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花朝城

為什麽要攤上這麽一個小鬼呢?常常有緲神這麽問她。

她會把自己心裏排演了無數遍的台詞講給那些好奇的緲神們聽:“我是提燈者,總改不了做老師的習慣。是,是的。對。這個孩子是很弱,但是他的能力很特別。嗯……這倒不是。風沒什麽特別的?你看你四周。”

“這些空氣,沒有被察覺過幾回。當它們突然要絞殺你的時候,你逃到哪裏去?”

每次她說完這些話時,識相的人就該離開了。但是有的人露出難看的表情,有的人不屑一顧。這時候柯洛就點頭微笑,然後赤色的鳥雀就會化作火焰把不善之客趕走。

她其實也清楚,比任何人都清楚。那孩子不是真正的三千舍,而是一隻[風生獸]。

在這之前,柯洛很有名。她曾是那個著名的緲神菩提川葉月和三詩繚的提燈者,有很多坊主向她請教問題。她喜好赤紅色,這種顏色純淨又熱烈,瘋狂又冷靜,排斥萬物又吞噬萬物,是她的象征。柯洛有很多件紅色長裙,上麵都有白色的鶴與山水,於是她又被那些人稱為“鶴先生”。他們說鶴先生隻收怪胎,那些被選中的孩子會消失一段時間,等到再出現在人們麵前時,就會變得聰明勇猛又狡黠機智。很多人慕名來找鶴先生,有的提著上千年的草藥而來,有的是別的緲神引薦而來,有的跪在她門口一夜又一夜。這些人要麽是來做學徒的,要麽是找她幫忙的,柯洛不是全部都接受。她不想被別的緲神在背後指指點點說她無情,但也不想有違本心做事。

那孩子黑發黑瞳,都是吞噬的顏色。他待在柯洛身邊,也會收斂很多以往的戾氣。她給他打了一把長刀,教他怎樣與人更好的溝通,偶爾要耍小心眼但是決不能故意害人,不是自己的事情最好不要管,袖手旁觀置身事外,這樣才不會在這片混亂的火場裏引禍上身。她教他格鬥的技巧,如何取人咽喉,攻擊弱點,如何隱藏自己,等待時機,趁人不備時突然一擊。

她做這些已經不是一個真正的提燈者應該做的了。有人看不慣她這樣,來找她麻煩,柯洛總是把那個孩子護在身後,認真地說:“我是他老師,該做的我都做了。其他那些,是對他的獎賞。”

她隻是為了證明自己罷了。

把一頭野獸馴化成人,然後鬆手任他對世界肆意妄為。

她隻是喜歡變魔術,把猛獸變成人,把人變成猛獸,把天真純潔變成漆黑徹骨,把萬劫不複變成幹淨單純沒有城府。她享受這個過程,她把人心拈在手裏,稱量輕重。什麽人值得托付,什麽人表麵親切實際暗自捅刀,什麽人對你嚴苛冷漠其實對你抱有希望。她教給那孩子處事的法則,扮演嚴師慈母的角色,盼他成長為一個優秀的苗。苗長大之後變成什麽她就不管了,是毒蘑菇也好是喬木也好,那時候就看他自己了。

但是柯洛千算萬算,漏算了一個女孩。

“你們走吧。”

鞠秋岩無力的揮手,他的表情懊喪又悲切:“我沒想到我任命的班長是這樣一種人。你們去吧,離開學院最好。”

封緒又想說什麽,嘴被巽捂住了。

這件事倒扣了一個大鍋在他們頭頂。“一年級的學妹被四年級學長學姐霸淩,渾身傷痕,施暴者竟然拒不承認。”巽咬牙,想把夏衣榛切成數塊倒進沸水裏麵煮開。他不知道淞和李莞爾到底有沒有參與,他暗自悔恨,那個錄音筆打開的時候,竟是一片寂靜。寄鶴說完那句話之後全部人都愣住了,除了夏衣榛。鞠秋岩氣的摔了東西,域一直皺著眉,封緒差點要罵寄鶴,被問月攔住了。問月看著她妹妹,她正閉著眼睛,顫顫地,忍受著疼痛。寄鶴的臉是蒼白的,和被單幾乎一個顏色。問月不明白她為什麽要撒謊,或者說,她沒有覺得自己在撒謊。封緒不懂寄鶴為什麽要栽贓他們。他想了很久,立場,出發點,利益,權力,金錢,變態的心理。都不是。而且對方還是她堂姐長孫問月,寄鶴一點好處也沒有。雖然她倆可能有什麽不為人知的矛盾,但是這種事情絕不可能發生。

三個人都很憤怒,然而現實沒有任何有利於他們的地方。監控是壞的,錄音筆裏一片空白,不利的人證,甚至受害者都說是他們幹的。巽沒有任何私下接近夏衣榛的機會,而他們的毫不知情被認為是執迷不悟毫無悔改之意,被寄鶴的班主任還有鞠秋岩愈發地鄙視。

“我要見張革。”巽這麽說。

沒人理他。

於是巽趁人不注意溜了出去,拿著匕首站在學校最高的窗戶邊上又說了一次,這下張革來了。

張革沒說什麽,巽先開口。

“您的學委夏衣榛平時是個怎樣的人?”

張革一愣,然後意識到他用了“您”,兩人的關係一下子變得冷漠又疏離。

張革眨眨眼。

“是挺呆的一個孩子,有時候固執又不知道變通。”

“是麽。那他撒起謊來是不是也麵不改色,把自己做過的事情顛倒黑白,披上無辜的外衣?”

“喂喂嘲巽,我們是來談話的,可不是來談仇恨的。”

“是談話。”巽捏了捏手掌心:“隻是談一下夏衣榛這個人的人格問題,我沒有說別的,也不想說。”

“那你覺得夏衣榛的人格有問題麽?”

“他少了一樣東西。”

“是什麽?”

“他不要臉。”

“喂喂……”張革輕聲笑了起來:“嘲巽你這是人身攻擊啊。這裏也沒有別人,我就直接和你說吧。你是無辜的,這件事和你沒關係,但這件事是上麵囑托,但告訴你也無妨。夏衣榛這是對你好,我們都是對你好。”

“怎麽可……”

張革敲敲沙發扶手站起來。

“我之前說了,你若一直這樣下去,今後的路可能不大容易。”他細小的眼睛裏麵是個巽看不懂的表情,嘴角翹起一丁點,像是在嘲笑巽,臉上的橫肉熠熠生輝。巽上前一步想抓住張革,他卻像魚一樣滑走了。張革溜到門口,伸手關門,又回頭看巽,最終走掉了。

巽跌坐回小沙發。

這事有問題。至少張革是知道的。

被扣學分還是小事,他們三個被迫回家反省。不知道什麽時候才能重新上學。於是有了開頭那一幕,鞠老師對他們徹底失去信心,氣憤的同時還有自責,自責自己怎麽教出了這樣一群學生。但不知道是什麽老師背後可憐他們還有問月的苦苦哀求,域居然鬆口,讓他們三個去第伍坊碧桃門抓捕一個犯人。算是用異端滲界的任務彌補過錯了,如果能夠達到S的話,就能把學分補回來。

封緒一口答應,問月猶猶豫豫,巽一口拒絕。

“宋嘲巽。你不去的話我們兩個也沒辦法掙回學分。”封緒第一次那麽認真地叫巽的名字,臉上的表情正經的有點可怕。

“我們不是壞人,我們是被誣陷的,雖然不知道長孫寄鶴那孩子腦子裏麵長了什麽泡,和那個賤……但是這次不知道校長抽什麽風,這個異端滲界能加多少分你平時也不是不知道,這是一個平反的機會。”

“我看你是得了斯德哥爾摩綜合征吧,被人虐了之後給你一塊糖都這麽高興。”巽冷冷的說:“域憑什麽給我們機會?他又不是閑的沒事幹,吃飽了撐的。他那是有利可圖,這個任務不簡單,可能會死人,要命還是要分?而且完成了之後學院還能給自己貼金,至於我們是不是被冤枉的就到時候再說吧。”

問月:“我……我隻是不懂寄鶴為什麽要幹出這種事情來。為什麽那些人要拿她開刀?為什麽她一口咬定犯人是我們啊。”

“你自己不也說了嗎,她就是這種表裏不一的人,說不定她就是看不慣你,自己倒黴也要拉你下水。”

問月痛苦地搖頭。

“封緒,這沒道理。就算寄鶴她真的是這種人,也沒有理由把你們兩個都牽扯進來。她都疼成那樣了,還……”

“還想把你這個‘幕後凶手’給供出來。”巽冷冷地看問月:“張革和我說這件事有內幕,是夏衣榛故意這麽做的,背後有什麽人在牽絲引線,可能和域有什麽陰謀。即使如此你還想去這次校長為我們鋪好的陷阱麽?”

“我隻是……”

“會死人的。你死了就沒辦法報仇,也永遠沒有辦法查清真相了。”

問月:“那……我不去了。”

“天啊問月,不是,巽你不能這麽想。”封緒跳到桌子上,難過地皺眉,臉上的五官擠到一起:“我們不一定會死,抓不到人的話我還能帶你們逃走,我們沒有壞處。”

“是的,那次進塔的時候你少了一條胳膊差點沒命,最後還是我把你救出來的。怎麽,你不帶我們一起逃走麽?”

封緒沒說話,盯著巽。巽說完話就沒再動作,兩個人臉上都是平靜的,沒有憤怒,沒有輕視,沒有任何表情。窗簾被冷風吹開,灰塵被陽光照出原形,茫然無措的在空氣中亂竄。

封緒跳下桌子:“好吧那隨你。但隻有我一個人的話也要去。”

“隻有你做不了什麽。我和你們一起去。”

三個人看門口,夏衣榛走了進來。

桌子兀自搖擺了一下,從巽的眼裏看它是自己動的,實際上是碰到桌子的人快的沒有被看清。封緒從他剛剛待的地方瞬間消失,出現在夏衣榛背後,揮手就是一拳。夏衣榛彎腰躲過去,轉身時封緒已經不在那裏了,封緒在空中出現,側身踢夏衣榛的後腦,被他的手臂擋住了。封緒後跳,在空中消失,再出現時手已經抵上夏衣榛的脖子,卻被什麽尖銳的東西擋住了。夏衣榛的手裏握了一張紙,上麵是密密麻麻的速寫。封緒一拍旁邊的桌子,那些鐵質的桌腿瞬間都向著門口砸去。巽瞳孔一縮,空氣出現粘膩的感覺,夏衣榛的行動明顯變慢了。他站的不是很近,但是風刃狡猾的像一條魚,切割開夏衣榛的頭發,企圖擦進脖頸,將黑色的尖刺悉數切斷,夏衣榛沒有任何攻擊性的動作,他隻是不斷地躲閃,但還是被巽的風刃擦出臉上一道血痕。

無數根長刺從夏衣榛身上生長出來,層層交織纏繞,封緒瞬間後退,巽單手撐地翻轉落下,堪堪躲過。

“你不怕我們殺了你麽?”巽嗤笑:“獨身一人前來,怕不是來講和的吧?”

夏衣榛點頭:“我說,我要和你們一起去碧桃門。”

“切。抱歉啊,我們不去了。”封緒抬腿從原地消失,坐在桌子上微微一晃,昂起下巴:“校長那邊什麽想法我們不清楚,但是這麽危險的陷阱我們不會參與的。”

問月抬手:“你……”

封緒回頭看她,問月卻閉上嘴沒說話。巽思考了兩秒鍾,點頭。

“好。你和我們一起去。”

“宋嘲巽!”

巽轉頭看封緒,嘴角竟然有一彎斜度:“在路上殺了他,然後驚慌失措地完全不知情,隻是任務太過危險導致的。”

“……”

“告訴他也無妨,他本來就對我們有防備,隻是下一個預告,通知一下‘無辜’的受害者。”

巽臉上的表情很奇怪的扭曲。夏衣榛完全不為所動,他拽了拽袖口上的折痕,抬頭看他們。

“那就這麽決定了。”

夏衣榛直接轉身走掉,敞開的教室大門像一個缺牙的老人嗤笑著三人。封緒驚的移動到巽麵前:“巽爺你瘋了嗎?!”

“我隻是氣不過罷了。對那種小人隻能采取這種手法,況且你看他那個樣子,沒有半分把我們放在眼裏不是麽?如果想知道真相的話,就在路上好好折磨他。”

“而且要複仇的話,就選最方便的捷徑吧。”巽推開封緒向門口走去:“什麽君子報仇十年不晚,那都是懦夫的借口。我們都是小人物,哪來那麽大的氣節隱忍。要能動手的話早就動了,還等什麽眉毛胡子都白了來個一笑泯恩仇,都是不得已的自我欺騙的借口。要殺要剮就趁現在,光明正大的使陰招也算夏衣榛的手法。我們隻是以牙還眼,以手還嘴罷了。”

“他們班主任張革就這麽教他們,那為什麽我們不能做壞人?”

巽用力帶上門,走了。徒留封緒和問月在教室發愣。但他們不知道的是,門那邊的少年關上門後,頓了一秒,露出知曉一切的表情,咬著牙用力奔跑。他跑到一個沒有人的地方,顫抖著一捶牆壁,風在牆上瞬間爆開切削出無數的傷痕,悔恨懊喪和憂傷交織著穿梭在他臉上。

他聽見夏衣榛臨走時說的話,像根根長釘砸入胸口,令他呼吸堵滯血液冰結,大腦不受控製地顫抖。他知道這一切都是因自己而起,卻無法挽回無法補救。

夏衣榛輕輕的,在門口說了四個字,那四個字順著風飄過來,在巽耳邊落下轟然一擊。

“逾界不擾。”

*風生獸:《海內十洲記·炎洲》:“炎洲在南海中,地方二千裏,去北岸九萬裏。上有風生獸,似豹,青色,大如貍。張網取之,積薪數車以燒之,薪盡而不然,灰中而立,毛亦不燋;斫刺不入,打之如皮囊,以鐵鎚鍛其頭數十下乃死,而張口向風,須臾複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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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world does not leak because death is not a crack."那小牌子上寫了這麽一行字,巽再想仔細看時,已經閃過去了。

汽車行駛過黃昏的街道。

說是黃昏,其實天色已經暗的差不多了,大部分的燈已經亮起,模模糊糊的閃成一片。車裏麵乘客不多,二分之一的人都已經睡著了,呼嚕和衣服摩擦的聲音此起彼伏的響著。

封緒換上了一件棕褐色的長袖,背著背包帶著棒球帽,低著頭看手機。他的臉上帶一點嬰兒肥,外套領口**著脖頸,露出白皙的皮膚來。坐在他旁邊的女生總是忍不住偏頭。他的側臉新鮮美好,就像是目光澄澈的外國少年,鼻梁不是那麽挺拔,但是睫毛很長,嘴的形狀很好看。他還是一個很可愛的男孩子的,如果忽略掉那兩個下巴的話。

問月第三次被後排人磨牙的聲音吵醒,幹脆睜著眼睛看起窗外的燈光。巽坐在問月前一排,他沒有睡意,一直在捏隱客局的手環,心裏不知道在想些什麽。

夏衣榛離三個人遠遠的,坐在最後一排。

問月透過座位的縫隙戳了戳巽,男生回頭,看見問月一臉邪惡,還是很認真的那種。她晃了晃手裏已經空了的小密封袋,眼睛睜的大大的:“我剛剛在那個白毛變態的水裏下了毒。”

巽臉部肌肉一抽,他瞟了一眼汽車後麵那片白色,想象出夏衣榛喝了水之後口吐白沫手腳**,然後他們三個歡欣鼓舞興高采烈。巽哆嗦了一下,不由自主的說:“幹得好。”

“但是我沒見過他喝水……”問月思索著,摸著下巴:“有可能他已經警惕我了。所以等下我要在他的背包裏麵的放上蟲繭。”

“加油。”巽笑,然後回過頭從書包裏找了找,掏出一個工具箱上麵的小鏡子遞給她。

“你臉上有淚痕。做夢了?”

“唔……”問月一縮脖子,躲到巽座椅後麵的盲區,拿手背胡亂的抹臉。

“沒有。隻是打哈欠流下來的。”

巽看了她兩秒,回身看著窗外。

“一會可能就到了,再堅持一下。”

“嗯。”

碧桃門的風格很混亂,5個區的邊界並不相貼,甚至有區與另外一個區重合,不過彼此互不影響。這裏是信息之城,虛擬的東西比較發達,但是仍舊保留了古代的建築,所以也比其他地方更加詭異古怪,等級製度並不是那麽嚴格。除了第一區花朝城在進入的時候必須通過結界之外,其他區都不需要通行證,裏麵都有官方特定的懸浮島中心站,可以去買到區域轉換器和翻譯機。

第伍坊碧桃門隻是坊內的三千舍對它的叫法,他們生活在這裏,對碧桃門的一切早已詳熟。而其他的三千舍則叫它機械迷陣,幽靈海,記憶之城……這裏科技比較發達,半植物半機械的機關運轉支撐著很多地方。至於還有三千舍叫它第二個花舞之都什麽的(第一是第拾叁坊舞照天,裏麵的三千舍擅長歌舞),隻能是貶義了。因為第一區的花朝家極擅繪畫,和一些見不得人的“巫術”。其實當真要說起來,那不空絹索的暗殺術在花朝家麵前,都小兒科的不值一提。

四個人下了車,謝過司機後,拉著行李向一個小鎮深處走去。他們現在在第二區竹溪橋,這裏離第一區近,房租也……比較便宜。因為這次出行的費用學校不給報銷,四個人隻好分攤車費還有省吃儉用。在其他區通用的卡在這裏變成一張薄薄的廢紙片,不能取錢,不能透支,不能轉借,導致三個人都很鬱悶。這裏麵最生氣的是封緒,明明他可以隨時回家取錢,卻因為管理司的規定不得逾界,連碧桃門都出不去。

藍白色的房屋到處都是。這裏靠海,遠處有白色的風車,因為太暗看不清輪廓,慢悠悠的轉著。白色的胖鴿子笨拙地飛過廣場,小商店裏亮著一盞盞暖色小燈,照亮裏麵精致的小物件。雕像臉上看不出離合與悲歡,垂著眼眸站在門前。街上人很多,大部分的都是三千舍。四個人從一個三千舍開的商店裏麵租了代步車,小小的一輛,打開進去後裏麵卻有很大的空間。一個有三個孔的懸浮球在循環播報著天氣,封緒嫌煩,於是把它關掉了。

問月和巽在後座吃麵包。封緒從車頭瞬移到車尾,又瞬移到車頭。夏衣榛在開車。封緒落地的聲音咚咚的響,車裏麵放的搖滾很吵,一片鋒利的鋼板斜斜飛過來,釘在封緒剛剛離開的地方,發出嗡的顫抖聲。

“你想殺了我麽……!?”

“是的。”夏衣榛專注的開車,頭也沒回。其實那都是自動化的,他隻是稍稍控製下方向不讓車撞上突然冒出來的行人罷了:“再和螞蟻一樣亂竄我就把你削了。”

“你相不相信在那之前我會先殺了你。”

巽站起來,他的臉上沒有表情。夏衣榛微微偏頭,頓了一秒,又繼續開車。

“隨你。”

大約八點多,他們終於到了學校預訂的旅館。但是學校隻是聯係好了旅館,並沒有幫他們付錢。登記上了封緒和巽他們組原來的名字,無相亭之後,四個人住在兩個房間裏麵,封緒,夏衣榛和巽住三人間,問月獨自住一間。除了夏衣榛,封緒和巽都很擔心問月,一個女孩子獨自住在陌生的房間,大家都覺得不安全。於是封緒把回城放到問月背包裏,另一半就放他們房間,有危險隨時過來。老板娘是希臘人,有一雙漂亮的藍眼睛,幾個人還沒買翻譯機,聽不懂她在說什麽。夏衣榛走到櫃台前,流暢地和老太太交談。那看起來有六十多歲的老人柔和地笑起來,給他兩把鑰匙,夏衣榛把頭歪向一邊,閉了一下眼睛,然後朝三個人揮手。

“上樓。”

“你會希臘語?”

“不會。”夏衣榛指了下耳朵,上麵黑紅白三色的菱形耳釘一閃一閃:“是翻譯機。”

“我沒見過這樣的翻譯機。是哪個研究院生產的?”

“你沒見過的多了。”夏衣榛回頭把其中一把鑰匙遞給問月:“我不需要也沒有義務把什麽事都告訴你。”

“我能現在就捅死他麽。”封緒皺眉看著巽,後者點頭:“可以,隻要你能打的過。”

這個小旅館叫MARINER,距離市中心的懸浮中心站有十多公裏遠。問月累的快睡著了,於是封緒和巽就代她買了翻譯機,銀色的小掛墜,可以夾在什麽地方。兩個人回來的時候已經十一點多了,封緒直接撲到**,巽本來在收拾東西,直接把他拎去了洗手間。他們的房間是分兩層的,夏衣榛的床在樓下,封緒和巽住在閣樓上,兩層通過一個看起來搖搖欲墜的小樓梯連接。床單和被子都是灰藍與白兩色的條紋,配合他們現在的境況就像是進了監獄的可憐犯人,而夏衣榛是跟著他們出來放風的監獄長。

半夜巽被吵醒了。窗戶邊傳來篤篤的敲擊聲,他拉開窗簾看到窗外撲騰著的東西,愣了一下,換好衣服輕手輕腳的下樓。巽穿了一身的黑色,領口別了那個銀色的掛墜。他沒開燈,路過夏衣榛的床,白色頭發的男生背對著他均勻的呼吸,被子隻蓋到胸口。空氣中有一絲涼意,巽想了想,決定不去管他,拿了鑰匙輕輕地開了門。他站在門口回頭望了一眼,轉身出去了。

夏衣榛一動沒動,在黑暗裏眨了一下眼。

天氣有些涼了。巽穿的有點單薄,他把帽子戴上,雙手插在衛衣兜裏麵,盯住前麵那個紅色的小亮點,慢慢地跑。有人拿著飲料經過,晃晃悠悠地走路,嘴裏說著混亂不清的話語。巽小心地避開他,沒有跟丟那個紅色的點。街上沒什麽人,兩邊的建築有的有半圓形的頂,有的房間還亮著模糊不清的燈光,遠處的教堂比所有的建築都高,反射著月光和來自別的世界的問候。

巽突然想到一個不著邊際的事情:這時候的大海,也是晦暗的銀色麽?

那紅色的光點拐過一個拐角處。巽跟著跑過去,是一個空****的小巷。有聲音從天上傳來,他抬頭看,從旁邊的房頂上飛下來一隻紅色的喜鵲。

巽單膝跪下。

“老師。”

“這裏沒有別人,行禮就免了,巽。”那紅色的喜鵲張了張嘴,傳出的卻是柯洛的聲音。

“你似乎有很多問題。”

“我的問題哪有老師的大局重要,我不過是一枚被拿捏在手裏的棋子,什麽時候去死還得憑您的心思。”

那喜鵲用一個翅膀擋住喙,咯咯的笑。

“原來你認為你是棋子。”那喜鵲放下翅膀站好:“妄自菲薄的毛病什麽時候能改?從前你就這麽軟弱,現在這毛病似乎更嚴重了。我為你做了什麽,你清楚得很。”

“是的。我清楚,太清楚了。老師在我去第拾坊之前一個星期就打算好了。讓域給我布置異端滲界的任務,通知曇心在當天引那兩個小孩子進去,幫他們推開大門。我真的懷疑不空絹索到底是不是我的人,他們居然做到這種地步。先是蘇荔橋不顧自己生命危險也要帶我出門隻為‘偶遇’芒熾,後來封緒對那佛刹利塔好奇,鑽了進去,渙言居然幫他掩飾,這一切都是為了拖延時間引起我懷疑,讓我進塔吧?然後我們能安全從塔裏麵出來也是那枚紅羽起了作用。至於那座塔裏麵為什麽會變成那樣,估計也是老師設了一個連接的通道。淵尺墟也是曾經見過我的人,青青羅坊主的拉攏對以後的大局很有幫助,所以我找回了一部分記憶,又疏通了人脈關係,一石二鳥,老師這算盤真是妙啊。”

“能一次完成的事情,不要分兩次做完。小荔橋耳上的‘妃玉’是我給她的。你在那邊不安分的很,我不是很放心。”

“老師何必費那麽大周章。直接把我的記憶取出再重新拚湊不就行了,嘲風的角色再重要還是得聽老師的指令,這樣費心費力讓我恢複記憶,真是苦了老師了。”

巽用了“嘲風”這個名字,話語直直地吐出來,尖酸的很。紅白兩色的喜鵲一翹尾巴,話語突然犀利:“看來你在人類還有這些三千舍之中活的太久了,忘記自己的身份了吧。你是嘲風也好宋嘲巽也好,我是斷然不可能舍棄你的,那樣做和對待一個木偶有什麽區別?你是我的學徒,我要對你負責到底,因為未來會發生很多事情,你得曆練一下,不能總在學校裏安逸地躺著。以後讓你痛苦的事情可能還多的很,那些緲神也好三千舍也好一個比一個機靈,現在隻是預熱一下罷了。”

“是,但是我竟然沒想到你居然把問月還有封緒一起牽扯進來。那寄鶴的事情不是我們做的,為什麽栽贓到我們頭上?你是不是對寄鶴也做了什麽,導致她現在這個樣子?我知道夏衣榛也是你的人,有可能那天他根本沒去寄鶴那裏,憑他的能力畫出三個人偶是很輕鬆的事。可是為什麽牽扯到封緒他們兩個?就因為我違反了‘逾界不擾’,管了不該管的事?”巽捏緊手心,微微出汗:“這幾天你是不是去了域那裏?然後派我們來花朝城?”

喜鵲又笑:“你背地裏做了不少調查。域雖然不是緲神,可是他心思很活,和那些三千舍不一樣。我讓你來這裏,是為了解決之前那個死掉的孩子的事。”

巽皺眉。“是……朝靈?”

“花朝靈。那孩子當初可是因為你的疏忽而死的。你以為自己能夠打敗工程師,就讓她向另一個方向跑了?我也趕時間,就明著和你說吧。”喜鵲歎了口氣,它飛到一旁的雕像上,啄了啄自己的羽毛。

“那工程師就是來找花朝靈的,你讓她向另一個方向跑,反而是把她向深淵裏推得更遠。工程師隻對兩種人進行追殺:一,違反時間守則的人。二,應死未死的人。它們同時追殺了你們兩個,你覺得是什麽原因?”

冷風呼呼地在背後吹過。巽的身上已經寒冷的失去了知覺。他聽到自己心跳如鼓,血液噴湧不竭,他覺得渾身**從大腦撤退,變得空空****。眼前那隻喜鵲紅色的尾巴一翹一翹,讓他想起朝靈紅色的小扇子來。

“我……”

“閑聊要到時間了。我這次來是要警告你的。如果我不讓你們來這裏,花朝家可能會找到你們學校裏去,那時候會更加危險。一,你們這次抓的連環殺手擅長布置人心陷阱,攪亂事情脈絡,不要被他動搖內心。二,這次你會曆一大劫,一人殺你一人幫你一人背離你,你要處理得當,不能亂了陣腳。三,從你們下車的那一瞬間,就有人已經盯上你了,萬事小心。但是記住,你是棋子,也是執棋者。”

“你知道一切秘密,為什麽卻讓我自己找尋真相?”巽瞬間壓縮空氣,想要抓住那隻喜鵲,可是柯洛先他一步飛走,空氣旋轉著爆開一陣紅色的漩渦,無數羽毛出現又消失,一隻黑色的喜鵲從漩渦中衝出,身上的紅羽盡數散去,紛紛消失。但是有一片羽毛固執的不肯消散,於是風帶回來一片堅硬的紅羽,落到巽手上,和那天她遞給他的如出一撤。

巽捏緊那枚鋒利的羽毛,堅硬的邊緣幾乎要劃傷他的手掌。他緩緩地蹲下,抱住膝蓋。喃喃地說了什麽之後他站起身來,向那家叫做水手的小旅館用力地跑去。路邊的黑貓盯著他身後,尾巴有節奏地一搖一搖。晦暗銀色的海洋照亮他的影子,那是由猶豫彷徨而轉變為堅定不渝的少年的心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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曇心的電話仍舊打不通。他想著是不是快該把他給辭掉,再另找一個幫手。

巽偷偷把紅羽藏了起來。知道這一切都是柯洛做的之後他就不是那麽憎恨夏衣榛了,剩下的隻有警惕和冷漠。封緒仍舊天天找夏衣榛的茬,問月一直在動小手腳,但始終沒有影響到夏衣榛。那個撲克臉的白頭發隻是一聲不吭的把看起來無色無味但實際上具有強腐蝕性的“飲用水”倒掉,把書包裏麵還沒裂開的蟲繭掏出來,把自己要坐上的椅子用能力修好,把裏麵帶毒的鋼針拿出來扔掉。他沒說什麽,任憑問月滿懷著怒氣做這些把戲,沒有揭發也沒有報複,平靜的就和什麽事也沒有發生過一樣。巽很服他這一點,問月無孔不入的致死致殘小東西太多,他都能發現然後默默的清除,換成巽或者封緒的話可能早就拎起那人的領子了。

正事要緊。他這樣勸自己。

管理司的小姐姐穿著學生裙戴著兔子耳朵,笑眯眯地檢查他們的通行證。花朝城一點也不像它的名字那樣新鮮可人,藍灰色的天,地上翹起磚瓦一角,樹木伸出病怏怏的綠色蜷縮的葉子來。現在時間還早,街上人不多,風冷的很。懸浮著的監視器在低空緩慢的飛行,它們梭形的身體還未真正醒來。馬路上新畫的標記十分新鮮,那是透明的顏料,幹透了之後就會變成像鏡麵般光滑的固體,帶著熒光一閃一閃。

他們要找的人是一個慣犯。不清楚年齡不清楚性別不清楚長相。隻是有一個連環殺人案,被殺掉的都是長得漂亮嬌小的女高中生。一開始是兩個月一個,後來變成一個月一個,兩周多一個,現在一周就死掉一個人,監控器拍不到那人的身影。而且有目擊者說,那人似乎是個男人,肩膀很寬,卻穿著女生的衣服。本來這是應該是警察局什麽的來管的,人類也好三千舍也好,可是域橫插一手,把任務給了他們。

巽手裏拿了那個紅黑兩色的紙疊成的兔子。臨行前學院的集訊者親自給了他們這個訊息,巽感到很意外。

集訊者一般都不會出門見人的,他們的感官的靈敏程度都是普通三千舍的幾百倍,稍稍有一點強於閾值的刺激就會讓他們受不了。他們看不見任何事物,但是聽覺和觸覺無比靈敏,是三千舍中的特殊者。有的三千舍說他們是變異個體,也有三千舍說這是人為的後果。那個長著白色羽毛耳朵的集訊者住在巨大的黑色鳥籠裏麵,他的眼睫毛還有頭發都是白色的。巽獨身一人走過去,作為組長接受任務,封緒,問月還有夏衣榛都不被允許進入。那個房間是黑色的,牆上爬著白色的植物藤蔓,蜿蜒著伸展到整個地板。那個集訊者慢慢轉過頭來,用沒有焦距的銀色瞳孔盯了巽許久。它用歌唱一般的嗓音對他說話,仿佛是神祗看到一隻將死昆蟲的歎息。

“舍棄一切。不然,你必死。”

那堵牆很是詭異。它被漆成磚紅色,上麵有七個大小不一的孔洞。淺色的顏料在上麵繪出眼眉一樣的問路,看起來像是小孩子無心隨意而成的畫作,其實那都是有規律可循的。封緒敲了敲那堵牆,裏麵似乎混合著金屬與不可言述的蜂鳴聲。它高不可測,不知從何處而來,仿佛地域冒出的一眾魂魄。

“別動。”夏衣榛用右手把封緒扯回來。他左手戴上了一隻黑色的手套,上麵銀色的鏈子發出細碎的磕碰聲。

“你幹什麽?”

夏衣榛沒說話,他突然用力按向那麵牆的某一個地方,那極細的鏈子突然伸長,“叮叮叮叮”砸到那七個孔上麵,本來應該釘到表麵的鏈子全部鑽了進去,夏衣榛整個人被銀鏈吊起,上升到那孔洞的高度,距地麵十米左右。但是從巽他們這個角度來看,夏衣榛更像是飛上去,而不是被左手的力道提上去的。他左手套上麵的鏈子像是活著的蛇一般纏繞,絞緊他的手臂,另一端咬進牆裏。夏衣榛蹬在牆上,低頭對他們說:

“你們,離開我剛剛站的地方。”

那地麵突然彈開了,一個渾身漆黑的孩子緩緩升上來。夏衣榛跳下來,單膝跪地作為緩衝,站起來向那個孩子走去。那孩子閉著眼睛,眼睛周圍的紋路和牆上的相同。他穿著紅黑色的袍子,頭發已經拖到地上,有一輪彎月懸在他的頭頂。

“我需要知道這附近的一個人。不清楚任何身份信息,隻知道殺了不少女高中生,作案有規律,而且喜歡Cosplay。”夏衣榛看著那個孩子:“你有線索麽?”

那孩子轉身,指向那麵牆之後,用封緒他們聽不懂的語言說了一段話,然後鞠躬,退到牆裏麵去了。那麵牆像水一樣將那孩子包裹進去,連同那輪彎月,一起吞沒了。

“你剛剛做了什麽?”封緒走過去想摸那麵牆,伸出手去頓了一下,又縮回來了。

“我隻是問了一下犯人的線索。這麵牆叫做[羅妙衣],是父親留給我的,算是情報網一類的東西,本體在這裏,但隻要有牆的地方都能進入。”夏衣榛把左手的手套脫下來,裝進背包:“它剛剛說犯人行凶的時間大約是晚上11點到12點,經常穿顏色鮮亮的衣服,經過的固定場所是兩條街之外的一座公寓,在12點之後消失。”

“陷阱?”

“還是說,是老巢一類的東西?”問月彎腰係鞋帶:“這裏不是有很多場地都有是重合的麽?殺完人之後切換場地跑路再方便不過了,不是麽?”

“是的。但是羅妙衣目前還不清楚犯人的行動軌跡,以及公寓裏麵究竟是什麽。”夏衣榛揮手,那麵牆像氣泡一般碎裂,消失在空氣中,卻發出齒輪轉動的節奏聲。

“去一趟就好了。”巽開始活動手腕:“打不過就跑嘛。我們還有封緒,是不是?”

“巽爺你說什麽?瞎扯的能力真是越來越強了……”

他們倆都沒意識到,越到大敵臨頭的時候兩個人就會變得出奇的一致。人越是緊張就越喜歡開玩笑,越是要死了越是要談論生命。在看不到希望的時候總是下意識的尋找那麽一根被水浸爛的枯黃稻草,然後假裝笑著說:“看,這不就有救了麽?”

問月幫他倆意識到了這一點,於是走到兩人中間,把他們隔開了。

“那今晚收拾一下就去吧。我來帶路。”夏衣榛轉身走。

“今晚不行。”巽看著記錄本:“發現屍體的間隔是一周一次,現在距上一個案子才過了五天,那人暫時不會有所行動。”

“今晚必須去。”夏衣榛停步,轉過身來,他的臉上是個冷靜的懷疑,仿佛之前一直覺得巽很聰明,今天才發現他是個傻子一樣。

“你沒發現嗎?他作案的日期。第一次和第二次之間相差了34天,第三次與第二次相差21天,然後是13天,8天……”

問月眼睛一亮。

“沒錯。斐波納契數列(Fibonacci Sequence),又稱黃金數列。雖然隻是倒著的,但是看來那個人是個有強迫症的數字瘋子,又喜歡布置陷阱,非要做一些有規律的事情。”

“女裝大佬?”封緒一閃,人已經在五米開外的夏衣榛那裏了。他雙臂環在腦後,對著夏衣榛笑:“抓住他之後是不是就可以殺了你咯?”

夏衣榛沒有笑,他撇了一眼巽,眼睛又淡淡的轉回來,停留在封緒身上。他舉起那本厚厚的速寫本,封麵有擦不掉的髒汙痕跡,裏麵畫著無數的機械,野獸甚至七十二柱魔神,都是他之前練習留下來的畫作。夏衣榛眯眼,看著比他矮了小半頭的封緒,眼睛裏是漆黑的湖泊。

“你可以試一下。”

四個人分食物和水,分武器。在速遞網站買了幾塊四人份的回城,用小錘子仔細的沿縫隙敲開。大冷天的,問月換上了彈性很強的長袖T恤,牛仔短褲和棉質的長襪,把運動鞋的鞋帶打了個死結。巽在細細的樓梯扶手上麵坐著,細小的風圍繞在他身邊,掉不下來,他盤著腿抱著臂,也不知道在想什麽。封緒在門口檢查自己的外套口袋,那個衣服的側兜看起來小的似乎裝個鑰匙都能掉出來,實際上裏麵的空間能裝下一輛重型卡車。

鑰匙孔發出聲音,木門吱呀一響,夏衣榛背了一個巨大的畫夾從外麵走進來。那畫夾從他後腦勺一直延伸到腿部,高120cm,寬90cm,厚厚的保護殼是藏藍色的,上麵畫了三個細長的金色葉片,扭曲著呈“川”字形排布。黑色的帶子年代古老,似乎隨時都會碎裂,化為塵土。

“收拾好了就出發。快到時間了。”

巽從樓梯上跳下來,活動了一下腳腕,盯著夏衣榛背後的畫夾。

“那是什麽?”

夏衣榛依舊盯著什麽地方,沒理他,轉身出去了。他說話的聲音和輕輕的腳步聲在樓道裏麵空****的反射,像是對什麽事物的無力歎息。

“一幅畫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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街上的車和行人都很多。便利店,服裝店,路邊賣多肉和小金魚的小攤,買意麵的小店熱氣騰騰的冒出白色的霧氣,大型超市燈火通明,裏麵人群爆滿。巽大大鬆了一口氣。他以為這個被稱為“機械迷城”的城市冷血又無情,人人臉上都帶著金屬的光澤,說話都能聽見齒輪的聲響。至少不是這樣親切又樸實。雖然那些人說著一口流利的外語,不帶翻譯機的話他幾乎一個字也聽不懂。

不像三千舍一樣,人類的地界總是語言不通,結果在不同的地方住的久了,三千舍們的口音也變得不同。耶穌的故事裏麵說,人類在建立巴別塔的時候太過團結,引起神怒,於是上帝便打散了所有的人,使他們語言變得不通,於是人們便漸漸分居在世界各地。知道這個故事的人,有的埋怨上帝將他們分開,但是沒有人想過,如果人們心中沒有一絲懷疑的話,怎麽會開始建塔想要登入天堂。上帝以彩虹與地上的人們定下約定,不再用大洪水毀滅大地。但是有人說:“沒有理由要把我們的將來以及我們的子孫的前途寄托在彩虹上呀。”於是開始建塔,巴別塔高聳入雲是不假,但這宏偉不是出自人類的團結,而是懷疑。人類還是懷疑這些約定和虛無縹緲的東西,懷疑一道彩虹是否真的能夠保護他們。說到底還是因為自己不夠強大,想要做些什麽使自己安心罷了。

怎麽一不留神想起巴別塔來了。

他又不信這些神話故事,要活下去還是要靠自己,精神信仰什麽的,他不需要。

四個人慢騰騰走在街上,像是出來逛街的中學生,中途還拐進了一家掛著彩色裝飾畫的小店裏麵吃空心粉。三個男生有一搭沒一搭地閑聊,一邊拿叉子吃麵。問月砸中了遊戲機裏麵的棕色小熊,抱著玩偶開心地跑回來繼續喝藍莓果汁。這家店裏麵的牆上掛著絨絨的布毯,廉價的玻璃吊燈發著璀璨的光,讓人很容易陷入美好困境。路過的人看到他們靠在巨大的玻璃窗旁邊或安靜或嬉鬧,少年的臉頰反射著暖色的燈光,也不由得感歎起生活的美好來。

他其實不喜歡這樣的自己。

拐過街角,沿著馬路一直走,走過斑馬線。在第二個路口向左拐,看見了那個違反地球引力的消防栓。夏衣榛走上前猛然踹了它一腳,這力道要是放在奶奶家門口的磚牆上的話,他家可能早就拆遷了。但是那個消防栓卻像人一樣打了個哈欠,一邊伸懶腰一邊變長,最後變成兩米多高的一個紅發男子。

那人走了過來,步態陰柔,說白了就是娘炮。在二次元混的風生水起的封緒被突如其來的冷風逼的後退一步,感覺雞皮疙瘩全都站起來在他脖子上歡快地跳舞。

“何事……?”

夏衣榛規規矩矩地鞠躬:“我們想去這附近的[沐月陵],向您請求通行證的使用權。”

“押金兩千,每人一小時三十。”

那人眯眼數了一下他們的人數,歪頭笑起來,露出一口細小又尖利的牙齒。他把四枚散發著冰冷光澤的徽章遞給夏衣榛,接過後者遞來的沉甸甸布袋,做了一個“請”的手勢。

“願夜色保佑您。祝您玩的愉快。”

那徽章從正麵看隻是一隻蝴蝶而已,但是移到光線下,稍微偏那麽一點點頭看過去的話,那蝴蝶翅膀上麵的花紋全部變成了猙獰的藤蔓,纏繞繃緊一個掙紮著的鳥,那鳥張開翅膀與蝴蝶重合,不仔細看是看不出來的。

又往前走了一段路,三人跟著夏衣榛進了一個窄小的樓道,裏麵的樓梯灰撲撲的,隻有半米寬,看起來隻能容一個人側身經過,綠色的扶手脫落了表皮,不懷好意地呲著牙笑著。

夏衣榛隨意地把徽章別在衣服上,走上台階。

“什麽意思?”封緒捏著徽章,並沒有戴上。

“字麵意思。”夏衣榛收回正要踩上第二個台階的腳,回頭露出不耐煩的表情:“[通行證],不懂嗎?你們不會沒有使用過通行證吧?輝蟲幼蟲,可以探知到進入場地裏麵的三千舍一瞬間所有的身體情況,化成另一空間的數據保存下來,因為坊主的喜好被製器師製作成各種形態。[沐月陵]是花朝城處於另外一個空間的重合場地,要進入那裏必須使用通行證。”

“你怎麽知道那座公寓在沐月陵?”巽把徽章別在鬥篷的下擺,此時它正隨著風一搖一搖。

“[羅妙衣]告訴我的。”夏衣榛轉過頭去不再言語。

四個人一個一個的踏上台階。當最後一個人,巽完全踩上去的時候,夏衣榛拍了三下綠色掉漆的鏽鐵扶手,那台階突然緩緩的水平翻轉起來,一層一層台階交疊著扭轉,完成之後,方向由斜向上完全變成了斜向下。樓梯扶手由殘破的綠色變成了大大的紅木扶手,台階寬度也從不到一米變成了兩米多寬。然而四個人雖然呈現了倒立的姿勢,卻沒有感覺到任何不適。這也就意味著台階上麵的重力改變了,他們不會被花朝城裏麵的人所看到,進入了另外一個場地,沐月陵。

“空間轉換,一不小心就有可能掉入縫隙裏麵的[虛無]喔。還是小心為妙。”

問月一下子就蔫了,小心翼翼地跟著夏衣榛向上走去,巽感覺有點好笑,還是沒有發出聲音。他望向門口,黃色的小燈泡照亮房門前一片小地方,什麽東西的影子在上麵劃過,像幕布後麵上演著離合悲歡,朦朦朧朧。

夏衣榛搖了搖頭,沒有再說什麽。

他們走到那個公寓的時候,十一點的鍾聲剛好敲響。貓頭鷹扇著巨大的翅膀從上空經過,掀起一陣不小的狂風來。

風很冷,問月哆哆嗦嗦捂住雙臂,巽要把自己的鬥篷給她,被她拒絕了。

“不要緊。進門就不冷了。”

那公寓很是怪異。像一個矮胖子,不高卻很寬。公寓一共有8層,但是第一層沒有窗戶,隻有一個大門。巽數了下,每一層有21個房間,整棟公寓零零散散的開著一些燈,但是總的來說還是滅掉的燈比較多。

“女裝大佬的公寓?”封緒搓了搓手,不知道是因為風冷還是什麽:“這麽多房間我們要去哪裏找啊,過了一個小時這個房子可就消失了。”

問月搖頭。夏衣榛低頭思索,沒有吭聲。巽問他:“你那羅妙衣沒告訴你這些麽?”

“它不知道具體情況。而且說真的,能提供給我們這些信息就已經很不錯了。普通的情報網根本做不到這一步,可能還沒靠近就死了。”

“嗬嗬。”

夏衣榛瞥了一眼封緒,後者把雙手插進口袋,眼睛眯起來看樓上的燈火,沒看他。

“我們先進去吧。”問月冷的受不了:“隻是進大門又不會有什麽,之後我們可以一層一層的找,四個人待在一起不會有事的。”

“好吧,這麽幹看著也不是辦法,隻要不走散的話沒什麽問題。那我們就先上去,再……”

“不用。”

封緒轉頭看巽,後者說完那句話之後,臉上浮現出了一個了然的表情。巽打了個響指,語調輕鬆暢快,像是要贏了遊戲的孩子:“準備一下,我們去頂樓。”

“為什麽?”

巽的嘴角微微地彎起來,他自己都沒有察覺到:“這隻是一個小圈套罷了,你說這個人擅長數字與陷阱,我就稍微留意了下。這個窗戶的布局,其實是摩爾斯電碼。”

他指那幾扇拉著窗簾還關著燈的房間:“仔細看的話,這樣的房間一共有十處。除此之外還有拉著窗簾開著燈的房間,和沒有窗簾的房間。除掉第一層沒有房間之外一共7層,7×21=147,是整個電碼的字符數。”

“什麽東西?”

“從頂樓開始看的話,房間的布局是這樣的:亮,拉窗簾亮,暗,暗,暗,暗,拉窗簾亮,暗,拉窗簾暗,暗,亮,亮,拉窗簾亮,亮,亮,亮,拉窗簾亮……到了最後是一個亮著燈的房間,結束。如果燈亮表示橫,燈暗表示點,拉窗簾開燈表示字母間隔,拉窗簾熄燈表示單詞間隔的話,翻譯過來就是……”

"The world does not leak because death is not a crack."夏衣榛麵無表情:“泰戈爾的《飛鳥集》。但你為什麽憑這句話就讓我們上頂樓?”

“那是因為我把裏麵所有特殊意義的詞都挑了出來:World,Leak,Death和Crack。”巽眯眼看公寓大門,那黑漆漆的大嘴歡迎任何誤闖的小羊羔,它們新鮮可愛,活蹦亂跳,又任人宰割。

“四個單詞的首字母是W,L,D和A。改變一下順序:D,L,C,W。用希伯來暗語來解釋的話,每個字母所真正代表的意義都向後推三個字母,那麽DL就是go,C對應F,是floor,而W對應Z,zero。強行翻譯一下就是:去零層。”

“零?”

“對,但是你別忘了,我們數電碼的時候可是從上往下的。而且這個場地的重力也是相反的不是麽?那個人真正的意思是,讓我們去頂樓。”

巽拋出徽章,又反手把它接住了。他的身上有什麽東西截然改變了,從愚鈍變為狡黠,圓潤變為尖銳,模糊不清變為黑白分明。深色的影子溺死在暗色的夜裏,藤蔓被柔軟的棉花刺的遍體鱗傷。星球,鴿子,毒藥與蜜糖,齒輪與大海,獅子與穿上盔甲的稻草人。風裹挾著什麽動物的嗚咽穿過少年的鬥篷,想在那裏找出一絲一毫的猶豫,然而它們毫無破綻。

問月愣在原地,也忘記冷了,她微微張著嘴巴看著班長,感覺似乎是第一天認識這個人。封緒低頭微笑不語,白色的燈光一盞一盞的亮著,通過心髒電流和視網膜,模糊成一個一個晦暗不明的點。

夏衣榛頷首。

“先生說的很對。是我小看你了。”他揮手,白色的頭發使他看起來像一個耄耋老人,然而背影露出的清晰銳角卻是淩厲少年。

“我們去頂樓。”

他們進去公寓大門的一瞬間,有兩個身影從旁邊的樹叢中顯現出來,一坐一立。仔細看去的話那坐著的女子背後是鳥雀搭成的椅子。

“嘲巽那孩子,沒辜負我的一片心意啊。”

“妄自托大。什麽你的心意,他是我學徒,幫他打理好一切的也是我,你不過是順我這片水推了個舟而已。”

“好好,鶴先生所言極是。”男人打趣著,把手裏的絲線扯回,那上麵是一隻透明的小蟲子。他輕輕的把蟲子上的線繞下來,拿出一個小木盒子,把小蟲放進去。

“按照預測的,他們上了頂樓之後會被分到四個不同的房間裏麵,房間的具體情況未知。這個恕我不能幹涉,因為這個案子本身就不可預測,目前種種都是集訊者告知我的。”

“先生不想說些什麽嗎?您辛苦設了這麽多圈圈繞繞的東西,其實您是希望那小子恢複記憶的,不是麽?”

女子盯著那片公寓好一會,這才緩過神來,幽幽地歎氣。

“此行凶險啊,雖然我也清楚總是這樣看著不好,總該放他出門曆練曆練的,可是狼崽子不在身邊,心裏也緊的很。”

“性命危險是絕對不會出現的,域已經打點好……”

“不是的。”柯洛輕輕笑起來,她的笑聲像是纖手細細的敲打小鈴,把泉水鳥鳴揉碎在春風裏。

“我是害怕,狼崽子咬了人又不好收拾,太過任性不知收斂,給別人添亂呢……”

域斜起一邊嘴角苦笑。

“夏衣榛這一著棋,鶴先生下的妙。那小子能力很強,又仰慕嘲巽,再好不過了。”

柯洛搖頭。

“是他自己要求的。一開始我是不同意的,可是這個孩子很是固執。因為他不服氣,自己的父親敗給了這樣一個人。”

柯洛站起身來,紅色衣裙化作飛鳥翅膀,包裹著陸離光影紛紛離去,隻有她的聲音還停留在原地。

“菩提川葉月……的兒子,舊人新事,殘局又奕,你說說,我怎麽能不好奇呢?”

*The world does not leak because death is not a crack:世界並不會流逝,因為死亡並不是一個罅隙。出自泰戈爾《飛鳥集》第222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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