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舞照天

[第拾貳坊燭九燈倉,第一區貔殷館]

“溫度適宜,空氣中水分含量中等,不算理想狀態。如果有可燃性氣體放出的話,我可以讓58%的區域都覆蓋上火。”

“稍安勿躁。”

前、後、左、右。荔橋看著黑暗裏走出來的四隻猛獁,它們每隻都有五六米高,渾身包裹著暗紫色的**,巨大的象牙從兩側伸出,閃著金屬的光芒。

那個穿著白色袍子戴麵具的小男孩赤著腳走出來,在他身旁,層層疊疊的紅葉席卷開,裹挾著濕潤的泥土,散發出腐臭的潮氣。

“歡迎儀式很隆重啊。”荔橋折了折寬大的袖口,臉上掛了平時輕快的笑,坐在石頭上搖晃著雙腳,“坊主大人隔了七座大殿派來使者迎接,不勝榮幸。我是有耐心的,但如果您沉迷遊戲的話,耽誤太多時間就不好了。”

荔橋話音剛落,前後兩隻猛獁同時嘶鳴,音波掀起鋒利的紅葉鋪天蓋地襲來,直衝兩人身影而去。棱在那一刻打了個響指,一片橙黃色的火海衝天而起,將風勢吞噬殆盡,被燒灼過後的葉片簌簌掉落在地,發出死掉海魚的腥臭氣味。

“三兄弟八散塔,荼璃,芩。每人說一句真話,一句假話。”

空中有個老人的聲音響起來,沙啞又無奈。遠處突然出現三個男孩的影子,仿佛從地下生長出來的一樣。

左方一隻猛獁踏著混亂的腳步衝了過來,眼睛是猩紅色的混濁光芒。棱掏出那柄匕首,沒有絲毫拖泥帶水。他閃過從右邊襲來的一擊,左手一撐,借著彎曲的象牙跳上半空。猛獁撞上棱在半空劃出來的乳白色痕跡,由於重力而向前撲倒。那留在半空的刀刃隨著它的動作戳刺進巨獸的身體裏,汩汩的湧出深紫色的**來。

猛獁發出撕裂耳膜般的哀鳴,跪倒在地,緩慢地像蒸發一樣消失了。

“荼璃在和我走失之後就被猛獁象殺掉了。我沒做成國王,但活了下來,流浪去了遠方。”最左邊的八散塔說。

棱在空中跳下,打個滾站起來。他呼出一口氣,把隻剩柄的匕首隨意地丟掉,左手還燃著未滅的藍色火焰。

荔橋盯著那三個穿袍子的小男孩。他們的身高完全相同,分不清年齡差別,也看不清臉。

“我與八散塔走散之後,沒被殺掉。芩則被人救了出來。”中間的荼璃搖頭歎息。

剩餘的三隻猛獁開始焦躁地跺足,發出渾厚嘈雜的聲音,棱在那片紅葉掃過來的瞬間擋在荔橋麵前,橙黃色的火焰將葉片燃盡,離荔橋的鼻尖不足十厘米。

“你們亂講就別帶上我了,反正我沒死啊。荼璃也沒死,他做了國王,被猛獁馱了出去。”最左邊的芩歡快地說。

猛獁同時發狂,棱的左手在空中劈了一道藍紫色的熱浪,幾匹燃著火的狼從縫隙裏鑽出來,向著滴落著紫色**的巨獸猙獰而瘋狂地奔過去。棱猛地後跳躲過象牙一擊,回頭在她身邊加了一層橙黃色的火圈。

“三兄弟隻有最年長的活了下來。”那個老人幽幽的歎,“下麵,隻有一人說真話。”

荼璃:“我不是長兄。”

八散塔:“我是長兄。”

芩:“荼璃騙人!”

三個男孩一齊說。

“請說出真相。”

棱差點摔了一跤:“我為什麽要跑這麽遠來聽三兄弟吵架……”

荔橋抬袖遮了遮火光,看著猛獁身邊那三個長相酷肖的男孩,心裏電光石火一閃而過。

“荼璃是長兄,麵對猛獁活了下來,做了國王。八散塔走失流浪,而芩,則死去了。”

那片燒了一半的紅葉已經越過了結界,直直衝著小女孩的心髒刺過去。荔橋說完那句話之後竟然生生停了下來,在空中旋轉了半圈,被小女孩揮手拂開。

三個男孩一齊開口,聲音歡快沉穩各不相同。

“為什麽?”

“第一個謎題,簡單一看會出現兩種情況:八散塔說的是先假話後真話,荼璃是真話假話,芩是假話真話,和,八散塔真假,荼璃假真,和芩真假。第二題有兩人互相矛盾,那麽一定都是說謊了的,所以荼璃是長兄。長兄活了下來,也就是說第一種情況是正確答案。”

一片寂靜。

荔橋聳了聳肩。

“這個謎題是新手引導吧,沒有一絲難度啊。所以真相是三個兄弟去了猛獁出沒的地方,荼璃活了下來,被奉為國王。八散塔迷了路,流浪去遠方。而最小的芩則命喪於此,長眠不醒。”

最右邊的那個身影抖了一瞬。猛獁重新嘶吼起來,四周的樹木被暴漲的外力刹那撕裂,紅葉像刀雨般瘋狂肆虐。

“你說的,沒錯。”

“可是我覺得並不是這樣吧?”荔橋打斷他們的話,“你們三個小孩子,為什麽要去那麽危險的地方?三人一起行動的前提下,為什麽八散塔會迷路走失?為什麽芩死於猛獁的攻勢,而荼璃活了下來?”

“這隻是個謎題而已。”

小女孩笑起來。

“並不是的吧?是國王,你們的父親選擇繼承人的方式有些古怪罷了。荼璃知道前途的危險,找了個理由支開了八散塔,而芩在最後關頭選擇替哥哥死去。國王擔心失去兄弟的荼璃做出什麽不測之舉,迫不得已停止了這場荒誕的搏鬥。你們的父親想要測試你們之中誰更強,可是他不知道的是,猛獁的意思,是‘地下潛伏的事物’,那四頭猛獁被人做成了咒,會困住接觸它們的靈魂,永遠束縛在地下。”荔橋環視了一圈,“就是這裏了吧。”

最小的芩尖叫起來:“你騙人!”

小女孩歎口氣:“你們這麽多年了,一直徘徊在這裏,沒發現有什麽不對勁麽?”

三個影子開始扭曲著膨脹變大,嘶叫聲不絕於耳。荔橋與棱對視一眼,一片湛藍的火光在瞬間直直地撲過去,哀怨的喊聲過後,周圍的一切都開始融化。荔橋甩掉鞋子上的灰燼,踩著紫色的血走到那三個男孩站著的地方,空無一物。三個影子已然消散掉了。

荔橋歎口氣。

“第拾貳坊……還有不少秘密在腐爛著啊。”

“什麽?”

“‘猛獁’的確是一種咒的名字,隻不過它來源於一個死去的王後身上的象牙墜飾。有人利用了那四頭猛獁想要複仇的靈魂,殺掉了國王的兒子,也算是一報還一報了。”

“你怎麽知道的?”

“看新聞啊。不過是好久以前的事情了,記憶有點模糊,重新想起來花費了一點時間……”

“你這是作弊吧?”

“當然不是!”

小女孩歎口氣。

“那三個人類的男孩死了少說兩百年了。這個坊主想要和我們玩解謎遊戲來拖延時間,也是個很寂寞的人了。”

荔橋揮手,徑直穿過低聲號泣的影子,手腕間鈴鐺清脆的一響。

“辛苦你了。謝謝。”

棱微一愣:“沒事的。”

“這隻是第一關,你可不要輕敵呀。反正我們還有時間,慢慢來不著急。解謎什麽的,我來做就是。”她回頭看棱,“吼吼哈嘿”打了兩下拳法,眼睛笑成兩彎月牙。

“你忘啦?玩遊戲時一定要嚴肅活潑,認真地博弈才會帶來快樂,不是麽?”

[第肆坊若睢池,第一區恣酒扉]

“放屁,我怎麽冷靜。”

“你能不能靠譜點,這東西還好不好使了。”

“那隻狗殺了兩個人啦!嗯?恕念出去五分鍾了,還沒回來,等他回來我幫你轉告一下。”

“渙越?我讓他混進迷宮裏追那個女生去了。”

“我還沒露餡……大概吧。現在在原地等著,一會那隻狗說不定會回來……有人過來了,掛了。”

渙言把手機塞進口袋裏,捏緊手裏的布偶,小心的貼牆站立,屏住呼吸。他打昏了一個大人物,做了個人偶變成他的樣子觀看坊主開辦的煙火祭典。不料祭典上出了岔子,有隻封印獸突然發瘋了,從迷宮裏鑽出來不停的咬人,這會估計在撕扯第三個倒黴蛋的身體。

這些敵對坊的坊主腦子都有病吧……渙言翻個白眼,掏出那隻機械鳥,用虹膜解了鎖。機械鳥的眼睛亮了一瞬,飛到高牆的上方,從耳機裏匯報著方位。

“西南方,三人,速近。”

那三個人身高,身形,動作一致,黑衣黑麵具,各持一朵金色的蓮。

渙言跳到陰影裏麵,靜靜的聽。

“右!”

他一蹬牆壁,翻了個跟頭,落在遠處。那條蛇吐著紫黑色的信子,不懷好意地盯著他。原先站在最中間的那位在那瞬出現在渙言身後,無數的黑蛇從那朵蓮裏麵湧出來,睜著金色的眼,有不忿的怨氣從裏麵湧出來。

渙言從口袋裏掏出個像俄羅斯套娃一樣的人偶,往地上一摔。那娃娃在破裂的同時放出一陣煙霧,一個穿著綠色對襟褂子的小孩子站起來,她的頭上有一隻角,開著白色的花。

小女孩伸出手,那蛇猛地撲上去,卻在觸到指尖的那一刻碎裂了。蛇鱗簌簌掉在地上,碎片向上蔓延,粉碎了那人的大半條手臂。那人躲閃不及,渙言掏出匕首向前一揮,把那戴著麵具的頭砍了下來。頭“咚咚”地滾落在地上,卻沒有冒出血,裏麵是木製的機械。

“派假人來和我打麽?”渙言笑,卻沒看到身後的刀。

那黑金色的文字像開到180邁的雲一樣斜刺過來,掀起一陣狂風。那些咒文是沒有實體的,隻不過聽到的同時會直接在大腦裏形成恐怖的畫麵,讓人畏懼。那咒擊中了揮下來的刀,偏了一點,削了渙言的袖口。站在遠處的那個人張開嘴,“禁”“裂”二字同出,那兩個戴麵具的假人瞬間粉碎了。穿綠色衣服的小女孩飄過去拾起兩朵金蓮,化作煙霧鑽入了更小一點的套娃裏麵。

恕念重新帶上口罩,一邊走一邊把墨鏡摘下來,金綠色的眼睛在夜晚一閃一閃。渙言鬆了口氣,上前一撲,油膩膩的爪子直接蹭到恕念的麂皮外套上,留下幾點明顯的痕跡。

恕念麵色不改,伸手去摘口罩,被渙言好聲好氣(低三下四)地阻止了:“大哥您歇著,我還不想死……”

恕念收回手,胸口別著的蛇代替他張開嘴,發出一個有些沙啞的聲音。

“坊主不在這裏。之前看到的,是替身。不能擅動,那隻封印獸吃了人,突兀且不安全。”

“喔。”渙言腦袋裏有個撥浪鼓咚咚的響:“有可能是陷阱。我們其實也不一定要找到坊主,也不一定要殺人,隻要把伽綾佛從這裏趕出去就行。那麽就得挨個確認身份再殺掉,就很麻煩……”

聲音從耳機裏傳過來,渙言點點頭,把假貴族的人偶放出來在後麵跟著,爪子再次扯上恕念的外套:“有個拎刀的人過來了,我們走。”

恕念沒動,渙言迎麵撞上一堵牆,向後退了兩步,被一雙手扶住。恕念把黑色的口罩向下扯了扯,他的嘴唇上有兩道淩厲的傷痕,上麵用紅色黑色金色的筆寫了梵文,密密麻麻的一大片。

“哥!”

渙言捶了下那新砌的牆,它緊實堅固,菱形的花紋像動物的牙齒。他回頭,渙越被一道黑影抓住,跌跌撞撞地被向前推了兩步。那個抓住他的三千舍渾身是紅色的堅硬肌肉,粗布縫製的衣服頹然堆在身上,上麵有可疑的深色痕跡。他身後跟了一條兩米高的長毛白狗,那狗灰色模糊的眼睛癲狂地向外凸起,舌頭耷拉在外麵,流著上一個不軌之徒肮髒的血。

他愣了兩秒,想起剛才電話裏那個女人嘻嘻的笑聲,在心裏問候了隱客局技術開發部所有人的祖宗。他扯了人偶的線,那個貴族慢悠悠轉過身去,堅硬的金色長槍磕出沉悶莊嚴的回響,震的人耳膜生疼。機械鳥還在空中放哨,那個紅色的怪物沒看到它。渙言眯了眯眼睛,看到渙越身上正在漏氣,隨影人偶的“殼”被劃破了,再等下去渙越可能就會廢掉,那是他絕對不允許的。

渙言眨眨眼睛,那個貴族開始說話。

“這畜牲是怎麽回事?”

那個渾身紅色的三千舍沒有動,渙言的手心全是汗。如果出了半分岔子,恕念倒是可以全身而退,但要是再救自己和渙越,結果可能是玉石俱焚。

“他們,誰?”那個三千舍沒有回答,提出一個疑問,模糊的發音好似三歲孩子的牙牙學語。它混濁的黃色眼珠瞪圓了看著他和恕念,後者金綠色的眼睛一眨不眨,手已經放在嘴唇上了。

“迷宮裏撿的小動物。讓那隻狗離我遠點,你手裏的那隻是從迷宮裏抓的麽?讓他過來。”

“誰?”

渙言不悅的吸氣,長槍在地上一磕,那個三千舍痛苦的捂住耳朵。

“是人質。把你手裏那個孩子給我。”

渙越被推搡著跌跌撞撞跑過來,渙言扶住他,在他身上漏氣的地方打了幾個治療用的繩結。他回頭看恕念,搖了搖頭。

“今晚我要失陪了。”那個貴族依舊盯著三千舍,“帶我回去,迷宮裏的比賽亂成一團,沒心情看。殺人也沒什麽意思,和那邊的人說一聲,改天我請他們喝酒。”

粗壯的三千舍點點頭,從口袋裏扔了塊髒兮兮的肉,渾圓的臂膀掄起來,扔過了幾堵高牆,過了好久還沒聽到落地聲。那隻流著涎水的狗飛撲過去,髒兮兮的後腿蹬起一陣煙塵,像隻烏雲劃過頭頂。

渙言舒口氣,摟住渙越的肩膀準備走,聽到身後有人刻意地清了清嗓子。他回頭看,那堵牆不知什麽時候消失不見了,一個穿著一閃一閃花紋衣服的人抱著臂,慵懶地站在那裏。

“喲,終於注意到我啦。編號#31704,發現入侵者,開始肅清。”那人笑眯眯地走出來,帽子上的鈴鐺一晃一晃。

“喝茶還是牛奶呀,小朋友們。”

[第陸坊業神殿,第五區鬆杉笠]

夏衣榛把炭筆收起來,合上巴掌大的速寫本。三隻小小的蜘蛛從剛剛的地方爬出來,悉悉索索的鑽進黑暗裏。

他單膝跪地蹲在角落,閉上眼睛靜靜地聽耳機裏的聲音。

那敲擊的聲音響了三下,換成尖銳的摩擦與抓撓。什麽人在求饒呻吟,持續了一段時間之後變成痛苦的尖叫聲。鞋底緩慢的摩擦,一響一停,是在踱步。夏衣榛很有耐心的托著腮,聽耳機裏麵那個女孩痛苦恐懼的呼吸聲,還有一陣溫柔地低語。他聽了一會扶膝站起來,頭發被晚間的風輕柔地托起,露出低垂著的白色睫毛。

聲音消失了。

夏衣榛在那個瞬間跳出去,隻用了兩步就到達了,而他手中的閃光比他更快,直直刺入那片黑影的內部。地上的蜘蛛迅速生長扭曲盤繞,抓住那個流著血的三千舍女孩甩到一邊。夏衣榛踢開地上倒著的一具屍體,把速寫本拍到地麵,四麵巨大的牆在刹那拔地而出,將黑影困在裏麵,時間不超過五秒鍾。黑影左突右擊掙紮了幾下,突然看到什麽東西,畏懼地縮在角落,不敢再動彈。

“一直待在學院裏真是委屈你了。”

夏衣榛畫了張醫院裏的病床,化形之後看著那個人走出來,他懷裏抱著剛剛那個渾身是血的女孩。

“你也是啊,太攀蛇老師。”

張革哈哈笑了兩聲,走過去把女孩放到**。她渾身是傷,已經昏過去了,但還是有微弱的呼吸,支撐著最後一絲生命。

“你先想辦法給她止血吧,我去問問那個竊靈者。”

“好。”

張革笑眯眯地走到牢籠旁邊,掏出個黑色的本子。他哢噠哢噠地按著圓珠筆,思考了一會眨眨眼睛。

“伽綾佛?”

那竊靈者不說話。

張革露出個驚訝又為難的表情,拍拍困住它的牢籠,其中一麵頓時變成了一扇屏風,上麵繪著鬆樹和肆虐的風雪。

竊靈者戰栗起來。

“你還有五秒時間好好思考一下,小不點。你的同伴什麽都不知道,已經在這裏了。”他給它看自己的衣兜,“我殺過的竊靈者比你吞過的靈魂還多,就別在這種事情上猶豫了吧?”

竊靈者一動不動,張革甚至覺得它在皺眉。

“哎喲。那對不起了啊。”

張革敲敲牢籠,轉過身去。背後傳來痛苦的嘶吼和無數的尖叫聲,老人,小孩,女孩,男孩,甚至有那麽一瞬間,正在綁繃帶的夏衣榛還聽到了馬類的嘶鳴。在那短短的幾秒鍾裏,混合著無數生靈的淒婉慘叫聲猛地爆發出來,尖銳與渾厚混雜著,鑽進人的耳膜。

一雙手拍上三杞玉,冷霜哢嚓哢嚓地爬上畫麵,凝結成彎曲的藤蔓花紋把原來的畫麵遮蓋掉。男人的臉不悅地貼上來。

“停一下,你太吵了。”

牢籠裏全是黑色的**。那個小小的竊靈者神色渙散又重新凝聚,它掙紮著向後蠕動起來,靠在沒有畫麵的其中一扇牆壁上,霧氣聚起又散掉,在光滑的平麵上反射出張革不耐煩的臉。

他哢噠哢噠按著圓珠筆,又在本子上戳了兩下。

“啊,迦――伽綾佛,寫錯了。記錄上寫了你在兩個月之前吃掉了嘲巽那個……那個組織裏的一員,名字叫做興空顏。然後用這個名字侵蝕了‘清酒’的內部,策反了他們來反對坊主設立三杞玉區間通道?”

竊靈者抖動了一下。

“我當你承認了啊,不好意思你現在這樣子……”張革用筆指著它在空中畫了個圈,“看不出來五官。”

“你們老大在哪?我估計你們正在逐步替換掉所有成員吧?麻煩告訴我負責你們這一塊地區的所有竊靈者方位,我去打個招呼,安全社會需要大家共同維護嘛。”

那團影子沒有動靜,張革背後響起腳步聲,竊靈者還沒來得及動彈就被三杞玉的光芒再次照耀。那上麵的冰霜漸漸化掉,露出模糊了的圖畫,一邊是傲雪的鬆,一邊是地下腐爛潰敗的根。夏衣榛麵無表情合上速寫本,看著在那裏扭曲掙紮著的竊靈者,話語比冰霜還冷。

“問不出來就廢掉它,然後引那個頭目出來。”

張革撓撓頭:“我還想采取更溫和一點的方式呢。”

“沒必要,我還有事情沒做,不想浪費時間。”

“你想去找嘲巽麽?”

“我不想讓他死了。”

“你不想讓他死了……”張革哈哈大笑,朝天呼出一口氣。

“幾年前,你可不是這麽說的啊……”

遠方傳來嘯聲,大大小小的黑影接踵而至。黑色鳥嘴麵具和披風,混沌的霧氣,秒針走動的聲音。張革抬頭看,烏雲黑漆漆地壓下來,捂住月亮的嘴。世間俱寂,七八個伽綾佛肅然站立,好似在水中還未洇開的墨滴。

張革輕輕笑起來。

“你瞅瞅它們啊,一個個劍拔弩張,不知道享受生活。我不算是個和平主義愛好者,因為拳頭掄狠了敵人才知道害怕,知道閃躲。但是有些時候,你開始關心這個世界,有了想要完成的事情時,才能知道,其實放開手不一定是逃避,還有可能是最溫柔的辦法了。”

夏衣榛用陌生的眼神看他,仿佛這是他們第一天認識一樣。

張革走到夏衣榛的背後,兩人相背而立。

“還記得我之前怎麽教你們的嗎,學習委員,夏衣榛同學?”張革敲敲白色頭發男生的頭頂,嘴角露出一抹笑來。

“考試時間到。”

*張革:在做君山學院的教師之前,曾是地下秘密組織“銀靴子遊樂場”的一員,負責抹殺那些胡作非為的竊靈者。在這之前,伽綾佛未出現過任何異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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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問我曾看到什麽。

我說,火。

她問我曾恨過什麽。

我說,求而不得。

她問我曾愛過什麽。

我不知了。

於是她笑,把手指向那片繁蕪空城。我看她的眼睛,裏麵映著光和雲朵。有人說空和晦暗是近義詞,有人說天上的人一千年才會哭一次,有人說,愛非人間萬物,然而具體是什麽,誰也說不清。

下雨了。

我沒見過雨點誕生時的夜,也沒見過人聲鼎沸的長街。

火和羽翼,笑與悲愴。風向界裏是什麽呢?麵具下麵是什麽呢?長刀後麵是什麽呢?棋子腳下是什麽呢。

什麽也不是。

我抬頭看,看到那雙眼睛,裏麵盛著一片春末的湖水。風和羽毛劃過眼睫,白色的蓮,青色的房簷。夢裏的書卷和兔子,夢裏的山與花枝,夢裏的燈火明滅,夢裏的三千棋子。

我睡去,聽到她徐徐走遠。

我醒來,看到他們都在我身邊。

九皋弦歌總是警告他逾界不擾,然而嘲風沒覺得這世道有什麽不安穩。風向界算是比較巨大的一片土地,什麽樣子的緲神都有,人形的獸形的,無形的龐大的,隱於黑暗的和屹立不動的。南邊還住著一位老者叫做大椿,是古樹的樣子。嘲風小時候很喜歡在她的枝上**秋千,然後總免不了被倒掛著吊起來晾上許久。最後的結局總是嘲風認個錯,坐在枝杈上喝個茶,看天邊的赤烏一點一點沉下去。

那時候嘲風沒在乎自己的身份,也不知道三詩繚和老師的裂痕。他有時候去找白澤下個棋,聽他用不同的語言講百獸的故事。有時候在街上遇到那桀在和老師說話,男人的臉是微紅的,老師淡淡地笑起來,抬手將長發別過耳側。他也曾聽過老師的好友迦陵頻伽輕啟歌喉,在那之後,音聲清婉,和雅微妙,繞心三日而不絕。

他見過聽過很多事,歡喜頹喪過很多事,卻都在菖蒲叢中一點點忘卻了。

過了幾千年之後,他又重新想起來,模模糊糊地覺著,要是沒遇到綠緲就好了。

因為恨而想要舍棄愛。嘲風跪在髒汙血跡前,悲切的風涕泣著,驚慌的鶴的長鳴劃過耳邊。那隻握住他的手的手,握住一柄長刀,斬斷所有對未來的幻想。

他以為她能認出他來。

可是她沒有。

他以為她愛他。

可是她也沒有。

後來嘲風變為了嘲巽,變得更加沉肅而寡言。嘲巽認識很多人,又不認識很多人。有些人交好十年從未看清過,有些人初次見麵便義無反顧,有些人不明所以地離開,有些人明目張膽地背叛。但是更多的人慢慢地聚集起來,在身邊形成一個吵鬧的圓。老師擔心他,教他冷酷,教他疏離,教他隔岸觀火,唯一沒教他愛人。巽每每想起柯洛來,苦澀一笑。葉月因為愛而受刑,三詩繚因為愛而背叛,嘲風因為愛而死去。憂愁的鶴扶額歎息,說,是因為當不好老師,才造成這樣的後果。柯洛不是不知道,這世界比弱肉強食更有說服力的,是愛。比逾界不擾更堅固的,是衝出去對他們說,我們是在一起的。我們是同伴。

老師知道,但她從未說過。

佛生萬象,理容萬物。廝殺,相伐,決斷,狠戾,然而愛如同燭台生蓮,如此難得。

舞照天的風是微冷的,細密地拂過皮膚上的汗腺,帶來輕微的酥麻感。這裏的天空和枯園很像,是清冷的暗紫色,沉重與嫵媚,廣闊與狡黠,混合著交疊著,叫人忍不住去探尋那雲朵下麵還藏了幾顆星子進去。

花朝破換了把刀出來,依舊靠在欄杆上等他。巽穿了一身黑色的衣服,背了之前的包,用帽子遮住麵容。他出來的時候有晚風掃過,一隻金黑色的豹子妖嬈地走過去,轉過街角變成了一個渾身綴滿金飾的女孩。

老師說不能打草驚蛇,也不能坐禮鳥這類會留下追蹤痕跡的東西。要進入舞照天的話,通行證是不管用的,得有坊主開具的證明。那桀給他們簽了四天的遊客申請,紅色的眼睛擔憂地盯了他們好久,最終沒說什麽。這個街道上四處繪著金色狹長的眼睛紋樣,轉過隱秘的拐角還能看到牆上噴塗著的壁畫,人類看不到那隻且飛且鳴著的鳥,它長長的尾羽點綴著光,巽仿佛聽到幾千年的歌聲從那裏緩緩流淌出來。

“公交車開過四趟了,宋嘲巽。”

“抱歉。”

花朝破聳肩:“其實沒事。”

兩個人沒說話,慢慢地往都城的方向走。有透明的東西在空中緩慢地遊過,擦到花朝破的手臂。路邊排著長長的隊伍,有三千舍拿著閃著光的球類物體在過安檢,欄杆盡頭是一座博物館,裏麵亮著米白色的光,映亮玻璃後麵的巨大油畫。

巽把背包放進門口的獸嘴裏,一個眼睛上蒙了麻布的三千舍拿著儀器掃了掃他身上,揮手示意。

“時限十五分鍾。”

兩個人進了博物館,晚上的人還是很多。他們繞過人類和攝像頭,買了一處偏僻地方的展票,在那副繪著小溪與古樓的水墨畫旁邊拉開一道門,鑽了進去。

木製結構的房間裏隻有一隻銅鶴,肚子裏燃著香。

“朽銅燃戾鶴。”

“煞雪刻歸人。”

銅鶴的眼睛眨了眨。

“小不點巽。”

“老師,您那邊沒事吧?”

“有事。抓到一組小隊,但對方出現的理由很正當,它們在檢查街上的時空排異問題,不好下手阻止。”

“您想和竊靈者講道理?”

銅鶴的肚子裏傳來一聲歎氣,回音嗡嗡的,和著木料燃燒的聲音,嗶啵作響。

“我們不能隨意行動,你不要擔心灼緲宮這邊的事。浣羽集和擁躉三詩繚的一部分人已經去支援了,有一位去了舞照天。但是那位不會和你碰麵,人越少越安全。等這件事結束了,無論你成功與否,一定要迅速離開,他會接應你出去。”

“好。”

“目前他們還沒有消息傳來,你先完成眼下的任務。就算無法殺了它也要把它困在一個結界裏。等有什麽動靜我再聯係你。”

“還有,拿上這個。”銅鶴肚子裏香料燃盡,用力發出最後一聲脆響,沒了動靜。鶴的背部,鏤空的花紋哢噠一聲打開,最後幾絲煙氣徐徐地冒出來。

巽向裏一看,一枚紅色的羽毛靜靜躺在灰燼裏。

“時候到了的話,就把最後一個封印解開吧。但是那時候會發生什麽,我也沒辦法保證……”

巽皺眉又舒展開,把紅羽小心的貼身放好。

“多謝老師了。”

銅鶴靜了一段時間,眼睛裏的光緩慢的滅掉。柯洛在那邊垂眸長歎,過了半晌才幽幽地說:

“替我向離月真打個招呼。”

巽笑,推開門走出去。

“我會替所有人,和它打個招呼。”

“你什麽都沒和他說。”

“我怕那孩子心亂了。心一亂的話,就連路都走不好了。”

“第拾貳坊,第肆坊和第貳坊已經派人去支援了。其他也分別請了幾位去以防萬一。”

“這樣也好。隻是別分散主力了。”

“如果巽知道這些人都是用來轉移視線的話,估計又會賭氣一段時間。”

“不會讓他知道的。”柯洛站起來,推開窗戶。月亮的四周霧蒙蒙的,天空中的雲像巨獸一般推湧至夜幕一角,聚合又離散,決裂又相擁。

“竊靈者的軍隊什麽時候來?”

“大約再過半個時辰。”

“之前我和你說的那件事呢?”

“那個孩子找到了,她的定位點出現在靈都的鏡麵空間,娉婷。路線很直,身邊沒有其他信號,應該沒被挾持,且獨身一人。”

柯洛的呼吸停滯了一秒,尾音明顯的發顫了。她停了一會,走出門去,聽到竹葉追逐著風,打著旋衝上天空。

“那桀,巽現在就在娉婷的街上。”

“我知道。”

“現在派人過去來不及了。”

“是的。”

“都怪我啊……”

“不怪你。”那桀理理羽毛,站在屋簷上看街上走過的數個黑影:“你已經盡力了。是他們利用了之前那件事,反下了一著棋。我已經告訴白澤了,如果打起來,他會善後的。”

“如果他下不了手,那就……”

“你不可能一直想要贏棋啊,小鶴。”那桀扯出一個苦笑來,展開翅膀飛進深深的夜空。

“別太勉強自己了。我永遠站在你這邊。”

[第拾叁坊舞照天,第二區靈都,鏡麵空間娉婷]

在冷清的街道上走路很催眠。兩人的腳步在路上敲出鼓點,和耳機裏的歌聲兩相契合。遠處白色的光一閃一閃,行人很少,風流淌過指尖。這個時候巽就很容易做夢,有時候夢見黑色鯨魚,夢見三弦琴,有時候夢見紅色鬥篷,夢見故人,角,和秒針嘀嗒。

巽歪頭,躲過那枚飛過來的細針。

花朝破看向屋簷上方,眼神淩厲起來。

那人黑色齊耳短發,白色麵具,紅色鬥篷上刻著與麵具上相同的銀色眼睛花紋。巽在那人甩過來第二波細針的瞬間抽出刀來,尖銳的風聲呼嘯趕來,將閃著銀光的針反向抽了回去。猩紅色的布料迎風揚起,然而那些針卻在麵具前十厘米左右的地方停住了,叮叮當當掉在地上。

那人一籠衣角,發出獵獵聲響。

花朝破皺眉。她反身閃過巽的風刃,一甩袖中匕首攻了過去。那個人隻是側身躲過,並沒有轉而攻擊她。巽單手握在空中,擋掉所有角度的攻擊,在鬥篷甩過來時向右一撤,抓住撲空的手腕,將那人按在地上。空氣仿佛凝固了起來,兩人動作變慢,巽來不及回頭,背後氣流湧動,他抽刀一擋,隻聽到上下都發出“叮”的一聲,花朝破替他擋了上,他的刀橫在下,銀色的針在兩人刀上留下傷痕。

什麽時候到後麵去的?

花朝破回頭甩出四枚帶著紅線的薄片,那人躲閃不及,被切掉一半鬥篷。巽打了個響指,遊魚一樣的風從四麵八方趕來,擦過那人身形卻不取其要害。花朝破一扯手中紅線,本應收網時,詭異的感覺刹那間撲上來,眼前的身影又消失了。

空間類型的能力麽?

但似乎不是……

巽翻了兩個跟頭,小心地躲過去了。他看向那個女生,白色麵具上是一隻金色的狹長眼睛,C級伽綾佛的標誌。黑色短發,黑色的皮衣,碎裂了一半的紅色鬥篷被扯了下來,隨意地扔在地上。他沒有使用全力,在躲閃的間隙看那人的動作。反應很快,但是動作青澀而不熟練,被兩人圍攻的時候還會顯出幾不可聞的驚慌來。

“是為了拖延時間而派出來的小兔子麽?想法未免也太天真可愛了。”

花朝破迅速向前虛探一著,被躲開了。她再度皺起眉,從剛剛開始這個人就一直在躲她,後退、防衛、閃避,盡量用全部的時間來麵對巽。她不知道這是精明還是有意而為之。如果是來殺巽的,反應不應該如此奇怪。而且那時空扭曲的奇異感覺……令她十分不快。

花朝破俯身踹巽的腳踝,男生沒想到她會來這麽一出,踉蹌半秒。

半秒裏匕首已經貼在脖子上了。

花朝破沒有浪費這個停留的瞬間,上前劈了一刀,不偏不倚劃開麵具。

那人微微驚訝,收了刀往回跳幾步,遠遠的落在黑暗裏。有什麽東西緩慢的生長出來,在黑影裏一亮一滅。

巽看見那抹螢藍色的閃光,心口漏跳一拍。

風乍起。

花朝破猛地向後退了一步,避開巽身上暴漲的氣。天上的雲竭力地湧動起來,草叢中的小獸發出尖銳的哀鳴,草葉樹叢瘋狂地搖動身軀,掙脫束縛被卷入天邊的巨獸口中。巽眯起眼睛,旋風像刀片一樣圍繞著,將周圍的一切絞殺粉碎。

“竊靈者?你吃了長孫問月?”

花朝破沒看清。下一瞬巽已經把刀按在那個女生脖子上了。兩人的頭發被風肆虐,巽揮手,女生奮力挪動手腕,被巨大的氣壓猛地向下一砸。她抑住出聲了一半的痛呼,咬著牙躺在碎裂的石塊上麵,眼睛死死地盯住巽。

巽麵無表情,站起來,把刀收了。

“你對問月做了什麽?”

她認真地盯著他,一眨不眨。

巽盯著那雙棕色眼睛,那雙眼睛……原來是那樣靜淡平寂的麽?

她的頭發顏色從深栗色染成了黑色,變得利落幹練的短發貼在耳側。她還是原來的樣子,但除了發色,還有什麽別的東西一同變了。純良無害到萬劫不複,白兔到灰貓,蓮到火,雪到碎裂的樹木土壤,蝴蝶到蜂群,靜謐,到更加死寂的星球。帶著鎖鏈的鳥嘴麵具從她身後展開,黑色的鬥篷層層湧現,翻滾不息。

花朝破睜大眼睛――她看清了,那深掩於平靜表象下的什麽東西。那怪物伸出甜蜜柔軟的舌輕聲引誘,安撫著迷途的旅人,攏入愈發漆黑的懷中。

那是“絕望”。

巽感到空氣扭曲一瞬,被人從身後捏住脖頸。女生手裏的針安靜輕柔地抵在動脈的地方,暗流和著心跳聲,汩汩,汩汩。

汩汩。

然後下一秒,那個聲音給他判了死刑。

“對不起啊,班長。為了複活我哥,我必須殺了你。”

―――――――――

“問……月?”

花朝破從空中猛地跳下來,問月敲了一記巽的脖子,拽著他躲開了。巽的身體麻痹一秒,接著反手拍上她的肩膀,強烈的風乍起,將兩人彈開六七米的距離。

“你和謝千綃做了交易?”

“‘交易’的話,一般是指等價的事情吧?”問月活動了下手腕,露出一個灰色的笑容,“這叫什麽?你的命和我哥的命,在別人眼裏看來,似乎不一個價值吧?”

“但是。”問月低頭,頭頂的角緩慢的生長出來,尖端分了叉,發出淡淡的光暈。

“在這裏,”她撫上心口的地方,“是長孫漆紜贏了。所以對不起啊……真的對不起,嘲巽。”

她在原地停了一秒,然後直直地衝過來。四周的空氣突然呈現奇異的凝滯感,巽沒看清,他下意識壓縮空氣,胡亂地擋下了那甩出的四枚細針。花朝破的長刀在空中畫了個圈,問月後退兩步,臉上的表情由於逆光而看不真切。

“她是誰?”花朝破皺眉。

巽歎口氣。

“是很好的朋友。”

“我記得你之前沒有能力的。”巽躲開那一擊,卻沒有攻過去:“謝千綃對你做了什麽?”

問月利落的轉身,躲開花朝破的一擊。

“還記得之前那個用斐波那契數列預告殺人日期的Sorel麽?那棟樓一到十二點就會消失,我讓那棟樓的時間暫停了一個半小時。”問月手下動作沒停,“是封緒告訴我的。那是我第一次大規模的停滯時間。”

“後來在那個工廠裏,是第二次。”問月摸了摸自己的角,苦笑兩聲。“我發現,隻要想起我哥已經死掉了這件事,我就能自如的使用這個能力。”

“當然,很痛苦就是了。不過不要緊。那個緲神都活了那麽多年,她一定有辦法的。”

巽捏緊拳頭。

“你為什麽不說……”

“可是沒人幫我啊。沒有人啊……我爸媽都是普通的三千舍,也沒機會認識什麽大人物。我知道死人不會複活啊,宋嘲巽!如果你曾經死去的同伴能活過來,隻有這一個機會,近在眼前了!你不抓嗎!你不會抓住嗎?!”

“可那是你的仇人啊!你不知道嗎,是謝千綃的人殺了長孫漆紜!不是寄鶴,她是被利用的!”巽抑製不住地大吼出聲:“謝千綃什麽都做不到,她已經快死了,她也在利用你!我被殺掉還會複活,這是她下的一步棋,你隻是個被當成笑話的棄子罷了!”

“我有什麽辦法呢?”她歪過頭問他,卻更像是輕聲的喃喃自語。

“宋嘲巽,你說,我有什麽辦法呢?”

“花朝靈……本應該早就死去了,是老師複活了她,所以她才能來上學……我幫你去找柯洛老師……我……”

問月搖頭輕笑,她突然出現在巽的背後,長針刺將過來,被花朝破震出兩米遠。

“你在天真什麽啊。花朝靈已經死了。你本來可以保護她的,你讓她往另一個方向逃,是為了不讓她看到你殺掉工程師的樣子,不是麽?況且我被當成笑話,那你呢,巽?”

問月突然停了。她站在原地,有什麽東西滑了下來,反射一點白光。巽第一次看見她毫不掩飾地哭泣,上一次還是在前往碧桃門的客車上,用打哈欠掩飾了過去。問月就這麽站著,沒有發出聲音,沒有任何動作,她睜著眼睛,眼淚就這麽直接地,一股一股從裏麵湧出來,無聲地砸在夜晚空曠的街道上。

“那封緒呢?他不是總和你待在一起麽?他現在在哪?”

巽沉默一陣。

“他離開了。”

“為什麽?”

這次沉默的時間更長。

“他是竊靈者。”

問月露出一個恍然的表情。

“什麽時候?”

“從……一開始。”巽抬起頭。

“從他四歲那年開始。”

問月歎口氣,在原地抱膝坐下。

“巽。”

巽站著看她。

“你恨竊靈者是麽?我很抱歉,因為我沒有被竊靈者吃掉的,特別在意的人。我隻知道,工程師的大家都對我很好,心裏也都有陰影肆虐。他們努力的工作,努力的笑,努力的躲藏。他們也想像平常的三千舍一樣,平凡的活下去,僅此而已。”

“聽你的口氣,努力躲藏的人就無罪是麽?”花朝破聽了許久,還是開口了,“隻想活下去的人就是弱者了麽?誰也沒辦法決定自己出身,但如果你一出生就是錯的話怎麽辦?存在就是威脅,誰會管你是不是善良無害,他們隻會殺之而後快。”

問月終於轉頭看花朝破。

“那怎麽辦?破罐子破摔麽,自暴自棄麽?”她染成黑色的短發被風吹起來,柔軟的貼在臉頰:“本來就已經受盡嫌惡了,還要做個縮頭烏龜,躲進角落裏麽?”

“還是說,你怕了?你害怕被人看到,害怕被人指點,害怕被人殺死,所以就躲在角落等著,等著最終命運的判決來臨麽?”

“不。”花朝破低頭,眉心被烙上的五瓣花沉默,用傷痕畫出一個苦痛掙紮的過去。

“你說的對。是我太軟弱了。”

問月突然張開雙臂,空氣中的風刹那停滯。巽暗呼不妙,黑暗中有閃光轉瞬即逝,鎖骨,左右手,左腹,兩側膝蓋,六根針刺入皮肉,帶來酥麻痛癢。

巽掙紮了一下,發現手抬不起來。花朝破中了兩針,刀掉在地上,在不遠處撲通跪坐。

“你能原諒我嗎?”

巽盯著她,搖頭。

“我明白你的理由。我不會生氣。”

問月眼睛睜大了一瞬,發著光的角黯淡下來。她的臉是蒼白的,慢慢浮起一個柔弱的笑。她沒露出過這種表情,看到最後一份果凍蛋糕被明目張膽地搶走,或是心愛的小兔子白露被趕出門的時候,都沒有。路邊有顆冬碧蛾的蟲繭劈啪爆裂,巽想起那個吃到甜食會激動地捂住心口的問月,心裏有什麽地方被殘忍的割開,溢出痛和苦澀來。

“如果開槍能讓你哥哥複活的話,就去做吧。”

問月吸吸鼻子,槍好沉,手腕好酸。

她垂下眼睛,喃喃自語。

“宋嘲巽。你真是個大傻瓜。”

砰!

有一個影子突然在空中出現,撲在中了一槍的問月身上,奮力奪過她手裏的槍,扔出十多米遠。一個熟悉的聲音嘶喊起來,震穿巽的耳膜。

“宋嘲巽你還裝什麽癡呆!快起來別躺了!”

巽跳起來,把花朝**上的針拔掉。他身上的針過了幾秒就失效了。巽看見封緒的手捂在問月的腹部,那上麵洇開一大片深色的痕跡。

“她真朝自己開槍啊……你倆都夠傻的。”

巽皺眉,沒有說話。

“巽爺!醒醒!”

巽撥開他在眼前使勁兒晃的手:“你來幹什麽。”

“我?”封緒的頭被嗔踩了一腳,小小的貓露出尖利牙齒,卷曲尾巴,衝他不滿地吼。

“我們他喵的來幫你忙!”

封緒回過頭不再看巽,小心的掀開問月的衣服一角。

“問月她……你為什麽不阻止她啊。”封緒看著昏過去的問月,在空中劈開一道裂縫,手腕伸進去再拿出來的時候,握著他之前說過的消毒水棉簽和止血繃帶。

封緒換了種情緒,低低地開口。

“她說那些話都是給這附近的伽綾佛聽的。我花了好大勁才擺脫了它們的糾纏。她怎麽可能朝你開槍,你是真傻還是裝傻啊,巽爺。”

封緒抬起手,手心裏躺著一枚染血的子彈。

“我有時候也不是演戲,是真的喜歡這個世界。你說我自來熟也好,說我臉皮厚我承認,但是因為一些沒意義的事情就此離開,看著同伴受折磨,這事我辦不到。”

花朝破咳嗽著走過來,蹲在封緒旁邊。

“我來綁繃帶。”

巽看著男生站起來。封緒直直地站在他麵前,吸氣呼氣又吸氣,然後給了他一拳。

打完他拚命甩手:“哎呀真爽……”

“……”

封緒眼睛突然睜大。他突然下蹲,右手抓住花朝破的手臂和問月的手臂,左手攥緊巽的腳腕,在那道黑色的鐮刀劈過來時身影消失不見。四個人加一貓出現在另一個街區,巽看見遠處有無數戴著黑色鳥嘴麵具的影子緩慢漂浮,一個一個的現身。巨大的鐮刀在地上拖動著,迸出火星來。

“它們一直在監視麽?!”

封緒拍拍嗔,把小小的黑貓從脖子上扯下來。

“聽著,這裏走兩步就能遇到一個A級伽綾佛,逃跑沒有太大意義。我的能力被鏡麵空間娉婷壓製著,不能傳送太遠。”他拍拍身上的土,直起身來,眼睛裏多了決絕的神色。

“我隻能傳送一個人進去謝千綃的能力管轄區域裏麵。畢竟她不僅是舞照天的坊主,也是我們竊靈者的王。我受到等級差距的直接壓製,說實在的,還能站在這裏就已經很樂觀了。”

尖銳的嘯聲追逐而至,巽反手劈了一道,震退了其中一隻。他瞳孔一縮,身邊環繞起一圈一圈的雲氣,壓縮空氣組成的障壁瞬間形成,將四人身影護在裏麵。

封緒沒有放鬆警惕,他巡視了一圈,接著說:“我和這個小姐姐在外麵幫你拖住它們,同時照顧好問月,你自己進去殺掉離月真吧。之後我再給你解釋……我的事情。”

他說的輕巧至極,好像是在說“你先進去喝口水”一樣隨意。巽卻皺起眉。

“我沒想問你的事情。”

“你愛聽不聽啊,我還不樂意說了呢!”

風的屏障突的破碎,黑色鳥嘴麵具猙獰地伸進來。花朝破猛地躍起,長刀如雨點般落下,街道上響起淒厲的哀鳴。

封緒突然出現在巽的左側,一把帶著黑氣的刀插進了他的胳膊裏麵。

“封緒!”

封緒抬起左手艱難地打了個響指,空中突然折射出彩色玻璃碎裂時的質感。嗡嗡的聲音密密麻麻的在耳邊震響,好似飛舞著的蜂群。封緒咬牙一推巽:“再磨蹭我們就都會死了!”

巽回頭看一眼收刀的花朝破,睜開眼睛的問月,以及衝他大喊大叫的封緒,眉眼柔軟無奈地垂下,露出的卻是一個堅定地笑。

“我討厭騙子。”

“哈。”

“回來收拾你。”

封緒轉過頭看他,明亮狡黠地笑。

“Checkmate!”

―――――――――

過了屏門,垂花門走進內院,才發現這裏的天是晴白耀眼的。香爐上迤邐盤旋的蟠螭紋,朱紅色簷柱下是合蓮卷草重層柱礎。門口吊著淡色的紗,用五彩的線係了,在無風的空中飄著。四套花鏡裏栽了春夏秋冬配色的植株假石,飛簷矜驕得意,伸向接近九重天的地方。

巽跟在天外後麵慢慢地走,想起剛剛看到的影壁上麵,繪著紅黃藍綠四色羽的舞鳥。

腳步是靜的,卻還是聽到仿佛有三日前的歌聲回旋。

封緒把他送至一處大殿裏,巽感到天旋地轉,不能呼吸。那殿裏荒涼破敗,繪著花紋的地磚也碎掉了,金色的鳥籠蒙了幾層灰,變得暗沉。牆上的壁畫被人為地鏟掉,麵目不清的女子和鳥,髒兮兮的羽毛和紗,殘破不全的太陽與湖泊。柱子裏露出了石塊,岌岌可危。漆黑一片的王座上,零星散著幾根羽毛,巽把它們用風托起來一看,是藍色和金色的。

一個穿水綠色外衣的小孩子從破敗的帷帳後走過來,深一躬,用的是對緲神領主身份的古禮。

“嘲風大人,請隨天外來。”

巽略微驚訝,不過也沒有驚訝太久。離月真怕是早就知道他要來,所以在別的地方等他麽?不清楚這個叫天外的小童要帶他去哪裏,巽回頭看一眼破敗的殿,總覺得有些眼熟。時機,地點,人數他都不知道,就這麽跟過去了。他鑽入一扇小門,過了碑界,一直走。老師總說他有時候太過老實隨性也不好,老老實實地鑽圈套總有一天會真的掉進去,然而在這裏動手的話,就見不到那個竊靈者了。

離月真在巽眼裏,除了放了一把火之外,和其它竊靈者並無太大分別。

隻是這把火,燒幹淨了他的心原。

天外出了第一區韶顏樂的城,半路竟然沒遇上伽綾佛,七拐八拐上了山。他一直和巽保持一定距離,巽走快幾步他就加快速度,巽故意放慢,天外就停下來等他。於是巽不再試探他,跟著小侍童飛快的爬階梯。上了半山腰,進了那三出四合院,巽這回是真的驚訝了――離月真這幾年,就在這裏躲著?

想了想也不奇怪,離月真那副身體,應該是很虛弱了。隻不過她就這麽直直的把自己引到她的住處,不怕死麽?

到了一處紅色的正房前,天外停住了。

“請。”

動作恭卑謙遜,卻生出一股別樣的冷遜來。於是巽還了半禮,左腳踏入那扇輕靈的門裏。

巽在記憶還很模糊的時候,曾經夢到過那個人。黑色的長發,黑色的翎羽,黑色的刀。淡、冷、清、疏離,和之前那個女孩完全的不一樣了。那時候她應該已經不是綠緲了,可是那天真的氣息還停留在她的神色裏,繚繞著,檀香,羽毛和蠶絲的氣息,讓他猶豫一瞬。

然後,刀起刀落。

閑庭落花。嘲風曾經撫摸她的發,問她:“你喜歡看君山的斜影暉暉麽?”

她答:“不喜歡。”

“那竹林佛刹寺呢?那裏新修了座十四層塔,還沒完工就是了。”

“也不喜歡。”

嘲風就無奈地笑。

“你喜歡這風向界麽?”

她抬頭,看那雙黑色的眼睛,也笑。

“想要在角落的小城裏,種上一些赤將離。”

將離便是芍藥了。嘲風那時候不知道,很多年後,她不僅種了赤色的,還種了墨色的。赤將離燒盡之後,便是帶著無盡絕望的,廢土和心髒的灰燼。

第一次見綠緲的時候,他乘了蠻蠻,從妙璽城去往中央的上拾叁天,在斂嫿鏡門口看見她。素色的紗和裙裾,鈴花釵,藍鈿步搖。綠緲在柱旁與人略急切的爭論,捧一摞厚書,微蹙眉,又忽然開朗,輕輕後仰,淡淡一笑。

撥琵琶的伶人開始奏一首未曾聽過的歡快曲子。

她聽到送行的禮樂,驚訝好奇地往這裏瞥了一眼。

他沒見識過那樣的眼神。那個頭上有長長翎羽的女孩子,他想走進她心裏,把新開的蓮歡喜地遞給她。

很久以後,巽不得不承認,柯洛老師的正確之處。逾界不擾的真正含義是,即便是再熟知的事或物,一旦越過了那個界,就會變得危殆而凶險起來。

愛使人強大,也使人目盲。

那人親切而熟稔地和他打招呼,仿佛他們認識了很多年一樣。

喔,的確是認識了很多年。

“你來啦?”

巽沒客套,尋了一處椅子坐下。

“我來了。”

謝千綃,或者說是離月真淡淡地翻著書,坐在窗戶邊上,日光閑散地晃進來,照亮她一半臉頰。她戴了幾根簡單的銀釵,挽著及地的長發,那上麵有著四色的翎羽,在光下遙遙一閃。離月真披了藍色綴金線的外衣,脖頸清臒,左手藏在袖子裏,右手托書。她又看了未看完的段落一眼,這才抬起臉來看巽,目光可以稱得上是溫和柔軟。巽沒怎麽見過這張臉,隻是在年末大祭的音台上遠遠的看過幾次,之後便沒了印象。有印象的,隻是她唱過的那些曲子,彈過的箜篌或絲竹。

雲門穿著金紅色蝴蝶紋的小褂,走過來倒茶。她的雙手虎口上各有一個金色的眼睛紋樣,頭上盤了一對花苞,倒是和佛生頭上的很像。巽接了茶,也沒懷疑裏麵下了毒什麽的,喝了幾口,看著裏麵青色粉色的花瓣搖擺,放在桌子上。

兩人都沒說話。

過了許久,離月真噗嗤笑出來。

“你當真是想來殺我的麽?”

巽也笑。

“說是的話,也不是。”

“喔?怎麽講?”

“你還用著迦陵頻伽的臉,沒有在九皋老師追殺你的時候逃走,加上你這幾年的動作,應該是無力再更換身體了吧?況且,院子裏的四套花鏡,這件屋子的擺設,茶的味道,包括你讀的書――都是綠緲的品味。也就是說,你想借此,來賭我心軟了。”

“這又如何?”

巽垂下眸。

“這沒什麽。我想說,如果我真要殺你,憑你現在的狀態,在別人眼裏看的話,是沒有勝算的。但是在我看來,你把我引到這裏,就已經說明了,你想我死,是麽?”

妙音鳥忽而一笑,明豔動人。輕紗拂動,窗外“冬”色的白花,緩慢地開了。

“九皋那女人,教了個很不錯的學生啊。”

有風乍起,穿刺過窗戶,在離月真的臉前穩穩地停了。巽用剛才那眼神盯著她,手依舊放在杯子上沒動,而後一秒,窗外“春”“夏”“冬”的花與木紛紛折腰,散落一地,露出嬌嫩新鮮的創口來。

“你不配提老師的名字。”

離月真就笑。她攏攏袖子,露出左手長了羽毛的白骨來。

巽心下一震。

“你知道我為什麽要殺掉你們緲神麽?”

巽沒出聲,隻是盯著她。離月真也不惱,接了自己的話說下去:“是為了保護我們竊靈者的生存。當然,私欲,也有一些了。”

“幾千年前,我吃掉了碧落宮的攝政者涅悠悠。之前那個人啊,野心很大,很敏銳,但是能力不行,不夠聰明。他是最早發現我們這個種族的緲神之一。因為竊靈者的能力很特別,修複,探測記憶,完全的偽裝,都能做得到。他和當時還是一隻貓的我說,‘求您幫我。’”

“幫他當王。幫他殺了那些緲神,幫他複仇。”

巽轉頭看她,眼神漸漸混合成驚恐和凜然的顏色。

“他求我幫他,不惜一切代價。他求我給她被處死的小女兒複仇,說她不該死,說她天真活潑,如此可憐。於是我把他吃了,在那邊殺了一些緲神。”離月真歎口氣,“包括那些他想殺的,和我想殺的。”

“為什麽?”

“為什麽。”離月真重複巽的問句,卻沒有一絲疑問的口氣。

“我還想問你們為什麽呢。憑什麽你們殺了那麽多的竊靈者,洋洋自得記上史冊,就不允許我在風向界放上一把火了?”

“我是有錯。可是你也殺了無辜的人。”巽的神色恢複成原來的冷淡,“誅竊靈者是五個領主一同決定的,因為你們太過放肆,擾亂了人,緲神,虛無三界的平和。挑起暗地的戰亂是無奈之舉,可我們沒有胡作非為,依舊在保護你們種族。但是放了一場火,牽連了眾多無辜這事,就完完全全錯在你了。”

離月真仰天大笑。房屋震了幾震,巽聽到幕布後麵的樂器紛紛發出淩亂的和音來。

“把責任推的一幹二淨啊,嘲風。真是可笑,當初不應該那麽簡單就殺了你的。風生獸的靈魂肯定更有趣是不是?當初要不是你的力量太過於強大,我沒有把握,還真想把你給吃了的。”

巽反倒笑了。

“流浪的歌者不會返鄉。蒙塵的殘頁不會返鄉。殘破的雲翳不會返鄉。那些丟了的東西,就再也找不回來了。你們無視章法,胡亂作為,那我們也隻能一業還一業了。這件事,大家都有錯,就不能坐下來談談麽?”

“所以我才放了一把火啊,你看,這幾千年,和平多了吧?有來有往,有得有失。這樣才公平不是?”

“還是說,你覺得我們私下解決,更好呢?”

離月真搖搖晃晃站起來。巽看到她的裙子下擺,露出了一雙鳥類的腳。她走了幾步,每一步都叮鈴響起一個音符。宮商角徵羽,巽身邊的繞雲粉青釉杯子突的碎了,眼前泛起暗色的湖水,視線開始變得昏沉。一呼一吸一瞬,離月真走到巽身前,緞帶妖媚如蛇,纏上巽的脖頸與身體,甜蜜緩慢地絞緊。

巽張嘴,卻沒有發出聲音。於是離月真笑,捏了一枚黛色的玉,變成綠緲的模樣。

柳蔭下麵,蟬聲如流火。

兩人坐在桌前,那個女孩假裝一本正經給他剝石榴,抿嘴笑嘻嘻問他:

“為什麽呀?”

那是個秋天。

他與其他四個區域的領主共商之後,頒了道法令。

“遇不軌竊靈者,誅。”

卻也是出於無奈了。有緲神的親戚突然失蹤,再回來時,雖然性格外貌都沒變,卻開始無端生出災禍出來。這家死了人,那家死了獸或仆人,障業像野火一樣蔓延,又查不出原因。作為風向界的領主,有怨聲起了,他不能不管。

然而就算是管,也得顧忌大部分明麵上緲神的意見。嘲風又是個散漫性格,爭不過那些言行都激烈的緲神,一來二去想了個折中的法子:暗地保護一部分,明白處理一部分。剩下的,好生勸說,讓他們安分守己,不要去吞那些明道上的緲神,盡量選擇沒有能力的人類。

它們怎肯。

他們怎肯。

嘲風沒想到,在這種問題上,是無論如何也會造成怨憤的。

他更是沒想到,那個他喜歡過的女孩,會變成竊靈者,變成他必須親手殺掉的一類。

嘲風化生之後,沒受多少人間疾苦,讓他來做領主是不合適的。九皋弦歌盡全力教他,酸味苦味鹹味都讓他嚐了之後,手腕仍是不狠。不夠冷酷的話是要吃苦頭的,會讓別人覺得你這塊肉柔弱可欺,任人宰割而並無怨言。

“想要活下去。”

它們想不想呢?蜉蝣想不想呢?燕雀想不想呢?規則是沒法改變的,食物鏈一旦形成就無法打破,那我們呢?

能不能離開規則,活下去?

他想起來他和葉月對坐那一晚,清風月黯,反倒顯得群星似流水長河。

葉月說:“我不後悔。”

嘲風給他倒杯梅子酒。

葉月說:“請你放了夏清楠。”

嘲風把自己那杯喝了。

葉月抓住嘲風的手:“謝謝你趕來告知我,但我不能走。”

嘲風手一抖,酒撒了。

“為什麽。”

葉月抬頭,看黯月,看群星。

“清楠病了,沒辦法離開這裏太久。諦宴還太小,被人發現的話也是死路一條。”

嘲風一眨不眨,盯著他。

葉月說:“我知道你不會幫我,但是求你保護清楠,可不可以。”

嘲風放下杯子,看他的師兄。

細碎的蛐蛐聲不安地響起來,瑟風刮過,亂蟬鳴了半聲――停了。

他說:“哥。”

嘲風低頭。

“對不起。”

人類是怎麽看錦鯉的呢?寵物?食物?僅供觀賞的玩物?

緲神是怎麽看待竊靈者的呢?

竊靈者眼裏,又是怎麽看待人類的呢?

“這個世界,從不存在明晰的界限。”

綠緲問他:“你為什麽要關起來那一批人呐?”

他那時隻能笑笑,並不能說什麽。

“要想毀滅這個世界,你得先學會去愛她。”

聽起來不易,又是那麽簡單明了。

但嘲風知道自己,並沒做到。

“好了,不為難你了。”離月真把書合上,放在一旁。巽看到那上麵用金色的篆描了《妙法蓮華經》,細細的橫折撇捺猶如蚊腳。

不論貧賤富貴,人人皆可成佛……麽?

“談這麽久,歇夠了,可以開始打了麽?”

巽半天沒動,看著綠緲的臉,又笑。

“怎麽了?”

沒什麽,隻是中了毒,又被勒住脖子失去了空氣,快窒息了。

風解開他青黑色的袍角,有把刀露出來。

“哎呀。”離月真略微驚訝,“‘將離’?你把它帶來了呀。”

巽被裹得像個絹紗皮兒人肉餡粽子,小臉憋的通紅。他囁嚅兩句,離月真沒聽清,湊上前去。

“你說什麽?大聲一點。”

巽又張了張嘴,這次離月真聽清了。

他說:“對不起啊,綠緲。這樣的我,還是讓你失望了。”

哢嚓。

有青黑色的氣直衝雲霄。那獸頭頂兩角,狀如龍角,赤色的眼珠旁層層疊疊盤旋著青色花紋。有紅色的綢甩出來,隨著雲氣飄搖。狂風聒噪,席卷天上地下一切有形之物。風生獸趴伏又立起,吞吐風光雲氣。有雄渾的樂音響起,金色青色的光在身後顯出一個環,上麵是碧山清水風雲流轉的紋樣。

離月真看著眼前的獸,不受抑製地狂笑:“終於現了正身麽?可是力量越強,弱點也就越明顯。你身體內的菖蒲,清理幹淨了麽?”

巽從風生獸的背後走出來,拎著將離那把刀。

“這隻是我意識的投射罷了。把我,把這個靈魂一分兩半,一半為巽,一半為嘲風。”男孩無奈笑了下,“在封印解不開的情況下,這是風險最小的辦法了,像是精神分裂對吧?老師就是這麽惡趣味呢。”

離月真背後伸出紅黃藍綠四色的翅羽,清靈婉轉的樂音激起一層看不見的浪。妙音鳥迦陵頻伽手持箜篌,赤腳坐於彩雲上,身上披帛五彩飄**。她微張嘴,一曲長歌似高崖流水,把風生獸背後的光生生壓製。

“沒用的,這盤棋,終究是你們輸了。你的三千舍小朋友們死的死,傷的傷,九皋在那邊腹背受敵,根本抵擋不住伽綾佛的。”

巽搖搖頭。

“我和你們,是不一樣的。我在人類的世界長大,有時候我會做夢,夢見人間煙火,夢到上一秒還在說著溫馨的話做著幸福的事的人們突然變成流著血的惡鬼撲過來。恢複記憶之前,我從沒見過天上神繁華的市街,沒見過那麽多能夠執掌雲雨力量的緲神。我就是個再平凡的不過的人了啊,失去了記憶又再次長大,就會變得完全不同。但是你說我對以往完全不在意麽?也不是的。我恨竊靈者,恨那些隨意吞噬他人幸福的竊靈者,但是我知道世人有好壞,善和業都是同時存在的。所以我會盡量去做,不能放手,哪怕就剩我一個人了,我也得把這個安和的世界,努力維係下去。”

“所以啊。”巽微微抬頭,目光柔和的看她頭上逐漸伸出的黑色翎羽。他歪頭微笑,伸出手掌,把那根堅硬的紅色羽毛,清脆地捏碎了。

“過了幾千年了,你能夠原諒我了麽?綠緲。”

世間的一切,都不存在明晰的界限。白的茶花,熱鬧的蜂群,頑皮的女孩子們撐著洋傘在日光下走過。喧鬧聲漸漸響起,隔壁書房主人的女兒又開始練琴。弦音和著木門吱扭一推,老婆婆狡猾精明地探頭,髒水潑出來,濕了對麵紅色翅膀的三千舍的尾巴。天上的禮鳥飛過去,和遠處的鴿子混在一起,小孩子大呼大叫,他的竊靈者母親溫柔地喊他吃午飯。女孩養的封印獸靜靜在樹蔭間窺伺,忽的一動,吃了那隻七年蟬。一位緲神在林間賞風月花影,他的人類愛人靠在懷裏,輕柔地睡去。

嘲風當時看見老師和那桀在一起的時候,還暗自笑過他倆。愛如泡沫幻影,抓,遙不可及。可那種感覺是什麽呢?空,掙紮,思念,在身影出現的那一瞬感到飽脹與滿足。那是什麽感覺呢?想看到你,想握住你的手,靠在你身邊。

“規則”什麽的,都是那些人,害怕自己變成其他的樣子,而與自己訂立的契約。

老師交給他的最後一片紅羽,包含了兩枚鑰匙。

那枚心髒,在靜寂了多年之後終於開始柔和地跳動,一如春風拂過月間的彎彎柳梢。

它能衝破障孽。

一善一業,皆有其因,皆有其緣。

他向前邁出一步,風生獸在他身後低低地嘶吼。

巽走上前去,撫摸綠緲的臉頰。

“你怎麽可以遲到這麽久。”

“因為惹你生氣了呀,我害怕,就躲起來了。”綠緲閉上眼睛,迦陵頻伽的歌聲慢慢減弱,雲氣消散,留在原地的,隻是一個黑色頭發,瘦弱的女孩。

他低下頭,還是有什麽東西,從眼眶裏滑出來了。

女孩微微笑,握住他的手,搖頭。

“不行呀。我要是留在這裏的話,你也就走不動了。剛剛不是你說的,就算獨身一人,也要把這安和世界,努力維係下去麽?”

嘲風震驚地抬頭。

綠緲溫柔地笑著,握住他的手,把那把將離,紮進了自己的心髒裏。

“在我接管這具身體的時候,離月真是不可能從我這裏獲得生存的養分的。等我死掉之後,才是你最應該集中精神應對的時刻。所以打起精神來呀,我還等著你,替天下所有死去的緲神,要回一個公道呢。”

劇烈的風刮起來,盤旋著,席卷上天空。綠緲輕柔一揮,那刀風化作清脆的雨點,落在身上。

她還是原來的樣子。抿唇,蹙眉又展開,露出最後一個明朗的笑。巽恍惚一陣,仿佛又聽到那日歡喜的琵琶跳珠。湖綠的眼睛裏,盛了那片春末的碧潭。絲棉和日光的味道,羽毛和檀香的味道,潭水緩慢地溢出來,掉在長刀上,洇開一朵紅與透明的芍藥。

綠緲吻他臉頰,跪坐下去。

她說:“別哭了。是我不好,不應該讓她說那句話的。”

“我真是錯看你了,嘲風。”

“是我不好,對不起了呀……”

雨點直落而下,似長針刺進靈魂。

空氣,是靜的。風聲,是靜的。風生獸的氣被雨點擊碎又聚起,紅絹破碎飄落,淩亂汙雜。廢墟之上,千年之前的嘲風,千年之後的巽,靠在失了生氣的女孩身上,爆出幾千又十八年來,第一個鳴泣的悲音。

而後他忽而退遠,躲過那尖利的箜篌樂曲。

宋嘲巽看那輝映天地的光,迦陵頻伽張開鳥喙,冷冷唱出第一聲千年前的曲調。

“無論如何也是你們輸了,緲神!”

少年一步一步,走上前去。

“再會了。”

隻是不知道說給誰聽。

*花鏡:庭院裏布置成套的花草樹木,一般以雙數出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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巽收刀走出那片廢土的時候,正好是晝夜交替的時刻。這裏的夜鬼靈又輕巧,柔媚地籠下來,又悄悄地滑走。紫色的紗漸漸離去,露出遠方城鎮上,淡金色與粉色交映著的天光來。他未擦刀,黑色的血一滴一滴,摔在地麵上,開出暗色的花。一隻喜鵲落在他身旁的房簷上,好奇地叫一兩聲,翹翹尾巴飛走了。空中的千雲獸聚合又離散,無意識地撞擊著自己龐大的身軀,和真正的水蒸氣看不出什麽分別。

他抬起頭,那塊千雲獸飛到了太陽身後,不見了。

娉婷的街,冷寂又悲愴。

有人抱著臂,踉蹌著朝他走過來,受傷的膝蓋打著顫。巽一驚,上前扶住他。那人身上,黑色紅色混合出一個腐爛的花葉味道,有的是他的血,有的不是。

巽皺眉,拍拍他的手。

“你別折騰了,趕緊起來,我送你回去。”

“你不問……問月和花朝破去哪了麽?”

巽伸手拽他起來:“別說話了。”

他伸手,一男一女兩個小童從雲氣裏恭順地落地。蠻蠻的兩個頭伏下來,巽把比自己矮了兩厘米的男生用風托起來,往禮鳥上拽。

封緒艱難地喘氣。

“我們把那些伽綾佛,都給殺了……把她倆送到君山學院裏麵了。我厲不厲害……希望這次鞠老頭不會再罵我吧……我,咳,隻能再轉移兩個人了……我實在是……累了。”

“你怎麽了?!”

“你不應該抱著我哭麽哈哈哈哈……”封緒艱難地笑,咳出一口黑色紅色的血。

“心髒病啊。再加上之前三杞玉的傷。我的胃已經痛到沒知覺了,左手也……我覺得好疼,離月真,是死了?”

巽沉默一秒。

“是。”

封緒長呼出一口氣。久到巽以為他死了的時候,棕色頭發的男生又笑起來。

“封緒那家夥,肯定很生氣吧……結果我也沒替他活下去……爸媽不知道會怎樣了,我是不是有點自私呀。”

巽沒吭聲,蠻蠻飛起來,以最快的速度衝到天邊去,掀起一小陣千雲獸的尖叫來。

“你怎麽回事啊。想當英雄麽?沒人崇拜你這種的啊,上課打瞌睡被校長罰站的人也不會被編進課本裏的,你死心吧。”

封緒又笑起來。

“我誌向才沒那麽遠大。之前是雪給我遞心髒病的藥。後來就沒再吃,因為我討厭他了。”

“你蠢啊。”

“是啊,我蠢啊。”封緒嫌棄地挪了挪屁股,“你身上髒死了,全是血,離我遠一點。”

“再說話我就把你從這上麵扔下去。”

舞照天的結界近了。巽站在最高的地方,左手利落甩刀,風呼嘯席卷著,直接將結界撕裂。拖著彩羽的守界獸從遠處鳴叫著,像黑雲一樣壓下來,少年站在蠻蠻的背上,旋風在身邊撕扯纏繞,什麽都不看,隻是一味的打,直到把那些鳥打碎成零散的木製零件。

“沒人接應你回去麽?”

巽沒回頭看他。

“不管。”

“你現在叫嘲風,還是叫宋嘲巽啊。”

巽剮了他一記眼刀:“閉嘴。”

“我很高興啊。雖然還是沒有吃遍全世界……”封緒把還能動的右手捂在臉上,“我那些周邊寶貝們也要招灰了嗚嗚嗚……但是你這麽關心我,關心一個竊靈者,我還是覺得,這樣很好。”

“我很開心。”

“別說了。”

“你以為我願意說啊!”封緒像隻上岸的魚一樣彈起來,在空中揮舞中指:“老子我很疼啊!我已經看不見了啊!”

“……”

“離月真死了,以後應該會輕鬆一些吧……你別自責了。和鞠老頭說,我在轉移的時候掉到虛無裏了就行。張革老師那邊……哎喲,一定要瞞住啊。”

嗔在他身上低聲嘶喊。

“這頭豬壓死我了……”封緒翻個白眼,喘了長長一口氣。

“嗔交給你了。封緒的心願,我也算是推到你身上了。”

“對不起啊。”

蠻蠻向著第拾壹坊最近的三千舍醫院衝過去。呼嘯的風刮起來,人們紛紛抬頭看,卻看到太陽的後麵,有什麽迅疾的陰影滑過去了。

封緒蜷縮起來,不動了。

巽是真的慌了。他蹲在封緒身邊,頭發遮住眼睛。

“對不起。”

“自責吧你,我要去虛無裏啦……離月真是不是也在那邊,有點害怕。”封緒閉上眼睛。黑色的光從他身上散發出來,是貓和女孩,還有幾個模糊的形狀。那個瘦小的小男孩伸伸胳膊,撓撓頭:“搞什麽啊,結果你這不還是像我一樣的死了,大騙子啊。”

封緒虛弱地笑起來,他看著巽,焦點卻不在他身上。他看著那個瘦瘦小小的男孩,和那個無比自責的臉,少見的吐出一個自嘲的笑。

“……謝謝。”

天空是晴朗而耀眼的。人群熙攘,放學回家的孩子們背著書包蹦蹦跳跳地走,三五成群。遠處的街市,冷而熱鬧。白色的煙氣從鍋上緩慢地升騰而起,麵條的香氣,糖葫蘆的香氣,廉價珠子的香氣。三千舍撐著傘從賣花卉的店鋪麵前走過,人們吵鬧,交談,溫和或者放肆地笑,默然或者大聲的哭。有時候相遇,有時候背離,有時候互利或是兩敗俱傷。廟宇,十四層銀鈴絮絮低語,女孩從掛了紙簽的屋裏靜坐,看佛刹利的天。教堂裏,識百語辨人心的男子正輕柔擺放聖潔的細長花瓶。春秋百花卷旁,男孩握筆認真專注,正描著茶花細細的花蕊,在隔壁的小間裏,絳色頭發的女孩正抱臂凝思,和父親下棋。枯園,宋奶奶和沈姨拿著針開始縫過冬的新被子,紅房子裏那人在製一把白色的新扇,半山腰的小木屋書房裏,穿袍子的兔子謙恭地站立,戴眼鏡的老人捧著古老書卷,喃喃自語。天上的神或者黑暗裏的人,都用同一雙眼睛看世界,他們之間隻有薄薄幾層結界相隔,其餘並無任何分別。

過了許久,有個人坐在他對麵的棋案上,拿起那枚車,細細摩挲。

“將軍了。”

“是的。”

“要聽麽?”

“聽。”

“結束了。三詩繚帶來了大量的支援。十三個坊,除了尚未清理幹淨的舞照天,其餘的,都歸順了。緲神死了幾位,但大體情況樂觀。棱為了保護荔橋,身受重傷,現在還沒醒。恕念死了,渙言現在還沒被找到,但是渙越被妃玉傳送到了這裏。佛生和佛奠活了下來,Gasthof受了很重的傷,被他的封印獸叼了回來。曇心抱著Kio的屍體回來了。夏衣榛和張革沒事,你的同學,長孫問月,已經在醫院裏了。”

“這場棋局,是慘勝啊。即便如此,為了世界上其他的人,也值得了。”

“您不是一直說逾界不擾麽?”

“你什麽時候聽過我話?再說了,就算我可以冷眼旁觀,可是有些事情,還是一定要做的。”

“如果大家能再坐下來,平和地聽一次迦陵頻伽先生的曲子,就好了。”

“你都想起來了麽?”

“是的。”

“見到綠緲了?”

“沒有。”

柯洛歎口氣。

“不要再執著於過去了。離月真已經死了,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不是的。”

有風輕手輕腳溜進來,青檸和花瓣的香氣。巽看著男孩和女孩們從門前笑著走過,新鮮美好的光投射在少年們的臉頰上,洇出一種神聖又年輕的幼稚歡喜。

他的臉上平靜無波。

“我隻是想回學校了,九皋老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