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佛刹利

七月。枯園一區,眠鎮。

這裏是少有的幾個與人類完全隔絕的區域。因為這裏的三千舍與普通人類的身體構造大不相同,他們沒有呼吸係統,氧氣不是他們賴以生存的東西,所以眠鎮沒有空氣。據傳這裏之前和其它地區並沒有什麽不同,但至於空氣是什麽時間消失的,可能也無人可知。小鎮裏空**安寂,全木製的飛簷與赭紅色的磚瓦,有的門上掛著屏風與紙垂,有的門上有朝顏形狀的鈴鐺。破敗缺角的貼紙或對聯,隻有兩片扇葉的褪了色的風車,青苔和灰塵交替出現,偶爾在一片幾千年的房子中間出現一座簇新的小樓,無人知曉原因。這裏的三千舍習慣長眠,習慣慢慢地走,習慣靜謐。如果到達眠鎮的街上,不會看到什麽人,天永遠是藍色的,幾乎聽不到聲音,一切仿佛都睡著了,在結界的遮擋中安靜的與世隔絕。

泛著金屬光澤的鳥雀吐著氤氳的煙氣。雕花的木窗漏進一點光,但是因為點了燈的緣故,顯得房間不是那麽的陰暗。這座房子修在眠鎮的一個窄小的街道旁,重簷廡殿的格式顯得比其他房子都要高出一截,但是占地麵積卻不大。進入房間是寬敞的格局,木製雕花屏風,小窗格子上的藤蔓花朵,瓷製蓮花香爐,黃花梨木的棋案在之一隅。走下後麵的樓梯會看到一個很大的庭院,攢尖頂的高高的亭子,假山流水白石草木,橋與長長的台階把空間完美的分割開來,梧桐木上棲著各類鳥雀,有的在籠子裏麵,有的則直接睡在葉尖。但這個庭院似乎處於不同的空間,從外麵看不到。裏麵的園林景觀以暗紅為主,白色點綴其中,但是卻顯得不那麽突兀。

茶案旁有兩個人對坐。一個紅色對襟長裙一個黑色頭發黑色襯衫。女子微微前傾落下一子,如瀑的黑發上銀色的配飾叮當一搖,白色的羽毛和紅色的花瓣拂過肩膀。

“鎮。”

少年思索一陣後也落下一子:“老師這步棋很是怪異,那邊急火,為何卻攻這裏?”

“那邊麽。”女子聞言,偏頭看向那邊的棋盤,深色的木紋映的棋子更加光澤。棋案上有一塊小小的廝殺之勢,黑子已包圍了大半,白子猶如被堵了三窟的兔子,左突右擊逃生不得。她又拈起一顆白子,攏了攏袖口,卻不落子,在手裏摩挲。

“那邊的局勢已定,靜待時機最好。”

她放下一顆白玉做的棋子:“斷。”

“哎呀……”少年一挑眉,反而笑了出來,“雖然那邊吃了老師不少子,但是這裏是無論如何也救不回了。是我輸了。”

“還沒結束呢,不急。”女子端起一個翠色的杯子抿了一口茶,“老人家還好吧?”

“還好。”

“換新的搭檔了?”

“是封緒。您也認識的。”

“那孩子麽。”女子放下茶盞,“叮”的一聲脆響。

“那孩子天真不假,但是該防還是要防著的。”

“有必要麽?和我的事有關係麽?”

少年跪坐在單色的墊子上,向後慢慢仰倒,到一定程度就不再繼續,整個人的斜度像靠在了什麽東西上一樣。他的雙臂環在腦後,整個人像一隻慵懶的貓,但是他的眼神卻明晰清楚,帶有棱角。

女子輕搖頭。

“你還是太燥了。很多事慢慢地等是最好,像你這樣總想著急急地衝到敵方去,又沒本事,遇事就慌,到頭來自己怎麽死的都不知道。”

“是是。老師說得對。”巽沒有接著從棋笥中拿出下一子,他坐直盯著對麵的人,掌心攥緊。“那老師按兵不動見死不救的話就是做事不燥了?”

“有事直說。”

“一個月之前。我和一個女孩被工程師追殺,她死了。我向您求助,為何門上的鶴沒有回應?”

女子垂眸注視棋盤,又抬眼望向他。

“我睡著了。”

巽皺眉。

“眠鎮的氣氛很適合靜養,雖然我需要空氣,但是這裏的結界還是挺好的。這裏三千舍都和丟了心一般沉沉的,有時候我也會睡著。”女子麵色不改,揮了一下手。“到你了。一直靜待時機的話也會錯過的。”

“不用了,無論如何也能看出是我輸。”巽一撐棋案站起來,“既然這樣,老師,那我先走了。”

柯洛沒有抬頭,她盯著棋盤上的殘局,紅色的花被絲線輕扯著,垂到肩膀,她微微低頭,銀色的步搖互相碰撞,發出脆響。

“多嘴一句。逾界不擾,記住了。”

巽沒有回頭。他起身走向門外。繚繞的煙氣在他身後盤旋,紅色的鳥雀叮咚響著爭先送他出門。他推開雕花的古樸木門,眯眼看細針般的光線,曆經所有的簷瓦知曉一切卻閉口不言,那隻長著尖嘴的鶴對他眨了一下眼。

少年動了動嘴唇,想說什麽,卻忍不住的笑了出來。

“切。”

―――――――――

“這個世界不存在憐憫的。同情心什麽的隻是因為眼前的事物讓人類想起了自己,與之同化,才可能伸出援手。你活在這個世上,多少人幫你不是因為你有多慘,而是因為你能給他們做出多少價值。人人都是市儈而狡詐的商人,是絕不會做出這麽虧本的事情的。”

“老師說的不對。”

“講來聽聽。”

“我覺得愛是人類的本能吧。要是這個世界上人人都和自己有利益關係,那每天總是算賬的話也未免太累了。有些人,不知道是出於什麽原因,初次見麵就想要幫助他解決正急迫的事情,或者幹脆置身其中一起走下去。這算什麽呢?明明那人和自己八竿子也打不著的初次見麵,卻激起腦內的一係列反應,關愛,同情,憐憫,已經不能再用利益來衡量了吧?”

那人輕笑。

“你果然是在人類那裏活的時間長了麽?”

“人都是自私的,即便身體做出怎樣善意的舉動,人都是自私的。撒謊便是趨利避害,任何生物都是趨利避害的活著的。無論你是怎樣的好心,記住,殘酷的世界沒有這樣的生存法則,柔軟隻會害了你自己。什麽同情憐憫,你要為自己而活,幫你的人都是有利所圖或者有舊利所圖的,不要完全相信他們,靠自己的意誌走下去才可以。”柯洛頓了一下,臉上有什麽表情一瞬間劃過去了,他沒看清。

“……我,也一樣的。”

在巽被收養的第二年,有一個穿紅色長裙的女人找到了他。那時候他還是很小的小孩子,手和腳都不太靈敏,但是腦袋卻很清楚。

“宋嘲巽……?”

地麵上有一個陰影,巽抬頭去看那個人。紅色。殷紅色。珊瑚紅色。絲棉,羽毛,珍珠。她穿的裙子長長的拂著地麵,上麵有一圈一圈的雲氣與山水,繪著長有尖嘴的白鶴。他看不清那人的臉。

“你是?”

女子輕斂裙角,蹲下來與他平視。

“這麽打招呼實在是唐突了。我是柯洛。本來我應該早就出現的,很抱歉現在才找到你。”

她的左手扶住他的肩膀,眼裏有一點哀傷,“我是你之前的老師。”

巽下意識的擋開柯洛的手,後退一步。

“……”

“你果然……算了。”女子站起身,攏好袖口。陽光從她肩膀上探出頭來,發散出羞澀而熾熱的光線。她穿著高高的木屐,臉上的表情逆著光芒看不真切。

“我沒有多少時間,既然你不相信我的話,那我就直說吧。”柯洛歎口氣搖頭,羽飾步搖簌簌作響。

“你太弱了。弱小的三千舍在人類世界裏活不下去。你需要[提燈者]。你需要離開這裏,去同類的地方生存。我知道你喪失了記憶與能力,卻沒忘記自己的身份。我認識之前的你,但是現在你隻能算一個廢物。我比你強很多,所以說。”她盯著巽的眼睛,“我得保護你,畢竟我是你提燈者。不管你是不是願意,抱歉,沒得選。”

“提燈者?”

“教導具有才能的三千舍的老師。你的資質很好,巽,不要浪費了。”

巽盯著女子的臉走神。他看著她頭上銀色與紅色花紋繁複的頭飾,末端伸出三根白色的柔軟羽毛,長度及肩。他隱隱覺得眼熟,但是一回想便頭疼欲裂。過去,從前,故人,舊事。紅色。殷紅色。珊瑚紅色。珍珠和羽毛,瑩白光潤與純潔輕柔。熱烈的顏色與眼前的臉形成光影的對比,平靜無瀾與喧囂狂亂纏綿,紅色的長裙與冷漠的臉,影子慢慢地展翼,將美好新鮮與暗骨沉湎包裹,巧妙融合。

巽突然覺得自己看不清女人的眼神,隻覺得她的身上有種莫名的悲傷。

她認識之前的我。

“你的目的是什麽?”

“目的?需要目的麽?”女子冷笑,“你的生命,我的意願,你問我的目的?你想和我談條件?”

巽舌頭打結說不出話來。他知道自己不是普通的孩子,但是有些事他是真的想不起來了。他不願意相信別人,自從他認清自己之後無情就變成絲絲纏繞的繭,強迫他蒙緊心中所有光亮。然而在暗夜裏麵行走是需要勇氣的,不能回頭,不能心存軟弱,不能對他人伸出的援手有所企圖。但眼前的人給他的感覺如此熟悉,就像是幾百年沒見的陳年老友,眼生但是讓人不由自主去相信。他內心掙紮了一下,發現自己的確需要幫手,需要援助,他需要提燈者柯洛。

但是不知為何,他無法相信任何人,包括自己。

所謂之前,是三歲之前,還是……?

“你慢慢想吧。想好了來眠鎮找我,自己找路,小心別死了。”柯洛不知何時抽出了一把折扇,紅黑色的柄。她轉身,米色的扇麵露出一角,沒有任何花紋,卻令人心生畏懼。

風在這個時候撩起他的頭發。巽覺得不舒服,於是風便停了。

紅色的身影頓了一下。

“逾界不擾。”

女子沒有回頭,她輕搖折扇向遠處慢慢走去。“做好自己的事,這是永遠的準則。強大的能力會倒在心機之下,而太善良則會引火上身。”

“言多必失。我走了。”

突然有一大群小小的鳥雀從巽眼前呼啦啦的飛過,巽抬手去擋,突然發現鳥雀都是幻覺。鳥群飛過去之後,柯洛的身影不見了。

巽握緊手裏紅色的羽毛。那是柯洛放在他手裏的,眠鎮結界的鑰匙。

“逾界不擾……麽?”

巽在心裏把蘇荔橋掐死了一千遍,想了想又捅了那個紅色控的變態老師無數刀。

什麽逾界不擾!明明就是怕麻煩吧!巽咬牙切齒地看那個哼著歌用糖霜在糕點上畫畫的小女孩,樓梯的振動越來越厲害,老板娘和客人們依舊談笑風生,像什麽事都不會發生一樣。那隻紅眼睛的鴿子也不說話了,正在低頭啄自己的翅羽。他一拍桌子,小女孩抬起頭。

“如果我不幫你,你怎麽做?”

“你不會的。”荔橋笑靨如花,“因為我知道你的秘密。”

“你……認識之前的我?”

“哎呀呀,瞧我說了什麽?你承認啦!那說明你的確有什麽不可告人的秘密吧?”

……

言、多、必、失……巽扶額。他剛想張口反駁,白色的鴿子突然在這個時候扇著翅膀鳴叫起來,荔橋的臉色一凜。

“他們上來了!”

小女孩把叉子刺入糯軟的表皮,臉上慢慢浮現出幼兒園的小孩要去遊樂場時才有的興奮來。

“好困啊吃飽了想睡覺了。”

“你的表情出賣了你……”

“哎呀。”荔橋伸了個懶腰,向後靠在椅子上。“剛剛我說過的話可是算數的,你再考慮一下?”

“……”

“我沒騙你,雖然我不知道具體的事情,但是我知道個人,可以幫你去找他問。”

“誰?”

“請先付定金。”

“……好,我幫你。”巽微一頷首,繼而又皺眉。“但是你不能出爾反爾,不然你的下場會和那些人一樣。”

“一言為定。”

一個穿著白色衣服的人慢慢地走上來,對著二人坐著的地方深深地鞠了一躬。

“叨擾了。荔先生,主人下令要您的頭,失禮了。”它抽出一根銀白色的針,尖端是紅色的花紋。隨著這個動作,茶館二樓的小小空間忽然出現了很多人,它們都穿著相同的白色衣服,拿著相同的銀針。它們用同一個聲音說話,混合著老人,小孩,金屬和蜂群振翅的聲音回**在房間裏。

“於赤案署名者肅清。”

“什麽意思?”

“啊,大概是欺負他們家的人都得死吧……你小心點啊,有人衝過來了。”

巽歪頭,側身,於是那針刺入他身邊的桌子裏,哢啦一聲。他把桌子掀到那人身上,連同茶碗和彩繪的瓷盤,躲在暗處的老板娘尖叫一聲。那人又向他衝了過來,巽一愣,用力向右跳開:“為什麽衝著我來啊!!”

蘇荔橋托腮努力想了一會兒:“可,可能是魘的原因吧……?不關我事哈……

所以說剛剛我就應該掐死她……巽努力地躲閃著白衣人的進攻,那人招數淩厲,細針在空中劃過一道道紅光,直指巽的脖頸。但其他的白衣人卻絲毫沒有動作,在一旁靜靜等待著。

切……玩貓捉老鼠麽……

巽躲了十分鍾左右,荔橋終於沉不住氣了。

“你在幹嘛?!”

“打架啊。”

“你這算什麽打架啊!局勢完全就是一麵倒,能不能認真一點啊!”

“好困啊吃飽了想睡覺了。”

“喂……”荔橋臉上隱隱浮現出怒氣,“你再不解決掉這些人偶的話,等會我們都得死。”

“你拿這個威脅我真的一點用都沒有。”巽一隻手抵住細針,踹開白衣人,在它又攻過來的時候向右躲開了。少年站定呼吸了漫長而短暫的一秒,蜷身從那邊的桌子下滾了過去,聲音也變得斷續模糊。“我躲的也很累啊,你要是……看不慣的話就來幫忙啊。”

荔橋一敲桌子,露出一個恍然大悟的表情。

“原來你想逼我出手啊……早說嘛,何必這麽累呢。”荔橋站在櫃台後麵翻看茶館的賬本,老板娘早已逃走了。“我沒騙你,加入不空絹索的時候我與韓先生訂了契,不得說謊。從剛才開始我說的每一句話都是真的。第一,我真的沒有攻擊性的特殊能力,第二,再拖延時間的話我們真的可能會死。”

那邊傳來一聲響,似乎有人絆了一跤。

“……等這事解決了之後我就掐死你。”

“隨你的便。”荔橋走出櫃台,擔憂地望向窗外。“照你現在的速度,再過不了多長時間芒熾就會上來。到時候再不解決掉這些人偶的話,芒熾會讓它們都變為黑色的人偶,那個時候它們會變得異常殘暴,見人就殺,而不是陪你在這裏玩躲貓貓遊戲。”

“而且芒熾,是領主的饕客,每次開宴他都要去的。領主這個人你知道吧,淵尺墟,不過尊稱一般都省略掉他的姓,他可是知道很多秘密的人。畢竟每次他都讓別人在宴會上講故事,講爛故事的人都得死,但是好的故事,那可都是世界上的秘密改編成的。”

荔橋話音剛落,那邊就傳來一聲尖利的慘叫。這邊的白衣人都皺起了臉,好像疼的是它們一樣。

一個陰鬱的聲音響起。

“你沒有拐彎抹角的開玩笑吧?”

“沒。”荔橋舉起左手。“我發誓,真的沒。”

“好。”

哢嚓一聲。那邊傳來一聲更加淒厲的慘叫。等候的白衣人都嚴肅了起來,同時抽出細針,向那邊衝過去。

“芒熾的人偶有個特點,先由一個人偶進攻,其他人不會插手。但是隻要第一個人死掉的話,其他的人偶就會一齊把利刃指向於赤案上署名的人,也就是它們主人想要殺掉的小羊羔們。”

荔橋微笑地看著蜂擁而去的白色身影,輕聲地道:“久仰大名啊,宋嘲巽。”

人偶呼的一下全部散開。他們沒有思想,本應是執行命令的殺人人偶,但此時卻全部站在原地不敢上前,弓著背,喉嚨裏發出野獸警戒時才有的低吟聲。

那邊有一個人影緩緩地撐地站起來,走近。他的眸色完全變了,深水裏滲著藍紫青綠,與黑色混雜相融。

少年歎氣。

“本來我不想管這件事的。但是既然沒有逾界的話,那我就不客氣了。”

那些人偶低吼著,撲了上去。

巽低頭默念著什麽,然後從背後的空氣中抽出一把青色的長刀。

他臉上的迷茫混合著一點哀傷。

―――――――――

當芒熾搖著扇子上樓來的時候,看到那兩個人在玩“擲千針”的遊戲,下巴簡直要掉在地上。

“擲千針”是一個當地茶樓經常提供的遊戲。把一層一層的針堆疊成塔的樣子,再從塔頂把最後也是最小的一根針豎著丟下去,下墜過程中不能碰到任何一根。因為針都是特製的,所以如果碰到的話,整座塔都會倒塌。

老板娘被荔橋推到密道跑掉了,兩個人又找不到茶館裏的針盒,於是荔橋和巽用了一大把筷子,大呼小叫的把塔弄塌了一次又一次。二樓隻有這一個桌子是完好無損的,在他們四周,座椅的殘肢和地上白色的人偶以不同的姿勢長眠,層層疊疊相織交纏,在芒熾的臉上晃出神奇的蒼白來。

兩個人看都沒往芒熾這裏看一眼,繼續堆著筷子塔。

“哎喲?哥,你這手抖的頻率……”

“住嘴。”

芒熾“啪”的一聲收了扇子。

“荔先生果然異於常人。”他扯出一個勉強的笑來,象牙色的手套捏緊扇骨。“以為這次能夠為難下先生,看來還是我太幼稚了。”

“啊,你誤會了。”荔橋輕巧地拈著筷子,站在雕花木椅上艱難地對準細小的孔洞。“我沒有那麽厲害,這些都是他做的。不過我說,你那白色的小老鼠,過好幾百年了還是一個套路,也該換換了吧?”

她對準,然後一擲,筷子塔轟然倒塌。荔橋神色不變地攏著碧色的筷子,鈴鐺在她手腕叮鈴的響,粉色的寬袖拂著桌麵。她的小手抓起了一把筷子,又一層一層堆疊上去,神色淡然似水,毫無半分漣漪。

巽渾身一哆嗦,想起五分鍾之前的談話來。

“但是啊,我們勝了他的人偶還不夠,要利用他套出領主的宴會的時間來,最好是讓他幫我們弄到邀請函或者偷偷溜進去的權利什麽的。”荔橋坐在凳子上,一手撐著腦袋,白瓷小勺子敲著桌麵,篤篤的響。

“領主的宴會?”

“是啊是啊,你忘了嗎,那個淵尺墟可是知道不少事情,如果故事講的好不是可以許願的嗎,你就問你自己的身世。你幫我擺平芒熾,我幫你查清身份,我們約好了嘛。”荔橋一歪頭,放下勺子看著巽。

巽盯著她許久,突然大聲笑起來。

“你,還真是聰明啊!讓我去參加宴會,親自麵對你們陰晴不定的領主,不知道講不講得出好故事,聽不聽得到想要的答案可能就死了。然後你兩袖一甩走人,說是我沒有把握好機會,自己已經盡力了,剩下都是我的問題?”巽皺眉,伸手捏住荔橋的手腕,舉到她麵前。

“我不是那麽善良的人。給我個合理的解釋,不然你的手腕可能會斷掉。”

荔橋疼得咧嘴,但是眼睛裏的神情沒變。

“第一,雖然你卸了那些人偶的關節,但是沒了我你是沒辦法對付芒熾的,更別提進領主的宴會。第二。”她把手腕從巽手裏抽離,輕輕地甩了甩,放在桌麵上。她抬頭看著巽,眼睛反射著市集的歡樂喧囂,在她瞳仁裏被掐滅成不動的安寂。

“我這裏有一個絕世的好故事,你去講給領主聽,他會幫你的。”

“當真?”

荔橋捏了捏手腕上的紅印,淡然地說:“我說過了,我不得說謊。”

巽看著小女孩的蘑菇頭。上麵別著青白色的發卡,繪著飛鳥。他在她身上看不到曇心,Kio那些人身上肅殺的氣息,相反,她的童真無邪遠比那些光亮的刀刃更加邪惡危險。猛獸的幼崽反而更加讓人難以防備,然而不管那是怎樣的不諳世事,吃肉的本性是不變的,正是因為弱小才學會了布置陷阱,稍不注意就可能露出獠牙,抽筋剝骨,把粗心大意的人吞吃殆盡。

巽從前遇到過這樣的小孩子。在陰暗的小巷裏,在戾石這座小城不為人知的貧民區裏,總會滋生出這樣的小孩子。看起來乖巧無害,可是靠近他們的時候總能聞到腐敗的氣息。不是真的臭味,而是有什麽東西在沉默中缺氧死去,年複一年的囚禁,孩童的身體,被撐裂膨脹的心髒,暗湧著的惡意。那種東西總能在同情心乍起的時候微笑著撕開你的身體,帶著無辜的眼神搗毀一切。

可是荔橋全不是這樣。她的眼神和心髒對人類來說已經成年,可靈魂依舊是新鮮的。荔橋的骨骼還是人類九歲小孩的模樣,但有可能活了幾百歲了。她在曇心加入不空絹索之後三年來到這裏,韓先生看了她一眼就點頭讓她進了Kio的房間休息。她不是佛刹利人,她的故鄉在偏遠的溪鸞鎮,那裏的三千舍生長緩慢,天生就善於調控大局,看穿人心。

新鮮美好的軀殼,總是讓人忘記它深不可測的心。

巽突然看到荔橋的耳邊帶著暗紅色的耳墜,悄悄一閃。他留意了一下,後者仿佛意識到了他的視線,偏過頭看向樓梯口,恰到好處地避開了。

“那麽,我的命就交給你了,荔先生。”巽雙手交疊放到桌子上,他的眉毛微微皺起來,眼睛裏滿是堅定與認真。“請幫我查清身份,順便把那個叫猛吃的人幹掉吧。”

荔橋沒憋住,噗嗤一聲笑了出來。她的眼睛突然明亮,是那種惡作劇得逞之後的快意。

巽有點覺得自己被騙了。

“芒熾這個人呢,在領主那裏做理書卿,表麵上管理文獻,背地裏是買賣第一區秘密文獻和古書,製作軍用型的人偶,有權有勢更有錢。但是性格惡劣。”荔橋歪頭想著,“曇叔和他打過幾次交道,回來的時候走路都帶著怒氣。”

“他就是那種欺軟怕硬色厲內荏趨炎附勢見風使舵……的人,總之就是給他來硬的,他就怕你。”

“那,我們……”

“我們打不過他的,他可不止這幾個小白鼠一樣的人偶,崆時九,簌節都是他的同黨。啊,這些都是山頂的貴族們,說了你也不認識。他在我們社裏丟過麵子,韓先生對他的威懾力很大。上一次棱一個人過去,直直地打到了他殿上,把刀架在他脖子上讓他放人。所以說。”荔橋突然嘿咻嘿咻的站到椅子上,兩手叉著腰,臉上是個得意的表情。

“你要想一個假身份來鎮他,不如就是我們前社長吧!”

巽感覺自己的腦神經要崩掉了。

“管用?”

“你隻要裝的淩厲一點帥一點,還是可以蒙過去的,韓先生現在差不多一直在清修,你就說你是我們前社長,雖然打過幾次交道,但我們藏的深,芒熾他不是很了解我們組織的。等會你把我說的話全部記住,套上領主的名號,芒熾不會對我們怎麽樣的。”

她跳下椅子,小鞋子落到木地板上,鈴鐺歡快地甩動,敲出清脆的聲響。荔橋抬起頭,眼睛笑得彎彎的,她振了振袖子,施了一個貴族用的古禮。

“前社長大人,在下蘇荔橋。”

“等……”

小女孩抱起地上的筷子盒,打斷他的話。

“推薦你一個遊戲。‘擲千針’,玩過沒有?”

“他?”芒熾這才注意到那個穿黑色衣服的男生,那個人看起來沒有什麽特別,普通的樣貌,普通的年紀,穿的也是人類的普通衣服。之前他以為這個人是荔先生的仆從,沒有正眼看過他,現在仔細看的話……

“荔先生這是嫌棄我的手法低劣了。”芒熾嗬嗬的笑,他頭冠上麵的白色花朵開放又閉合,隨著他的動作一呼一吸。他打開扇子掩住嘴角。

“白衣是做的不夠好,不過這個人,先生就不要誇大了。我還是看得出來的,他……”

嗡……!

芒熾一點、一點偏過頭。他感到一陣風從斜下穿過,擦過他的臉頰,依次刺穿他的扇麵,頭冠上的花朵,牆上的掛畫,帶著破空音顫抖地釘在那裏。芒熾的頭發都沒有散,那根筷子隻是取了發簪上的一朵花瓣。那個男生甚至沒有抬頭,依舊在搭著筷子塔,一根又一根。

荔橋也沒抬頭,卻笑。

“哎呀。理書卿大人這是何苦,兔子急了也是咬人的。何況前社長大人哪裏被別人這樣議論過。”她把最後一根筷子交給巽,少年沉默地揮手,嗒。筷子落桌,塔並無半點傾斜。

荔橋笑著鼓掌,依舊沒看芒熾。

芒熾下意識地去摸腰間的扇子,卻發現已經在牆上了。他沒感覺到熱,卻似乎有汗滑下來。

穿黑衣服的男生緩緩撐桌子站起身,他揮手,那根筷子按照原路飛回他的手心,牆上的扇子啪嗒落地。巽將筷子輕輕放在桌子上,轉頭看向芒熾,眼睛裏是個淡淡地笑。

“弄壞了你的扇子,抱歉。”他走過去把扇子撿起來,一點一點的合上,遞到芒熾麵前。

“淵尺墟真是大意啊,這幾年的萬燈宴越來越頹敗了吧?好故事也沒有幾個,你們領主大人這就要抑鬱死了。”巽盯著芒熾因懷疑和驚恐眯起來的眼睛,繼續說道:“三百年前那個孩子還沒有那麽無聊,隻是想求幾個好故事而已,可是現在你看看他。”

“您……是領主大人的故交?”

男生微一頷首,拿出那片青色的葉子,翻轉過來是無限的氤氳光影。巽黑色的眼睛看著芒熾,裏麵有著雲翳波瀾萬千,映射匆匆飛鳥從窗外經過。

“可以帶我去麽?我也是頗為想念那時候的年月了。”

―――――――――

和渙言打了招呼,走出那座木頭與竹子建造的建築,外麵是一個很大的庭院。假山,石橋,小泉流水。穿著素衣的女子輕巧而快速地走過,灰色白色的小雀嘁嘁喳喳地低語著。他沒有直接去入口的長廊那邊,反而先在院子裏麵轉了幾圈,戳了戳那幾盞仿佛會呼吸一樣的小燈,這才走到貔那裏。

石獅子抬起一隻眼皮漫不經心的瞅了他一眼。

“何往?”

他笑著揮手:“昨天和那邊的僧人約好,去看一下小和尚們怎麽樣了。”

他用通行證買了票,坐著瓷蓮下山。市集很熱鬧,人類模樣的三千舍不多。他用了隱客局的手環,變成栗色長發的樣子,逆著人群走著。他看見不遠處一個小女孩拉著一個大男生左磕右碰地跑過,經過的時候踩了他的腳。

他呼喝了一聲,聽到遠處傳來口齒不清的道歉,笑著搖了搖頭。

封緒很擅長麵不改色地說謊,臉不紅心不跳,呼吸平穩,邏輯清楚,小時候給鄰居家的熊孩子們添了不少堵。撒謊是掩飾自己的皮囊,也是每個生物趨利避害的本性,他總是能在瞬間編一個看起來十分合理的故事,把自己想象成其中的主角,然後聲情並茂地開始演戲。巽親眼見過他愣是把千夫指的尷尬境地變成一個可憐無辜小孩的無心之舉,並成功栽贓他們隔壁的隔壁的隔壁,那個人前三好學生人後惡劣熊孩子的班花。巽拍著他肩膀惋惜地說你不去學表演係真是屈了才,封緒一秒轉換臉色,眼淚噙著快要簌簌掉下來:“不行,那他們怎麽辦……我要是去了,他們就都沒飯吃了……”把巽從頭惡心到腳。Cosplay慣了也變成了自己的性格,變得駕輕就熟起來。被套進圈裏的大人們紛紛轉換心情,摸著他的小辮子心碎地說:哎呀,你不早說。原來你情有可原。看來不是你的錯。

這時候的封緒就會在內心一哂,喵哈哈哈哈哈。

不過他爸媽和巽總能一眼識破他,除此之外再沒有別人。

封緒的呼吸停了一秒。

今天早上的時候,巽那盯著他的樣子,怕是看出什麽來了。

不過沒關係。封緒笑著對向他推銷冰糖橘子的小販搖頭,然後向集市外走去。回來的時候被問到也沒關係,畢竟是真的去看那邊的小孩子們,至於為什麽之前說太累了不想出門就說是臨時改變主意了。

封緒得意地吹了下口哨,然後向那裏走去。

這裏和昨天一樣安靜。

不是聽覺上的安靜。這裏充斥著各種聲音,黑色高塔上麵的鈴鐺細碎的響,那邊僧人誦經的聲音,鳥類鳴叫聲,掃把摩擦地麵的聲響,腳步聲,人類與三千舍絮絮的談笑聲。這裏莊嚴祥和,鶴形香爐一直單腳站立,仿佛那雙銅鑄的眼睛看著世人,吐了幾千年的青煙,從未變過。他之前見過這種安靜,那時他去那邊旅行,在一個偏遠的赤色小鎮上,那裏的人們不擅說話,像空氣一般獨自生活,互不幹擾。

封緒穿過長廊,走過鬱鬱蔥蔥的灌木,看到了那個褐袍僧人。兩個人點了一下頭,然後那個人類掏出一盞小燈,示意封緒跟他走。

咦,大白天點什麽燈……

封緒心裏疑惑卻也沒有說什麽,他接過僧人給他的燈,點亮了,拿在右手。僧人沒有走正常的道路,挑了一條躲在樹叢裏麵的小路,遙遙地指給他看。

“喏,從這邊一直走,盡頭拐個彎就是了。沒有挑大路是因為遇到別人的話解釋起來很麻煩,會給您帶來影響。”

封緒抬了一下手裏的燈。

“這是做什麽的?”

“您進去就知道了。”那個說著日語的僧人合十鞠躬。

“祝您一切平安。”

封緒看著僧人走遠,這才走向佛刹利,那座黑塔。塔前有一個僧人正在看守,本來是要嗬斥封緒離開的,看見他手裏的燈卻向他合十鞠了一躬。

封緒知道僧人會幫他疏通佛刹利的守衛,但眉頭卻皺了起來。他可以憑自己的能力移動進去,可是那樣萬一被人發現了就更加解釋不清。雖然僧人通知了各處守衛是理所應當的,可是這件事被越多的人知道越不利。

他謝過僧人,推開塵封著的大門。厚重的木門發出一聲呻吟,被迫讓開了道路。

“好沉。”

封緒走進去,原來裏麵是漆黑的,沒有窗戶,沒有一絲縫隙,怪不得要點一盞燈。他走了兩步,聽到自己腳步的回音,遠處自己的影子虛虛實實看不真切。

不對。

他猛然回頭,有什麽東西帶著煞氣向他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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巽無數次幻想過不空絹索的社長韓清鯉。長長胡子的老頭子,紋花臂的中年大叔,穿白袍的青年,甚至不諳世事的小娃娃。也想象過他們之間的見麵方式,嚴厲溫和狂放天真,冒牌和本尊相遇的慌張,或者學生對老師的尊敬,下級對上級的惶恐,在庭院裏,在路邊,或被曇心推著去一個小房間。

他現在是在被推著去一個小房間,不過不是曇心,而是那個雙胞胎之一的渙越。

“韓先生幾年沒回來過啦,一回來就要見你,真是稀奇。”他的右手搭著巽的肩膀,笑眯眯的說。渙越的麵孔長的和他哥哥一樣,嘴欠的功夫也相似,經常被Kio還有蓮象她們打的半死。“難道社長看上少年你骨骼清奇,要傳授獨門秘籍給你?還是你其實是……”

“別鬧了,先生等著呢。”曇心像暗影似出現在渙越背後,嚇得他猛地打了個激靈。巽鬆了口氣,目光救命似的轉向曇心,後者點頭,衝渙越做了個“去”的手勢。

“我帶他去吧,你今天休假麽?完不成任務我看你那隻鳥是不想要了。”

渙越嗷的一聲跑掉了。曇心拍拍巽的後背:“走吧。”

巽忽然想到什麽事情:“你帶我來的時候說,社長很長時間沒有見我了,是什麽意思?”

曇心麵不改色:“你們之前見過一麵,你忘了?”

“不記得。”

男人眯眼看巽,然後抬頭開始回想。

“那不就是前年的事嗎?再說了多了個人我會不記得?你身邊明明沒有人。”

曇心輕笑。

“誰知道呢,也許是你沒看到韓先生還嘴硬。”

他們在木製的地板上穿行。這座白色的建築從外麵看起來不大,裏麵卻悠長不絕,暗道與房間,長長的走廊一個接一個,稍有不慎就會迷失在這裏。這裏裝修風格十分簡約,二樓是武器、道具庫,以及開會的地方,三樓是住宿的房間。說話的功夫兩個人已經穿過了好幾條走廊,且大部分是直接推開牆上的暗門走過的。

“你們的房子很奇特。”“前人留下來的。”

曇心沒怎麽接他話。

兩個人到了一個空白沒有任何裝飾的大廳,對麵有一扇鏤空的木門,上麵雕刻的藤蔓稀稀疏疏地纏繞,緊緊貼著的是兩層白色的紗簾,可以淺淺一窺木門裏麵的房間。

裏麵似乎有風,紗簾被吹開又垂下,如此反複翻轉不歇。

“先生就在裏麵,進去吧。”

巽有點緊張起來。

“需要什麽禮節嗎?”

曇心一挑眉:“先生很隨和,不需要什麽實質性的禮節。但是有一點。”

他替少年打開木門。

“不要用‘眼睛’去看先生,不然的話會被欺騙。”

“什麽意思?”

“不告訴你。”

曇心大笑,然後嚴肅,做了個向前的手勢。他灰黑色的頭發被風吹起來,露出那張狡黠的臉的全貌。

“請吧。”

巽在奶奶家的老房子那邊見過這種居民區。灰灰的,電線**著懸在頭頂,人們騎著自行車,而不是機器人在樓與樓的縫隙裏穿過。小區外麵的欄杆生了鐵鏽,上麵爬滿幹枯的爬山虎。單元門裏黑黝黝的像怪物的口,感應燈被細微的聲音吵醒,顫顫地亮起昏黃的光。小孩子們拿著粉筆在水泥地上麵畫畫,雨一下就衝刷成模糊的一團,像回憶般不可捉摸。

後來他搬去學校附近,奶奶的房子也迎來了拆遷,和舊時代一起散去了。

紗簾的背後是個老舊的世界。

巽回頭看那個潔白的簾子,那邊曇心還在等著。撩開紗簾他從一個路邊小屋裏出來,愣住。

一隻棕色的兔子跑過來。它站定,耳朵動了動,看著巽。

“您就是尊客宋嘲巽?”

“啊……是的。”

兔子鞠了一躬:“請隨我來。”

他跟著兔子拐了幾個彎,路過灰撲撲的冬青,白鐵皮造的小賣部,上樓走過樓頂又下去。這裏的天空還算藍,雖然比不上學院的好看,但是現在因為各種汙染,加上幾十年前又有戰爭現在重工業不停,已經很少有這樣的好天氣了。

他們從破舊的樓梯上下去,到了大約四樓的位置,兔子在一個門前停住。門上依舊掛著白色的紗簾,隻不過這次上麵繪了兩隻紅色的金魚,旁邊有一點日文,巽不是很懂。兔子掀開紗簾,用一把棕色的鑰匙開門,對他點了一下頭,然後就走掉了。

裏麵是個普通民居的樣子。起居室,臥室,小書房,衛生間,廚房,是一個該有的家應有的樣子。巽站在門口換了拖鞋,卻不敢動。一個穿白色T恤的黑發男生抱著書從裏麵跑出來,穿著拖鞋,鼻梁上還架著圓框金絲眼鏡。

“你是宋嘲巽?走,我們去書房談。”

巽的下巴不受控製的掉下來。

在單人的木製沙發裏坐定之後,韓清鯉摘下眼鏡放在桌子上,手裏仍然拿著書。

“大部分的事我都知道了,你很有勇氣。”他低頭思索了一陣,手放在書上敲。韓清鯉的口氣很是隨和,但是巽知道這個“大部分”十分籠統,蘇荔橋可能把他吃了多少塊桂花糕這種事都一點不漏的說了。

“你昨天才來的這裏,就要去墟的萬燈宴,是不行的。我就開門見山吧,今天是……七月三十,那麽你還有不到一個星期的時間準備佛刹利的古禮宗教人文建築,以便能與那些老不死的貴族們談笑風生而沒有紕漏,等到那個小不點問你事情的時候也不會露出馬腳。”

“小不點?”

韓清鯉搖頭。

“我本是不便議政的,但是這裏並無外人,就和你說了吧。”

“那愛聽故事的淵尺墟,本是殘暴之徒,搞了很多不人道的東西,但是有些被坊主禁止了。喵葵屋坊主青青羅年僅十歲卻聰明過人,七歲理政已有三年。更重要的是,墟,不僅是一個領主,還是第拾坊的攝政者,更是青青羅她叔叔。”

巽愣住,韓清鯉不知從哪裏拿出一個茶壺,對他說:“握好你手裏的杯子。”

“我手裏並沒有杯子……”

韓清鯉笑,將沸茶傾注下去。巽下意識的想要縮手,卻發現熱水一點也沒濺到他手上,隨著水位的升高,一個白底紅紋的杯子在他手裏顯形,泛著赤色的茶水緩緩吐著霧氣。

“水沒倒下去之前,誰也不知道自己手裏有沒有杯子。喝茶養心,像我這種老頭子怕是再活不了幾年,能喝的茶一天比一天少咯。”

巽被嗆了一口,他看著麵前正在倒茶的黑發少年。

“老頭子?”

“我可是活了五百多歲了。”韓清鯉抬頭,頓住,像是懂了什麽似的突然大笑。

“你這小子,你看到的我是什麽樣子的?”

“我是少年見即少年,耄夫見即耄夫,貓見即貓狗見即狗。你內心長什麽樣,我在你眼中就是什麽,也難怪許多人不認得我了,他們從裏到外徹徹底底的變了,我隻好跟著變。這幻境也是,映射你內心最安全的地方,我是看不到的。”

韓清鯉端起茶杯淺啜,巽訝異的環顧四周。

他以為在他心裏最安全的地方是君山。重重結界,守衛森嚴,沒想到還是奶奶家被拆了的老房子。這裏破舊衰頹,可是人心不改,依舊單純。

“先生,我想問這不空絹索的一些曆史……”巽向前探了探身說道:“因為這次荔先生安排了一個假身份給我,擔心會出紕漏。”

“曆史啊。我接任這社長才幾十年,不空絹索怕是有幾百年,關於曆史恐怕無能為力。老夫不才,沒能把這裏打點的更好。聽說前社長在意外中故去,真是可惜,不然這裏不會是這等頹敗之景啊。”

“關於……前社長的事,您是否了解?”

韓清鯉瞥了巽一眼。

“算是見過幾麵。話不多,但是挺有趣的一個人。那家夥有兩麵,開起玩笑來不要命,嚴肅的時候又是死人臉。”

韓清鯉“嗒”的放下杯子,揮手。那隻棕色的兔子不知道從什麽地方冒了出來,淺淺一躬身。

“先生。”

“帶他去吧,挑一些書給他帶走。”

“好的。”

巽看了那個少年一眼,還想問什麽,想了想卻是站起身。韓清鯉手仍然敲著書脊,身後卻有什麽東西突然逼近,在快至巽麵前的時候他側身躲了過去。那黑色的影子帶著淩厲的風直取要害,咽喉,腹部,頭部,關節,巽向後空翻從沙發上麵跳過去,那黑影跟著,速度比他還快。他被撞開,左邊胳膊挨了一刀,傷口處是火辣辣的疼痛,他皺眉,打個滾站起身,向後退了兩步然後抓住窗簾跳到窗台上麵,那黑影撲來,他側身一躲,瞳孔縮緊,黑影被氣壓向後推了兩米猛地撞到牆上,發出悶響。巽沒有猶豫用力揮手甩出風刃,釘入所有關節,整個過程不到15秒。

巽從上麵跳下來,走到那黑影旁邊,發現那影子隻是被拉上的窗簾造成的真正的影子。

他發現韓清鯉在叫自己。

“想什麽呢,想這麽久。”

巽回頭,那隻兔子還站在原地耐心地等著他,紅色眼睛一眨。胳膊上的傷不見了,衣服也完好如初。韓清鯉仍然坐在沙發裏,手裏的書打開了,他昂起頭,不知什麽時候戴上的眼鏡下麵有光一閃。

“快去吧。”

巽後退一步,臉上是個模糊不清的表情。

“謝謝先生。”

兔子在前麵小步而快速地走,巽在後麵差點跟丟。不是因為這裏的地勢有多複雜,而是因為這裏的兔子實在是太多了,白色棕色灰色黑色,各自走來走去低頭忙自己的事情,沒有一個抬頭看他們的。兩側是十米高的書架,層層疊疊,機關交錯著來回移動,從門口一直蔓延到最深處。

兔子拽了下書架旁邊的繩子,一個秋千模樣的東西緩緩垂下來,兔子踩上去,拉繩子上去了。不一會那兔子下來,秋千上麵多了兩摞書。

“先生雖然說是一個星期之內,但是隨時有可能傳喚您來,所以請做好心理準備。”

巽點頭,兔子叫來另外一隻白色的同類,說了幾句,白色兔子把書放到小推車上麵推走了。棕色兔子示意巽跟上來。

“謝謝。”

“這是我的職責。”兔子和巽一起走到書殿門口,站定。巽發現門口多了兩層白色的紗簾,第一層白色,第二層繪著紅色的金魚,朦朦朧朧看不清晰,更像是從另一個世界透過來的。

“尊客請回。”兔子深鞠一躬。

巽看著書殿外的老房子,回頭撥開紗簾。他一腳踏入氤氳,差點踩空,外麵有人猛地抓住他的手。

“你沒事吧……?”曇心詫異的扶住少年的肩膀,它們有些顫抖,卻是憋笑造成的。

“沒事。”巽收了笑,一本正經的看著那兩摞書,它們有的頁腳泛黃,有的還嶄新如雪。

“那家夥有兩麵,開起玩笑來不要命,嚴肅的時候又是死人臉。”巽想起來滿臉皺紋的奶奶,夏天會做涼麵給他,兩個人拿著筷子圍著小圓桌吃飯,醃黃瓜和番茄炒蛋,大頭電視獨自上演著悲歡離合,一旁風扇嗡嗡的唱著夏日的歌。

“走吧。我要去看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