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枯園

第二天天色還未亮起,兩個人就收拾好東西離開了不空絹索。大家都還沒起床,他們沒有和任何人道別,就離開了。穿過小亭,那幾盞會呼吸的小燈還在亮著,巽和封緒笑著和貔道別,石獅子沒說什麽,隻是麵無表情的點頭,讓他們走了。

經過市集的時候巽頓了一下,回頭看。

“怎麽了?”

“哈哈,我以為會有人偷偷出來送別呢。”巽對著遠方笑,風裏卷著誰的絲帶,吹過二人臉頰。

“誰會來送你啊,成天繃著臉又給人家添了一籮筐的麻煩……”

“對,然後為了救你還差點丟掉命。”

“喂喂,我那是為了……”封緒說到一半自知失言,縮了一下脖子。

“為了什麽?”

“哇……巽爺,你這是套我話是不……”封緒緊緊張張地快步走了幾步,然後回過身來看巽。他倒著走路,向下撇著眉毛,露出一個苦笑。

“是第一天我們到的時候,那僧人嘟囔了一件事令我很在意……他一直奇怪小僧人如何溜進去玩。你想想,那石門那麽沉重,兩個小孩子怎麽推的開呢。”

“……”

“於是我就問僧人,明天我可以來這裏看一下嗎?僧人就答應了。”

“那裏麵……之前一直是這樣的麽?那之前為什麽沒有人受傷?”巽扶了一把封緒,使他沒有撞上一個低著頭的青年。

“是,我也很奇怪,所以問僧人的時候,他們說的是,這座塔之前還是好好的,但是在我們到這裏之前一個星期,塔裏麵出問題了。”

巽意識到了什麽,他顫抖地睜大眼睛。

“封緒……我們都沒有意識到一個問題……”他抬起頭,黑發被風撥開,露出額頭。“小僧人是在朔月節清晨進塔的,但是我們接到的任務通知,是在孩子出事的一個星期之前。集訊者又不會預知,他們怎麽能知道,這裏出事了?”

封緒愣住。

“一般的任務是不會出現這種狀況的……”

“那麽現在,幾乎可以斷定。”巽低頭看自己的手掌:“一,小僧人出事是人為策劃的,至少從一星期之前就開始了,很有可能就是學院做的。在朔月節當天,有人實行了這一計劃,推開門讓小僧人進去。二,有誰讓那座塔變成了那片領域,有著巨大怪物的地方,可能是形成了某種連接。”

“然後我們被引到這裏來,曇心老狐狸就正巧來接我們。”封緒抿嘴:“然後第二天你們出去的時候還正巧能遇到芒熾,帶你去宴會。同時我偷偷進塔裏麵差點死掉,把你也扯進來了。唉,你是怎麽打敗那個和天一樣大的怪物的啊,我當時聽見你在嘟囔什麽就昏過去了。”

“不告訴你。”

“喂喂,不帶這樣的,我們之間還有兄弟情義不是嗎……雖然質量不怎麽好……”

“不管怎樣,他們的目標應該是我。安排好一切讓我進那座塔……後來又讓我去危險的萬燈宴。”巽沒接他話。

封緒昂起頭,眯眼。

“為了殺掉你麽?”

巽搖頭。

“我不知道。但是我清楚,如果曇心真的要殺我,他大可不必這樣大費周章,給我徽章和鬥篷保護我。荔橋要殺我就不會告訴我那個童謠。韓先生要殺我的話……我可能連幻境都走不出來。”

“哎呀呀,亂了亂了。他們又把你往火坑裏麵推,又費盡心思的保護你,真是搞不懂。”封緒揉亂棕色的頭發:“總之我們還是活下來了,走了。”

兩個人穿過木屋,和守衛的兔子打了個招呼,把灰色的通行證交給它。那兔子把灰色的小貓放進旁邊的小箱子裏麵,拿出紅色的紙鶴交還給他們。兩人坐公交車回到了熟悉的枯園,封緒叫巽來自己家吃午飯,巽笑著給了他一拳,回家寫作業去了。他看著封緒向他招手然後轉身走掉,臉上的笑容漸漸消失。

即使是最親的人,也有不願意揭露真相的時候。可能是怕你受到傷害,也可能是根本與你無關。人都是有惰性的,並不是什麽事都需要你知道,即便曾經一起共患難過,也不用告訴你所有事情。並不是沒有存多少善心,很可能是因為,與你八竿子也打不著的事情,他就懶得告訴你了。

所以巽沒有告訴封緒,剛剛他在集市上差點撞到的那個人,是從他們出來時就一直跟著他們的,不空絹索的社長韓清鯉。巽對著他點頭微笑,韓先生在封緒身上放了什麽東西,於是巽扶了一把封緒的肩膀,拿走了那張紙條。

巽緩緩展開小小的紙片,那上麵用毛筆寫的是:“柯洛”。

於是少年轉了個彎,假裝輕鬆地向公寓的反方向走去。他心裏漸漸複蘇了什麽東西的睡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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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我哢嚓哢嚓收拾完駁,那大怪物竟然還不死心,緊追著我們不放,於是我就一個帥氣轉身然後瞬移到那大怪物背後,拿劍猛然刺將下去,那大怪物就嗝屁了。”

問月微微笑著鼓掌:“哇。那你好胖胖喔!”

巽也笑,他坐在地毯上,一個膝蓋支起來。他沒有轉頭看封緒在那邊瞎扯,把試卷搭在膝蓋上,想一會往上麵寫一個答案。

“封緒可英勇了。拿自己的胳膊作為誘餌,最終單手撕惡龍,把我們救了出來。”

“哇巽爺竟然這樣不給我麵子咿呀……”問月哈哈的笑,封緒原本是盤著腿的,他蹲著撲過去掐巽的脖子,弄亂了試卷,被巽踹開了。

回到枯園兩個人不約而同的都鬆了一口氣,一個補作業一個打遊戲。吃貨三人小隊重新結盟聚在一起,對枯園去進行全方位地毯式掃**,偶爾待在封緒家對鄰居造成大功率的人體噪音困擾。氣氛看起來和從前一樣熱鬧歡脫,但其實埋下了巨大的陰影:還有不到兩周就開學了。

“世界上為什麽誕生學校這種東西……如果一定要在開學和去死之間選擇一個……”

“那你去死好了。”

“什麽?”封緒唰地坐起來:“問月剛剛是你在說話嗎?我的天問月也被傳染的無情無義了,這個世界還有沒有一點溫情……”

“再吵的話我就把我的作業加密,讓你受到因開學和沒寫完作業而去世的雙重打擊。”

“好的巽爺,小的這就閉上嘴。”

叮咚。

“啊,我妹來了。我去開一下門。”問月站起來去玄關處。一陣衣料拂動的聲音,長孫寄鶴怯生生地走進來,緊張的眼睛不知道盯到何處。問月看了一眼她,有點好笑地介紹:“長孫寄鶴,我堂妹,剛考完試不久,馬上就是我們的小學妹了。”

“哎呀,歡迎。我去拿水果。”封緒不好意思地站起身來,向廚房走去。寄鶴驚了一下,想伸手去攔他,剛剛伸出一點又趕緊縮回,頓了一下,在喉嚨深處嘟囔出一個“不用了……”。

然而封緒早走了。

巽對著寄鶴點頭微笑:“哈嘍。剛剛那個是個大笨蛋,你想說什麽無妨直說,我們不是什麽壞人。”

寄鶴的臉一點一點的紅起來,點了點頭。

趁寄鶴在看別的地方時,巽把桌子上的飲料遞給問月,給了她一個眼神。於是問月跳著走到寄鶴麵前,一把把飲料塞到她懷裏,眨了一下眼睛:“喏,給你的。”

“啊,謝……”

“說謝多生疏。”問月直直地坐在地毯上,封緒端著果盤歸來,於是她直接拿了一個桃子,頓了一下,遞給寄鶴。

“封緒他爸媽人很好的,經常把大客廳讓給我們鬧騰。你第一次來……比較認生?以後就知道了,這兩個家夥人都很好。那個洗桃子的小哥是封緒,這個是宋嘲巽,就是那個……我們班長。”

“嗯。”

“問月大姐我想問你一下,為什麽我名字前麵的定語是‘洗桃子的小哥’!”

“我說的有錯麽?”問月拿了一個桃子哢嚓咬下:“你就是去洗桃子了呀。”

封緒挑了一下眉,寄鶴怯生生地拉問月的手。

“姐,我是來找你的,想問事情。”

兩個女孩子在臥室裏麵談了很久。出來的時候巽已經把數學卷子寫完了,正在給封緒講題。巽指指點點比比劃劃了很久,封緒一直嗯嗯嗯,眼神卻空泛迷茫。講著講著巽把卷子一甩:“不講了你直接抄我的吧。”

封緒委委屈屈:“早讓你這樣你不聽,非要給我講這麽難的題……”

寄鶴先從門裏出來,她一直沒停,走到玄關處,轉身站著。問月出來倚在門框上,衝寄鶴幹脆的點頭:“那你走吧。”寄鶴撇著眉毛,嘴癟癟像是要哭出來。她沒有往沙發上看一眼,回頭直接開門走掉了。

哐當。

“唉?”封緒驚訝的站起來:“這就走了?”

“嗯。她說有事就先走了。”

“你這是把她怎麽……”封緒還沒說完,巽一扯他的手腕,問:“寄鶴惹到你了?”

“她說什麽,以後就在一個學校了,該收斂的事要收斂一點,別和以前一樣。”問月氣鼓鼓地坐下來,狂按封緒的遊戲手柄。

“什麽?她說的嗎?”封緒正把巽的卷子和自己的卷子疊在一塊塞到書包裏,驚訝地抬頭:“她看起來挺……”

“柔弱,文靜,膽小,怕生。”問月放下遊戲手柄,向後一仰。

“沒人知道她是什麽樣的人。”

“寄鶴她……”巽開口,想了想什麽又閉上嘴。

“怎麽?”

“沒事。”巽站起身來。“我隻是想說,隻要你還在這裏,就沒人傷的了你。”

封緒大笑不語,轉頭撕開那包脆弱的薯片。

問月常常想小時候的事情,但是大多數都模糊不清。那些泛著微黃,陳舊又腐朽的記憶,像壞掉的走馬燈,聲音變質,圖畫晦暗不清,人物帶上顆粒狀的噪點,說著灰色的話語。

她是那種很老實的孩子,不會撒謊,有錯認錯,有時候被惡意栽贓也辯解不清。她小的時候和家人出門旅遊什麽的,每次都差點走丟。家人都認為她是一個不聰明的孩子,隻有他親哥長孫漆紜真的疼她。她哥比她大九歲,等到她長大她哥已經成年了。漆紜是屬於那種工作的時候嚴肅的不要命,吃喝玩樂的時候能忘記自己是誰的人。有時候帶她出去,兩個人天南海北的聊,問月什麽都和他說,考砸啦不想學習啦隔壁班的小哥哥很帥啦,漆紜就聽著,用著開玩笑的語氣,卻每次都能把問月感動的發誓重新做人。他在一個能夠改變外貌的地方工作,負責設計外觀什麽的。那裏的人大多都顯得快樂活潑又聰明,問月喜歡隱客局的產品,卻不是很喜歡那裏。

她一直覺得自己單薄無邪的像一張紙,還是黑心廠家生產的宣紙,一揉就爛一泡就壞的那種。直到她認識寄鶴,她才發現自己的抗打擊能力是真的強。

寄鶴是她堂妹,長的很好看。怎麽說,是那種楚楚可憐的好看,是那種,眼睛裏麵水光一上來就讓人想抱在懷裏輕聲安慰的好看。問月家裏麵有一個玻璃製的娃娃,挺大的那種,也算不上是特別漂亮吧,寄鶴第一次來問月家玩,就“不小心”給打碎了。

問月還愣著呢,寄鶴先抽泣起來。大人們紛紛圍上去說沒事了就是一個娃娃,還有人訓問月說,快和妹妹說沒關係。

問月什麽都沒說。

她也沒說,那個娃娃是她特別喜歡的一個老師送給她的,現在那個老師已經去世了。

從此之後寄鶴隻要一去她家問月就想辦法出門,實在躲不了的就把自己心愛的東西全部藏的嚴嚴實實的。寄鶴來了之後兩個小女孩子就坐在沙發上麵,捏著廉價的塑料玩具假裝歡快的聊天。

想什麽呢。想別人看見你安安靜靜不浸世俗就不來欺負你?別做夢了。自己隻有鑄起銅牆鐵壁,才有開心活下去的權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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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家裏閑散慣了,開學這件事也變得艱難起來。早上起的太早,腦子裏會長出一塊秤砣,許多事情都變得昏昏沉沉起來。漫長的上課時間被拉成細絲,懸在每個人頭頂,尖兒上吊了一把鋒利的匕首,仿佛就能聽到那匕首頂端摩擦頭皮陣陣發麻。封緒他們組提交了這次“異端滲界”的評價,是S,鞠老師讚許的點頭,對巽的勤勞能幹知錯就改提出莫大表揚。於是搞事二人小組正式成立,記錄在冊的名字是巽取的,叫無相亭。

四年級的學生隻剩最後一次“異端滲界”可以做了。封緒問過一些五年級還有畢了業的學長學姐,紛紛表示最後一次任務都是難得吐血。去年那個去鶇翊鳥巢穴少了一條胳膊的學長今年升入五年級,如果他提到那個事故不精神失常說不出話來的話,或許還能給他們描述那長著三個頭,全身的羽毛都像鋼鐵一樣堅硬的大鳥是怎麽把他四個同伴和他的一個手臂吞吃殆盡的。也不知道巽在那大鳥的巢穴是怎麽活下來的,依巽的性子怕是互瞪一眼看不慣就二話不說開始動手,還是慌裏慌張四處逃跑?

不過(但願)學校吸取教訓了,今年的任務(或許)會簡單一些。

封緒是這樣想的。

再進一次塔裏麵找個怪物趕緊把身邊這個豬精一口吃掉是最好不過了。

巽是這樣想的。

學校裏麵有些人在拍合影,是一些畢業的學姐。辦公室那邊多了剛入學的小萌新們跑來跑去,抱著文件或者一大摞作業,眼睛裏麵還是幹幹淨淨的,沒被這裏狡黠的氣息所沾染。那天開學典禮上放了幾百隻白鴿子,和氣球一塊飛到天上去,大禮堂裏麵人頭攢動,每個年級裏麵選出最受歡迎的老師上去講笑話和鼓勵的話語,一年級新生的眼睛裏麵有著憧憬和不由自主的激動,被氣氛感染,笑著鼓起掌來。

“真好啊。”封緒雙手抱在腦袋後麵:“年輕真好啊。”

問月笑著戳他的後背:“你是個幾百歲的老頭子了麽?說的自己好像活不了幾天了一樣。”

“嗯,他要是天天嬉皮笑臉的遲到還真可能活不了幾天了吧。”巽假裝努力地回想:“我們新來的變異獸行為分析的老師是誰來著?是剛剛在台上講話的那個大叔麽?聽說他特別喜歡遲到的優秀學生,每次發現一例就請到校長辦公室促膝長談喝茶聊天……喔,我想起來咯。”巽笑眯眯地看著蔫了的封緒:

“新來的老師可是變態校長。”

問月眨眨眼,擺出一副可憐巴巴的表情來。

“封緒遲到的第二分鍾,想他……”

“哇我打死你們啊!!”封緒大叫著去追早已經跑遠的兩個人,自己卻也憋不住地大笑了出來。

在那之後一個半月很快過去了。學校的事情步入正軌,天氣也漸漸變得涼爽起來。君山學院裏每一個學生的能力都不同,但是有一些課程是公共的,比如之前的百物學是講物質與能力場地的聯係的,三千舍居編年史就是那些年代久遠的曆史了,變異獸行為分析是一些自衛與收服野獸的課程。每個班裏麵學生並不多,因為每個學生資質特殊,有些老師經常會關心一下自己班的學生,單獨給來問問題或者渴望變強的學生講講課什麽的。原來教變異獸行為分析的小樂老師做手術請了幾個月的病假,有老師自告奮勇提議代課卻意外的被校長否決了,域決定親自來管四年級四班這群嘰嘰喳喳的小麻雀們。他考過這方麵的博士,對付教科書上的難題也算手到擒來,但是他忘記了他的學生們都是培養出來的“生性自由”的好苗子,比變異獸還難管。

“封緒……!”

域看著下麵有什麽東西哆嗦了一下然後瞬間恢複平靜,被點了名字的人接著精神抖擻神情專注的望著他。

域強壓心中怒火。沒見過一個人困到睡著把自己傳送到教室外麵的,過了一會趁他不注意偷偷回來,然後抵擋不住困意又點著頭趴下。他皺眉,敲著書頁:“課本第55頁,我剛剛講到第幾題了?”

封緒眨巴眨巴眼:“第四題。”

全班大笑。

“封緒同學請你出去吧。我是講的第四題沒錯,可我手裏拿的根本不是課本。”他微笑著向門口一指:“請你出去冷靜一下。”

封緒在心裏把白眼翻到後腦勺上去了。同桌隻告訴他是第四題,根本沒說是練習冊上麵的第四題……

他出了門,在教室外麵徘徊了一陣,突然聽到教學樓那邊的角落,有什麽隱忍呼救與悄聲謾罵的聲音。

中午的飯堂總是像春運一樣擠。

“所以那天你到底聽清楚沒有。”巽伸手敲封緒的腦殼,後者正在吃東西發呆想事情,被他這一嚇差點把嘴裏的東西吐出來。

“我絕對聽清楚了!”封緒把手裏的雞肉卷舉起來:“這種聲音不可能是別的,就算用了什麽方法把聲音屏蔽了,嗔的耳朵也超級敏銳――”他壓低了聲音看了看四周,趴得低低地接著說:“是學妹,有可能是霸淩。”

“很稀奇的事情了。”巽慢慢地把嘴裏的午飯咽下去,勺子在米飯裏戳著:“我以為過了幾年現在學校的治安好了很多呢。現在還是有這樣的齷齪事啊。”

兩個人對視一眼。

巽放下勺子:“我不吃了。”

“你先走吧,我去書店。”封緒沒有抬頭,收拾好了東西背上背包,向相反的方向走去。

兩個人都沒有問,對方接下來要做什麽。

早晨和中午的溫差不算小,秋日的火球躲在雲後都曬得地麵發慌,中午的校園沒有一絲涼風。學校裏走動的學生越來越少,角落有些植物甚至自顧自的燃起藍色的火焰來。

巽去了一年級區。午飯時間,教室基本上都是空的,有幾個學生還在寫著作業。

有個人在背後叫他。

“嘲巽。”

巽驚訝一秒回過身去,發現是域。

“校長好。”

“去執行任務之後覺得新搭檔怎麽樣?”

“笨手笨腳的,不過倒是合得來。但如果是要換搭檔的話,還是免了吧,校長。”巽後退一步,露出禮節性的微笑:“目前就好了。我這個災禍體質可不希望再有人因為我受傷了。”

“那倒是。”域意味深長的拍他肩膀:“以後的任務更加了不得,要加油啊。”

巽點頭,域與他錯身走過,向一年級區外麵走掉了。他的背影有種青年的歡快,和一個年過半生的三千舍的滄桑。兩種氣質卻在他身上相得益彰,像是混跡孩童圈子,老成富有心機又可以很快接受新事物的大人。這種人見過大風大雨,心思老練,卻依舊可以用孩子的眼光看世界的條條框框,容易理解接受嶄新事物,易於看清人事脈絡,並用可怕的經驗來分析。他是孩童又是老人,是涼水和滾水突的一下倒在一起,漾出騰騰的霧氣來,看不真切。

巽想起來之前他和封緒討論過的問題。

如果是域給他們布置了任務,那麽就是他策劃的這一切了。可是他有什麽權利,觸及到一個坊的貴族勢力那裏呢?巽想起來韓先生給他指了柯洛這條路,那麽假設一下,如果柯洛老師認識域的話……

空氣靜了兩秒,然後巽大笑。有穿著校服的一年級生們笑著跑過來,發現巽,小心翼翼地放輕了腳步,回到教室。少年捂著肚子站在原地,臉上因為大笑,都迸出眼淚來了。他一麵笑一麵彎下腰去:“真是……何必花那麽大的功夫啊,老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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牆那邊的,荒地。進不去了。

從喵葵屋回來後,他猶豫地試過一次,沒敢從正麵,用了肩膀和後背,被磚牆狠狠地反彈了回來。兩邊的牆壁依舊畫著碧山清水風雲流轉的紋樣,進入密道的方式也沒錯,可是有什麽東西悄然的改變了。

巽看著盡頭那麵牆,它不發一言,沉寂,冷酷,傲慢,靜候多時。像人類笑著看誤闖進家中的鴿子,關上了玻璃窗,然後看它驚慌地不辨來路。

很多東西逆反了他習慣的規律,就變得陌生如同從未見過。

比如,他找不到柯洛在眠鎮的宅子。

比如,他打電話找曇心問青青羅的事情,曇心卻開始遮遮掩掩。

比如,封緒在荒地深處究竟看到了什麽,每次問他的時候他都一臉問號:“巽爺,我沒去很深的地方啊。”

巽嗤笑。

靈魂,軀體,壁壘,人心。

隻有他坐在原地。看著棋子的軌跡從頭頂劃過,平靜或者驚慌的吃掉他人,接近真相。柯洛給他的那枚紅羽用掉之後,他莫名其妙的做了很多夢。夢見人群,夢見繁華的市街,夢見晶瑩剔透的寶石和女孩子。夢見大火和長刀,夢見淚水和微笑。

沒有夢見他自己。

墟說的那番話不可能是假的。他說自己是幾百年前不空絹索的前社長,在那種情況下,自己快要死在他手下的時候,墟不會說假話。那麽那些就是真的了,自己曾經認識淵尺墟,後來還創立了不空絹索與他作對。更大膽一點的猜想的話,那就是曇心也是原來自己的手下,而貔在他們進門時大笑的原因是之前的社長毫不知情的回來了。巽想起來他剛剛進門渙言下意識的說“嘲……”,那是在喊他曾經的名字,嘲風。荔橋假裝開著玩笑讓他演戲的時候,他也忘記了麵前這個人是極為狡詐,而且不得說謊的“荔先生”了。

我活了幾百歲?

我身上到底還有多少故事?

荔橋不讓我在宴會上講故事,是不是因為我存在的本身,就有著無數的伏筆?

巽的頭開始疼。他想起柯洛的紅色長裙,白色長羽,珍珠與雲氣串成白鶴環繞,袖口輕擺拂過夢魘一片惶惶。

他想起奶奶,灰色的樓房,暖色的四季和人心。如果自己走過的這一切都是被人安排好的話,那麽為什麽現在又要讓他安安穩穩的生活,遇到什麽再失去?

放假的時候曇心帶著巽去第叁坊的意大利語區旅行,那裏的顏色明亮,人的發色和瞳色卻偏深。建築物都是莊嚴而寧靜的。曇心帶他拐進一家店,七十多歲的人類老板娘親切可愛,笑起來的時候臉上的褶子像皺巴巴的蘋果。曇心叫了兩份意麵,給巽叫了果汁。兩個人一邊吃一邊聊天,其實基本上都是巽在說學校裏麵的事。聖馬可廣場的地磚映出對麵建築的影子,灰色白色的鴿子撲棱棱地飛過去。巽還不會用叉子吃麵,曇心給他示範了無數遍。有一個實習的娃娃臉服務生打碎了一個盤子,曇心撿起來已經變成完好無損的盤子,笑著遞給不知所措的男孩。服務生驚訝的說:“incredibile!”他把曇心當成來吃午餐的街頭魔術師。當時兩個人隻是微笑,並沒有說什麽。那時候的陰謀是太陽下麵的雪娃娃,一曬就融化進海裏。而那時候的海,是清澈透明的,像枯園五區小鋪子賣的水晶薄荷糖。

現在的海是灰色的。因為融化和剛剛凍好的雪娃娃太多,把海都汙染了。

提燈者柯洛曾帶著他去荒野裏麵訓練。那裏風聲很吵,野獸在一人多高的淒草裏麵,冷漠地蟄伏著。

柯洛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

“你要去打敗他們,用你的牙齒與爪子。接近猛獸的唯一方法就是與之同化,從現在起你就是惡魔,把心疼的表情給我丟掉。”

巽沒有動,於是柯洛拍了拍他的肩,在他背後的空氣裏抽出一把青色的刀來。她拿著刀柄,顛了顛,反手慢慢地在巽的脖子上劃出一道長長的傷痕來,男孩疼得皺眉,卻沒出一聲。

柯洛把刀放到他手裏,沾血的長刀亮了一瞬,接著又暗淡下去了。

“你的刀。”一隻冰涼的手指按在他的傷口處,柯洛的聲線也是冰涼的,巽不喜歡。

“也該還給你了。”

巽閉上眼,耳旁是風的歌謠。從那之後他就決定,等到強大了之後,一定要逃離這個地方。

你打著什麽算盤呢,老師。

你在對抗什麽人,你在疏離什麽關係,吞吃哪些棋子?

他想起白玉般的手輕點棋盤,真想上去一把掀了黃花梨木的棋案。

下什麽棋,好好活著不好麽?

過了那麽多年了,大家也都該累了吧。

封緒猛地坐起來。

己經很晚了,嗔卻喵喵地叫了起來。

他翻身下床穿好鞋子推開門,動作利落又幹脆,和平時一身白肉的懶散胖子判若兩人。

父母還在睡,他又輕輕把門關上。閉上眼再睜開時,已經到街上了。他沿著街走,現在已經是兩點,大部分的商店都關門了,有一些24小時的便利店還亮著燈。封緒拐進去買了一杯關東煮,熱氣騰騰的捧著,坐在門口玻璃旁,一手托著腮看著半黑半亮的小城市夜景。他聽到門口有大笑的聲音,一隻狗顛著前肢路過,背上是不知道什麽動物的殘肢。他閉了閉眼睛,把目光轉移開了。如果是人類,是不會看到那個滴著血的殘肢的,但也許他們會看到一個長的奇怪的狗,嘴裏發出奇怪的聲音,走著奇怪的步伐,慢悠悠地經過。

包括這個夜晚天上飛過紅黃兩色的龍,長著會呼吸犄角的旅店,懸在草坪上方的球狀物體……都沒有人類能夠看到。他們隻是以為天上飛機亮的燈,裝修怪異的店,和鳥類飛過草坪時輕巧的拐了一個彎。

這個世界從不存在著明晰的界限。也不接受任何一個看不清所有事物的種族混亂的指責。它隻是按照自己喜歡的方式盡職盡責地運轉,如此而已。

封緒一下一下地敲著桌子。他帶了一副銀藍色的耳機,聽著裏麵嘶吼著的電音,閉上眼睛。他微微低著頭,燈光在桌上照出清晰的光影。他的表情嚴肅又認真,眼角因為聽到喜歡的歌而溫柔的下垂。封緒隻有在自己獨自一人的時候還有雪麵前露出這副樣子,在其他人麵前則是昏庸混沌的宅胖子模樣。他習慣了演戲,鑽進不同的軀殼裏,隻有獨身的時候才能脫掉懶散邋遢的偽裝,露出真正的沒有偽裝的自己來,他黑白分明,靈魂和骨骼明亮銳利,對任何事物都專注不移。

雪的白色長發鬆鬆的束了起來。他今天帶了一副單片眼鏡,穿了白色的外套與灰色長褲,裏麵是一件襯衫。他的手指修長有力,配合著他的裝束看起來就像是一個有著精神與物質雙重潔癖的執業醫。

封緒放下杯子站起來,被雪笑著按回去。他轉身用德語和店員說話,買了一瓶胡蘿卜汁坐下。

“那個店員是德國人?”封緒問。

“不是的。隻是他待在漢堡兩年,比較喜歡用這種語言打招呼的人罷了。”雪用英語和封緒對話,從他笑容的程度來看,那個店員應該是不懂英語了。

“喜歡探人秘密的變態。”

雪隻是笑著,輕輕擰開瓶蓋。

“那顆小心髒還好麽?我給你送藥來了。”

“你明明什麽都知道,還問?”封緒接過藥瓶,上麵是一片看不懂的文字,他也沒有多問,塞進口袋。關東煮的熱氣漸漸消失,冷掉的湯上麵浮了一層淺淺的油脂。有著藍色眼睛的店員在那邊打著哈欠,兩個人之間靜默無聲。

到最後還是雪先說話了。

“如果他知道你是個……會怎麽想?”

“能怎麽想。”封緒捏著紙杯子:“和之前一樣唄。要麽我離開他,要麽他離開我。隻有兩種結局。”

“我雖然能窺伺人心,但是你的想法我還是捉摸不透。”雪饒有興趣地看著封緒:“選了這麽一個羸弱的軀殼,沒有藥物根本活不下去的你,到底在盤算什麽?”

“你幫我如果不是出於你的想法的話,就別再來了。”封緒皺眉,躲開了雪的手指:“你們這些緲神,是無法體會我們這些弱小種族的心情的。”

雪大笑。

“當然,我隻是覺得你很有趣很好玩罷了。”

他站起身,將那杯子還沒動過的關東煮快穩準狠的丟進了門外遠處的垃圾桶,桶蓋翻轉杯子落下,湯汁一滴也沒有撒出來。

“東西涼了就別吃了,對胃不好。”

男人走進茫茫夜色,身上的白色外套亮成夜晚的一道模糊裂痕。

“心涼了就治不回來了,人死了也一樣。”

他抬手,看著黑色的嗔從他身後竄出來撲到封緒懷裏,然後轉身離去。封緒坐了一會,起身走出便利店,門口的電鈴叮咚叮咚的響起來,看不清顏色的鳥貼著地飛過。他對著天上歪斜的電線杆呼出一口涼薄的氣,並不知何等情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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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裏是哪兒呢?

一座一座的小屋,角椽展開猶如鳥翅,層層疊疊蔓延到看不見的遠處,坍縮為一個點。青黑色的水墨,白色耀眼的小花團團著擁簇,磚石砌著歲月緩歌,糖的香氣從小攤上麵輕鬆自在地飄出來。走過一個小庭院,是一叢一叢的樹,和開著像飛鳥翅膀一樣的藍色小花。這裏後來被建上了一個種著熒光常青藤的走廊,放了幾盞會呼吸的小燈。

這裏是哪兒呢。

曇心換了一件薄薄的長衫走過來,遞給他一個白色的卷軸,裏麵的文字鬆勁有力蜿蜒一片,但是他看不懂。

“墟氣壞了,有些貴族甚至搬離了山頂。您的方法很有效。”

“是麽。再讓他吃點苦頭也無妨,畢竟他傷了我們的人,是要付出代價的。”

“好的。”

他看不清四周了。誰在說話?淺綠色,翠綠色,墨綠色。視野之內的物體被模糊又擴大,擴散成許多個色塊,不均勻的分布。那燈光流火如星棋鬥轉,似無數的線絲絲將他捆綁,掙紮不能呼吸不得就要暈眩。他耳目皆失聰,往來都是混沌之感,踉蹌出去,觸手一片石質的冰涼。

石獅子貔關切的看著他。

“嘲風大人,您沒事吧?”

他抬頭,卻是入目一片明亮。紅與黃,白與黑,湖綠與霜白,長刀溫柔的落在他脖頸,那個長長黑發的女孩子微笑,她身後是無數人哀嚎的火葬宮殿,他又聞到那靈魂燃盡的灰塵氣息,作為香料的木頭被烤出熏煙,黑色的巨獸痛苦地嘶吼。

一隻手拂過他頭頂。

“我好像認得你。你叫什名字?”

他張口聲音喑啞,轉頭看身旁,卻突然趕來一匹馬悲切長嘶,一抹紅色長裙氤氳,飛鳥如箭雨一般帶著火焰墜下,燒融進視野。

柯洛摘下頭上的紅羽放到他手心裏麵,跪下來。她的眼神是真真實實的悲傷,幹淨澄澈的世界,倒映著遠處的紅。那個少女在不知什麽地方用那隻將死之人的眼睛看著他,她的臉上有一種奇異的哀惋,就好像看著自己的死亡。她張口,聲音和柯洛的聲音重合到一起。

“殺了綠緲……殺了離月真……”

“我真是錯看你了,嘲風。”

光線刺痛,他睜不開眼睛。他感受到身下的觸感,有點硬,不是家裏麵的床。巽沒反應過來,伸手習慣性地拿自己的杯子,撲了個空,手臂撞到鐵質小桌子上哐當一響。

“哎呀你醒了。”穿著粉色襯衫的小護士走過來:“我還以為你要睡上一天呢。”

巽一驚,呼吸一滯睡意全無,他猛地坐起來,血液的流動讓他眩暈了一陣。這裏是白色的小房間,旁邊半拉著簾子,左邊有一個大窗戶。他後腦莫名的疼痛起來,仿佛有銳器在頭上敲。巽去按自己的太陽穴,艱難開口:“這是哪……”

“同學,你忘了自己一腳踩空了嗎?”小護士用大號燒杯遞過來一杯子水,巽搖了搖頭,沒有接,於是她又放回去了。

“得虧你命大。要不是有人及時把你送到醫務室來,我覺得你可能活不了。”

“是誰?”

小護士攤手:“我不認得。不過其中有一個白色頭發男生的能力挺有趣,他和我說你是自己踩空的,我就開了個玩笑說不信,他就在紙上飛速的畫,畫完後在桌子上接著出現了一個樓梯的小模型。”

不覺木衣!

巽在頭腦裏和自己鬥爭了一陣,翻身跳下床,撥開簾子向門外跑去,也不管自己還頭疼了。裏麵的小護士驚訝地喊:“等等,同學你別激動……!”

巽越過一年級區,向轉角處跑去。

那打鬥的聲音應該很大,為什麽沒有人聽到?隻能是人為屏蔽的。而他隻認識一個有聲音能力的人,在暑假裏,蠻橫無理的和自己打了一場。

淞。

學校不存在什麽隱蔽到沒人發現的角落,進行霸淩有一定難度,而能夠徒手建城且不留痕跡的人他正好也認識。

夏衣榛。

巽心裏暗罵一聲。之前封緒提起這事的時候他就覺得奇怪,現在學院裏沒有什麽心思不良的人,大多都被笑眯眯張革和鐵腕校長收拾的服服帖帖,但是這兩個人可以完全無視,因為他,是校長的兒子。單字,淞。

現在什麽也聽不到,沒有任何不正常的聲音。那天他和封緒分頭去學院裏麵調查了一番,發現兩個很適合的地點:一年級區拐角走廊盡頭那個上了鎖的廢棄教室,和校長辦公室窗下盲區,樓梯縫隙。雖然這兩個地方都有可能是夏衣榛製造出來的假象,但是他們既然還會再來,這些場所就一定會出現。

剛剛他從樓梯上摔下來,不覺木衣有可能就在他身後……他不知道真相是怎樣,是自己不小心還是故意而為之,總之他們救了他,然後走過四年級與一年級相連的樓梯……

巽氣喘籲籲地跑到那裏,發現了一扇有點生鏽的大門。夏衣榛就喜歡這樣的寫實主義,每次畫的東西,無論是塔還是什麽,總有些微微做舊的感覺。他拽開上了鎖的大門,從縫隙裏鑽了進去。跑過走廊,腳步聲在空**的牆壁上反彈數次,又撞上耳膜。巽放慢了腳步,他的聽力不如嗔那樣敏銳,但還是比正常人要好。他走近,聽到的卻是李莞爾的聲音。

巽抬頭,那邊有一個鏽跡斑斑的鐵窗。沒想到裏麵也會有這種東西。這附近沒有桌子,他感受身旁的風,微一用力,踩著壓縮的空氣一點一點爬上去。稍微鬆口氣就有可能造成能力不穩,掉下來被人發現的話就有好戲看了。

他把耳朵貼上牆壁。

“……她說的這些話吧,就很氣。”

“無所謂,反正她也不會說出去。等等,你別往那個地方打,會被人看到的。”

“真是……羅嗦。”

哐!

聲音沒有多大,牆壁傳過來卻震的耳朵發麻。淞應該布了很強的結界。巽握拳。這個振動的話,應該用了很大的力道,隻是一個小學妹的話……

他抬頭看,教室外麵是有監控攝像頭的,不過在這個角度什麽也看不清,不知道是否還開著。巽從口袋裏麵掏出錄音筆。自從那天封緒告訴他之後就一直帶在身上了。他按下開關開始錄音。

“哇,這個小妹妹好堅強,到了現在一滴眼淚都沒掉。”淞的聲音。

“是不是一點也不疼啊?李莞爾你到底有沒有讓她那破防禦失效?”

“我有啊。”

巽有點焦急。他不能貿然闖進去,如果一對三的話他沒有任何勝算,隻能鬧出巨大的聲音吸引老師來,然而對方是個能夠控製聲音的高手……

裏麵突然靜了一會。然後一個冷漠的聲音傳出來。

“夠了,淞。我們走。”

巽愣了一下。是夏衣榛。

“無聊。你總是這麽快泄氣。真是……”

“現在不早了,一會可能會有小老鼠路過,被發現了就不好了。再說我的畫也維持不了那麽久。”

“好好聽你的。行了吧。”

巽皺眉,慌張落在地上發出了聲音。他立即跑到走廊深處的一個突出的牆壁後麵,緊緊貼著小心藏好。

門開的聲音。

三個人的腳步聲紛紛的傳到耳朵裏。一個是輕佻的,走路都帶著一定的節奏,這個是淞。還有一個要輕一些,應該是女生的步伐,是李莞爾。還有一個腳步聲落地均實沒有絲毫拖泥帶水,聽起來聲音的主人就像是一個常年繃著的撲克臉,這個應該就是夏衣榛了。

那個屬於夏衣榛的腳步聲停頓了兩秒,又接著響起來。

“沒事。”似乎有人用眼神在問他,夏衣榛輕輕地說了一句。

巽等了很久,等他們走遠之後,腳步聲完全消失,他才從藏身的地方出來,一口氣跑到教室門口,用力的拽開大門。

眼前的人讓他的渾身血液上湧至頭頂迅速凝結。

地上淩亂不堪,作業本還有紙團什麽的撒了一地,桌椅都是翻的,還有斷掉的金屬殘肢,切口鋒利整齊,像是用什麽東西沒有任何拖泥帶水的切斷。坐在盡頭那個低著頭的小羊羔,聽到聲音,微微抬起了頭。

長孫寄鶴。

巽踢開廢棄的桌椅。

“你怎麽……我先帶你去醫務室。”他抓起寄鶴的手,寄鶴疼得一縮,小小的臉皺成一團。

“不行……”

“你都這樣了還嘴硬,想死是嗎?”巽因為問月的事對她沒有什麽好感,語氣強硬了些。他也自知失言,沒有再說話,伸手拉她起來,寄鶴踉蹌了一下,站起身。她垂著頭慢慢地走著,頭發一點也不亂,神情木木的,身上看不見什麽明顯的傷痕,巽估計淞那個禽獸都打在看不見的地方了。

寄鶴的臉蒼白,她一隻手抓住肩膀,虛弱的對巽笑。

“我殺了他。”

“……什麽?”

“我殺了他,我殺了那個人,他……”

還沒說完話,女孩軟倒在地上。巽皺眉,將她抱起來。寄鶴很輕,然而有什麽東西卻沉甸甸的,掛在巽心上。

醫務室的小護士不停的衝著巽撇嘴。

“這孩子在這裏治不了了,叫車去醫院。”

“好。”

巽點頭沒有任何猶豫,拿出手機點了第一個聯係人的號碼。他眼睛微微睜大,是一個冷靜明亮的憤怒。

巽打電話告訴了鞠秋岩和校長,於是病房裏麵更滿了。一個人類小護士不停地欲言又止,想把這群無關人士統統趕出去。然而他們一聲也沒吭,靜靜地站著,也不好意思開口。

到了最後還是域先說話了。

“巽是說,看見淞,李莞爾和夏衣榛一起,三個人欺負長孫寄鶴同學的?”

巽點頭,想了想又說:“也不算看見……隻是聽到了聲音。”

校長的臉沉了下來:“這事還是問當事人吧。”

“您這是不相信我?”

“不是不相信。而是有人提供了相反的證詞。”域的眼鏡片反著白光,冷不丁一閃。

“說這事是你們三個幹的。”

“什麽?”封緒露出驚訝和難堪的表情:“校長,我是剛聽說這件事就趕過來了,完全的不知情啊。這屎盆子也太大了吧,我都不知道自己還能揍人……”

問月推了一下封緒,於是他閉上了嘴。

巽的臉上沒有表情,他從域說完那句話之後就一直盯著他:“是誰說的?”

“是我。”

一身黑衣的夏衣榛走進來,白色碎發微微遮住眼睛。

“我看見他們三個對那個女生進行了霸淩。”夏衣榛點頭看域,臉上沒有任何表情。

“你有什麽證據?”巽皺著眉盯著他,上前一步,就差點要挽袖子了。

夏衣榛麵不改色:“是我看見的。要其他人證也可以。”他向門外揮手:“你可以進來了。”

走進來的是一個陌生的男生,臉上寫滿憤怒:“我的確看到宋嘲巽走到那裏,推開門進去了。”

“喂,我是在救人……”

“沒道理。救人?你在裏麵待了多長時間?”夏衣榛冷漠的臉形成一道尖銳的刺,刺的巽後腦陣痛。

“長孫問月是那個女生麽?我看到她和那個人一起過去了。”男生指了一下封緒,接著說:“他們三個不是一起進去的,但是我覺得這和罪名成立沒有什麽關係吧。”

封緒和問月一起愣住了。

“當時是有人叫我們……我才……”問月憤怒地喊:“寄鶴她是我妹!我怎麽可能幹出這種事來!”

小護士衝進來:“你們不要再喊了,全都給我出去!病人怎麽受得了!”

那個男生推著人類小護士一塊出去了,砰的一聲關上門。

“你當時在哪裏?”巽好像想明白了什麽,他的眼神逐漸銳利清晰起來,他看著夏衣榛,眉毛像被狂風切割後的海岸。

“剛剛我在圖書館,和淞還有莞爾一起。不信的話可以問當時在場的同學。還有監控器,我想監控器是最好的證明了吧。”

“哇,你想的是真妙。”封緒笑起來:“人證死心的為你洗白,努力把鍋扣在不知情的我們臉上,良心真的過得去啊夏衣榛。”

“嘿,長孫寄鶴同學,你還好麽?”

鞠老頭喝道:“封緒你幹什麽?”

寄鶴迷迷糊糊地睜開眼睛,她的肋骨斷了三根,渾身傷痕都被衣服遮住,此時已經抹上藥裹了紗布。其實她是疼痛到睡不著的,但是閉上眼睛在裝睡。

“長孫寄鶴,你被霸淩的時候是清醒的吧?犯罪者是誰?”

夏衣榛淡淡的看向這邊。

寄鶴愣了一下,像是忍受不了光線的強烈,閉上眼。她虛弱的,顫顫的聲音從她嘴邊一個字一個字緩緩流出來,像一劑強酸,澆到在場的每一個人心上。

“是宋嘲巽。宋嘲巽,封緒……和我堂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