰藉,你陷入自己布置的混沌陷阱裏痛苦而無法自拔,一遍一遍的悔恨曾經做過的每一個決定,我才會仁慈地拍拍你肩,告訴你,你真的是個蠢才。”

“那麽就算是成交了。解散這事我們之後再議。”巽轉身準備走出門外,嗔竄上他的肩膀,轉過頭看著墟。

淵尺墟拿起筆,在宣紙上繼續塗抹著赤色的山水。

“我猜你還不知道竊靈者最大的弱點吧。”

巽沒回頭。

“是什麽?”

“你知道三杞玉麽?他們最害怕的東西。更換軀殼次數越多的竊靈者越會被裏麵的幻象糾纏,美好的邪惡的真相,夢的影子,痛苦會放大無數倍,這種撕裂的感覺會把他們直接從軀殼裏麵拽出來,變回肮髒邪惡的本體,據說是一團比虛無還要黑暗的影子。”

“給我個相信你的理由。”

“我有求於你,不是麽?領主大人。”淵尺墟彎起一邊嘴角諷刺地笑笑。

“你從你那小搭檔身上試試不就知道了。這一路上不會沒人提醒過你吧?你最憎惡的,就在你身邊。”

紅房子裏傳出一陣木料碎裂的聲音。巽已經進去了很久,遠處穿著鬥篷的工作人員有條不紊的巡邏,沒看到待在隱蔽之處的他。封緒坐在遠處的屋頂迷惑地聽著,嗔傳遞回來的聲音受到幹擾,他聽不懂裏麵到底發生了什麽。

―――――――――

夜色依舊很涼,空氣裏有金屬,花瓣與糕點的味道。兩個人坐了管理司的專用禮鳥回去,朱紅色的欄杆晃著淡黃的燈光,影子一搖一搖。這隻禮鳥叫做“明樓”,通常是護送一些身份特殊的客人的。一個帶著兔子耳朵的小哥送他們出來,拽了四下入口的鈴鐺。明樓平穩地上升,沒有發出任何聲音,隻是在穿過坊與坊的界限時發出輕微的“噗”聲響,像是捅破一層泡泡那樣細小。

他們出來的時候不知怎麽的,被管理司的三千舍逮個正著。刀已經架到脖子上時,淵尺墟竟然從紅房子裏麵探出頭,一隻白色的紙雀悠悠飛過來,在巽麵前呼的自燃,一點也沒剩下。

墟高遠的聲音在上麵響起來,他的聲音刺破重重屏障,像光一樣降下,仿佛穿過了輝雲流水,空穀深花。他的臉上是個深不可測的笑,墟搖著扇子斜倚在門邊,腰間玉佩碰撞叮鈴一響,讓人想起他曾經還是個喵葵屋的攝政者,佛刹利的領主。

“我記得我有一個特權還未使用,是麽?”墟用扇子遮住半邊臉,露出那雙灰色的眼睛。

“是的,隻要在條款之內都可以。”

“那麽。”淵尺墟衝著兩個人揚揚下巴,“放了。然後用最高的禮儀,送他們出去。”

封緒在欄杆上麵坐著,在虛空裏晃著兩條腿,腳下是數百米的高空。嗔在他懷裏縮成一個黑色的毛球,因為氣溫低的原因,有點哆嗦著,但是身軀仍然溫暖的燙人。封緒捏了捏自己發涼的指尖,把手伸到貓下麵,換來一陣不滿的掙紮。

他感到呼吸不暢,咳嗽兩聲又收住,一隻手捂住胸口。

巽掛了電話從屋裏走出來,兩隻手插在兜裏。他看到坐在欄杆上駝著背的封緒,挑了下眉,明樓上的風霎時小了很多。封緒回頭看穿著鬥篷的少年,黑色的頭發長了又短,曬黑的皮膚漸漸恢複原貌,氣息被什麽東西沉澱,打磨,吹掉散落的粉末。其實砂紙隻有兩種作用,一種是磨去本質,一種是展現本質。封緒不知道巽是哪一種。他轉過頭去,挺直了背,身後的暖光煥出一個被隔離了的溫暖假象,很容易讓人忘記寒冷。這種安樂鄉很容易上癮,讓人忘記所有,掙紮的悲痛的,鹹濕苦澀,死去的海洋,夭折的花朵,枯萎的心聲。封緒被突然的冷風吹醒,回頭看那個半陌生半熟悉的人,後者的臉上逐漸堆起一個蒼涼的笑,衣角在冷風裏獵獵,發出不堪重負的悲鳴。

於是封緒回到原先的姿勢,隻不過又晃了兩下腿。

“好吧。”

巽看他。

“這次真的隻剩下我們兩個了。”

冷風漸收又乍起,燈籠一搖一晃,踟躇於繾綣幻夢裏。巽的耳邊響起離離歌聲,他聞到青色石板路和雨,聽到樹葉婆娑,看到塗著朱紅色漆的木屋,鶴,白蓮,氤氳山霧,戴眼鏡的兔子展開卷軸,引他看向那個戰火焚燒之地。愛恨,喜悲,都不重要了。他垂下眼睛,覺得自己做的這些事要是讓學校的老師們知道,夠他們笑上一整年。

“見我者即殺。”

“愛我者天罰。”

巽呼出一口氣。

不必回頭去看,那個故去的世界已然成佛。身邊人走了又來,小小的心髒坍縮成一個點,向著未來那個地方不倦又堅定地顫動著。

巽的手搭上欄杆。

“你相信我麽?”

“嗯?相信啊。”

“你這回答太快了吧。”

“所以你問這麽小女生的問題幹嘛……”

“你還好意思說我多愁善感小女生了。”

“嘶……誒,巽爺你這是人身攻擊。我和你說,我可不是從前的我了,等會你把我惹毛了我就把你從車上扔下去。”

“好啊我等會試試。”

兩個人不自覺的恢複了之前吵架拌嘴的狀態,或許他們意識到了,或許沒有。問月不在,沒有人幫兩個各懷心事的人點明道破,於是氣氛就這麽沉寂下來,還未說出的話永遠地被掐死在空中,金魚死掉的鱗片簌簌地掉落下來,劃出一道白色的傷痕,反射著月亮熱切的目光。

巽突然彎起嘴角:“如果這件事過去了,回到學校裏,你猜張革會怎麽說?”

“幹什麽突然提那個變態老師?”

“我就是突然想起來了。”

封緒從欄杆上跳下來。

“你覺得他們會怎麽說?四個人的隊伍,現在一個失蹤,一個生死不明。問月還在對方手裏。夏衣榛走了,不空絹索,花朝城,你老師柯洛,舞照天,還有……離月真。那麽多地方藕斷絲連,同盟的同盟,勾結的勾結。一些人想要殺了一些人,一些人想要保護一些人。而我,隻是想回學校,回家,回我房間,看電影看漫畫,打那該死的遊戲。”

“我知道。”

“你知道什麽呢。你什麽都知道,什麽都不知道。你和我們不一樣,宋嘲巽。你是個緲神,是課本和故事裏才出現的那種,和我們這弱小可憐的三千舍,不一樣。你是風眼,是核心,是個神。而我從來都是你的陪襯,被你救過來救過去,是一個拖油瓶。”

“你是我搭檔。”巽撇嘴,眼神卻無比認真:“是無相亭的一員。沒了你那能力我們早死了,哪兒都去不了。如果小時候我不認識你的話,現在的我應該是另一個人。所以再妄自菲薄我也把你從這裏扔下去,大不了一塊死啊。”

封緒轉頭看他。嗔的尾巴在空中有規律地一彎一折。

“除了你我沒有信任的人了,封緒。”

風突然胡亂地刮起來,燈籠閃了兩下滅掉了。明樓上一片黑暗。兩個穿著袍子的小童慌忙跑出來,笨手笨腳地拿出新的燈籠換上。

禮鳥上一亮一暗,封緒沒有動。他的眼睛在黑夜裏反射著暖黃的燈光,燈籠在瞳仁裏凝聚成兩個看似充滿希望的亮點。

“走下去就一定會有路的,宋嘲巽。你還有你老師,還有曇心,還有剛剛那個女孩,還有不空絹索裏的那些人在幫你,沒理由放棄的。遇到野獸打就是了,論實力還是我們比較強,怕什麽。你又死不了,我的特長就是逃跑,拾叁坊的謝千綃再排棋布陣,該擔心的也不是我們。”

“是啊……”巽去撫摸嗔的頭頂。三隻耳朵的觸感奇妙,小小的一團掙紮了兩下就溫順地不再亂動,任男孩的手在頭頂揉亂它黑色的皮毛。

“棋子吃棋子,但是不一定誰更大就能吃掉誰,未來怎樣還不可知呢。”

“我猜張革會帶領那些戲精少女們瘋狂造謠吧,等結束了這件事之後。”封緒突然扯回原來的話題,拍拍他肩膀:“獎學金別指望了,該上課上課,說不定還會來個突擊考試什麽的。那個百物學的教授特別嚴,估計給我們全部記曠課。異端滲界史上最倒黴小組的名號栽到無相亭頭上,你作為班長和組長一定會被無數人嘲笑,到時候在學校裏走路都抬不起頭來。”

“鬼扯。”

“誰知道呢。”封緒手搭涼亭望了望欄杆外鴉青色的遠山,它們沉睡在模糊的地平線上,看似靜謐沉寂巋然不動,是還未展露出嶄新牙齒的小獸。

“誰也不知道。”

“你不放心他?”

花朝破合上兩扇竹青色的紙門,背後傳來一聲箏響。那個溫柔的聲音像一把匕首貼上她的後背,順著涼意慢慢爬進袖口。

“他的能力沒有三先生期望的那麽高,任誰都不會放心的。”破回頭,三詩繚又推了茶案,有一著沒一著地撥弄黛色的弦。

“焰兒想要什麽呢?如果你想要花朝城的話,完全可以去找柯洛。現在人心所向,要麽是黑,要麽是白,喜歡灰色的人大都是個叛徒。”

“先生這是在趕我走?”

“不是。”三詩繚笑了一聲,扶著紙鶴站起來。

“我是想讓你明白,我們不屬於任何一方,我們不會失敗,也不會成功,是一群躲在樹叢裏觀望的人。你要走便走,我不會留你,除了暴露我的位置,做什麽都可以。我不會相信任何人,讓嘲風做的事情對兩邊都沒有任何好處,僅僅是一個對後輩的略加關懷,僅此而已。”

“我想去幫他。”花朝破上前一步。

“目前唯一能殺死嘲風的地方,是眠鎮,同時也是老師的領域。你覺得,為什麽柯洛要挑這麽一個地方居住呢?就算是緲神,也難以忍受沒有空氣的地方啊,焰兒。”

“您是說……”

“柯洛早就對嘲風有防備了。她擔心有朝一日保不住自己的命,而目前能殺掉她的,除了舞照天坊主妙音鳥迦陵頻伽,就是她的學徒嘲風。你看看,這是什麽樣的老師啊,給自己學徒的墳墓都準備好了。柯洛要是真有心殺嘲風,你去幫他,也是死路一條。”

三詩繚輕輕靠在紙鶴橋上,悲憫的歎。屏風裏一隻小魚兒受了驚,撲通一聲紮進湖底,漾起兩圈波瀾漣漪。她拈起一隻米色的紙鶴,雕著流水藤蔓的窗欞外是永遠的蓊鬱樹叢,綠蔭打著旋融進溫婉的湖水裏,湖麵之下,是一層層化不開的,從未吐出的話語。

隻是那些話……三詩繚低頭看自己空了一塊的裙裾,回頭去看站在原處的花朝破。那孩子還年輕,愛和恨都還稚嫩新鮮,陰謀的鐵羽還沒有過多的在她身上留下傷痕。三先生想起當時緊隨老師學習的歲月,那時候緲神們其樂融融,與人類隔絕開來。光芒流進每一個窄小的角落,沒有什麽隱晦不明的道義和訴說不清的心緒。她想起很久之前那個賭氣的夜晚,大雨下了很久,在她的心裏衝刷出一片深深的湖泊,她失去了右腿和信仰,而老師則收獲了一顆破碎的心和一個背叛的學徒。

隻是那些話,一旦猶豫,就再也沒機會說出口。

三詩繚衝著花朝破淡淡地揮手,她的眼前有一團朦朦的霧氣,沒有焦點。這一揮仿佛揮去了幾百年前那個軟弱無力的身影,他們隨風伸展雙翼,在陽光下麵慢慢地,輕柔地散去。

“你去吧,做你想做的事去。”

―――――――――

疼。

靈魂像是被拉扯著撕裂了,每個創口都澆上沸水一樣疼。

封緒艱難地睜開眼睛,發現自己在地上灰頭土臉地躺著,嗔已經回到裂縫裏了。他翻身坐起,胳膊上多了一大堆劃傷,骨頭斷沒斷還不可知。四周的樹木密密麻麻地陰鷙站立著,把夜晚的天空遮得密不透風。

他聽到耳機裏巽的喊聲,確認兩人平安無事之後,想起剛才發生的事來。

按照原定計劃,他們從管理司所在的區域向第伍坊碧桃門行駛,在禮鳥“明樓”上待了一天,今晚是溜進花朝城宴會的日子。明樓上麵原本是掛著通行證的,卻在遇到邊界的時候,像是遇到了大型的絞肉機一樣,瞬間化作齏粉。明樓在一霎那,按照遇到邊界的順序有條不紊地粉碎消失,兩人被結界惡狠狠彈開,飛到半空裏。封緒抓住巽的手,把嗔塞進虛空裏的裂縫,開始轉移。可沒想到在到達地麵,還未穩住身形之時,大地突然裂開,一張巨獸的嘴帶著腥臭之氣張開將兩人身影整個吞沒。他們直直地滾落,能力失效,一路磕磕碰碰,砸到更深處的地底。

怎麽回事……

回城的亮光閃過,巽的身影出現在封緒身旁的空地上。從同伴臉上的表情來看,兩個人都不知道發生了什麽。

“沒事吧?”巽低聲問。

封緒彎腰撿起地麵上的碎石,一眨眼石塊又回到了原位。

“沒事。能力也恢複了。”

四周沒有光,漆黑的樹木筆直地指向天空,一層層阻擋望向天空的視線。封緒移動到樹頂,沒坐穩差點摔下來。他堪堪抓住樹枝**了過去,驚起一小群叫聲淒婉的鳥類。

巽敲敲耳機。

“看到什麽了?”

“一個閃著粉色與金色的巨大氣泡……我們在地底呃……大約,二十多米的位置?花朝城被一個保鮮膜一樣的結界封了起來。”

“看樣子像個欲迎還拒的陷阱。”

“你可別再直闖進去了。保鮮膜目前在我們的東邊……我看不到其他東西,這裏地勢太低。不過上麵亮的燈火輝煌,城主的宴會應該就要開始了。”

“我知道了,你下來吧。”

封緒出現在空中半米的高度,輕輕落地。黑色的嗔踩在他的頭上,不滿地喵了一聲。兩個人向東邊慢慢地走,輕柔地撥開暗色的樹叢。走了幾步,遠處的草地“喀”的一響,待在頭頂的嗔突然躁動起來,一爪蹬在封緒的臉上,衝著黑漆漆的樹林呲牙。

封緒還沒來得及回頭,一陣飽含著不甘與憎恨的嗚咽在他們背後響起,有什麽野獸在哀怨地低吼,又仿佛在掙脫什麽桎梏,那聲音凝結了無盡的悲惋,一步一步靠近。

巽皺眉,眼前的空氣立即形成壓縮的風牆,它們形成兩層壁壘,前麵是緊實的盾,後麵則是瘋狂的風刃,它們會毫不留情地撕碎一切想要闖進安全區域的物體,無論它有沒有生命。

然而什麽也沒有,低吼聲越來越近,幾乎貼到耳邊,可是風牆仍然沒有任何動靜。

封緒突然消失,又從巽背後出現。

兩人背靠著背,巽聽到封緒狂亂的心跳如鼓。封緒的呼吸聲被壓的很低,但巽仍能感受到背後的人受驚顫抖。巽強迫自己冷靜下來,他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瞪著眼前的黑暗,聽到自己心跳也不可控地快了一拍。

“你沒事吧?!”

“我,我沒事。”封緒又深呼吸,心跳放緩了一些,但聲音仍然受驚得像隻兔子:“剛剛有東西襲擊了我……可能是隻變異獸之類的。它直接穿透了你的屏障,我感到有風,它在我臉前不到兩厘米的地方擦過……我差一點就沒躲過。”

“這不可能,什麽樣的變異獸能穿過壓縮了的空氣!?沒有實體麽?”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巽突然反身一把按住封緒的脖子,兩人身形拉低,堪堪躲過新來的那一擊。封緒把嗔塞到縫隙裏麵,在不遠處出現。巽一個前滾翻站起來,側身躲過前方趕來的呼嘯風聲。然而他們甚至連變異獸的模樣都看不見,沒有任何聲音,沒有任何預警,這是一場不動聲色的廝殺,力量懸殊的爭鬥。隱形,且不懼怕任何形式的攻擊,敵人就像虛空一般無處可尋。巽的手臂上被劃了一刀,他吃痛,用手電筒去照,有黑色的血緩慢地滲出來。

居然還有毒。

看不見的敵人最為可怕。巽的右手漸漸麻掉,眼前的樹林變得愈發幽暗,胃部率先**,視網膜看到的畫麵帶著白色的雪花亮點,像奶奶家的大頭電視出現了故障。他看到封緒像壞掉的燈泡一樣閃來閃去,竟然扯了一抹笑留在嘴角。他看到紅色與黑色像絲帶般從樹林中柔順地飄出來,速度像箭一樣快。有張本應死去的臉在視野裏晃過,嘴唇抿得死緊。巽再也撐不住,他向後倒去,卻沒倒在布滿石頭枯草的地麵上,一個人接住了他。

過了不知多久,那個影子迅疾地給了他一巴掌,在那人要打第二下的時候,巽猛地睜開眼睛,右手捉住了那隻打他的手。

“喔,醒了。你快扶他進去吧,我不能停留太長時間,會有人起疑的。”

“感激不盡。”

那人扭過頭來看他。

“宋嘲巽你能放開你的救命恩人了嗎。”

巽清醒過來,看到花朝夕頭發上長長的紅黑緞帶垂在自己胸口,自己的右手還緊緊抓著人家的手腕,上麵的毒已經退了。

封緒咳嗽一聲:“你倆認識?”

巽撐地站起來,花朝夕後退一步讓出空間,看了他一眼,垂下眼睛。

“剛剛襲擊你們的是城主飼養的變異獸,它們生活在虛無裏,身體也是虛無,可以從任意地方打開通向我們這個世界的缺口,所以普通的攻擊是沒用的。今天晚上這裏戒嚴了,沒有邀請函就強闖的會被結界燒成粉末或掉進地下,成為它們的養料。你們還算幸運,如果我沒路過的話可能就死了。”花朝夕沒看巽,低著頭,話音剛落上前一步,一把暗色的匕首瞬間逼上脖頸,將空氣劃出一道銳利的傷痕。夕盯著巽的眼睛,有規律地一呼一吸,匕首上的五瓣花反射著結界金色粉色的光。

“你。來這裏幹什麽?”

封緒看巽,巽瞥了一眼封緒,神色沒變,目光又回到花朝夕臉上。

“受人所托。”

“誰。”

“你不認識。”

“來搞破壞麽?還是來殺人?你……不空絹索?”

巽盯了花朝夕兩秒,突然笑了出來:“據我所知,你們花朝家的人都極擅暗殺吧?要是真在你們的地盤上動了手,班門弄斧,我還真沒把握逃出來。”他轉頭看了一眼封緒,眼睛回到夕身上:“而且你是希望我去和你的父親,花朝郢正麵對峙的不是麽?因為那樣的話你就省事了。因為花朝郢性格惡劣,想殺他的人很多,也包括你。”

夕絳色的眼睛裏竄過一絲惱怒。她突然跳起甩出匕首,巽下意識躲過,那把刀擦著他的臉頰插進背後的結界上,吱吱地鳴叫起來,把保鮮膜撕裂出一個大洞。

花朝夕躍進結界。

“刀不用還了。”

“你怎麽認識城主的女兒?”

“……喔。”封緒扭過頭去,想了想,又覺得不對:“那後來呢?”

“後來?”巽攤手:“我這不是好好的活著麽。”

封緒咕咚咽了一口,沒敢笑:“不是,她手段特別狠,剛剛拿匕首捅變異獸的時候,和隻凶殘的野獸沒差,麵無表情目光猙獰,我害怕她下一個殺的就是我或你。”

“因為心裏有愛或恨做養料吧。”巽看著花朝城半明半暗的夜空:“在陰巷裏生長出的芽,總是有很多辦法讓自己活下去。”

巽和封緒穿著鬥篷走在街上。這裏的三千舍大都穿著絳紅色的鬥篷,笑著在街上走著,走向不同的方向與不同的人親熱地打招呼。空中浮著一些發著光的五彩顆粒狀小燈,有節奏地一閃一閃。越靠近城主的宮殿氣氛越是歡快,音樂喧騰著衝上夜空,和佛刹利流動的百客宴有些相像,唯一不同的是這裏沒有熱鬧的地攤。小商店一片黑暗安靜,隻有一些大的建築還燈火輝煌。無人機在路邊疾馳,路麵的熒光塗料有條不紊地亮著紅燈或綠燈。店鋪大都關了門,但是屋頂上卻掛著紛繁的彩燈,放著城裏的慶典歌曲。

封緒假裝無意地靠在幾個正在對話的行人邊上,聽到城主要宴請的不僅僅是今晚會來的大人物,還有對花朝城所有的市民。人們可以盡情歡愉而不用付錢,城裏的氣氛是沸沸揚揚的。巽暗自皺了眉,路邊精密的機械無聲地拚接扭結,在一片笑聲中唱起讚頌藝術的歌謠來。

“我不明白花朝郢要做什麽。用慶典的方式轉移大家的注意力?”

“其實不用明白。”巽戴上鬥篷背後的兜帽,混入人群:“在這條街的盡頭是一個叫做澧紜山的廣場,那裏會有我們進入宮殿內部的密道,進去看就知道了。”

而他們不知道的是,在這座機械迷城的地下,那嶄新的名為“仇恨”的齒輪,徐徐開始它千百年來的又一次轉動。

―――――――――

它剛出生的時候有著黑色的瞳孔,沒有身體。

它在風裏飄**,在雨裏飄**,在昏聵者的夢裏飄**。它聽了很多說書人的故事,見了很多在夜裏保持清醒的人。它看到白色翅膀的鴿子被釘在鍾樓上,黑色紅色的鉛筆,表情陰祟的路標,還有下雨時透明的雨傘,和不被人愛戀的海洋。

它被人抓住,又狼狽地逃到這個地方。那些表情高貴的生物說著陌生的話語,口音有的淩厲有的親切柔和,它把唯一的眼睛緊緊地藏起來,身上落了什麽樣的鞭痕,它不知道。它趁那些生物不注意的時候偷爬了出來,看見一隻奄奄一息的貓。黑色皮毛,疲憊的眼神,尾巴還在不甘地搖。貓的左爪受了重傷,無力地搭在混合著泥水雨水的路麵,半透明的胡子微微抖動著,充滿希望地等待死亡。

然後它吃了貓。

後來的事情逐漸清晰起來。它變成了他,身體一天天好起來,左爪也不再疼痛。他看到這隻貓流浪的過去,看到那束白色的花,下雪的墓園,和鮮豔的垃圾場。他走過了很多地方,嗅聞著新鮮的空氣,那是從前的它所聞不到的。他給那個孤兒院的孩子叼去裝著大把零錢的信封,把貴重的花瓶砸在那個禿頭大叔的麵前,然後從窗戶縫隙飛速地離開,躲在街角聽他脾氣暴躁地怒吼。

黑色的貓舌尖柔軟,輕輕地笑。

然後他看到有雙小紅皮鞋停在麵前。打著透明雨傘的女孩子彎腰,幫他遮住天上刺來的肆虐暴雨。

她說:“還記得我一穿就會下雨的小白鞋嗎?現在我有一雙一穿就下雨的小紅鞋了。”

他不想記得,他不願想起,他想離開但不能離開,在那個沉悶的下著暴雨的傍晚。世界形成一道環狀的鏈,把所有人禁錮在裏麵,後一個咬住前一個的尾巴,流出來的鮮血沉悶地灑在地上,升騰而起,作為這個吃人世界最好的養料。

旋轉木馬上麵的彩燈亮起,碰碰車發出放肆地開懷大笑。明亮溫暖的話語看起來友善可親,但是有些人不知道,在遊樂場最深層的地下,埋葬了多少人尚未冷卻的屍體。

後來他變成了她。

那是一場車禍。

他跑到馬路中央,看著她在眼前一點點的死去。靈魂在瀕死之前最容易受到襲擊,她在轉變之後躲了起來,慌張地逃離。那時候她還不能進行任何一場優秀的表演,不懂得如何操縱完美無缺的麵具。所以她躲到另一座城市,那裏的三千舍沒認出她的真身,對她友善地笑,給她食物和居所,把她當做一個普通的誤闖進來的弱小三千舍。她也曾在大雪飄落的時候坐電車回到那個墓園,那裏麵多了兩座新墳,一大一小,上麵放著小雛菊和百合,而名字都是她,或者他。

她抱住那雙小紅鞋,臉上並沒一滴眼淚掉下。

那是它殺的第一個人,和一隻貓。

澧紜山的空地上聚集了很多的人。黛色的天空上飛過鳥類,叫聲被淹沒在音樂聲裏。金屬雕像在彩燈下反射著斑斕喧鬧的光,那端起水壺傾倒噴泉的女神此時反倒顯得莊嚴寧靜,巋然不動。廣場側麵矗立著幾個大大的棱錐,裏麵坐著隻有一個小臂那麽高的人,打著租借禮鳥的廣告。地磚上凹下去幾朵白色紅色的五瓣花,滑輪滑和滑板的小孩子笑著從上麵經過,壓到刻痕,傳來咯噔咯噔的聲響。

巽和封緒對視一眼,兩人沒有傳送到密道入口,而是混進了人群慢慢地走。此刻他們的手上都有隱客局的手環,改變了身高和體重,從外人的眼裏隻能看到兩個十二三歲的小孩子蹦蹦跳跳地跑進人群。

兩個人跳到東邊的小樹林,摘下手環扔進背包裏。巽回想起三詩繚和他說的密道,向那條看不清的線扔了塊石子,一絲輕微的“噗”聲傳來,石子觸到一個看不見的屏障,變成灰燼散落到地上。

“哇,真狠。”封緒在原地活動手腕腳腕:“這個結界和外麵那個保鮮膜是一樣的吧?等等,這裏會不會還有外麵那種變異獸……”

巽推遠緊緊抓住他手臂的封緒,左手甩了把匕首過去。那把暗色的匕首不知怎的失了重心,打著旋飛過去,反射著他們背後澧紜山的一點燈光。它的身上裹纏著微弱的電流,在遇到結界的同時迸出金白色的火星,然後齊齊消失掉了。

巽瞥了一眼封緒,低頭鑽進結界:“別說話。”

“所以你是不是也害怕了。”

“……閉嘴。”

那下麵是一個很高很寬的台階。在兩個人推開門的一刹那,無數精密的齒輪無聲地轉動起來。機械鳥眼中的燭火旋轉著一直亮到最下麵,拐了個彎探向不可知的深處。牆上的壁畫竟然是活的,繪著春雨夏葉秋霜冬雪,一輪巨月從小鎮的天空上升起。河麵上漂浮著無數的紙燈,亮著朱紅色的火光,分不行現實與幻夢。長有長角的巨獸,四隻翅膀的小鳥和披著輕紗的女子,摘水果的小童嬉笑著跑過去,巽聽到他們手腕上絲帶係著的鈴鐺悅耳清脆地唱。

封緒在後麵小心翼翼地走著,腳步像貓一樣輕,巽聽不到他的聲音。他揮了下手,兩人前麵空氣扭曲,兩麵風盾已經形成。巽回頭,把棕色頭發的男生推到盾的後麵,自己站在最後。封緒詫異地看他,深棕色的眼睛裏麵映著火光和霧氣,還有一些別的東西。

“怎麽了?”

“後麵危險,有可能有那種變異獸進來。我死不了,能擋一下。”

“你怎麽了?”

“我沒事,快走。”

封緒皺起眉看著巽,沒動。他的鞋尖由於慣性磕了下地麵,發出沉悶的摩擦聲。巽一個恍然,仿佛看到他們剛開學的時候,兩個人一起走向教室的那個瞬間。棕色瞳孔的貓緩步走來,露出躲藏在幕後的尾巴。那張臉給人的感覺是蜂巢,白巧克力,桉樹與鞘中匕首。那是一份躲藏在男孩外殼下的成熟冷漠不露鋒芒,而現在風吹起了衣袍一角,壁畫上搖鈴的小童輕輕一笑,安順的白鳥飛過小樓,然而那份冷靜已然刺破嬉頑的水麵,魚躍而出。

巽伸手想抓住那條魚,鱗片在手裏滑了滑,溜了。

“行啦我知道你害怕,我走前麵。”封緒挑眉一笑轉過身去,把自己的後背留給巽:“但是等會兒遇到危險了我可就跑咯。”

台階在一個措手不及的地方冷不丁消失,封緒半截身子已經掉下去了,他驚呼一聲,出現在巽背後。巽皺眉向下麵看去,那個地方仍舊是燈火通明的台階,壁畫上的花朵次第開放,然而他知道,這一切都是不知何處投射下來的全息幻影。

封緒在心裏把花朝郢剮了一千遍,想了想又捅了巽一刀。

“我覺得你就是在陷害我。”他衝著巽嘟嘟囔囔。

然而話還沒說完,身後台階轟隆隆塌陷,兩人一起掉入不可預知的黑暗裏。巽聽到封緒吃痛叫了一聲,伸手去抓,什麽也沒碰到。掉落持續了很長時間,巽感到大腦充血,試圖調動身邊的風穩住身體,卻發現使不上力氣。眼前是無垠的黑暗,或許比虛無還要黑一點。巽聽到小鈴一步一搖,白色黑色的羽毛揚起碧波,看到有青色的紗從頭上飄下來。層層疊疊的光炸開了一瞬,空氣發出葉脈的清香。他的眼周出現青黑色的紋路,穿梭的風環繞在腳邊,淡色的雲氣在身後出現。

巽輕輕落地,風消散了去,他的臉上沒什麽表情。

然後下一秒,耳機裏傳出封緒同學的尖叫聲。

“什麽情況?我怎麽回到地麵上了?”封緒的聲音在耳機裏沙沙地響,信號時斷時續,電流聲勉強拚合出幾句:“巽爺你沒事吧?先說好我不是故意跑的……這結界又閉……”

巽下意識的想用回城傳送到地麵上去,可是花朝夕給的匕首沒了,結界閉上的話他就再也進不來了。

可是封緒還在外麵,萬一他被那些來自虛無的變異獸攻擊……

二選一。

他擔憂地看向前麵的黑暗,敲了敲耳機,仍然是一片靜電幹擾的聲音。設計這個陷阱的人意圖十分明顯,這裏一次隻能進入一個人,兩個人進入的話會被隨機傳送出去。巽順著旁邊的牆走了兩步,擰亮手電筒,臉上的表情凝固了起來。

這是一條深不見底的走廊,而被手電筒劣質燈光所照亮的牆壁,是兩麵三杞玉。

它作為“他”的時候,也曾去過那個沒有空氣的小鎮。

三千舍中有一個種族可以隨意地改變自己身體的構造,能更好的融入人群而不被發覺。這個種族的三千舍壽命很短,數量稀少,分散在世界的各個角落。他們的頭發基本都是紅色的,像極細的玻璃絲那樣光滑又堅韌。他們天生喜愛四處遊玩,到達的地方越多他們的能力就越強。這個種族的人可以把與人接觸的時間轉化成能量,談話,握手,擦身而過,緊緊擁抱,接觸的人越多就可以自如地轉換越多的形象。有些人管他們叫做偷走麵孔的小偷,而有些人敬畏他們,把他們稱為“尋鞘使”。

它很喜歡尋鞘使,覺得這個名字和自己很像。那個尋鞘使躺在白色的床單上,就快要死了,二三十歲的年紀,還未真正老去就要離開。它跟蹤了他兩周,這三千舍住在一個老掉牙的小巷深處,沒什麽人經過,也沒什麽人關心。那時候的它對獵人與兔子的那一套已經十分熟稔,一唱一念一應一和,拿著甜言蜜語的胡蘿卜一步一步地引誘,然後在那人點頭的一瞬間,把他給吃了。

他到達那個小鎮的時候是下午七點。紅色的橋,紅色的小舟與槳,紅色的遊廊與長亭。這裏到處都是結界,稍有不慎就有可能身處另一個世界。這裏沒有空氣,石柱上卻有著風雨侵蝕的痕跡,珊瑚狀的樹木使他感到不知名的親切,雖然它們會不時扭動,仿佛沉睡中的嬰孩。

那片沉碧色的湖水在這裏顯得格格不入,十分刺眼。他在旁邊的石頭上坐下來,盯著在水裏撲騰的紅色喜鵲,翻出麵包認真地吃晚餐。

“眠鎮冷冷清清,尋鞘使不應出現在這裏受罪的。”

他回頭看,手裏還捏著半塊麵包。那女子披了一件石榴紅的羽織,裏麵穿了一件米色刺繡的長裙,手中拈一盞未點亮的小燈。白色的鶴繞著雲水,頭上一點朱砂,月明鬆間小溪潺潺,她的發間隨意地挽了一支白玉花簪,幾根長長的翎羽柔軟地飄下來,在耳邊微微打著顫。

他望著女子黑色的眼睛不好意思地笑笑:“這不還是在湖邊遇著了沉魚落雁麽。”

“沉魚就罷了,這湖裏的魚怕是早就死了。”女子看著湖麵上一叢一叢的菖蒲,幾不可聞地歎口氣,“尋鞘使還是請回吧,天色要暗了。眠鎮的三千舍們一睡就是幾年,冷清淒慘的,逗留無益。”

“這湖底有什麽東西?”他裝作沒懂女子話中直白的送客意味,看著幽深的碧水。那裏掀起一陣微小的波瀾又回歸沉寂,那菖蒲叢兀自搖了兩搖,水底下便再也沒了動靜,仿佛這整片湖是一個巨大的陣,而菖蒲是一個陣眼,壓製著水下的什麽怪物一般。

女子笑笑,轉過頭去。她的手微一振,那盞小燈盈盈地亮起來,橙色的火苗被紙罩籠著,晃出模糊昏晦的光暈。她沒說話,抬頭看著湖麵,之前在水裏嬉鬧著的喜鵲們忽的燃燒起來,三三兩兩的聚著,順著不知來自何處的推力茫然地駛向深處。天空在那一個瞬間黑的徹底,陰蘭木發出淡淡的光,天空上喜鵲連成幾排,映亮這座不善言辭的沉肅小鎮。暖或冷,愛意或凜然,沉鱗或飛羽,睡在菖蒲下的孩子看不見湖中眼淚,火光映亮小獸緊閉著的睡眼,風與愛與恨在這裏被沉眠捆綁,繾綣迷離而不知歸處。

用沉默訴說眼淚的話,或許就沒人發現了。防止讓朽木又生新芽的方法是,將它的心鎖起來,在布滿菖蒲的湖裏,沉到沒有呼吸的水底。

有喜鵲緩緩沉下去。他站起來,在那個時刻看清了湖裏的東西。

柯洛在火光裏衝他笑笑。

“我知道你的真身是什麽。”她緩緩蹲下來,指尖輕點著了火的湖麵,一縷光靈巧地鑽進幽深湖底。

“什麽?我……”

柯洛搖搖頭。

“你的身份我不會追究,都是為了活著,也情有可原。但是這裏的事情,你不該管。你不該吃了這個尋鞘使的,想必你在他的記憶裏也看到了吧。他在第壹坊灼緲宮認識些大人物,後來越了界,被趕了出去。”柯洛轉身,紅色的鳥雀發出悅耳的鈴聲,白色的鳥雀翩然起舞,化作微光,柯洛挽著紗的手裏搖一把團扇,步搖微微一甩,慢慢走遠。

他皺眉,看著逐漸消失的紅色衣裙,不知道她說的是這個身體還是眠鎮,或許兩者都有。那雙黑色眼睛裏乍一看是平靜無波,可是探尋進去卻是被壓製住的洶湧驚濤,那是大火燃盡之後的餘波,是歇斯底裏之後死去的漣漪,是經曆太多的光與影之後,竭盡全力的保護色。

很多年後的封緒回想起這一刻,仍感到驚心動魄,不能呼吸。他仍舊不知道那湖麵下的孩子為何被菖蒲鎖進眠鎮的水底,不知道那女子的身份和來曆,不知道幾千年前那一場燃盡所有靈魂的大火。可是當他在澧紜山的樹林中無力地跪下時,那個手腳都被捆住的孩子的臉又浮現在他麵前,清晰地刻在腦海裏。死去的貓,死去的女孩,死去的尋鞘使,死去的小孩,連同他之前呆過的所有軀殼瀕死時的記憶,笑語癲狂,貪婪妄想,明明暗暗的線交織纏繞,扭曲掙紮,嘶吼虯結,封禁在名叫“封緒”的男孩身體裏,再也無法挪動半分。

封緒吐出一口黑色的**。那是竊靈者的真身受到傷害時才會流出的血。他從嗔的眼裏看到了兩麵三杞玉,那上麵有大大小小的臉,空洞冷漠,一陰一陽兩麵牆都是。竊靈者沒有美好光鮮的未來,隻有肮髒竊賊一般的過去,它們背著光走,影子投射在前方,腳下永遠都是腐爛發潰的陰影。他騙了巽,在那一瞬間逃了出來,還是沒躲過體內靈魂與回憶的糾纏。封緒換了個姿勢艱難地躺在雜草叢裏,變異獸也好結界也好,都不重要了。嗔從裂縫裏不受自己控製地鑽出來,小小的頭搭在他的肩膀上悲切地叫。封緒拍拍嗔毛茸茸的頭頂,閉上眼睛。自己的生命即將在無人可知的樹叢裏悄悄地緲然逝去,心髒猛烈地收縮,竊靈者的血從眼睛和耳朵流出來,他隨手抹了一把,手臂無力地摔下。那血黑色無味,卻能腐蝕靈魂,是世界上最肮髒醜惡的影子所構成的。

那是巽最恨的竊靈者的血。

那是它的血。

―――――――――

巽看到有人背對著他在笑,赤紅色的衣裙灼出一個鮮豔的傷痕。他又感到頭疼欲裂了,深黛色的霧厚重地壓下來,平靜中一雙眼睛直直地鎖死他的身影,巽感到無處可逃。蠻蠻的叫聲從遠處飛來,他揮揮手,看到山下的火光和婉月一齊飄上來。綠緲坐在他的身邊,黑色的發涼如水,淺色的衣裳落了幾顆星子,和那雙眼睛一起,溫柔地盯著他。

他握住那雙手,黑色的翎羽柔軟調皮,在耳邊起舞。空氣中有菖蒲的香氣,紙鶴輕聲唱著小鈴的曲子,落進湖裏,兩隻蠻蠻化作小童,恭順地站在身後。

“醒醒!走神啦?快點拿走,怠慢了貴客,城主大人可是要罰的!”

巽從黑暗裏回過神,麵前是一片光。他揉揉眼睛,看到了幾百隻白色的蠟燭,正隨著那扇雕花木門的一開一關瑟瑟抖動著。

“快去給城主大人送去。那位貴客據說是第壹坊的大人物,城主這是用最高的禮儀招待的――”

他絮絮叨叨地說了很多。

巽跟著其他束著長發的侍童們低頭走著,白襪在光滑的木地板輕輕打滑,沒出一點聲音。悠長的燭台一座接著一座,照亮牆壁上新鮮的白芍,美好潔白的花瓣完整地掉下來,掉進燭光的海裏,碎裂成泡沫幻影。

巽在二十分鍾前鑽進了這間全是侍童的房間,他用隱客局的手環變成了像那些男孩子們一樣的長發和身高,換了張花朝城普通男孩子的臉,瞳色也改成了綠色。他對著那個主管淺施一禮,笑盈盈地說要去那邊幫忙。

主管疑惑了半晌:“我沒見過你。”

巽趕緊低下頭:“是我的不對,我以為您需要人手就擅自來了,我這就出去。”

“不用了。”那個整張臉都被塗成白色的主管看著巽的臉,搓搓手,彎起一邊嘴角,“城主大人應該會喜歡你這樣的,你到那邊換衣服,去吧去吧。”

回憶結束。巽在持燭的隊伍裏感到一陣惡寒,打了個哆嗦。

以後再也不幹這種事了,拿刀逼我我也不幹。這種惡心程度對封緒來說才是信手拈來,我在後麵打架就成了,演戲什麽的真的不擅長……

想到封緒他呼吸一滯,也不知道他被變異獸襲擊了沒有。

巽眨眨眼睛,強迫意識回到腳下的路來。

空氣中有奇楠香的味道,悠遠又純淨。穿白色小襖的侍童們低著頭,魚貫地進入大殿。巽感到腳下異樣的感覺傳來,凝神一看,竟然是雪。那雙白襪很好的隔絕了寒氣,使他感覺不到一絲冰冷。這個大殿龐大的離譜,如果忽略掉四周的屏風的話,倒像是一個小小的園林了。此時正值凜冬,堆在四角的白石上零零散散地落了雪,假山與欄杆,石階與盆景,幾株白梅從燭光照不到的黑暗一隅伸出來,輕柔光潔的白色細瓣映在屏風上,一時分不清哪個才是真實的世界。每麵牆壁上都立了三塊巨大的屏風,將牆壁整個覆蓋,十二塊屏風上六隻丹頂鶴或引吭高歌或垂首低吟,它們怡然自得,仿佛四周煙氣繚繞,身處異境。藍色金色的緞帶纏繞著白色的羽毛,墨色暈染的大地上,一輪紅日從正中央冉冉升起,它的四周緩慢破碎,分離出赤色的鳥兒們,在潔白的雪上肆意歡快地啾鳴著。

巽張嘴愣了很久,直到身後的侍童敲敲他的頭。

“你想什麽呢……快點去擺好燭台呀!”

他猛地抓住那個侍童的手,小男孩痛得抽氣:“幹什麽,你,你捏疼我啦……”

“花……城主大人要請的貴客,是鶴先生?”

小侍童擔憂地看著前麵那個人臉上一陰一晴的變化,然後烏雲褪去,露出燦爛一笑。

“你放心我不會說的,也不會被割了舌頭。第一次見到這樣的地方,難免有點激動對不對?我們去放燭台吧,走。”

小侍童看著前麵那個輕快的身影,心裏更擔憂了。

巽跟著侍童們將高高矮矮的燭台堆在假山旁邊,那些雪冒著冰冷的寒氣,與蠟燭上的火苗正成明顯對比。那堆在地上的冬意沒有融化,反而映射出一圈淡淡的光暈,融進溫暖美好的假象。燭台邊緣落下一滴濁淚,冷不丁摔進雪地裏,連個脆響也無。

巽想起來他死去的時候,大地也沒吱一聲。

那個總管踱步進來,揮了揮手,侍童們擺好手中的燭台,又重新低著頭魚貫出去。巽慢悠悠排在最後一位,前麵是剛剛那個小侍童。在經過總管身邊時,一雙粗糙的大手隨意地一攔,巽抬頭,對上那雙老練狡猾的眼睛,那雙眼球已經不知在世俗風塵的染缸裏滾了幾番,全是一片混沌油滑的灰色。

“你倆,留這兒吧。該聽到什麽,不該聽到什麽,自個兒心裏清楚麽?”

小侍童惶恐地彎腰,巽也跟著照做,眼角卻瞟向那邊的屏風――

他數了數,發現了第七隻鶴。

把門關好之後又等了不知多久,花朝郢進來了。若是在燈下看去,他有一頭深絳色的頭發,接近黑色又不是黑色,殘忍危險卻又裝似平易近人。他穿了一身黑色的衣袍,上麵用暗紋繪著五瓣花。巽和小侍童衝他恭順地行禮,看到他眉頭一皺。

“誰讓你們倆在這裏的?”

小侍童嚇得舌頭打結,低著頭不敢出氣兒,過了好半天擠出一句:“城主與貴客在此殿踱步,侍童在一旁捧壺倒茶也是應當之事……”

花朝郢不悅地眯起眼睛,緩慢地抬起頭來。巽看到他手裏多了片閃光的東西,心一驚,剛想替小侍童去擋,聽到背後有一聲鳥雀啾鳴,一個高遠的聲音響起來:

“城主大人這是要在先生麵前為難下屬麽?”

花朝郢轉頭換了個歉疚的口氣:“這侍童愚鈍,讓鶴先生見笑了。”

巽抬頭去看,那邊衣裙搖曳,朱唇黛眉,對這邊瞥出一個疏離的表情。鶴先生罕見的攏了一身白裙,裙邊染著點點淡墨,就這麽站在雪地裏,對著花朝郢溫和一笑。

巽仿佛又看到幾千年前那個穿著白衣的老師,是了,柯洛在那場大火之前,偶爾也著白色的裙衫。那時候的鶴頭頂一點丹紅,尾羽是黑色的,是高潔神聖的雪。而現在的鶴全身包裹著熱切而又瘋狂的赤,那一點紅色經由那一星一點蔓延至全身,將她層層包裹。純淨的愛和純淨的恨都是瞎子,是燃著的大火,是不剩理智的瘋狂。她很少想要去不顧一切的愛和不顧一切的恨,因為那成本太高,而且結果一文不值。柯洛對愛和恨的邊界把控的很好,那最熾烈的情感的邊緣,總有個透明的罩子扣著,你能夠看見它,但是伸手去碰的時候,她就會悄無聲息地,把它們輕輕挪開。

“我在結界外麵看到你小女兒了。”柯洛一麵走一麵漫不經心地折袖口,沒看花朝郢。

“我給了她通行證,不過來不來就是她的事了。”花朝郢不著痕跡地皺眉,“之前那件事對她打擊太大,到現在都不敢把真相告訴她。”

巽的耳朵豎起來,洗茶的動作慢了一拍。

柯洛輕笑一聲。

“你不知道宋嘲巽是我的學徒?那件事本就與他無關,但你仍舊派你女兒去殺他。我倒是不擔心死不死人的問題,隻是這傳出去,不太好聽吧,花朝郢。”

花朝郢的臉涼了半截,慌忙擺手道:“這是我的問題了,不知道那孩子是鶴先生的人。花朝某隻是想鍛煉我那小女兒。她處世未深,還需要足夠的鮮血支撐才能更好的生存。再說了,她功敗垂成,還是趕不上鶴先生教出來的好學徒啊。”

“城主大人連伽綾佛都不怕,還談什麽生存。小麻雀才渴望生存,像你們這種有權有勢的,怕是獵鷹人了吧?”柯洛微一用力,折下一枝白梅,在懷裏擁著:“謝千綃那邊怎麽說?”

“那邊沒有動靜,不過根據第拾坊的動向來看,應該是慌了神。畢竟我們搶先在他們麵前殺了花朝靈的[殼]。”

“是一個下馬威。我們要告訴謝千綃,她不能做到的,我們早就做到了。不僅比她早,而且在她眼前,把這個違反時空守則的靈體毀掉,讓那個自大到猖狂的人知道,我們比她強。這樣才能逼她亂了陣腳。”

“是。鶴先生還打算繼續麽?”

“先放一陣,眼下還有更嚴峻的事情要處理。”

小侍童伸手在巽眼前晃晃,小聲地說:“喂你沒事吧?”

巽推開他的手,看著那一黑一白的身影在雪中慢慢地走,像兩枚棋子。老師剛剛說的話他聽懂了一半,懂得是花朝靈不僅是他們製作出來的耀武的工具,而且殺掉靈的不是工程師,而是老師一行人。他不懂的是為什麽要用這種方式給謝千綃一個下馬威,老師到底在盤算什麽?花朝靈,相處幾年的同學突然變成了從未活過的工具,一個人造的人偶,一個違反時空守則的軀殼。巽想起來那個穿著紅色裙子有著圓圓眼睛的“朝靈”,那孩子天真單純,都是做出來的假象麽?

他心下一痛,重新看向他的老師,眼睛裏多了些模糊的恨意。

花朝郢沉思一秒:“現在以鶴先生的能力,隻能做到花朝靈那樣的麽?起死回生或者是無限自愈做不做得到呢?”

柯洛腳步一頓,黑色的眼睛看向花朝郢。

“你想複活花朝無尋?”

“我……”

“目前還沒有辦法。”柯洛的眼睛有意無意瞥向正在煮水的巽,“不過已經有天生的實例了。”

“關於白山,我聽說你那邊有人在研究?”

“不是的……”花朝郢愣了一秒,“白山……這個我早就派人去查看過了,後來取了一點細胞用於實驗,發現失敗之後,就終止了。”

“我知道了。”柯洛若有所思地點頭,腳步轉了個圈,在幾隻姿態各異的鶴前停下了。

“這屏風,不會是特意安排的吧。”柯洛彎起眼睛笑,袖口輕攏唇角,露出歡喜的表情,下一秒說出的話立刻讓有點得意的花朝郢冷了臉,“有點喧賓奪主的意思了。”

花朝郢立刻道歉:“抱歉讓鶴先生感到不快了,先生不喜歡,我這就換掉。”

“不必了。”柯洛把折下來那一株白梅輕輕放在白石一角。花瓣支撐不住簌簌落下,掉進雪中,沒砸出半點凹痕。

“花朝城四處都是華美的壁畫與屏風,我很喜歡。這裏的三千舍們也熱情可愛,叫人不禁想多呆一段時間。隻是城主大人也未免太過謹慎了,通向這大殿的走廊我也走了幾回了,全都是三杞玉做的牆壁,您就那麽害怕竊靈者麽?”

花朝郢一愣,身上微微的怒氣一層一層地漲開,腳下的雪融化了一圈,他的臉上陰鬱沉悶,有化不開的黑色在裏麵,洶湧駭然。

“竊靈者都應該去死。那個傷害了無尋的竊靈者死的太輕,應該讓它的靈魂墜入萬火煎熬的虛無之地……”

巽的手鬆動一瞬,圓胖肚皮的茶壺直直落下。一旁的小侍童在那半秒之間彎腰接住,輕輕放回巽的手裏,像放了一片柔軟的羽毛。巽側過臉看那雙澄澈的藍色眼睛,那裏麵幹淨的像落了雪的海,純淨堅定,不帶一絲猶豫。

誰?

小侍童衝他眨眨眼睛,視線移開了。巽思尋無果,想到竊靈者這三個字,舌尖一苦。

幸好封緒不在……

他一愣,開始苦笑,封緒什麽時候變成竊靈者了。這一路上的流言蜚語太多,想要離間兩人也得先動動腦子吧。

巽不知道,他在很早的時候就已經開始害怕了。他害怕自己嗤笑了很久的危言聳聽,變成事實。

“我就明說了吧。”柯洛微頷首,“這件事上你放心,誰也不能阻止我親手殺了竊靈者的王的決心,除非踩在我,和所有的緲神已經腐爛的屍體上,拎著刀衝所有人大喊:‘桂花糕有鹹無甜,勢不兩立!’”

花朝郢皺起眉。

“看你緊張過頭了,開個玩笑,別當真。”柯洛緩步走下台階,走到石桌前款擺腰肢坐下,淺啜一口新沏的茶:“我隻是嚐試著想讓你明白,這世間除了我和謝千綃之外,其他的人都是棋子。你也是,我的學徒也是。這是我倆之間的對弈,鶴與妙音……到最後就看誰能舞好這彈了幾千年的曲子了。”

柯洛放下茶盞,衝花朝郢無聲地笑笑。

“花朝無尋的事,我一定會負責的,您放心。”

花朝郢眼裏突然湧出無限的失落與悲愴,他點點頭,想說什麽,柯洛卻先他一步站起來,向著門口走去:

“城主大人的茶不錯,叫侍童給我包上幾兩帶走可好?我這是貪心發作了,談個心的功夫,就想順走花朝城城主喝的茶呢。”

花朝郢笑了:“鶴先生想要什麽茶,想要多少都給,還怕先生您不滿意。”他看著巽和小侍童,“快去給先生包茶,動作快些。”

巽跟著小侍童低頭出了門,腳下一滑沒有站穩。柯洛在後麵扶了下他的肩膀,步搖叮鈴,柔紗婉轉,穿白裙的鶴輕聲地歎。

“留神點兒吧……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