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伽綾佛

巽從另一密道逃出來的時候已經很晚了,廣場上的音樂聲小了很多,但仍然有隱隱的旋律在流淌。穿著明黃色長裙的少女坐在倒水的女神旁邊,鴿子輕啄羽毛,睡在她的手心。大理石,玻璃,青銅,鋼,這座城市用常規的材料搭建出一個無機冰冷的假象,熒藍色的光和絳紅色的影,無人機轉過彎飛過海洋,月亮投射下巨大的謊言,地下的齒輪生出銀色的角。

太多感情堆積到一起反而會變得冷酷,太多選擇出現在眼前反而會變得滿不在乎。然而真正的靈魂蜷縮在冰冷的水裏,從頭至腳全部凍僵,患得患失妄自菲薄,外表看起來隨意妄為,看似風淡雲輕,其實就隻是個假象而已。

他敲敲耳機,聽到晚風呼嘯。

“封緒?你在哪呢?”

聽筒裏傳來鴿子的叫聲,樹葉摩挲,然後又歸於沉寂。巽心裏掠過一絲不悅與緊張,抬頭看,遠處一處鍾樓的歇山頂戧脊上,有一個黑色的人影。

巽張開手。風混合著花瓣和清泉的氣味,諦訊而來。

封緒扶著簷角坐在琉璃釉麵小獸的後麵,血已經不流了。他咳嗽兩聲,抹掉殘餘的黑色**。嗔小小的身軀環在臂彎裏,金色的眼睛認真地警戒著。剛剛他以為自己要死了,竊靈者黑色的血腐蝕了那一片草地,然後緩緩地劃歸於虛無。他的能力失效了一段時間又慢慢恢複,封緒清理了現場,把沾有血跡的草地用匕首掀起來,拿別處的土蓋掉。他看了一眼氤氳著光芒的結界,棕色頭發被冷風吹下來遮住眼角,不知道在想些什麽。

“你怎麽了?”

那個聲音還是在身後響起來了。他腦中蹦出一個中年男人叉著手嚴肅地說:“犯人封緒,死刑緩刑,不知道什麽時候執行――”

“啊唉,遇到變異獸了,沒躲過。”封緒側過一點頭,用餘光看那輪月亮,“它們一點聲音也沒有,幸好你先進去了,我動作這麽快還被咬了,要是你還不知道能不能活著呢,嘿嘿。”

“不是有毒麽?沒事吧?”

“我把被咬的地方處理了,放了放血。”封緒回過身給巽看纏在左臂上的繃帶,“我口袋裏空間可大了,繃帶手術刀消毒水棉簽都有,要不是怕摔我就把家裏那台遊戲機帶著了。”

巽嗤笑一聲,在他身邊坐下來。在他們旁邊,龍、鳳、獅子、天馬、海馬、狻猊、押魚、獬豸、鬥牛、行什,十隻琉璃釉麵小獸嚴謹而有序地排列著,站在鍾樓一角,莊嚴地注視著碧桃門的五個區,晚風吹來巋然不動,不帶一絲感情。

“我去那裏麵見到老師了。花朝靈是柯洛做出來的,一個違反了時空守則的人偶。在我讓她去求助的那個時候,老師不在,是去殺她了。”

封緒睜大眼睛,看巽:“什麽意思?”

“花朝靈不是工程師,也就是伽綾佛殺掉的,而是老師殺掉的。伽綾佛會把看到的一切消息傳回總部,而這麽做,是要給第拾叁坊的那位坊主一個警告。似乎是柯洛用來耀武的手段了。”

“雖然我不太懂……但這是怎麽回事?要開戰了麽?”

“是啊……開戰。”巽仿佛下定了什麽決心一般輕輕地歎息,像一個失去希望的絕症病人。

“封緒,你是竊靈者麽?”

封緒挑起一邊眉毛:“啥?”

“在叫做‘封緒’的軀殼裏的靈魂,是封緒本人麽?”

“我們在討論自我本我和超我的問題嗎?弗洛伊德的書我沒看多少――”

“別裝了封緒,你是不是忘了,隻有我和你爸媽能看出來你在說謊。你知道為什麽嗎,因為你,每次騙人的時候,都是這副講故事的蠢表情。”

風越來越緊,撕裂耳膜,傳出鳴金收鼓一般的尖叫聲來。衣袍獵獵,嘶吼翻滾,天上暗色的雲翳來了又去,月亮的光泯滅又複生,那一秒鍾仿佛時光老去又新生,朝代更替,千般流水匆匆而過,隻留下簷間兩人身影。

“宋嘲巽你幹什麽……”

“你,是不是。”巽閉上眼睛又睜開,花費了幾千年的力氣,吐出那三個字。它們落地鏗鏘有聲,把什麽東西砸出不可挽回的坑洞。

“竊靈者。”

封緒低頭看嗔,三隻耳朵的貓回望,眼睛裏是漆黑的倒影。我果然是這樣的生物嗎,愚蠢又邪惡,肮髒又齷齪。幾百年來被人人喊打的過街老鼠,天生的偽裝者與騙子,沒有被認可過的,低賤下作惡心的一團影子。如果你殺了我,把我的心髒掏出來看的話,會不會感到,哪怕隻有那麽一丁點難過?

十年的友情抵不上三個字,兩眼輕瞥,一個稱呼。

封緒笑起來,嗆出一口血。

“是。”

尖銳的嘯聲混合著摩擦刀刃的響聲在身邊竄過,那是鍾樓被風刃切削的聲音,一波一波的回響。封緒頭痛欲裂,嗔在臂彎難耐地埋下頭,又突然躍起眨眼不見。他躲過看不見的淩厲利刃,可是對麵比他動作更快一步,潦草係住的繃帶被輕鬆地割裂,隨風揚至天際。那下麵的皮膚光潔完好,一絲傷痕也無。

“看呐。你連這個都騙我。”

一把青色的刀在空中甩開,光層層疊疊,淩厲風聲混淆視聽,如暴雨般瘋狂肆虐。封緒用了最快的速度閃躲,風幾度撲了空,被掐住脖頸,發出嗚咽的聲音。

“什麽時候?封緒?”

“一開始。”棕色頭發的少年眨眨眼,“我說十幾年前,你信麽?”

巽沉默一瞬。

“你是自覺沒錯麽?為什麽不走?”

“逃走嗎?”封緒的臉頰被劃出一道傷痕,這次變成了鮮紅的血。

“逃走有用嗎?”

“我要把你從封緒的身體裏逼出來。”巽聽到自己的聲音變得嘶啞陌生,“從這裏滾回你的世界去。”

“好笑。那我要是不走呢?啊?嘲風。”

封緒打了個響指,用了“隆重登場”的手勢,一隻巨獸帶著沉重的壓迫感,在鍾樓下麵像座小山一樣緩緩升起來。那怪物豺身龍首,中生一角,渾身披著漆黑的鱗甲。它的眼睛凝煉著地獄裏最深的仇恨,金色的瞳孔裏是盛放不住的怒氣。月光被黑霧所遮擋,有什麽東西像水一般蔓延上來,覆蓋了澧紜山中所有建築。

“睚眥。”封緒轉身冷漠一瞥,口氣卻是輕佻暢快:“嗔這個名字很棒吧,它的本名太響了,也不好聽。”

他走到鍾樓簷角,一個踏空,身形已經坐在了那重簷廡殿的正殿之上。封緒倦怠地揮了揮手,於是那座山一樣的睚眥瞪圓了眼睛,朝著巽的方向猛烈地撲了過去。少年的身影被黑暗吞噬,被怒吼撕碎,無數黑色的潮水像觸角般湧去,爭相穿透瘦弱單薄的身影。風聲被掐碎,青色的刀染上血漬,哀傷與恨意一同盛放,輝映夜月黯淡無光。

封緒托著腮看著與睚眥纏鬥的巽,在話筒裏清清嗓子。於是巽的耳機裏傳出那個有一絲無奈的聲音,混合著雜音電流的質感,穿透進大腦裏。

“你知道嗎,我爸媽知道我是竊靈者呢。那孩子四歲那年,免疫力不行,得了重感冒,發燒加上心髒病,已經快要死了。我和他做了個交易,他把軀殼和靈魂給我,我呢,幫他養貓,是真貓喔,不是你麵前的大怪物。幫他照顧好父母,幫他照顧好這個世界,代替他活下去。”

巽生生接下睚眥的一擊,凜風繚繞,反手劈了回去,被那支長角抵住,後退半分。他在耳機裏的聲音低沉模糊,聽不出情緒。

“冠冕堂皇。”

“隨你怎麽說吧。啊其實,我爸媽早就看出來了,關於我其實不是他們兒子這事兒。但是有什麽辦法呢,他們想要的隻是一個健康活潑的孩子,一個像從前一樣無憂無慮的封緒,而不是一座死掉的灰色墓碑,一束鮮花,和每年的哭聲眼淚。我能給他們想要的,如果我不進這個軀殼,那孩子也活不了幾天了。於此痛苦掙紮,還不如把過去忘掉,把記憶塵封重新開始。於是我們也算是各取所需吧,我又沒幹其他壞事,隻此一件。”

“強詞奪理。”

“是是是,嘲風領主。不過等會這個名字就要從這個世界上消失了,我記得你的弱點是缺失空氣與……菖蒲對吧?等會等你累了,我捅你幾刀,租個禮鳥把你送去眠鎮,那裏麵有片湖應該是專門關押你的地方,到時候就好走不謝,不用找零啦。”

巽震驚地轉頭看他,封緒站在晦暗的月亮下麵,笑語嬉頑,臉上的表情朦朦朧朧。那隻巨大的爪趁這個空隙猛地侵入,怒吼聲震裂天地,將少年的身影釘在屋脊上。巽用餘光看那根刺入鎖骨的角,咬緊牙關沒有出聲,睚眥金黃的眼睛裏燃燒著灼盡一切的大火,噴著滾燙的氣息一絲絲貼近。

“等會,先別殺他。”封緒從半空裏跳下來,看著躺在瓦間不能挪動一分的巽,居高臨下的聲音仿佛來自另一個世界。他撫摸著睚眥身上堅硬的皮毛,那雙棕色眼睛裏裏有什麽東西像狡猾的魚一樣劃過,巽沒看清。

“我雖然是演戲出身啊,但是也不是什麽角色都接的。這個世界也有好人和壞人,善與惡我也能看的清楚。有些人太過嚴肅刻板,有些人太過遊手好閑,這樣的靈魂都不好吃。我喜歡那些笑容明亮卻陰狠狡詐的人,喜歡嬉笑頑劣卻認真的可怕的人,這樣的靈魂有著不一樣的氣味和口感,引人喜歡。但是也有特例的,有些人你永遠也無法成為他,無論你怎麽模仿,如何裝扮,費盡心力的揣摩每一個動作,你都無法真正的成為他。你可以是一束花,一株草,一棵樹,一介蜉蝣,一尊金佛,你也可以是人類三千舍緲神或者竊靈者,可是你永遠無法成為他。我做到了99%,可差了那1%,我就永遠不是。”

封緒俯下身子,用隻有兩個人能聽到的聲音說:

“我看到那邊來幫你的那些人了,他們應該也知道了我的身份。現在我把你釘在這裏,方便我逃走,也給你一個台階下。我知道你不忍心殺我,要是你用了全力,我可能十秒都撐不過。你恢複了多少力量,放了多少水,我大概也有數。但是我啊,很自私也很固執的,自己堅持的路,說過的話,就一定要走下去。”

封緒直起腰,臉上的表情恢複冷漠,隻是聲音裏有什麽東西婉轉深沉,悄然改變。

“不知道還會不會再見了,嘲風。”

封緒後退一步,打了個響指。於是漫天黑影收縮為一線,金色巨大的眼睛合攏,那隻釘住他的長角變成頭上的第三隻耳朵。黑色的貓咪落入懷中,巽伸手去抓,封緒在那個瞬間咳出一口黑色的血,消失不見。巽用力拔出那根尖刺,它貼在脖頸大動脈處刺入鎖骨,沒有傷及要害卻又使人短暫的喪失行動能力,是一個溫柔的警告。巽呼出一口氣站起來,月亮在雲翳後膽怯地露出頭,澧紜山恢複原有的光亮,鍾樓的聲音雄渾壯闊地奏響。它在二十多年前原本是城主執行宵禁的工具,早晚響上九次,作為啟閉城門的信號,一直持續了很長時間。而現在由於“怪物”已除,所以鍾樓也變為接近廢棄,隔上幾年才會自動地敲響,就像在唱一首無人聽懂的歌謠。那鍾敲了九次,廣場上突然一陣歡騰鼎沸的聲音,歡喜激動地喊著。巽這才想起來今天是新年的第一天,也是他,作為一個小小的三千舍的年紀來說,十八歲的生日。舊曆已過,新歲來臨,幾千年的時光一躍而不見,白色的鳥低低地飛過雕刻五瓣花的廣場,從那邊傳來晚歸的孩童們的笑,像楔子般砸進心中一角。

巽從完好無損的瓦片上跳下來,剛剛破壞了那麽多東西,現在全部變得嶄新如初。他想起來睚眥剛剛出現的那個時刻,有水一樣的結界悄悄覆蓋上來,蔓延至整個廣場。

巽看到那邊在黑暗處不停呼喝企圖吸引他注意力的人群,他們其中有的人看不見剛剛那隻黑色巨大的獸,正在為新年而歡欣喜悅。而有的人看到了,也隻是垂眸,低頭不語。花朝破拎著刀向這邊揮著手,蘇荔橋懷裏抱著什麽東西,一邊和曇心說話,一邊笑著看這裏。渙言在和渙越一起捉弄棱,瘦高的男生像隻貓科動物一樣羞澀捂臉,被Kio撥到身後,給了渙言一巴掌。赤色的小雀停在他肩膀上,巽回頭,柯洛臉上的表情一如既往的不悲不喜,垂著眼眸,丹唇裏吐出珠刀翠影。

“走吧。”

“要開戰了,嘲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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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後的雨沒有想象中的那麽冷。曇心從門外回來,把大衣掛在門口,掀起一陣清新潮濕的空氣。室內點了香爐,香的名字叫做雲黃理鶴,聞起來是鬆間露水的味道。香爐裏藍色的火苗微微抖動著,巽看著剛剛蹲在爐子旁邊,把自己袖口點著正在拚命甩手的棱,想起奶奶家的天然氣灶來。

不空絹索的到來使巽微微地驚喜了一下,又很快恢複平寂。幾個人在澧紜山的廣場上簡單碰了麵,又偽裝成閑散的遊客,三三兩兩地離去,從不同的路徑離開花朝城,離開碧桃門。

Kio,棱和荔橋去了西邊,渙言想和巽乘一隻禮鳥,被曇心笑眯眯掐住脖子拽走了,同時拽走的還有企圖溜走的渙越。曇心一手拎一個慢慢走遠,於是剩下花朝破,和一身髒汙的巽。

破衝著巽揮揮手,示意他跟上來。

柯洛一麵走,一麵變成之前那個愛爾蘭小女孩的模樣,黃棕色的短卷發,藍眼睛,細密的雀斑,蘋果一樣紅撲撲的臉頰。三個人走了很遠,經過幾條暗巷,在一個塗滿熒光廣告的小店裏租禮鳥。小女孩踮著腳費力地把錢袋遞給窗口裏隻有一英寸長的老婆婆,看她翹著尖利的綠色指甲數硬幣。

“名字?”

“Lmogen.”

“多大了?未成年不允許租借禮鳥的。”

“我三百五十一歲,按照我們族的年紀應該算是成年吧。”

“喔?”老婆婆摘了老花鏡看她,“你是哪裏人?”

“第柒坊煜錦州,溪鸞鎮,離這裏很遠。”柯洛歪頭指指巽和破,“新年來找朋友玩。小姐姐這麽晚了還不下班?我聽說今晚《遺忘平衡》更新,不知道你追不追劇呀?”

老婆婆淺粉色的眼睛一亮。

“我很喜歡想殺男主的那個人。”她閃開一角給柯洛看,桌子旁邊是一個和她差不多長的平板:“上夜班沒辦法,我在這裏等更新呢。你要去哪?”

“第壹坊灼緲宮,第五區,青堇小街。要三人間,帶桌子那種,型號隨意。”小女孩笑起來,“麻煩了。”

進了那尾錦鯉的肚子裏柯洛就恢複了她原本黑發長裙的形象,疲憊地靠在軟墊上。意識到巽瞥來的問詢的目光,柯洛風淡雲輕地說:“你和她身份都太特殊,容易被人追查到。那個人是第四區的,種族名叫做芥梟。他們生來就是老人的樣子,年級的增大隻會改變眼睛的顏色,由淺到深。你應該多了解下三千舍種族,學校選修課沒有麽?有些小不點兒們很有意思的。”

破抱著長刀,正襟危坐,一臉嚴肅。

“之前不是說去第拾坊匯合嗎?勞煩您親自來接,出什麽事了?”

“其實不算大事。那邊……情況有變。青青羅醒了,她在愈傷的睡夢裏放出了魘,傷了幾個不知是敵是我的人。那桀正在安撫貴族們,不能接應我們了。”

“青青羅?”巽向前坐直,“她怎麽樣了?”

“她目前沒有生命危險。不過那些想要離間我們的人打進來的話就不好說了。”

“那些竊靈者?在第拾坊麽?”

柯洛瞥了巽一眼:“它們哪裏都在。”

破一哂:“居然派伽綾佛裏的竊靈者來離間,真夠狠的。”

巽想起假蓮象那碧綠色的蟲子和眼睛,厭惡的情緒慢慢漲起來。他又想到什麽,心跳一抖。

“老師,您能幫我找那個叫長孫問月的孩子嗎?”

柯洛輕蹙眉。

“我知道那是你同學。當時破和我匯報之後,已經派人去跟著了,但是還沒有消息回來。那個吃了蓮象的竊靈者鑽到虛無裏去了,但是伽綾佛是屬於第拾叁坊的,那孩子能力不小,應該會被帶到總部。”

柯洛敲敲明黃色的沙發扶手。

“有什麽想問的快問吧,我知道你有很多問題,我們沒有時間了。”

巽皺眉。

“花朝靈。那孩子究竟怎麽回事,您對她做了什麽?”

“我救了她的命。”

“然後再殺掉麽?”

柯洛抬眼看巽。黑色頭發的男孩眼睛裏是抹不開的陰鬱,憤怒,與一小撮仇恨。

她垂下眼瞼,裝作沒有看到。

“花朝靈本應該在十二歲那年被一場意外奪去生命。我短暫地回溯了時間,把她的靈體抽了出來放置在一個嶄新的,處於意外之後的時間線的軀殼裏。軀殼是克隆的,所以沒什麽問題。但是那個晚上,那孩子的時空排異反應已經很強烈了,一個不被命運寫在日記裏的靈魂活了太久,被虛無的靈魂之流吸引,過了這麽多年已經是強弩之末。於是她懇求我殺了她,或者讓她自殺。我阻止了那孩子,可是那天晚上伽綾佛的人還是來了。她知道自己是什麽東西,也清楚自己隨時有可能麵色蒼白地倒在街上。等我趕到的時候,她沒撐住,靈魂消散了。換句話說,她從未真正活下來,已經死了很久了。”

巽盯著柯洛。

“我該相信您嗎?”

“選擇在你,或許你可以去問花朝郢,他向我提了建議。”

柯洛撈起桌子上的旅遊廣告冊看了一眼,又放下了。

“……”

花朝破看巽,沒有說話。

巽想了想,沒有點頭也沒有搖頭:“希望老師問心無愧。”

柯洛抬起頭來看他,緩慢地眨眨眼睛:“我之前選擇對你隱瞞一些事,是為了保護你。在沒恢複記憶前知道什麽秘密的話隻能徒增你的痛苦,因為你什麽也想不起來,沒有能力,是一顆廢子。現在你有目標了,我就不會再隱瞞什麽,你知道的越多反而更清楚走的路是怎樣的艱辛險阻。”

“如果說,我沒有目標呢?”巽靠回沙發靠墊,眼睛裏是個挑釁,“如果我隻是想回學校上學,然後平凡的過一生呢?”

“那也是漫長的一生,嘲巽。要收網了,很快就會打起仗來,你是個緲神,會看到你的那些小朋友因為壽命限製一個一個死去。而且,如果你真選擇這麽做了的話,”柯洛輕蹙眉,眼裏流過墨色絲綢,“我也會幫你擋掉那些想找你談心的人,除非把我也殺掉,完完全全,從頭到腳,從裏到外。”

巽噗嗤一笑:“沒見你這麽認真地開玩笑過,老師。”

“不然呢?我還真的要為了救你犧牲我自己?那真是太虧了,對不對?我的目的是世界和平,一切小利益都要服從大義,學徒的死活不在我的利益列表內?”

柯洛蹙眉,眼睛裏卻流過不一樣的光來。

“在殺了那個竊靈者之前,我好歹也是個提燈者啊。你把我當什麽了,巽?”

“我還以為您是個無情的領導者呢,長孫寄鶴那件事讓我從學院裏灰頭土臉的跑到這裏,一個兩個,死的死,走的走,該在的都回不來了。您是提燈者,我算什麽?老師,我算您的學徒麽?”

錦鯉一個甩尾,柯洛的身形猛地晃動了一下,輕輕扶住扶手。巽雙手撐在桌子上,花朝破的手抓住他的胳膊,隻一瞬又放開了。

偽裝成風鈴的玻璃吊燈晃晃悠悠,叮的一響。

柯洛抿唇。

“伽綾佛殺了長孫漆紜,那是我們的人。他們鑽進寄鶴的夢裏給她製作了[冥蟲巷],那是使人陷進某一循環夢境的匣子。寄鶴那個小姑娘因為冥蟲巷的緣故神情恍惚,以為自己殺了漆紜,從樓梯上摔下來。域給我打電話,我們策劃了這場‘事故’。夏衣榛那個孩子是個好人,他從來不解釋什麽。他太想見到你了,他想殺你,又無能為力。對你造成傷害我很抱歉,但是如果再來一次的話,我還會這麽做。這不像是提燈者的作風,我知道,所以我不會希冀你的原諒。隻是為局勢所困,我就必須讓你這麽做。這種事情我們談的多了,隻是有一點你可以確定,我不會讓你走危險的路,對我失望、憤怒、冷漠都好,我不管,但是,如果有人想要殺你,我會先讓他深陷泥淖。”

巽眨眨眼睛。

“勞煩您費心了。”

“現在敵對不是什麽理智選擇。”柯洛垂眸不去看他,“這種事我不會再說了,你自便。破,有什麽想問的嗎?”

花朝破清清嗓子。

“鶴先生,謝千綃那邊有多少人?”

柯洛看一眼破,揮手。空中突然出現幾隻紅色和白色的紙鶴,嘰嘰喳喳的落到桌子上,聚集成小小的兩群。

“目前的狀況是,那個吃了謝千綃的人想繼續幾千年前的計劃:清洗緲神,順便把現在新誕生的強大三千舍也殺掉,隻留下人類和弱小的三千舍,保護它們竊靈者的生存。可是過來這麽多年,那個人愈發虛弱,於是又開始尋找延長壽命的方法。緲神之間的聯係並不緊密,所以我過了很多年才發現謝千綃被吃了。謝千綃的真身是妙音鳥,緲神的古語叫做迦陵頻伽,是第拾叁坊舞照天的坊主。”柯洛把那隻最大的白色紙鶴放到一邊:“原來我們六個關係都很好……丹頂鶴柯洛,孔雀嵇明藍,鸚鵡阿難,舍利呼岩,妙音謝千綃,共命姬門石泉。石泉還活著,其他的,都已經不在了。”柯洛神色暗了暗,拿起那隻最大的紅色紙鶴,放在桌子一端,其他的小雀呼啦啦跟了過去。

“謝千綃目前有至少一個坊的勢力,還有時空修理組織伽綾佛。第拾坊喵葵屋的領地之爭目前算是我贏了,但以後怎樣還未可知。”她拿起那隻白色紙鶴:“我,這邊有小不點巽,巽有不空絹索。我還有那桀,他有一個佛刹利,或者說,喵葵屋。目前有四個坊是支持我們的,第壹坊灼緲宮,第陸坊業神殿,第拾坊喵葵屋,第拾壹坊緊那音都。加上碧桃門算是四個半。而其他的,或是敵對或是態度模糊。”小小的白色紙鶴被分為幾波,柯洛想了想,手心裏多了隻灰色的大紙鶴:“這,算是中立的坊,第捌坊香羅海,第玖坊枯園,第柒坊煜錦州。還有――”柯洛不自然的頓了一下:“三詩繚。”

花朝破咬住下唇:“三先生她……不肯來。”

“也好。”柯洛神態平和鎮定,緩緩攏著紙鶴:“依她那個秉性,肯出來才怪了呢。她要是願意出那片湖,就不是那個拿刀指著我的小姑娘了。”

“先生想怎麽做?”

“關鍵不在我。”柯洛看著巽,目光又回到花朝**上:“我隻是從棋笥裏拿起子,再把你們擺好位置。現在對峙已基本成型,到時候就看你們的了。”

“花朝郢呢?”

柯洛對故意裝作冷漠的巽淡淡一笑:“那是個總是妄想自己能攬大局的雙麵間諜。他在我和謝千綃那都想撈一筆好處,哪有那麽容易。他以為我不知道他和謝千綃那邊的關係。研究白山,是誰叫來的人我能不清楚?況且他想複活他被竊靈者傷了的兒子,不會變成敵對關係。能利用就利用,而且……花朝無尋,在我手裏活的好好的,花朝郢不知道罷了。”

巽睜大眼睛。花朝破摩挲著刀柄上的繩結,不出聲。

他突然想起什麽,又不敢開口。柯洛指使小紙鶴們去倒茶了,花朝破把那個繩穗拽開又用不同的方式綁好。咕嘟咕嘟的小爐子停止話嘮,有著圓胖肚子的白花茶壺用蒸汽歡快地頂著自己的壺蓋,一下又一下。

“之前我讓曇心斷了你的聯係方式,沒來得及告訴你。因為兩邊都有危險,擔心他們順著繩子反向找到你的位置。那邊的房子被不知道什麽人侵入了,那隻守界獸,貔,被殺了。”

巽被水燙了一下,感覺高溫順著喉嚨一路燒到胃裏。

“其他人沒事吧?”巽想起來那隻性格脫線的石獅子,張嘴大笑的姿勢碎裂在腦海裏,他倒抽一口冷氣。

“有曇心在,基本沒事。打了幾場,打不過就跑。有棱,Kio和佛生佛奠護著,問題應該不大。我讓他們去第陸坊業神殿躲了,之前你在花朝城裏麵胡鬧的時候,他們去了很多地方。我告訴曇心收拾完雜事就來澧紜山,然後去青堇小街,就是我們現在要去的地方。”

“你不是住在眠鎮麽?怎麽改住青堇了。我以為你一直在提防我,在那裏我連隻擬形獸都打不過。”

“提防你?的確是有點。”柯洛吹吹茶沫,淺啜一口:“你前幾年一直想要殺了我,你忘了?那個地方的結界是姬門石泉建構的,應該是這個世界上最堅韌的結界之一了,沒人能打破。雖然我可以搬出眠鎮,但是我原來的宅子就在那兒,有很多熟悉的小機關,棄了太可惜。”

“你原來的宅子?”

柯洛放下空了的茶盞,落在木頭桌麵,沉悶的“哢噠”一響。

“風向界的舊址罷了。”

到青堇的時候正是下午,天空被低矮的小宅擠成個細瘦長條,期期艾艾飄著淚雨。小街上四處是喝茶的[不醉樓],看起來兩三層的高度,實際上是沿地表對稱的,在地下的部分叫做[肆方休],是喝酒的場所。露天的樓頂施了避雨的咒,穿著素色衣服的三千舍樓上樓下,進進出出,肩膀上都停著一隻白鳥,身上的花紋各不相同。那是類似電話一類的東西,叫做[鏈獸]。不過也有三千舍的鏈獸不是鳥類的型號,比如剛剛,巽就看到一個白色皮膚的女孩牽了一隻虎走過去,那隻吊睛白額大虎用撒嬌小女生的聲音在和女孩歡暢地聊,聲音很大,估計是開了免提,聽得巽起一身的雞皮疙瘩。

遠處有人撥弦模糊地唱,唱一支明快又哀傷的曲子。這條街被分為很多的部分,人類的街區與三千舍的街區,有一層看不見的結界。如果有什麽人鑽進結界,他會馬上跳過不屬於他的地方,從另一層結界裏走出來,感覺不到絲毫異樣。花朝破把長刀綁在馬尾上,撐了一把白色的竹傘跟在柯洛身後,柯洛變成了一個有著火紅頭發的男生,脖子上戴一串珠子,眉心紋了金色的紋路,正大聲地朝著茶館的老板打招呼。

他們進了一家不醉樓,沿樓梯去了地下,打開一道暗門走進去。那是一道彩虹一樣的樓梯,裏麵飄著白色半開的花骨朵,直直的伸到天上去。柯洛示意他們跟在身後,走了五十多級台階,從布滿雲霧的地方閉上眼睛跳下去。

巽睜開眼,一處紅瓦木屋闖進眼底。柯洛親昵的撫摸飛過來的巨大白鳥的脖子,轉過頭看著巽和花朝破。

“我們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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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怎麽去這麽長時間?不是說買個蛋黃酥就回來的麽?”

“喔,你還要蛋黃酥麽?我忘了。”曇心麵不改色把那一大袋東西往桌子上重重一放,“不好意思我,忘,了。”

渙言嚶嚶哭泣起來,就要往棱身上靠:“噫嗚嗚噫他欺負我……”

棱踹了一腳桌腿,整個人瞬間後撤,渙言那爪子伸過來的時候他人已經在兩米開外了。渙言失去支撐點,倒在Kio身上,然而下一秒他就像小女生那樣尖叫起來,因為一盞茶水潑在了他的大腿上。

通過狹長蜿蜒的三杞玉走廊,巽進屋的時候恍惚了一下。回憶看的多了,爛熟於心的同時還能發現很多不曾注意到的細節,誰在背後指指點點,誰離開卻又不舍情分,誰笑著滑下一滴淚水。長桌旁邊坐著曇心,荔橋,Kio,棱,渙言,渙越,一個帶著蒸汽朋克眼鏡的男人,他抱著一隻穿著和服的狐狸,一個帶著黑色口罩的人,還有一對黑皮膚的小孩子。兩個小孩垂著眼睛不說話,看起來七八歲,像是龍鳳胎。

沒有座位了,花朝破打了招呼在沙發旁坐下,Kio起身把甜點端給她一份,紫色眼睛的女孩笑,說了聲謝謝。曇心把袋子打開,裏麵什麽蛋黃酥也沒有,全是一大袋各種工具和機械零件。棱拿了一把看起來像匕首的東西,揮了兩下,卻在空氣中劃出乳白色的線來。

荔橋笑著衝巽點頭:“好久不見了,小不點巽。”

柯洛在巽身後走出來,左手搭了一下他的肩膀。滿屋喧嘩(主要是渙言和渙越喧嘩)在柯洛出現之後一下子歸於平靜,荔橋的眼睛在看到柯洛的那一瞬間欣喜的亮起來,唇紅齒白的小女孩開心地笑。

“九皋!你沒死呀!”

柯洛彎彎嘴角,笑著接住像團子一樣撲過來的荔橋:“你每次見我都要這麽說。妃玉還好用麽?那桀沒欺負你吧?”

“他和我說,要是不聽話就捏我鼻子。我當時正有要緊事呢,沒回他。我也是三百多歲的人了,不和他一般見識。”

巽走到沙發旁邊坐下。

“九皋?”Kio看曇心。

“九皋弦歌,那是鶴先生的緲神名字。”能直呼鶴先生的本名,看起來荔橋與柯洛的關係不是一般的好了。

曇心站起來,把椅子讓給柯洛。她擺手,一群嘰嘰喳喳的赤色紙鶴在空中出現,形成一把椅子。柯洛輕斂裙角坐下,環視一圈,眸色認真起來。

“我們時間不多,客套話就免了吧。這個居所是那桀的一處小樓,隻能暫時救急用。一旦伽綾佛發現,情況就不好說了。敵人會從至少四個坊下手,不能坐以待斃。”

“我們要從哪裏開始?”問話的是Kio,她放下手裏的零件,神色焦急又悲哀:“不空絹索這邊已經損失了兩個人。蓮象和興空顏都已經被吃了,不能再增加敵人了。”

“我們分開,不會一起走。”柯洛蹙眉:“敵人會從四個坊進來,聚在一起目標太大,那些中立的地區也有危險,不能肆意妄為。”

“分開?”渙越撓撓頭:“分開走的話反而更容易被吃吧?”

曇心“噓”了一聲:“先聽先生說。”

柯洛想了一會,抬起頭:“今天結束之後,每人從我這裏拿一塊妃玉,保持聯絡。我去請姬門石泉,讓他給你們幾個咒,讓伽綾佛的人看不出你們的真身來,看不清靈魂就沒辦法吃了,至少在這方麵是安全的。”

“鶴先生不用屈尊吧?”戴著蒸汽朋克眼鏡的Gasthof說,“兩塊三杞玉製成的護心鏡就有效果了。”

“那樣不行。三杞玉磨成小小的一塊就隻能當做一般的護身符來用,防的是那些弱小竊靈者。”花朝破皺眉,“伽綾佛那種級別的,隻能麻煩鶴先生了。”

眾人沉默。

“我看這樣吧。”荔橋甩甩袖子,從凳子上麵跳下來:“三杞玉備一塊,妃玉也備一塊,咒能有就最好,因為我們麵對的是一整個伽綾佛,高階竊靈者的確是很危險的。但關鍵不是這些,普通竊靈者不會撲上來就啃,還是會打架,會排兵布陣重要。”她嘿咻嘿咻爬上桌子,從高高的書架上費力地拽出一張地圖來,小手在上麵指指點點,“我們已知的是,我們有什麽優勢,坊一共就那麽十三座,再推斷出敵人占據的地點,逐一攻破就行了。棋案上什麽最重要?不是王孫公侯,是隻要士兵還在,這盤棋就能活。”

巽看著荔橋的身影,想起在那個茶館裏給他分析佛刹利領主勢力的荔先生,心裏泛起一陣柔軟的欽慕和酸楚來。

柯洛攏攏袖口,走到地圖前。

“我們,目前在灼緲宮。這裏是比較安全的地區。因為這裏緲神最多,是最強也是他們最大的目標,伽綾佛不會輕易派人來,但是如果來,一定是些大人物了。第陸坊業神殿,比較混亂。那個坊主手下分裂成三個幫派,“笛”,“清酒”,“竹角”,其中“清酒”是懷有二心的,但是一直想叛不敢言,膽子很小。第拾坊喵葵屋,混亂程度次之,那裏有那桀在,他手下有幾千人,還有青青羅的親信勢力在那裏,不用太過擔心。第拾壹坊緊那音都,比較安全,但是有消息說那裏有個暗殺組織[不吝惡]已經到達,準備血洗第三區,也是緲神比較多的區。”柯洛微笑拒絕了龍鳳胎中妹妹低頭推過來的水,“這是我們目前所得知的,友方。看起來平和實際上也很危險,更不要說那些敵對或中立的坊了,那些地方走兩步就有可能遇到伽綾佛的人。”

“不勉強。”柯洛擺手,“她要是真不想來的話你就別勸她了,我清楚她的性格,認定一件事不會輕易改變的。”

“我還欠她一席話。”巽走到桌前,“我可以請她。”

“不必了,她……”

“而且您還有[浣羽集]不是麽?用您權杖的身份去找她,我不相信有誰還會驕矜固執到這個地步。”

柯洛終於回頭看巽。她驚訝了半秒鍾,露出欣慰的表情。

“你想起來了?”

“一點。”

柯洛沉下臉:“那就應該知道,三詩繚和我的決裂是不可挽回的。她能幫我,更好,但我不會去請她,更不會缺少她的力量。在這一點上,你逾矩了,嘲風。”

“我沒有逾矩,老師。是您說的,能利用的都要利用,現在敵對不是什麽理智選擇。”

柯洛深吸一口氣。有那麽一瞬間他以為老師要趕他出去了,或者用道理來羞辱他一番,畢竟嘲風這個名字都拎出來了,難保不會有一場腥風血雨。可是柯洛沒這麽做,隻是疲憊地揮了揮手。

“那你去吧。”想了想又加上一句:

“別說是我同意的。”

巽微笑一禮。

“好。”

曇心用記號筆敲敲木頭桌麵。

“我認識[塤八尺]那邊的人,他們從佛刹利出去雲遊四方,我救過其中一個人的命,他們會幫的。”

“好,那麽。”柯洛放了幾隻赤紅的紙鶴在地圖上麵:“四個坊,加上遲早會歸順的碧桃門,四個半,另外半個,算是不定時炸彈了。我們這邊是不空絹索,浣羽集的幾十緲神,另外還有那桀的人,塤八尺的人,勉強算上三詩繚……也不夠。對方是殺了幾萬緲神的惡魔,我們勝算不大。”

“殺了幾萬緲神,可是它還是孤身一人,不是麽?”渙言把撐著臉的爪子放下來,“鶴先生您有這麽多人呢,都在這努力的想辦法。您還有幾十位緲神在支持您,我這輩子就見過兩個緲神,一個是您,還有一個是丟了記憶的廢柴前社長。”他衝巽擠擠眼睛,接著說:“我們這些三千舍啊,在您們緲神的眼裏,和普通人看小麻雀有什麽區別呢,但是世界毀滅什麽的,就算是小麻雀,也得啾鳴一陣,聯合起來啄瞎禿鷲的眼睛啊。而且就算啄不到眼睛,也得阻止它們吃了這個世界。”

荔橋笑著學曇心敲敲桌麵。

“鶴先生繼續吧,不用理他。討論正事呢,哪有功夫傷春悲秋。”

巽看到她暗地裏給渙言比了個讚許的手勢,嘴角一彎。

柯洛啜了口茶,眉梢是柔和多了。

“謝千綃在舞照天,那裏和第拾壹坊緊那音都挨得很近。但是相比之下,緊那音都就像隻柔弱可欺的小白兔了。這裏,”柯洛指了指舞照天的第一區,它被其它區包裹著,像一個睡在繈褓裏的嬰兒,可實際上卻是掐死過惡龍的Boss,“是她的王城,很大,很空曠,而且除了幾個伽綾佛的人,沒有什麽人能進去。我們得在她獨身一人的時候殺了她。妙音鳥迦陵頻伽尚在殼中即善鳴,其妙音和雅,聽者無厭。我們隻能派一人進去,那人必須不受蠱惑,殺了謝千綃,或者把那個人從謝千綃身體裏逼出來。”

“鑒於安全問題,各個坊都要派人。各位緲神已經在路上了,你們,也要被分到不同的地方。灼緲宮和喵葵屋不必擔心,去業神殿的,要殺伐果斷,冷酷和柔和,一糖一鞭子,一紅一白。去緊那音都的,沒有別的要求,特別強就可以了。其他敵對的坊,排除掉中立的,還有四座,也要派四組人去,因為大家認識的人都不同,所以更要謹慎。第貳坊落鉞觀,需要油滑狡詐的人。第叁坊竹宴港,需要健談開朗但會背後捅刀的人。第肆坊若睢池,去的人不一定要多強,但是得機靈聰明,善於隨機應變。第拾貳坊燭九燈倉,需要聰明人。這些地方要去的人,要麽很強,強到不需要說話,要麽善於調控大局,看穿人心。”

“那麽渙言,帶著你弟去若睢池吧。”荔橋歪歪頭,“第肆坊現在這個狀態就是為你準備的。你要是害怕的話可以叫上恕念去保護你倆。”

“恕念他都不說話!我肯定要被憋死的!”渙言生氣的拍桌子,看了一眼帶著黑色口罩的恕念(後者正用金綠色的眼睛直直地盯著他),氣勢慢慢弱下去“他一張嘴就是咒,真的能要人命……”

“那麽我和Kio去竹宴港。”曇心自嘲地笑了一聲,“背後捅刀我是有那麽一點經驗的。”

荔橋點頭:“那我就大言不慚的指名燭九燈倉了。”

“荔先生您臉皮是有點厚。”渙言噗地笑出聲來。

“我和您一起去吧。”棱抿抿唇,“您一個人風險很大。”

“不空絹索第二強和第一聰明組隊嗎?”Gasthof笑笑,摟緊了懷裏的狐狸,“第拾貳坊有好戲看。”

“哇雖然棱很羞澀,但他真的很強的,你總是在外麵做任務,不了解也正常,不要這麽說他。”渙言撅嘴,“上一次他救了渙越的命呢。第一是誰?”

Gasthof挑眉:“社長。”

渙言眨眨眼,露出一個假笑:“你說的對。”

“第拾壹坊緊那音都,讓佛生,佛奠去。”柯洛摸摸黑皮膚的小男孩小女孩頭頂,“花朝破,你和小不點兒們一起。”

花朝破遲疑了一下,頷首:“好。”

“不用的。”團著兩個花苞頭的佛生開口,一金一黑的眼睛眨眨。她哥哥佛奠接著她的下半句說出一個完整的句子,仿佛他們是一個人。

“我們自己可以的,來幫忙其實會很麻煩。”佛奠垂下頭,佛生脆生生的開口,“被人看到殺人的話,媽媽會不高興。”

花朝破挑下眉:“你們嫌棄我咯?”

“不是的……”佛生看起來快要哭了,佛奠猛地搖頭,“隻是,媽媽說了,殺人的時候不能被看到……”

“那我去業神殿?”

柯洛搖頭低笑:“不用,業神殿我已經有安排了,隻是他們今天不在場。你和巽組隊吧。”

“那麽我去落鉞觀。”Gasthof打了個響指,換了個姿勢在椅子上坐著,“要是能和韓先生一起就好了。”

“韓先生年齡大了,不便出行……你可以去問他老人家。”曇心皺眉:“先生在佛刹利的舊址,進門之前先和兔子們說一聲。”

“不了不了,我也不願意跑那麽遠了。”Gasthof用手扶一扶蒸汽朋克眼鏡,“我們人手好像不夠喔?那碧桃門隻能讓錦倌柔去了。”

他懷裏的那隻狐狸躍起,一點桌麵輕輕落地轉身。一個穿著和服的女子恭順地垂眸站在那裏,木屐清脆一響。兩點殿上眉,一點朱唇,眼角漾著菡萏清波。她忽然抿嘴一笑,兩個酒窩調皮地蹦出來。

柯洛不著痕跡地皺眉。

荔橋看他:“不要開這種玩笑,Gasthof。你要派你的封印獸去?”

“不然呢,鶴先生?您有什麽好辦法麽?”Gasthof招手叫狐狸過來,錦倌柔乖順地跪下,伏在他身上。

柯洛不悅地仰起頭。

“無尋,出來一下。”

那個絳色頭發的男孩從簾後走出來時,沒人說話。花朝破攥緊了沙發扶手,白色的布料被指甲劃出尖銳的傷痕。巽把手放在花朝破的肩膀上,那雙紫色的眼睛不忿地轉過來,裏麵燃起一陣模糊的火。

花朝無尋穿著白色的衣服,帶著銀邊無框眼鏡,手裏還抱了一本書,整個人幹淨的像雪。巽看那個眼睛,那一雙瞳仁平靜無波地轉過來,是一片被雨融化的雪原。

那個小侍童。

巽心一驚。柯洛居然大大方方地把花朝無尋帶到花朝郢目前,而最可笑的是,花朝郢並沒認出他兒子。

“碧桃門,我一個人就可以了。”無尋微動唇角,露出一個淡笑,但眼睛裏仍然是一片寂靜無聲。那雙沒有感情的眼珠看著Gasthof,錦倌柔小聲鳴叫一聲,變回狐狸的樣子,膽怯地蜷縮在男人懷裏。

“你有什麽異議麽?”

“沒有。”Gasthof笑,伸手順狐狸毛,“完全沒有。”

無尋溫和地笑笑,一屋子人鴉雀無聲。

“那我繼續看書去了,你們繼續吧。”

“那就談妥了。”柯洛回到椅子上坐下,“再過幾天,朔月時分就出發。我會盡我所能給你們提供人手,有什麽需要的,和我提就好。盡量別死了,但就算死,也不能被竊靈者吃了。有危險就用妃玉回到這條街,但是,不能進入這座宅子,明白麽?”

眾人點點頭。

巽沒出聲,事實上從剛才開始,他就沒有再說話。大家不約而同的選擇了跳過巽這個名字,因為他們都明白,去舞照天殺謝千綃的人是自己。他看一眼花朝破,破起身去拿柯洛手裏的妃玉,眼前場景被無限放慢,風小心地從香爐旁邊經過,雲黃理鶴的香氣被慢慢吹散。他不敢問,不敢打破在腦海中的幻想,那是一個安樂鄉,是沙發與枕頭,風扇與地毯,是夏天的涼麵和冬天的餛飩,是裝滿書的紅木書櫃,錫兵小人,是韓清鯉幻境中的灰房子。泛黃記憶像儲存了很久的書頁,一碰就碎,碎成加鈣餅幹渣,露出下麵不近人情的簇新的油墨印兒來。

“我要回趟家,枯園。”巽環視一圈,發現都是“你瘋了吧”的表情,然後更堅定地重複了一遍。

“給我半天時間。”

*能劃出乳白色痕跡的匕首:曇心從街上帶來的匕首,可以在脫鞘之後把刀刃的物質以利刃的形式留在空中,匕首被分解完畢之後就不能再使用。

*十三座坊:十三座坊分別是:第壹坊灼緲宮,第貳坊落鉞觀,第叁坊竹宴港,第肆坊若睢池,第伍坊碧桃門,第陸坊業神殿,第柒坊煜錦州,第捌坊香羅海,第玖坊枯園,第拾坊喵葵屋,第拾壹坊緊那音都,第拾貳坊燭九燈倉,第拾叁坊舞照天。

*浣羽集:一部分緲神,三千舍以及其他人在大火之後形成的組織,與離月真以及其他勢力持續的對抗著。有總部存在,但實際上卻很分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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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溫暖的青堇小街一下子回到寒風凜冽的枯園,巽沒反應過來,連打了三個噴嚏,趕緊把手裏脫掉的衣服又穿上。佛生和佛奠,那對龍鳳胎閉上兩隻金色的眼睛低聲念了什麽,在麵前劈開一個黑色的屏障把他推了進去,於是巽一睜眼就站在小區門口。涼亭和長椅還在,紫藤幹枯盤虯的枝幹繞著掉了白漆的柱子,眼前被翻新過的灰色居民樓上了磚紅色的漆,一棟挨著一棟。一樓防盜窗上的電線還淩亂地散著,空調外機徐徐地轉,上麵落了昨晚未化的餘雪。

巽鬆了口氣。這裏還是原來的樣子。

他繞到後麵那棟樓,推開大門上了一層,手指關節磕上有點生鏽的大門。敲了三下沒人應,巽愣一秒,還是翻出鑰匙開了門,進屋翻騰鞋櫃,扒出自己的棉質拖鞋。奶奶聽到聲音,從廚房驚訝的走出來,手上拿著一把蔬菜,還一點一點滴著水。

“呀,嘲巽怎麽回來了呀,也沒打個電話――”

“學校放了半天假。”巽笑著過去抱抱瘦小的奶奶,“沈姨呢?”

“在裏麵洗菜。嗨呀,家裏水管壞了,沒人會搗鼓。打電話叫維修工,來了個小年輕,研究半天也沒修好。那邊還有點水,你先去洗水果吃,我叫你沈姨多做點飯啊,嘲巽。”

巽應了好幾聲,走進衛生間準備洗手,推開門發現已經有人了。那個人戴著帽子,穿著藍色的運動衛衣和外套,毫無形象地蹲在洗手台下麵,白色的手套裏攥著一根彎曲的管子。那人用鉗子剪斷了什麽,抬起頭,灰色的眼睛裏倒映出巽的影子,挑了下眉。

“……”

“……嗨。”

巽連退幾步撞上牆壁,才發現沒有後路了。間諜?不是。謀殺?不是。老師派來的?看著他認真敲敲打打水管的樣子也不像……奶奶和沈姨還在廚房忙活,抽油煙機的聲音蓋掉了很多細節,他決定私下解決這件事。巽愣了半秒,思考了三秒,最終大步走過去,蹲下揪住那人的運動服領子。

隻是變了發色的男生眨眨眼睛。

“你奶奶讓我進來的。”

“我不是說這個。你怎麽找到這裏的?”

“坐公交車。”

“嘖。”巽放開夏衣榛的衣領,“趕緊把鉗子放下。”

“馬上就修好了。現在不能打電話叫修理工。”

巽皺眉:“為什麽?”

夏衣榛哢噠擰上什麽東西,把工具放進箱子裏,站起身來打開水龍頭,水流正常。他淡然地關掉,一邊脫手套一邊俯視著他。

“任何地方都不安全。”

巽盯著夏衣榛平靜的臉,彎下腰,把自家的工具箱放進櫃子裏。

“我們去屋裏談。”

“老師讓你來的?”

“不是。我隻是想確認這邊的情況。你們家的電話已經被監聽了,以防出什麽意外。伽綾佛很有可能拿這個來威脅你,派個人在這裏穩妥一些。人類不在他們的肅清範圍之內,你不靠近這裏就比較安全。”

“你還是來這趟渾水了。”

“是,也不是。”夏衣榛摘下帽子,頭發顏色退回到原先的純白,“我隻是覺得這種事情上麵,不能太過自私。”

“可你並沒有任何理由回來。”

“我找到葉月的住址了。”

巽渾身一凜。

夏衣榛移開目光,看著巽房間裏的書櫥,撇了撇嘴角:“那宅子外麵有一層結界,是鶴先生做的。墓在後院裏,落了雪。我把媽媽留在那裏了。”

“你打算怎麽做?”

夏衣榛眯起眼睛看那雙黑色的瞳孔。巽沒有問他“為什麽”,也沒有說“對不起”,也沒有冷嘲熱諷或是沉默。在過去的幾千年裏,他還用著“菩提川諦宴”那個名字的時候,曾拜托鶴先生讓他沉睡了一段時間。他對世界大失所望,對緲神們大失所望,對自己大失所望。他其實也逃避過,所以對之前總是東躲西藏的巽提不起太多好感來。總是蒙住眼睛,捂住耳朵,踉蹌地向後退的話,總有一天會被自己殺掉,被不斷前進的泥沙淹沒。

“我打算把羅妙衣留在這裏。然後去第陸坊業神殿。”夏衣榛從口袋裏拿出一塊黑色的石頭,上麵有一彎月亮形狀的刻痕,“還有另外一位會和我一同去。你在這個時候回家,鶴先生那邊應該已經談過了吧。”

“剛剛談過。”

“那麽,最後的收尾,隻能由你來做。離月真在被陣困住時,殺的最後一個人是你,此後它就逃走了。它其實並沒有理由這麽慌張。你想沒想過,如果綠緲還活著,活在離月真的意識裏?”

巽站起來,盯著他。

“你什麽……意思?”

“隻是猜想。”夏衣榛搖頭,“我之前是不知道的,後來從鶴先生那裏聽了一言半語。為什麽大家都默認,去殺離月真的一定是你?因為風向界?因為鶴先生?因為不空絹索?都不是。那個人很強,心機、手段、實力,方法、擁躉。而你連我都打不過,怎麽可能去殺第拾叁坊舞照天的坊主,那個血洗了緲神的竊靈者。”

“你對我的評價很高。”

“當然,我說的是之前你還是三千舍能力級別的時候。”夏衣榛麵色不改,撫摸羅妙衣那塊石頭上淺淺的彎月刻痕,“現在你怎樣我不清楚。我今天來並不想繼續我們上次見麵時的話題,那沒有意義。我說的是實話,如果從緲神的實力來看的話,你算是中等偏下,那為什麽鶴先生執意讓你去殺離月真,你想過沒有。”

巽感受到氣流湧動,抬起頭,紗窗漏了一條小縫,窗台上麵的綠蘿被微風拂動。那雙灰色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他,肯定了一個他一直以來,又希望又恐懼的事情。

“綠緲……”巽聽到自己的聲音從身體深處湧出來,打碎風聲,把它們的哀鳴生生關在窗外。

“還活著……離月真虛弱到無法活動,想要綠緲一族的能量來維持,而等她死去這個過程,持續了幾千年?”

“隻是推測而已。說不定鶴先生隻是不想麵對妙音鳥謝千綃的臉,畢竟那是她之前最親密的好友了。”

麵前的人沒有說話,夏衣榛皺眉。之前他沒看出來,那雙眼睛,已經不再是原來的樣子了。

“你怎麽了?”

巽站起來。

“沒什麽。你該走了。”

夏衣榛戴上帽子,另一隻手伸出來,攔在他麵前。

“小心點,別死了。實在做不到的話,就放棄吧。”

巽看了他一眼,突然溫和一笑。

“我盡量。”

“嘲巽?”沈姨的身影從門口探出半邊,微卷的頭發有一縷散下來,垂在耳旁。

“過來吃飯了……誒,小夥子,你倆認識?”

夏衣榛微彎了下嘴角。

“嗯。我們是同學。”

“哎喲……之前你怎麽不說呀,過來一塊吃晚飯吧?”

“謝謝您,不用了。”夏衣榛點頭,“我該回去了。”

巽攔住幾欲再次邀請的沈姨:“他真的還有事,晚飯就等之後再說吧?”

“那好吧。今下午辛苦你了啊!”

“沒事的。”夏衣榛從巽身邊走過去,開門,回頭看一眼,關門走掉。沉悶的防盜門聲音震下看不見的灰塵,巽把雙手插在兜裏,盯著沈姨走掉的背影。少年回頭,看見窗戶外麵枯枝殘影間,略過金屬羽毛的鋒利一角。

他和奶奶笑著說起學校的事情,用勺子舀起一勺湯。

這是最後一次逃避了。他想。

從公交車下來之後,遠遠的看見了靠在圍欄上觀察樹葉的花朝破。深棕色的長馬尾垂在腰際,用紅色的細線捆起來,上麵微微發著光。冬日的天空是白色的,雲朵被風撕裂自己灰色的身體,徐徐的向天邊湧動著。遠處的斑馬線已經斑駁了,信號燈上麵貼著三千舍居租房子的熒光廣告,有個左耳打了兩個耳洞的女生牽著一隻兩尾的蜥蜴站在下麵看,她掏出手機記了什麽東西走開了,但是人類站在那裏的話,隻能看到一張褪了色的紙。路邊一家麵包店的玻璃門緩慢地打開,一隻奶牛貓從縫隙裏靈巧地鑽出來,黃銅製的風鈴歡快地碰撞自己的身體,和著烤爐裏溫暖的奶油香氣入侵耳廓和鼻腔。

“哈嘍。”

“你來早了。”

“在附近走了走。”花朝破拿出一個不大的盒子來,“曇心給你的,昨天結束後他拜托我轉交。”

“喔。”

“生日快樂。”

巽挑了下眉:“喔?”

“裏麵是什麽?”花朝破好奇的湊過腦袋來看,想了想又保持了一定距離。巽拽開藍色的細絲帶,打開盒子――

一隻青色的小鳥。

“鏈獸麽?”花朝破失望地撇嘴,“還以為是什麽捉弄人的東西。沒趣。”

巽彎了下嘴角,把盒子又小心地扣好,放進背包裏。

“你帶了什麽?等會萬一打起來,會很累贅。”

“奶奶和沈姨塞進去的衣服和零食什麽的。我回學院旁邊的房子裏拿了點東西,背包用學院之前給的咒擴容過了,能放很多東西,就是沉了點。”巽拉開背包給破看,“沒辦法。要是執意拒絕的話我可能走不出那個門。”

花朝破聳肩。

“走吧。”

他們租了一隻葉形的雙人禮鳥,應該是第三區最快的型號之一。在枯園租禮鳥比其他坊要貴上一點,外觀也較為單一,但是除了使用量較少之外,速度還是可以保障的。這裏的領主倡導“回歸社會性的人類生活”,說白了就是“古老的人類群居方式”,所以很多地方不設有租禮鳥的亭子,還在使用高鐵地鐵一類在陸上行走的多人交通工具。有些三千舍過安檢比較困難,坊主還會派一些隱客局的三千舍擔任人類交通工具的安檢員。

他們在枯園邊界下了禮鳥,破把那枚紅白兩色的信封遞給最左邊的那隻貓。煙灰色的貓拆開信封掃了一眼,中間盤著的那條蛇張開嘴,右邊的那隻猴子拿出印章在兩人手上蓋了個透明的印,打了個響指。

“專員專道,確認無誤。”

兩人踩進背後的氤氳結界裏,有淅淅瀝瀝的雨聲從不遠處慢慢傳過來。

“這片湖有名字嗎?”

“沒有。讓你失望了?”

巽笑起來。

“這倒也沒有。”

湖外下了雨,翠色的樹葉被墜落的雨點當做跳板,沉悶地打著鼓。花朝破說了一個完全不同的暗語,從另一個角度鑽進充盈著潮氣的地下。兩麵三杞玉依舊沉默,讓他想起一個總是笑著的人影。

三詩繚接過紙雀遞過來的茶,抿了一口,神情舒暢許多:“辛苦你了,嘲風。”

“我可沒想到三先生讓我做的竟然是這麽一份苦差事。”巽假裝把杯子摜在桌麵,“下次不答應你了,差點丟了命。”

“那可真是危險。不過好處還是很多,不是麽?”三詩繚把棋譜翻過一頁,對比著棋盤,移動了一枚繪著長刀的黑子。

巽摩挲著右邊被吃掉的一堆廢子:“教訓倒是不少。老師想要收網了,越過界的棋子準備喊著將軍,沒越過的看好了家門,剩下沒挪動半分的棋子不知道在等什麽,或許在等著最後那聲響,贏個不屬於自己的結局。”

“你看,得不償失。”她點點那枚棄掉的車,“車很強,橫衝直撞的,它是行動力最強的子。炮就屬於暗處使壞的那種,借刀殺人做的很好。這邊最強的車太過於得意忘形,以為吃掉了對方一點子就可以直衝到將麵前了,可是這後麵還有人等著收拾他,一露出破綻,連被人利用了都不知道就死了。”

“三先生以為最強的是車嗎?”巽看著三詩繚悠悠然端著棋譜,自己與自己下棋,說話之間轉眼又吃了幾枚子,“如今這河界兩端還剩下什麽?除了將和帥,最多的不還是兵卒。我認識的一個朋友說,隻要士兵們撲成團,那麽就算車來了也沒有辦法。因為兵和卒都是沒有退路的,他們別無選擇,隻能向前走,直到死亡,或者將軍為止。”

三詩繚笑著搖頭:“你這是強詞奪理。這些弱小的蚍蜉想要撼動大樹,可不是抱成團就能像螞蟻那樣滾過火海那樣簡單。”

“所以需要您啊。”巽拈起黑方那枚始終沒有挪動過的車:“我頂多算個象,而您才是車。以為自己身處不紅不黑的灰色地帶,實際上早已被人劃清界限。敵方將您提上清理的名單,而這邊的將卻遲遲不敢挪動您的位置。再等下去是要出事的。您以為這裏的人都聽老師擺布嗎?不是的。實際上每顆棋子都是守在自己的位置做自己的工作,局麵是大家共同造成的,與自家的將並無太大關係。”

“但是和下棋不一樣的是,就算將軍了我們也可以殺去對方的老巢,那麽多像我一樣的兵卒等您差遣,您在擔心什麽呢,師姐。不是為了死守著的矛盾,而是為了恰好相同的敵人,不是麽?我不相信您像我一樣的鬧小孩子脾氣,一定是有原因的,可是再等下去,等到對方的炮暗中把您吃了,那時候就不好了。”

三詩繚微微仰起頭來看他,那個帶了點傲氣的表情讓巽愣了一瞬。她和柯洛很像,不是指外貌,而是指能力,氣場,說話方式,不知是耳濡目染還是刻意而為之。巽在心裏歎口氣。講通一個道理很簡單,但是捅破那層窗戶紙卻很難。他恢複了大半記憶,但老師和師姐決裂在他認識老師之前,所以他還是不清楚原因。巽想起來很久之前固執的自己,老師把那青色的刀點在他的脖頸,荒原的風迷茫的跑過淒草叢叢,在遠方呼嘯至九重天際。他在心裏排演過一百遍,右手提刀,右腳後撤屈膝,左手佯攻風刃,跳到背後把青色的刃刺進喉嚨。一刀一勢一退一進,白色的鶴身著染血紅衣,握緊他的手。巽笑上一瞬,那時候的嘲風還是稚嫩荒唐,不懂得愛,不明白恨,裝作不懂“自以為是”怎麽寫。而現在荒原上的枯草漸漸複蘇,他拎著刀坐在原來那個鋪滿變異獸的血的地方,抱膝看晚上的星星。巽明白自己遷怒了好多人,閉目塞聽了好多事,然而從現在起行的每一步棋,他不能再放任下去。

“你看,師姐。隻要車開始行動,我們是可以贏的。”

三詩繚看著巽,男孩黑色的眼睛裏映出她湖藍衣裙。紙雀啾鳴兩聲,茶盞叮的一響,她想起來自己剛認識柯洛的時候,作為一尾小小的寐魚,從水裏走出來,被輕柔地撫摸頭頂。

“你的資質很好,來我這裏學習浪費了。”白色的鶴狡黠地笑,端了杯茶給她,“要不是妙音鳥迦陵頻伽不做提燈者,我就要把你推薦過去做個[伽綾佛]了。”

三詩繚惶恐地垂首,以為老師不要她了。

柯洛突然展開扇子笑起來,抓住她的手,牽到屋外的陽光下麵。小小的寐魚用另一隻手遮住眼睛,對著劇烈的光呼出一口幹涸的氣。

“別緊張。他們說寐魚是‘水中君子’呢,我才不讓妙音那家夥擄走做她的小音童。”柯洛的眼睛裏亮晶晶的,將她遮住眼睛的手輕柔地拿下來,讓她看清在陽光下麵的世界。

“在這裏你要忘掉一切。忘掉身,忘掉名,忘掉所有牽絆你的過去。失去了就失去了,碎裂了就碎裂了,但是未來應該拿在手裏的東西,一件也不能少。在我這裏啊,不要做好人也不要做壞人。擁有果敢銳氣再加上一點仁慈的話,隻要你衝過去,就可以贏。”

三詩繚幾不可聞地歎了口氣。

“陪我出去走走吧,嘲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