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淵尺墟

吃晚飯的時候封緒並沒有回來。巽有些詫異了。

“早上的時候封緒不是沒有出門麽?”

渙言一邊搶棱的菜吃,一邊說:“他後來改主意了,說是要去看昨天那些小和尚們怎麽樣了。”

“他有這份好心?”巽皺眉:“幾點出去的?”

“他今早打了個招呼就走了,我沒看時間。”

小鈴突然叮當一響,門被推開,一臉疲憊的封緒搖搖晃晃的走了進來。渙言朝他揮手:“正討論你呢快來,棱把菜都要吃光了。”

“喂,你……”被誣陷的棱詫異的抬頭。

“不吃了,那幫小豆丁和尚快把我折騰死了,簡直就是語音轟炸,你們慢慢吃,我上樓休息去……”

餐桌上靜了一秒。

Kio站起身來:“我吃好了。”

渙言笑著揮手,看著Kio上樓。

曇心默默喝湯。荔橋去了韓先生那裏,蓮象減肥,在那邊看電視,渙言和棱在這裏。巽挑起一邊眉毛,問渙言:“你弟弟去哪裏了?”

“啊?”

“我說渙越啊,怎麽沒見他人呢。”

“喔,他有任務,就去了。曇心說要是完成得好的話就修好他那隻機械鳥。”渙言求證似地看向曇心,曇心瞥了他一眼,放下碗。

“我可沒答應他一定修好。”

渙言噗的笑出來:“渙越可喜歡那隻鳥了,是《械語鳥》周邊呢,會飛會叫會說人話,不過隻有簡單的幾句而已。”

巽點頭,放下勺子。

“那我去看看封緒。”

“哇。沒看出來你這麽關心人家的啊。”

巽皺眉看著渙言,後者一臉天真好奇。他想發火,最後還是皺著眉憋不住地笑了出來。

“那我不去了,就讓那家夥自己等死吧。”

巽在**躺了很久睡不著。他聽到隔壁雙胞胎的笑聲,想了很長時間。蘇荔橋,曇心,Kio,渙言,渙越。

封緒。

他想起來封緒早上笑著說太累了不想出門,荔橋應了一聲就拉自己出去了。

渙言的弟弟渙越。

曇心微微一瞥。

他穿好衣服,跳起推窗,想了想又回去拿上回城。這個道具是保命用的,雖然也有可能兩個人一起死,但是總比孤立無援好很多。他不知道為什麽封緒沒有用回城聯係他,也許是來不及,也許是失效了。巽從三樓跳下來,風在他身邊護成一個完整的環。他剛準備跑,一個粉色的身影從旁邊斜衝出來,擋住他去路。

巽抬頭,是Kio。

“我和你一起去。”

巽笑:“是監視我嗎?曇心讓你來的?”

Kio搖頭。

“他們不知道,請你相信我。”

兩個人一口氣跑到貔那裏,石獅子點頭放他們出去。

“我不明白他們為什麽要幫封緒。”坐上瓷蓮後,巽依然用力皺著眉。

“我想了很久,他們沒有任何立場幫封緒說謊,那個回來的人根本不是封緒,而是渙言的弟弟渙越,是麽?”

Kio淡淡的說:“也許他們都有著同一個想法。人,是很容易被他人蠱惑的。還有,你有一點錯了,渙言並沒有弟弟。那個人,是他的‘隨影’。”

“什麽?”

“渙越這個人是不存在的,他隻是渙言做出來的人偶,可以變成任何他接觸過的人的樣子。渙言小時候受過心理創傷,父母都死了,估計是今早上封緒對他說了什麽他才同意的。要變成其他人也就意味著承認渙越是個‘工具’,是個幻影泡沫,而不是他‘弟弟’。這對渙言來說,是一件很痛苦的事,不會那麽輕鬆同意的。”Kio看著巽:“你的同伴,是一個很厲害的人。”

巽低頭。

“是麽……在我眼裏那家夥也就懶得和他的貓一樣了。”

Kio笑。瓷蓮輕輕一搖,停下了。

“我們到了。”

兩個人穿過集市,藏到兩米高的灌木裏。此時已經是醜時,路上並沒有僧人,遠方的黑塔佛刹利仍然矗立在那裏,十四層的高度讓它看起來深不可測,而九十八隻低語的細鈴讓人感覺:這座塔是個活物。

Kio像支箭一樣落到那個守衛身後,敲暈了他。她朝巽招手,兩個人推開獸嘴般的大門。

“這是……”

巽愣住,他轉頭看Kio,發現對方也是同樣的表情。有那麽一瞬巽以為自己進入了韓清鯉的幻境裏,可是這裏明顯不是。

這座塔裏麵是個荒地。

Kio猶豫著邁出一步,腳踩在了沙土礫石之中,沙沙的響。巽抬頭看,新月如鉤,半掩在厚厚的雲翳之中,羞赧的遮住自己的身體。遠處有什麽東西在嚎叫,在嘶鳴,在熱血賁張。這裏甚至還有幾座小墳,孤獨的靜坐,用沉默訴說自己的過去。

“這裏一定和外界相通,但是通向哪裏就不清楚了。”巽說。

“為什麽這麽說?”

“你看那月亮,幾乎是新月。這和我們現在的時間正好符合不是麽?而且,這個場景我很眼熟。”

他閉眼,身邊環繞起一圈一圈的風來。

“眼熟?”

“嗯。上一次見到這種地方之前,我的前搭檔死了。”

Kio突然拔刀砍向巽。後者還沒來得及有任何動作進行防禦,冷光一閃,粉色的長刀已經入鞘。Kio抓住那個還在空中飛著的獸類的頭,將它扔到地上,順便推開巽,不讓他被血濺到衣服上。

整個過程發生的太突然,巽甚至沒看清Kio收刀的動作。

“注意下周圍,提高警惕。死了的話就不能救人了。”

“謝謝。”

“這種事帶封緒活著出去再說。”

兩個人向荒地深處走去。四周的樹木漸漸多了一些,還有些房屋的遺跡,幾塊碎磚爛瓦零零散散地癱在一邊。隆起的小丘在遠處出現,旁邊有著看不出顏色的灌木和燒焦了的樹木殘骸。

“這裏像是存在過一個小鎮,被大火燒的一幹二淨……你剛剛說,你來過這裏?”

巽低頭:“沒有去往更深處,也沒有這樣去救人。”

Kio猶豫了一下,終究沒有再問。兩個人又走了兩步,突然聽到一聲撕裂天地的悲鳴,有什麽東西發了瘋地跑過來,大地癲抖著發出一陣陣的震顫。巽口袋裏的回城突然亮了,一個身軀從半空中滾落下來,昏迷不醒。他的身上血跡斑斑,一隻胳膊不見蹤影。巽不受控製的睜大眼睛。

“封緒!!”

那怪物在這時候出現。它大約有兩層樓那麽高,長著馬的頭,前額卻生出一隻角,嘴裏遍布尖齒,長著老虎般的利爪。它嘶叫起來,巽的耳邊感覺有幾百麵鼓同時捶響。他看見那黑色的尾巴砸地發出震裂天地的巨大聲音,咬牙。他召喚了一陣風旋將封緒放到裏麵,Kio已經衝了上去,長刀砍在白色的皮毛上,竟是半分也沒有進入。那怪物猛地甩頭,Kio被震出五米遠,又跳將上去,無數刀鋒如雨般降落。

“宋嘲巽?”

巽剛準備衝過去,卻被一隻手抓住了。封緒拉著他,皺著眉斷續的咳嗽。

“那家夥是[駁],不傷人的……它隻是被嚇到了……快走啊,那真正的怪物在後麵……”

巽抬頭,Kio回頭衝這邊大喊:“那邊那個,來幫忙啊……!”

說罷天卻紅了。巽以後回憶起這件事,才發現那不是紅色的一團雲,而是怪物的毛皮。那頭長著翅膀,虎一樣的爪子的猛獸痛苦的嚎叫著,掀起一陣劇烈的狂風向他們衝過來,踏裂天地,破碎的房屋和燒焦的樹木像脆弱的紙片一樣紛紛伏地,駁被氣浪掀遠,在那怪物麵前就像隻瘦弱的小馬。巽衝過去拽過Kio的手就跑。

他沒忘記背著封緒。

來不及了,那怪物斜斜刺過來,在三人耳邊轟然落下揚起塵土。Kio被絆了一跤差點摔倒,那看不清麵貌的猛獸躍起來,遮住那輪尖尖的月亮。

封緒被塵土嗆到,猛烈的咳嗽,他的殘臂流著血,巽強迫自己不去看。

轟!

旁邊的大地裂開一大條縫,三個人同時被震倒在地。Kio撐住刀柄想爬起來,可是已經來不及了。再過幾秒,三個人都會死在這裏。

巽扯斷繩子,捏碎手裏的紅色羽毛,有光芒從指縫裏漏出來。

“見我者即殺。”

那怪物像一朵烏雲般撲向三人,嘴邊流著誕水。Kio轉頭看,眼裏滿是驚恐。

“愛我者天罰。”

巽看清了那沾滿鮮血的爪子,那個尖利的末端剛剛抓下了他同伴的胳膊。

“吾於流市中不言不語,世人皆隱而梟徒為名者……”

“巽爺你在念叨什麽。”封緒扯出一絲苦笑攥緊了拳:“我們這就要死了吧……”

“三千啊啊啊!!!!!!”

巽幾乎是顫抖著嘶吼了出來。他的身邊猛然炸開一個青色的環,那環帶著戾氣翻轉疊湧,瞬間衝上雲霄,綻開血肉,啃噬皮骨。那怪物被生生撕開,慘叫聲如迸裂金石,鳴徹大地。三個人的身影在劇烈的震顫中瞬間消失,徒留一陣青色的光徘徊了一陣之後散去。那被分成兩半的猛獸無力地摔在他們剛剛待過的地方,轟的揚起一陣喧囂的塵土來。

“啪。”

有顆黑棋不偏不倚的碎在棋案中間。柯洛將要落子的手停了一著。

“怎麽了?”

柯洛蹙起眉抬頭看向小窗。現在本是白天,那外麵的天色昏黃了一陣,旋即又恢複安寧。

她對域輕輕的歎。

“那孩子,把第一個封印解開了。”

*駁:中曲之山,有獸焉,其狀如馬而白身黑尾,一角,虎牙爪,音如鼓音,其名曰駁,是食虎豹,可以禦兵。

域:君山學院的校長,第一章第一節中提到過

―――――――――

萬燈宴要到了。

曇心回溯了封緒缺失了的胳膊,Kio受的傷並不重,於是隻是簡單包紮了一下。巽從塔裏回來就愈加的沉默寡言,有的時候甚至不吃飯躲在房間裏麵看書。渙言仍然沒心沒肺的捉弄棱和Kio,他的弟弟渙越依舊在他身邊,和他生著相同的麵孔,說著不一樣的話語。

倒是蓮象消失了,之前她一直悄無聲息,也不接封緒任何方式的套近乎,自己一個人在安靜地寫什麽東西。封緒隻是感覺屋子裏麵少了一個人,多了一點空氣,除此之外沒有其他感覺。

“她回家裏去了,每年這個時候她都要回家的。不像我們無依無靠。”Kio把嘴裏的食物咽下去,說,“倒是你們,通行證有沒有過期?作業完成了之後不及時回去報告這樣好麽?”

“沒事,通行日期剛好在宴會之後,來得及。”

說完封緒心裏咯噔了一下。

怎麽這麽巧,就好像知道我們要去宴會一樣。

“我去看看宋嘲巽。”荔橋站起來。

渙言笑著盯著她。

“怎麽了?你有意見麽?”小女孩充滿殺氣的看著他,渙言縮了一下脖子,捏著嗓子說:“荔先生神機妙算,小生沒有任何意見!”

他的頭頂被手肘狠狠的敲了一記,大家都低低的笑起來。

荔橋端著湯去敲巽的門。

“不吃飯是不行的喔,你這個樣子怎麽冒充我們前社長去宴會,別到時候還沒撐到開飯就餓死在席位上了吧?”

裏麵沒有動靜。

小女孩撅嘴:“你再不出來的話我也不告訴你那個故事了!”

荔橋的激將法十分有效,巽開了門。

“你敢。”他單手接過荔橋手裏的餐盤,又想關上門:“不遵守約定會死的。”

荔橋露出狡黠的表情。

“我就是來遵守約定的,這些事不能讓他們聽到。”她拽過巽的手臂,貼在他耳朵上說了很長時間。

“……”

“什麽?”

“沒錯,這樣子不會有問題。”

“你在耍我?”他眯眼,小女孩被什麽透明的東西箍住呼吸,難受地咳嗽著。

“給我個合理的解釋。”

荔橋的臉因為生氣而皺成一團,她的臉因缺氧而漲紅,頭卻昂的高高的:“放手!”

其實巽沒想過掐她。但不知怎麽回事控製不住自己的力道,下了重手。

他鬆開荔橋,想要扶她,被小女孩瞪了回去。

“我早知道你不會信,原本想嚇你一跳再好好解釋。”荔橋是真的生氣了,後退一步,直直的瞪著他:“宋嘲巽,我比你想象中要大很多,不要把我看做一個十歲的小孩。有時候我表現的像個孩子,那隻是我高興這麽做而已。我已經知道了你的一些事情,不要以為目前一切順利就萬事大吉了。你最好明白你是誰。”

她一甩袖子轉身,想起什麽又回頭。

“剛剛我說的,你要分毫不差的在宴會上表演出來。青青羅她很吃這一套,不然你可能會死。”

蘇荔橋咚咚咚的下了樓。樓下一片寂靜。

巽回頭看那碗湯。它還在冒著熱氣,裏麵映出房間的燈火煌煌和外麵的夜景闌珊。黑白的色塊抖動著交雜混融,裏麵有著一個男孩後悔的臉。

曇心說荔先生說的話從沒有過差錯,因為她不得說謊。隻是巽到現在還是不能真正的相信他人,他內心倔強的認為,沒有人值得將生命依托,用話語相互緊密聯係,完全無條件的相信,他也做不到。那種用生命為聯係的羈絆太貴重,他負擔不起。巽渴望這種關係卻又禮貌的遠離,他不希望身邊有任何一個人因為他而受到傷害。還有一點,巽總是下意識的覺得,自己身邊沒有這樣的人,沒有這樣的“同伴”。有的隻是暫時的親近與永恒的利益。

用冷漠的外表將自己裹挾進大海,卻忘記了那別人的掌心裏,原本是放著快樂的蜜糖的。他想起大家默默為他做的那些事,心裏有片海浪一直衝刷著強硬的礁石。

什麽時候自己也該轉變一下了。

“你最好明白你是誰。”他想起了什麽,神經跳動了一下。

荔先生和夏衣榛什麽關係?

他有些餓,大腦卻越來越清醒。

從他們放暑假開始,發生的一係列事情,都顯得撲朔而模糊不清。

他想起來[不覺木衣]。張老師明確規定學生們不能在外打架找事,可是那兩個人還是這麽做了,還搭上李莞爾。明明這件事和她沒有關係。

然後來到喵葵屋,雖然是之前布置好的作業,但是那兩個孩子剛好碰上朔月節當天出事,然後曇心正巧回到這裏,遇見他們。

荔先生知道自己的名號被曇心放了出去,這幾天沒有選擇在不空絹索避風頭,反而拉他出門。

然後是封緒,他是巽唯一能確定的,憑自己的意識來行動的棋子,卻也被某種力量拽進塔裏,差點丟掉命。

但是為什麽渙言要幫封緒?他有什麽好隱瞞的麽?貔作為守界獸,知人言曉人心,為什麽放封緒出去?韓先生在他要離開的時候放出幻境試探他的實力,又是為了什麽?

那枚紅羽是柯洛老師給他的,不到危急關頭不得使用。巽記得很清楚,當時柯洛一句一句教他念那生澀的文言,還因為背錯而被打了手心。

巽不知道此行是凶是吉。他感覺自己變成一枚被人拿捏在手裏的棋子,走著設置好的前進的道路,一步一步。即使前方深淵萬丈,他也得按部就班地走下去。他不知道的事情還有很多。楚河漢界的對麵是誰?執棋者誰?下一步會遇到誰?

以及,誰會贏?

然而有些事情是不能放棄的。自己喪失的記憶,失去的雙親,他知道自己三歲之前不會就是個普通小孩,因為他知道自己是三千舍。他明顯感覺曇心和韓先生話中有話,卻沒辦法理解全部意思。

他喝掉那碗湯,沒有感覺任何不適。

書已經快看完了,明晚宴會就要開始。自己這枚棋子,能不能活著走到最後,都是未知的迷霧。

宋嘲巽想起他對封緒說,花朝靈死的時候他沒有丟下她逃走。那小白胖子笑著眨了眨眼,說的是:

“我信。”

―――――――――

淵尺墟大概兩百多歲,他的愛好很特別。

他喜歡穿白色的衣服,喜歡瓷器和扇子,喜歡奇珍異獸。他在山後的庭院裏飼養了很多怪物,沒有頭隻有四肢和翅膀的小豬,四條尾巴的浣熊,眼睛長在背上的羊,長著人麵的金鳥……巽,封緒和曇心他們下了瓷蓮之後到達的那個白色小房間上麵就繪著這種鳥。其實如果隻是這些也並沒有什麽,但是他喜歡聽人講故事,故事的好壞全看他當日心情。講的好可以許願,隻要墟能做到的都會滿足,講的不好的,當場殺掉。他的能力能使人加強對時間的感知,於是那個可憐的人就會看到刀的速度放的極慢,一點一點平移過來,一點一點刺入皮肉,折斷骨頭,看著自己的血噴射出去,聽到自己頸骨摩擦的聲音,再顫抖著發出崩潰的慘叫來。

然後墟才會鼓掌,認為這個人的一生的故事到此才算完美。

“是個病嬌吧。”封緒漫不經心地說。

“是個病嬌。”渙言認真地點頭。

“總之,不能太大意了。”曇心給巽穿上黑色的鬥篷,認真扣好銀色的扣子,站起來拍拍他的肩膀。第一區的三千舍貴族們等級分化嚴重,衣服的顏色越淺越尊貴,隻有墟和青青羅才能穿純白色的衣服,其他人一律禁止。像芒熾那種的高位,也隻能穿淺象牙色的衣服。而純黑色,則是最低賤的仆人或者外來旅客才會穿的。

“所以我算是旅客?”

“因為你不在墟的賓客名單內,隻好這麽做了。但不論你穿什麽顏色的衣服,擁有那個證明,都太惹人注目。”曇心用下巴指了指巽手裏那枚青色玉石雕刻的葉形墜子,它被係在白色的絲線上,反射著彩虹般的光。這片葉子是荔橋給他的,是上任社長留下來的,韓先生把它仔細的收了起來。“芒熾這家夥不傻,他看得出葉子是真貨,但是對你本人抱有懷疑。所以在宴會上可能會有人找你麻煩,你多加小心。之後就完全看你了,想問什麽就抓緊時間問吧。”曇心揮了揮手,Kio從那邊走過來。

“Kio和你一起去。”

巽看著Kio,她搖搖頭。

“我不是合適的人選。”Kio垂眸,“一旦巽失敗,他並不需要我。讓封緒和他一起去吧。”

封緒歪頭,有點好笑:“我?我能做什麽?”

“他能帶你逃出來。而我隻有櫻步。”Kio拍了一下粉色的刀柄。

“活下來。”她的眼睛看著巽說。

巽沒有搖頭,也沒有點頭。

瓷蓮到了山頂就降落了,之後還有一小段路。街道兩旁生長著發著淺色熒光的植物,照亮道路。這裏與人類的地方完全隔絕,在進入的時候會自動辨識路人的基因,如果是人類的話,隻能看到山上一片片蒼天的樹木,而在三千舍眼裏,那些是一座一座的小樓。有的樓上麵掛著紅色白色的小旗,沒有風卻兀自飄著。這裏的路人都穿著淡色的衣服,走在夜空如水裏,神情淡漠或欣喜悲愴,像一支支孤獨的小舟,與他人毫不相幹的活著。

佛刹利旁邊山頂上的貴族們住在淺色的宮殿裏,神情也淡漠,有著玻璃或水晶一般的眼睛。他們持有的身份證明,那片珍貴的葉子都是墟賜給的珍貴象征,但是有什麽用處呢。掙紮在微型花園裏的鳥類,永遠出不去,隻能像八音盒裏的舞女一樣唱著日複一日哀傷的歌。

走到一半的時候,巽低聲說:“從我們來到這裏之後,發生了很多蹊蹺的事,你沒覺得麽?”

封緒轉頭看巽。

“有。但是我知道,那些人本意並不壞。也許有些人會死,有些人會笑著活下去,有人由白變黑,有人幡然醒悟,那隻是‘有些人’而已。”他望向遠處純白色的城樓,那發著微光的建築是由一塊塊巨大的硨磲打磨堆砌的,仿佛有著純潔外表的惡魔,微笑著將一切拖入萬劫不複。

“我們這些小角色啊,不用擔心大局,隻要清楚自己走的路是自己堅信的,不就好了麽?”

封緒微笑,後退一步然後消失。嗔從他剛剛待的地方輕巧地落下來,貓足柔軟,鑽進巽純黑色的鬥篷,隻露出腦袋。它站在巽圈起的胳膊上,回頭,金黃色的瞳孔縮成一線,映著駛過來的輝煌燈火,露出一隻貓不該有的神情。

淡青色的瓷娃娃從馬車上下來,吱嘎吱嘎的彎腰躬身。

“饕客宋嘲巽大人,請隨我來。”

巽點頭上車。嗔動了動耳朵,用著人的聲音笑得歡快。那三個瓷娃娃詫異的扭過頭看。

巽一下把貓塞進口袋。

“是寵物,是寵物……”

牆上四處繪著樓亭閣宇,壯麗的春秋百花卷緩緩流動著,次第開放又整朵凋謝,掉落下新鮮而芬芳的花瓣。這裏有很多席位,每個席位上麵都有一盞白色的燈,緩緩旋轉著,有快有慢。淡青色的瓷娃娃束手站在一旁,有人傳喚則按照預定的路線輕巧地走過去,於是大廳內顯得繁忙卻不擁擠喧嘩,淺色的貴族們踮起腳尖默默地走著,有條不紊的熱鬧起來。

巽穿著純黑色的鬥篷,把一半的目光都吸引過去了。他進門,遞給瓷娃娃那片葉形的墜子,離門最近的一位女士發出一聲驚呼,又把剩下一半的目光吸引過去了。

那瓷娃娃彩繪的臉窘迫得似乎要融化掉了。它哆哆嗦嗦的把墜子遞給身邊的瓷娃娃看,沉重的頭部在巽的鬥篷和葉子之間來回移動,手臂和手腕關節摩擦出吱吱的響聲。

“怎麽?”巽有些緊張,又表現出一副不是很耐煩的樣子。

瓷娃娃看起來快要難過死了:“以尊客的身份,不用穿這樣粗俗的衣服……的。您可以去那邊,卑下帶您去換一件吧……”

“不用了,我喜歡黑色。”巽擺手,那瓷娃娃恭敬地把葉子還給他,臉上依舊是個難堪的表情。

“尊客……”

“等這麽久,發生什麽事情了麽?”一個帶著麵具的人走過來,他穿著淡藍色的衣服,配飾和繡花十分複雜,麵具上麵是藍色的桔梗花紋。他從後麵步態陰柔地擦過巽,傲慢地晃了一下自己的葉片,不悅地看著那瓷娃娃。

“這種人把他趕出去就行了。身份證明怕也是假的吧,這種場合也想偷偷摸摸的溜進來,不怕領主大人割了你的頭麽。”

他說這話的時候一直“盯著”瓷娃娃,甚至沒有看巽一眼。那瓷娃娃連忙鞠躬道歉:“簌節大人。這位大人的身份高貴,但著黑衣有違領主和坊主的麵子,卑下不敢擅做決定。”

簌節?芒熾的同黨?巽看著那個人帶著麵具的邊緣,他掛了一個與他衣服同顏色的晶石耳墜,尖端銳利,如果塗上毒,很方便用來做什麽事情。巽心裏冷笑一聲,剛想開口――

“讓他進來。”

兩人回頭。一隻白色的豹子走過來,在離他們不遠的地方停下坐好。它搖了一下尾巴,眼角嫵媚的挑上去,瞳仁是晦暗的幽綠。那豹子盯著他,開口說話。

“讓嘲巽進來。”

它認識我?

瓷娃娃立即躬身。

“尊客宋嘲巽大人,剛剛有所怠慢實在抱歉,請您入席。”

巽將墜子重新係好。一個瓷娃娃低著頭走過來,將他領到最裏麵的席位上。那桌子原本是白色的,巽坐下之後微微一亮,變成了和他衣服顏色相近的黑色。原來那桌子的邊角是四隻被刻上的眼,根據客人衣服的顏色識別身份的。白牆上的春秋百花卷也消失了,那個領他進來的瓷娃娃的胳膊上站了一隻青色的鳥,它飛進了牆裏麵,於是巽的背後出現了一大片清幽的竹林,還有微風淺淺的漾過來。瓷娃娃拿出幾朵青色的花,端正著放在案上,牆上竹林裏的青鳥脆生生地鳴叫,那些花裏麵出現了熱氣氤氳的茶水。

“請尊客稍等片刻。”瓷娃娃說完就離開了,再回來時,手裏麵拿了一個白色的卷軸,它把卷軸展開,請巽指上麵的菜。

“呃……”巽隻挑了兩盤顏色看起來比較正常的食物。那瓷娃娃詫異地看他。

“尊客身體不太舒服嗎?”

“不,不是……”因為沒有想過要吃這裏的東西,所以沒有看關於食物的介紹……再加上有時候巽賭氣晚上不吃飯看書,那些繪著佛刹利食材的書他碰都不敢碰。

“這樣不妥的話,你推薦一下好了。”

那瓷娃娃這才鬆了口氣,問過巽有沒有忌口的東西之後,將卷軸係上打了一個很複雜的結,又從背麵把它打開。於是卷軸裏麵出現了它剛剛點的東西,隻不過是畫上的。瓷娃娃伸手把它們端出來,它瓷製的胳膊直直地伸進卷軸裏麵,端出那些繪著的碗和碟子,放到案子上。又拉了一下桌子旁邊掛著的繩子,房間裏開始彌漫起了一陣香,是用來清濁促進食欲的。

那些食物冒著溫暖的香氣,和席外的潔白冰冷正成對比。

巽看到在他旁邊有很多個隔離的席位,是給那些不喜歡交流或者長相怪異的貴族準備的。他向瓷娃娃要了“水中沚”,那是大大小小的珠子,散在地上會形成一道水幕來,隱隱約約看不清楚隔間裏麵的情況,但是從裏麵可以清楚的看到外麵。這是根據很久以前一位領主心愛的女子製作的,據說設計它的人因為得不到女子的愛意而發狂,最終失去理智,被領主殺掉了。

巽的隔間十分靠裏。他突然聽到瓷器碎裂的聲音,向外看去時卻一片祥和,沒有任何餐具被失手打碎。

那麽就是……

巽把玉石做的小珠子喂給桌旁的小鳥。那是一個傳喚鈴,一個瓷娃娃趕來,低眉順目地鞠躬。

“門口還有幾個侍童在?”

“回尊客的話,是四個。”

“剛剛是不是有一個被叫去做其他事情了?”巽故意問。

瓷娃娃沒有抬頭:“為了讓大人們更加舒心,卑下的生命是不足為提的。領主大人還說,如果卑下哪裏做的不好的話,尊客們可以殺之取樂。”

“……我知道了,你下去吧。”巽皺起眉。

那瓷娃娃頭低的更深:“卑下不能走,坊主說了大人這裏要留著一人。”

“坊主?”

“是。”

“你們坊主……”巽想起來剛剛的豹子,心頭一緊。他剩下的話還沒說完,有個女子款款地走過來,輕輕地拉隔間外的鈴。

瓷娃娃征得巽的同意後,應了一聲,打開水簾。那女子挽著淡黃色的紗,手裏拿了一個杯子,皮膚白皙。她身上的顏色可以說是很淺了,所以應該是個身份很高的人。

那女子上下打量了巽一番,捂著嘴笑。

“您就是‘不空絹索’前社長麽?看起來很年輕。”女子在巽旁邊坐下,說話的時候用袖口掩著鼻梁以下,隻露出盈盈的眼睛來。

“過獎,我已經三百有餘,也就外表最能騙人吧。”

這是韓清鯉告訴巽的。

那女子輕輕笑起來。她的眼神透過巽看著他身後的竹林:“那不空絹索,人人道它是一個狠心的組織,隻要收錢無論什麽齷齪行當什麽都做,看起來並不像呢。”

“這話可不對。”巽也笑,但是笑裏麵多了一層溫柔警告:“我們很負責的,委托人滿足我們的要求,我們替他們做事,很公平。況且也不是什麽都接。錢可不是活下去的唯一標準。”他端起花盞淺啜。

“命才是。”

那女子抬起寬大的袖子:“雖然道理也都不假,可是您不知道麽?這裏麵的貴族多半都和您的社團有過節呢,您獨身一人前來,還穿著如此低調的鬥篷,不知心裏打著什麽算盤?”

巽頓了一下,放下花盞。

“崆時九大人說這話,是想做個出頭鳥麽?”

“哎呀,您竟然認識我這等人,真是榮幸。”女子站起來,點頭:“那就先告辭了。”

瓷娃娃躬身送她出去。巽收了笑,麵色凝重地拿起崆時九剛剛假裝無意散落下的杯子,朝裏看去。

那杯底刻著一行小字,倒上水的話是看不出來的。

“弑墟護您周全。”

巽愣了很久,然後大笑著把杯子摔碎。瓷娃娃驚恐地跑過來收拾,巽捏住它硬邦邦的手臂,在它蘑菇形的頭旁邊說:

“告訴那邊的崆大人,以後有空可以來寒舍一起喝茶。”

瓷娃娃點頭答應,巽想了一下又把那圓滾滾的瓷器胳膊拽回來:“有黑色的麵具麽?順便給我拿支蠟燭來。”

*春秋百花卷:第伍坊碧桃門最有聲望的家族,花朝家的代表作。繪製它的人是花朝無尋,城主的兒子。春秋百花卷上麵的百花都是真實的,可凋謝可生長,但是當畫卷閉上時,掉下的花瓣也會消失。它可以延緩室內的時間,所以墟常年把他掛在自己的行宮裏,這樣在裏麵待了一天一夜出去也不過幾小時而已。

*巽身後的牆:瓷娃娃胳膊上的青鳥不是真正的鳥,而是芒熾製造的道具,平時可以傳遞訊息,飛到牆裏會變成圖畫,可以隨心情變換身後的背景,以假亂真的程度非常高。

―――――――――

萬燈宴要開始了。

大廳裏麵突然暗了許多,每個人席位上麵的燈徐徐的亮了起來。巽背後的清風竹葉鳴鳥繪卷也開始變暗,月亮升起,甚至還有小蟲子的叫聲。

一個人戴著白色的麵具走上來,坐在兩把椅子中較小的那一把上。他身後是那隻白色的豹子。

巽的瞳孔縮了一下。

那豹子巡視了一圈,臥在了地毯上。於是那把大一點的椅子就空著,沒有第二個人上來了。

和想象中的不太一樣……

淵尺墟用了貴族們的古代語言說話,巽聽的不是很懂。他對語言這方麵不是笨拙的人,之前學習別的語言時很快就學會了,但是這個就不行。他當時也嚐試著學了一陣貴族們的古語,但是總是記不住,就好像有什麽人把他腦子裏有關這種語言的區域封印了一樣。

墟說了很長時間,說完後貴族們輕輕地拉鈴示意,相當於鼓掌了。

墟轉向一邊,抬手,那邊有一盞小燈突然變的很亮,從裏麵走出來一個人。他穿的衣服是紫色的,應該不是什麽貴族一類的角色。他欠了欠身,然後開始講。

“不是很久很久以前,也不在遙遠的未來,在故事的開頭,有一片海誕生了。它是一片很小很不起眼的海,沒有什麽大船能夠開進去,也不會有白色的飛鳥從它頭頂經過。它誕生在一個很小的地方,原因隻是那裏接連不斷的下了一個月的暴雨。但是它一直覺得自己非常偉岸,腳下的沙子都匍匐在它的領域裏,成為它的臣民。”

那人還在講著,淵尺墟突然抬手。

“殺。”

那豹子在瞬間動了。那個人還沒發出驚呼,還沒來得及求饒和掙紮,那豹子已經咬斷了他的喉嚨。站在席位旁邊的瓷娃娃們立即拉上簾子。速度快到巽甚至沒有看到鮮血淌出來。過了幾秒再拉開時,豹子已經回到原位,地毯上空無一物,甚至比之前還要幹淨。

“故事的開頭很爛。我不喜歡。”那個帶著白色麵具的人拿著手帕擦手,好像剛剛那一揮都弄髒了他的手指一樣。

“但是我想知道後續的發展。所以下一個人,接著講。”

巽皺眉。這次的發展和荔橋計劃好的不一樣。原本是一人講一個故事來著,這次變成了故事接龍,完完全全地偏離計劃。他想起來荔橋和他說的那幾個字,心下一緊。

“不要講故事。什麽也不要說。”

嗔在桌下伸了個懶腰。巽一摸它的耳朵,它用頭去蹭巽的手。巽突然想起崆時九杯子裏麵的字,芒熾和簌節,還有這些著淺衣的貴族們,隱隱覺得有什麽事情已經偏離了預訂好的軌道,變得詭異而撲朔迷離起來。

“那……片海域,一直孤獨生活了幾百年,在這幾百年裏,它曾經幹涸過,曾經變得無比龐大,它想要出門,離開這個荒涼的地方,去看一眼人類世界,但是……”

“我不喜歡但是。”

瓷娃娃拉上簾子。

巽皺緊眉。

“那一片海因為被困在這裏而感到發狂。又來了一次一個月的暴雨之後,它毀滅了那個臨海的村莊。它第一次嚐到毀滅的快意,於是四處肆虐,和暴風一起橫衝直撞。它已經不滿足於那腳底的沙子,一心想著把整座城市都淹沒在它之下。”那個商人說到這裏停了一下。淵尺墟似乎正在發呆,於是商人笑了笑,繼續講。

“它走過很多地方,見過很多人,剝奪他們的氧氣和財富,毀滅他們心中的信仰。它早已經忘記了原來自己誕生的碼頭,還有沒有烏雲的天空。它淹沒了很多島嶼,占領了大部分區域之後,突然停了下來。它發現自己哭了。”

“你回去吧。下一個。”

賓客們竊竊私語起來,討論著原來領主大人喜歡這樣的故事。那瓷娃娃突然笑了,但是聲音很輕,隻有巽才聽得到。

瓷娃娃低著頭說:“領主大人不是喜歡故事,他不聽故事。”

“什麽?”巽再叫那瓷娃娃,它卻怎麽也不回頭了。

上麵一個稚嫩的聲音響起來。

“那片小海,內心突然無比悲傷。占領一座又一座城市又有什麽用途呢?他不能吃,不能玩耍,不能和別人說笑,直到它遇到了一個女巫,女巫說,你去贖自己的罪吧,用一顆你永遠也擁有不了的心髒。”講話的是個小女孩,她說了幾句,然後顫抖著停下來看著淵尺墟。

淵尺墟看了一眼豹子,然後說:“繼續。”

那小女孩一哆嗦,於是繼續開始講。

“那片小海變成了一個男孩,有呼吸,會笑會跑,但是沒有心髒。小海在變成‘他’之後,遇到了一個渾身綠色的女孩。女孩說,自己是被海水淹沒死掉的魂靈,需要一顆完整的心髒才能救他。小男孩很傷心,因為他沒有心髒,於是女孩便真的死掉了。”

淵尺墟搖頭揮手。豹子還沒動,瓷娃娃準備拉上簾子,突然一個人影從角落裏竄了出來,他穿著一身的黑色,站在一圈的淺色貴族中間,顯得另類又不羈。

巽一手拍著小女孩的肩膀。他穿著黑色的鬥篷,臉上是個黑色的麵具,另一隻手裏是三隻耳朵的黑貓。

淵尺墟愣了一下,然後輕輕的笑。

“宋嘲巽大人有何意見?”

“我替她講。講的不好你把我殺掉,講的好的話,放了她,還有他們。”

豹子搖頭歎息,墟那白色麵具顫動了一下,仿佛有什麽歎息聲像花謝般消逝了。巽盯著墟,後者搖了幾下扇子,又放下。白色的豹子抬頭看他,墟撫摸了兩下大貓毛茸茸的腦袋。時間仿佛過了兩千年那麽漫長。

“好啊。”

於是巽閉上眼睛,開始用力的回憶。

“他原本不是這樣的。那些華貴的錦緞,亮晶晶的金幣,還有皮膚像玫瑰一樣的公主們。他是個被詛咒的王子,每天靠著吞噬海岸生活,忘記了自己的心。他把一切都忘了,所以他不知道,那些追打著要害他的人原本都是愛他的,那些口口聲聲說為了他的人才是一切的元凶。那個女孩是他的救命恩人,但死在他的劍下,是他自己挖出自己的心髒,嘲笑著大聲喊著沒用的東西,當做廢物扔掉,然後變成了一片小海。”

“很多年過去了。修複了村莊的人們早已忘記了那個不討喜的傳說。隻忙著自己的生計。那綠色皮膚的女孩被一顆真正的心髒救活,卻沒人知道心髒是哪裏來的。於是大海變得安詳,流浪的旅人吹著笛子回鄉,鷹和花瓣飛過荒蕪的城堡。又過了很多年,人們驚異地說,看呐,那個孩子,他正唱著一片海的歌謠。”

青青羅走到巽麵前,微笑著回頭。

“叔叔,我喜歡他的故事。”

墟無奈的搖頭:“你就喜歡這種沒有營養的童話。”他站起來,走到巽麵前,盯著他。

“可是我不喜歡。”

席位上的瓷娃娃突然都動了。每個席位上麵的“水中沚”都變成了堅硬的實體,把那些貴族們都困在了裏麵,瓷娃娃們摔爛自己的胳膊,變成尖利的碎瓷片,手起刀落,一個個貴族發出絕望的喊聲。

巽敲碎了很多屏障,放出了那些人。他衝到芒熾,崆時九,簌節的席位,卻發現那裏是空的。他分出無數的風刃逐一打碎水中沚,很多貴族跑了出來,瓷娃娃們瘋狂地殺人,他回頭護住那個小女孩,看著淵尺墟和青青羅轉身走開。突然有個瓷娃娃向他衝過來,巽側身躲開,卻被絆了一跤摔倒在地。那個他剛剛護住的小女孩走到他麵前,居高臨下地望著他,臉上是個憐憫的表情。

她撕下臉上的人皮麵具,竟然和青青羅長的完全一樣。

“你救了我,我怎麽報答你好呢。”小女孩把手裏的刀子甩出去,擊飛了那個攻擊他們的瓷娃娃。

“那就告訴你真相吧。你想聽什麽?”

巽的腦子裏麵晃過了很多問題。我的過去,淵尺墟的真正目的,曇心他們的企圖,不空絹索的未來……

但是他說出口的,卻是:

“你是誰?”

“我?”小女孩輕笑。她蹲下來掐住巽的脖子。

“我就是那個綠色皮膚的女孩,我死了,在三百年之後。”

有什麽人在她麵前死去。有什麽人與她相濡以沫。有什麽人和她的愛恨情仇。巽睜大眼睛,看著女孩臉上黑色的笑容,想起了一個人。

嗔突然大聲地叫,從他們四周墜下很多黑色的烏鴉人,他們帶著鳥嘴麵具,為首的那個人拿著黑色的筆記本。

工程師。

巽一下從地上爬起來,拽過小女孩就跑。

“你放開我!”

“如果我沒猜錯的話,你就是青青羅本人吧。那淵尺墟旁邊的女孩隻是個製作出來的替身。而這次萬燈宴突然改了規則的原因是,反正到場的這些貴族對他都懷有二心,橫豎都是一死,於是想怎麽玩就怎麽玩了。”

“你都清楚?那為什麽還來到這裏?”

巽摘掉黑色的麵具,那上麵有剛剛用蠟燭熏黑的痕跡。他衝真正的喵葵屋坊主燦爛一笑。

“我還得救你啊。”

兩人加一貓跑到一個角落裏,大口喘著氣。

“那些工程師是來找你的吧。一個三百年後的死人打破時間規則來到現在,肯定不是來聽故事的。”

青青羅猶豫了一秒,突然跪地:“請救救我的喵葵屋,嘲風大人。”

―――――――――

巽剛想說什麽,身後傳來鼓掌的聲音。他回頭看,墟和那隻豹子正站在身後。

“嘲風大人來過這是第二次了,怎麽每次都想要攪淵尺的局呢。”他依舊沒摘那個白色的麵具,巽卻能聽到他低笑的聲音。他的頭發是白色的,衣服是白色的,身邊的牆也是白色的。巽是這個白色的世界裏唯一黑點,但是淵尺墟卻沒法除掉他,這讓他感到很惱火。

“上次你來的時候,不是什麽也沒說麽?這次怎麽好心講起故事來了。幾百年前你建立那個[不空絹索],表麵上說是個暗殺組織,拿錢做事公平公正,背地裏卻殺了不少我的人。你以為換了個名字和外表重新回來我就不認識你了麽?”淵尺墟偏頭,那隻豹子變成一個穿著白衣的女子,握著一把長刀,衝了過來。

巽沒躲過,黑色的鬥篷擦過長刀,並沒有撕裂,反而發出金石相碰的錚然聲響。

“果然。我就奇怪為什麽你要穿這麽一件古怪的衣服。要偽裝成貴族的話怎麽也得裝的像一些吧?”淵尺墟並沒有動作,他甚至有點好笑地看著巽費力地躲閃白衣女子的淩厲進攻:“這件衣服還是我當時給你的呢,‘顓頊’可是我最得意的傑作之一了,真是浪費,浪費。”

“我是真的聽不懂你在說什麽。”

淵尺墟微微一愣,然後又笑起來。

“嘲風大人這是被封印的六親不認了麽,哈哈。不過也罷,將死之人不用知道太多,九泉之下也就沒有這些顧慮了。”他掐住真的青青羅的脖子:“這個虛弱坊主的命,我就收下了。”

小女孩發出呻吟,巽向青青羅撲過去,忽視了後背。那女子跳起來猛地向巽刺過去,長刀直直的沒入心髒。巽頓住,他痛苦的咳了一聲,抽搐著倒下,手無力地搭在小女孩的腳邊。

淵尺墟有點懷疑地皺眉。

“怎麽這樣弱小,要不是這件衣服,我都懷疑是殺錯了人。”

“……是殺錯了,我才不叫嘲風啊。”

無數的烏鴉麵具忽的降落在他們身邊,巽倒地的臉上是個模糊不清的微笑。女子一愣,接著拔刀向下砍去。可是為時已晚,那隻三個耳朵的黑貓突地跳將了出來,它低聲嘶吼,隻一個瞬間,小女孩,巽和黑貓都不見了。

淵尺墟憤怒地一捶他潔白宮殿的牆壁。失去了目標的工程師們惶惶然不知所措。

“給我搜……找到他!”

“好險好險……”兩人加一貓從空中落下,巽還扶了青青羅一把。

“你沒受傷?”

“沒啊。”巽得意的笑,他解開被刺穿的鬥篷,將已經失去光澤的徽章摘下來給青青羅看。

小女孩噗嗤一聲笑了:“您是值得我托付的,因為那個時候有個人告訴我,想改變命運就去找這個叫嘲風的人。”

“打住。”巽盯著青青羅的臉,認真地說:“我不叫什麽嘲風,我是宋嘲巽,君山學院三年級四班鞠老頭的學生。雖然很多人用了很多方法,轉彎抹角地告訴我,我以前是個很厲害的人,可是過去和未來我都不想管,我隻是想,在這個世界,活下去。”

“不是所有人都是靠凶險的對弈行走在這個世界上的。很多人們普通的活著,他們早上七點按時起床,吃早飯然後坐地鐵或者開車去上班,在整點吃午飯。他們路過便利店的時候會進去,讚歎裏麵的包子真好吃,筆記本漂亮又便宜。他們有時候會拎一隻鴨子慶祝漲了工資,或者開心得看著晚上加班的時候同事端來好吃的。他們很容易滿足,很容易快樂,也很容易死掉。他們是脆弱又強大的一些人,這顆星球全靠這些人們產生的情緒來運轉生息,與我們並無一絲一毫關係。”

柯洛拍著巽的頭頂:“這樣的人,叫做普通人。也是最棒的人。”

他斜起一彎笑意,拽起青青羅的手。

“走吧。我們去救你。”

封緒委委屈屈地抱膝坐在水牢邊上。巽通過嗔給他發消息,讓他在淵尺墟的底下宮裏麵找一個戒備森嚴的水牢,他費了很大的勁找到這裏又被守衛發現,逃跑再加上砍人,已經很累了,然後巽又說什麽幫他們拖延一下時間,他要想辦法救出來那個小女孩。

封緒用力踹著可憐守衛們的臉,渾身的白肉一直顫抖,不知是氣的還是被反彈的。他剛踹倒一個,在那個人的拳頭打過來之時瞬移到他背後的上空踩倒了他。他利用移動的能力,打人的時候隻用腳一下一下的踹,心裏的怒火始終難平。

真是!不要!臉啊!

巽躬身把那個昏迷的小女孩抱了出來。她渾身冰涼,有些地方甚至開始腐爛了。巽想起韓先生說的一句話。“喵葵屋坊主青青羅年僅十歲卻聰明過人,七歲理政已有三年。”也就是說,如果那個青青羅一開始就是假的話,那這個女孩已經被囚禁了三年了。巽皺眉,把她平放到粗糙的地麵上,看著她不語。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秘密吧。有的秘密是透明的玻璃瓶子,裏麵發生了什麽事一看便知。有的秘密是放著火焰與刀刃的匣子,打開之後反而會傷到自己。她的秘密像是蠟像館裏麵的毒蛇,旁人因為好奇而接近,卻沒想到這根本不是雕塑,被滑膩的毒液所傷,然後永遠的離開。

……明明是他們先讓她講出秘密來的。

青青羅沉默了一會,然後說道:“你把我送到芒熾那裏吧。他會治好我的。”

“謝謝你了,嘲風。”

巽抬頭苦笑。

“我是真的不記得這個名字了,青青羅。我所能知道的一切,都是這幾十年來發生的,平淡的生活。我不是你要找的那個人了。”

“不,你是……”青青羅的身體開始變得透明。她低頭看了看自己即將消散的手,對著巽笑。

“你會是的。”

巽看著青青羅微笑著消失,低頭不語,看向那個昏迷的小女孩,臉上變得嚴肅起來。封緒在他背後出現,拍了拍他的肩膀:“我們走吧。”

“嗯。我們走。”

巽回頭看那孤寂落寞的水牢,它用青苔唱著歌,訴說著一片小海的悲傷。巽抱著青青羅小小的身體,封緒肩膀上伏著三隻耳朵的嗔,一起消失在這裏。他們原來站立過的地方徒留一陣寂寂光影,用千百年的愛恨情仇,匯成一個無人可知的暗色童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