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喵葵屋

長孫問月不是個一般的女孩子。雖然她長相一般,身高一般,家境一般,成績一般。她的額頭偏左的地方長著一隻淡藍色的角,在人類的世界會惹出很多麻煩,但是她有個大她九歲的哥哥在隱客局工作,幫她解決了很多問題。本來她可以變成更好看的人類女孩子樣貌,但是她拒絕了。問月對這些表麵的東西全然不在意,她不愛穿裙子,不喜歡粉色的毛絨玩具,不喜歡粉底唇膏眼線筆,但是卻對甜食毫無抵抗力。

“喂這家今天的芒果班戟做的太甜了點兒吧,上次來的時候還沒有這麽難吃呢。”

“我覺得還好啊。”問月往嘴裏塞著甜點,口齒不清地說,“我之前沒來過這裏。”

“那你嚐嚐這個。”封緒把一個盤子推過去,上麵擺放著綠色的糕點,“這個我超喜歡的,比班戟好吃多了。”

“唔確實!”問月把糕點填入嘴裏,又喝了一大口奶昔,露出滿足的笑臉。

“啊,一直做一個幸福的吃貨簡直太棒了……”

“我簡直不能再同意你的觀點。”

“你們少吃點,我點了水信玄餅和牛奶布丁,等會就吃不下了。”巽看似淡然地慢慢用叉子分割著班戟,實際上他的內心得意無比。

“哇噻水信玄餅!”封緒立即放下了手裏的奶茶,“那我不喝了,我等著。”

“沒你的份,一共點了兩個,隻有我和問月的。”

“巽爺!”

“巽爺!”

兩個聲音同時響起,隻不過一個是懇求一個是感激。

期末考試過後,大家都清閑了許多。不用上課,吃貨三人小組就經常出來掃**,冰粥雪糕凍酸奶紅豆西米露芋圓仙草凍,問月滿心的熱愛這些能使全身發軟喪失行動力的甜味,它們能使一個甜食控從腳趾到隱形的翅膀尖的每一個細胞都顫抖著溺死在甜蜜的湖水裏。夏日的太陽是高溫的箭,他們躲在枯園三區這座叫棉泯的小城市中每一個賣吃食的店裏,一邊吃東西一邊蹭空調蹭WiFi寫寫作業荒度時間。君山學院的暑假作業難度不大,去收拾一下變異獸啊,寫寫卷子寫寫論文之類的。這種東西對巽來說很簡單,對問月來說可能會頭疼一小會,但是她有巽這個靠山。但是這種煩惱對封緒來說則不存在。

“假期就是要享受人生的,布置作業的行為是違法犯罪,我們不能助長犯罪分子的囂張氣焰啊。”

封緒說這話的時候正癱在家裏打著遊戲。巽一到他家封緒的父母就會出門準備食材,回來的時候四個人就一起吃午飯,雖然巽每次都會推辭,但是從來沒成功過。封緒的父母是天生的自來熟類型,對孩子也不是那麽管教嚴格。

封緒臥室的牆壁上都是二次元的少女,地毯軟的讓人喪失意識。此時他正盯著電視屏幕上一紅一藍的兩個小人激烈地打鬥:“紙質的作業這種東西要聯合抵抗,最好全校學生一起簽個名什麽的,把校長逼到懸崖邊上,逼死一屆再來一屆,弄到校長一聽到作業就雙腿發軟癱瘓失禁,比我們的反應還嚴重,這樣大家就都不用死腦細胞了,多好啊。”

巽冷笑一聲,放開手裏的嗔,把剛寫完的卷子慢慢的折好放到書包裏:“好。簽名的事我再考慮考慮吧,既然你不在乎的話那麽這次的題沒有你的份了。”

他開心的看著封緒的手猛地一顫抖,穿紅色衣服的小人被敵人一劍刺穿,無力的軟倒在草坪上。

封緒:“……巽爺剛剛是我錯了。”

宋嘲巽:“哼哼。”

“所以啊,這次‘異端滲界’的任務快到時間了吧?”

問月和封緒一起盯著巽,不明白這個“所以啊”是從哪裏來的。

“這次的任務似乎輕鬆了很多。”巽自說自話地掏出隨身攜帶的藍色小本子,“看來校長是真的不放心我了啊。也就是把你搭上他老人家才會不那麽痛心吧。”

“啊喲嗬你什麽意思啊?”封緒一拍桌子。

“字麵意思。”巽一捏塑料小叉子,嘎吱。

“好好好隨你開心,那地址呢?”

“第拾坊的第一區,佛刹利470#,也是日語區,目標是兩個三千舍小孩,大約八九歲。”

“日語區嗎……外貌上倒是不用做太大改變,但是偽裝身份還是要有的。”封緒看向問月,“到時候就拜托你哥了。”

問月點頭:“放心吧。”

封緒讚賞地點頭,看來關鍵時刻人脈關係還是很重要的。他轉向巽:“那逾界通行時間呢?”

“嘖嘖,你忘了麽。七月二十九號下午一點,鞠老頭說的時候你沒聽啊。”

“我忘了嘛。”

“是因為副本任務要開始了所以心不在焉吧?”問月天真無邪地喝著薄荷奶昔說。

“……”

問月看著捂住胸口的封緒,把吸管吐出來,仰臉盯著低頭微笑的巽:“我好像說中了。”

穿著女仆裝雙馬尾的服務生端著盤子走過來:“客人您的甜點好了。”

“嗷!我的我的……!”封緒伸手去搶,卻發現盤子裏有三顆晶瑩剔透的水信玄餅。他愣住,眼淚像清澈的小溪一樣流下來,轉身用少女揉手帕的動作去撕扯巽的衣領:“唔嚶嚶我就知道巽你不會丟下我的……”

巽一個肘擊精準地擊中了他的鼻子,另一隻手順勢抽出來端平盤子,封緒仰麵栽倒。巽從他的爪子裏拿出了那盤點心,他微笑著拿出一個遞到問月麵前:“給。”

“你偏心啊嗷……”

“順帶一提,我手機摔壞了,沒帶現金,所以這頓你請。”

“……”

甜水店的老板娘看著這三個年輕人微笑不語,店裏的壁紙上麵畫著大大的紅色金魚,赭石色的木門吱扭作響。風鈴一搖一擺,淡綠色的紙片在風裏旋轉不停。門外的人類和三千舍紛紛走過,急切或是閑適,笑談或是爭執,相處的是那麽自然和諧,似乎都是同一個世界的人。蟬聲慵懶地響著,樹梢被陽光隨意地抹上金粉,遠處雲朵層疊翻湧,像幼獸嬉鬧般不止不歇。

*隱客局:幫助長相與人類不同或是需要隱藏身份的三千舍改變樣貌的管理局。

―――――――――

枯園三區的名字不叫枯園三區,叫戾石。每個坊都是有自己的風格的,因為坊主的愛好和品味不同,所以建築和文化也都不一樣。如果說第玖坊枯園是有些頹敗山水的氣味的話,那麽第拾坊喵葵屋就有濃厚的宗教氣息了。有些地方和人類互相滲透,大街小巷都彌漫著人類的味道,而隔離的地方就不是。封閉起來的三千舍居,要麽是裏麵的三千舍長相異於人類,要麽就是過於危險,無論是什麽人也難以接近。

問月很小的時候沒有住在隔離區。她的爸爸媽媽和哥哥看起來都像是普通人類,隻有她不是。她一開始從來沒覺得自己和其它人類小孩不同,直到那天那個看起來大一點的孩子笑著打了她,然後嗚嗚的哭起來。

問月被那孩子的家長拉開。

那個人類小孩在她耳邊說:“大怪物。”

她摸了摸自己淡藍色的角。人類是這樣的人嗎,看到異於自身的存在就用力的排斥,處於恐懼或者厭惡,或者自以為是地以為可以支配他們?我做錯什麽了嗎。

從那之後,問月就不出來玩了。直到他們搬到了枯園的隔離區去住,哥哥去了隱客局,問月才重新露出笑容。

這裏有座灰色石頭築成的鍾樓,已經破損了一半。天邊的雲很少,夕陽垂死掙紮著,像是被戳破了的溏心蛋黃,溢滿了大半邊天空。街上沒有人,夾道不知是誰種了大片的竹子,葉子泛著棕黃色,在空氣中無目地搖著,發出短刀相接時狂亂的悲鳴聲。

“對麵的沒有動靜啊。還等麽?”

“等。”

“巽爺,陷阱over。”

“謝了,問月。”

對麵的牆上有兩個人,但是看不真切,影影綽綽的,不知道是人類還是三千舍。封緒盤著腿坐在寬大的石磚上,左手拿著椰子汁。嗔呼嚕著趴在他身邊,不時用三隻耳朵去蹭封緒的手掌心。

“嗔還沒聽到什麽?”

“還沒有。”封緒把貓舉起來,放到肩上。“你之前的推斷可能是錯誤的。依現在的情況,要麽就是對麵根本沒有人,要麽就是隔絕了聲音,連嗔也聽不到。”

“怎麽可能沒有人。”巽把藍色小本子拿出來。“我們手裏有他們的‘黃葉蜻蜓’,他們不可能放棄的,沒道理。”

三人組分布在居民樓各處。封緒在樓頂,負責眼和耳。巽在隱蔽的中層,是腦與手。問月在底層,負責布置陷阱,造成假象。

說起來也是曆史遺留問題了。總有不爽朝靈的死的學長學姐學弟學妹找到他們三年級四班來,找巽。有動手的,有談話威脅的,還有悲悲切切聲淚俱下求巽自首的,弄得鞠老頭很是頭疼。鞠秋岩於是求助於他對麵辦公桌的張革,張老師就微笑著在年級裏麵發了一個半個小時的公告,大致意思是校方已經澄清過這件事,不是宋同學的鍋,他也不會一直背著。你們不要在學校裏麵打,想記處分的話在暑假裏私下解決,如果集訊者查到的話一定會扣光你們可愛的學分。此言一出四下俱靜,大部分學生都安分守己認認真真繼續上學,畢竟張老師說一不二,說夏就酷暑說冬就狂風暴雪冰封嚴寒,是沒有商量的餘地的。

但沒想到還真有人找茬。

吃貨三人小組今天的晚飯是在便利店解決的。問月叫了布丁,從隔壁的水果店端來一盒切好的桃子,封緒和巽叫了雞肉卷和麵,嗔在一旁吃餅幹。六點左右的光景,天色還很明亮,風在外麵氣喘籲籲地跑過,掀起一陣雲地尖叫來。

耳鳴。

嗔放下小餅幹就衝了出去。

封緒看了問月和巽一眼,然後就消失了。兩個人跑出便利店,發現天色暗了下來,遠處不知道什麽時候出現了一座坍塌了一半的鍾樓。

“問月,我們去那裏。”

“喂等等,那裏明顯是陷阱吧……”問月抬起頭擔憂地看著那座違規建築,有隻手在她麵前晃了晃,打了個響指。

“就是陷阱我們才要鑽啊,要不然辜負了人家的一片苦心,多不好。”巽笑眯眯的,手上卻開始掏背包裏麵的小道具。

“沒事的。這次不會再有什麽危險了。”他扔給問月回城的一半,歪頭笑。

“要死也是我先來。”

他們意外收獲了一個軍綠色的背包,掉在問月的陷阱裏麵了。打開一看竟然是三年級學生持有的“黃葉蜻蜓”,記錄了一個暑假的作業,全部做完並且把重點標紅了。

哇。撿到大寶貝。問月超級得意,就快把鼻子撅到天上去了。

然而對方還在對麵監視他們,不能輕舉妄動。已經知道了敵人是同年級的學生,巽懸著的一口氣就放下了大半。不會出什麽意外了,就是中學生普通的打打架吵吵嘴而已。不過對方的意圖捉摸不透,如果是為了朝靈的事的話,上來就應該掀桌子了。而且這事和封緒還有問月都沒關係,不應該把他們倆都牽扯進來的。

聽筒裏麵沙沙地響。封緒吹了聲口哨。

“聲波能力,膝蓋受過輕傷,A型血,棕色頭發,哇,我居然認識他唉。”

“姓名?”

“單字,淞。嗔同時聽到了三個人的聲音,我看到兩個,認識一個。”封緒那邊模糊地笑,傳來貓咪打呼嚕的聲音。

“這個人之前罵過你喔,巽爺。就是說你‘連女生都保護不了,根本沒能力去做異端滲界,還是收拾東西回……”

“……哇!巽爺你幹什麽……!!”

鍾樓爆出嚎哭聲一下子塌陷,無數刀風組成的利刃砍向對麵的廢墟,那兩個人影不見了,這邊三個人都聽到有女生的尖叫聲傳來。

“問月,你到底放了多少個蟲繭……?!”

“五個左右……”

“我說錯話了宋嘲巽這個家夥把話筒扔掉直接衝過去了啊啊啊……!!”

“咦咦咦咦咦咦……!!”

“你先在這裏待著,我去找他!”

巽陰著臉走進鍾樓。鍾樓塌了大半,下方完全陷進土壤。旋轉的樓梯缺著牙齒嘻嘻的笑,封緒在他背後出現,肩上的嗔不見了。鍾樓上麵有滴水的聲音,嗡嗡的耳鳴讓巽不耐煩的皺緊眉。

“x……”

“xun”字還沒發出聲,就被前麵人的眼神噎了回去。

巽做了幾個手勢。

“不要,說話。帶我,上,樓頂。”

封緒愣,然後點頭。他把手放在巽的後腦處,兩人消失。

李莞爾不喜歡那兩個人,但是她熱衷於編故事。她開心地把他們想象成故事裏的男主角,白色頭發的貴族,棕色眼睛的平民。勇者鬥惡龍,班長與學習委員的愛恨情仇,世界末日的可憐小公舉,霸總文裏麵的……咳咳。

啊沒錯,她是雙魚座。

淞和夏衣榛在頂樓,她坐在樓下一層搖搖欲墜的木製台階上。這座破樓是夏衣榛那個白毛弄出來的,把自己畫的東西實體化,但是過了一小時之後就會消失。本來衣榛就喜歡畫危險建築,剛剛又被他們的目標震塌了,李莞爾有點不太高興。這次是淞看那黑皮膚的小子不爽了,畢竟那個小學妹是真的可愛,可是為什麽把我叫出來啊。就算是有夏衣榛這張帥臉在我也很閑啊……就當是閑得無聊吧。

她自己都忘記了剛剛那聲尖叫是不是從自己的喉嚨裏麵發出來的了。

然後下一秒,她感覺天旋地轉。

“哇,[不覺木衣],幸會啦。”封緒歪了歪頭,叫出了淞這組的名字,放下抬著的手。對麵那個棕色頭發的男生就是淞,是張革那班的班長,看起來真人和傳說的一樣,脾氣不太好。那邊……封緒知道淞的搭檔是個白色頭發的男生,但是他並不認識。

巽也笑。

“你們相當失敗啊。作業在我們手裏,同伴暈倒在樓下。為什麽引我們出來?”

淞捂嘴,還是沒憋住,“噗”的笑了出來。

“你怎麽這麽可愛。”他指了下自己的頭。

“因為想揍你啊。”

封緒想移動到淞身後,卻發現自己動不了。那邊兩個人已經跑下樓梯了,他有點驚慌地看著那個白色頭發的男生。

男生瞥了封緒一眼,經過他身旁。

“走吧。”

“咦……?”

夏衣榛撥了下頭發,神情淡漠的說:“我不會摻和淞的私事,扣學分就不好了。還有,我猜你剛剛碰到李莞爾了,她可以封印十五分鍾的能力。”

“……”

“這次本來也是淞為了引宋嘲巽出來,和我們都沒有關係。”

“那個……所以說,你並沒有敵意嗎?”

“沒有。”

封緒鬆了口氣。

“哇淞這個人,真的,是不是有病啊……”

白色頭發的男生淡淡的往樓下看。

“我和淞都隻是,比較欣賞巽罷了。”

兩個人下樓的時候,夏衣榛帶了手套,把李莞爾抱了下去。

問月急匆匆地跑過來。

“封緒這是什麽情況……巽爺怎麽回事……”

“啊……說來話長……我幫不上忙了,能力被封……現在幫忙也是越幫越亂。”

“怎麽這樣……!”

前麵兩個人不約而同的,都沒有使用能力。巽身體瘦弱,但是靈活,淞天天去健身的優勢顯示出來,但是他打不到巽,不敢用能力,不敢有太大的動作。淞伸手去卸巽的關節,巽總能在最後一秒躲開。集訊者會探查到他們身上的動向,如果使用能力被發現了的話就完蛋了。巽跑到後麵的竹林裏,淞追過去,卻不如巽靈活而一次次失手。兩個人打了很久,月亮在傍晚的薄霧裏漸漸出現。巽喘著氣,努力壓製著呼吸,沒有暴露任何弱勢。淞有點急躁,他根本碰不到巽,但是前麵的人氣喘籲籲的樣子,讓他懷疑自己是不是退步了。

巽又一次差點摔倒。問月看不下去了,衝了上去。

“別打了……!”

天空似乎裂了條縫。

兩個人分開。淞抹了下嘴唇,一臉的戾氣。

巽走上前,停下,皺眉,伸手。被問月打了回去。

“夠了!”問月真的生氣了。她淡藍色的角漸漸露了出來,反射著月亮的光。

“你們這些人一天天的打什麽打,能不能好好說話!學妹的事情又不是巽的錯!”她瞪著淞,眼睛裏有了一點眼淚,但仍滿是怒意,“他也很辛苦的活著啊!他難道不自責嗎!他哪一天不是活在愧疚裏!你們能不能替他想一下……!”

“問月,別說了……”巽皺眉,伸手想拽走她,“危……”

白色的影子突然插到三個人中間。問月來不及躲閃,卻被恢複能力的封緒帶走,兩個人摔倒在一邊。夏衣榛推開淞,他的左手上是一個巨大的鐵爪,它呼嘯而來,攥住巽的脖子。

事發突然,幾個人都懵了。

夏衣榛的頭轉向巽,用金屬混合著人類的聲音說話。

“你最好明白你是誰,宋嘲巽。”白發男生抖了一下翅膀,鋼鐵羽毛切割的聲音響起來。夏衣榛轉頭,眯眼看淞,然後直直的飛走了。

……

問月站起來,把黃葉蜻蜓掏出來還給淞。

“還你作業。”

淞一把搶過,但是問月沒鬆手。她皺著眉盯著淞的眼睛。

“還有,別再來了。”

問月放開蜻蜓的尾巴,看著李莞爾和淞走遠,然後噗地摔倒在地上。

封緒跑過去:“問月沒事吧……!”

“嚇死我了……”問月苦笑著抬頭,淡藍色的角隨著呼吸一明一滅,光暈融在月光裏。

封緒用力錘了一下巽的胸口,巽咳了一聲。問月想揍封緒,卻被巽攔住了。

“對不起……”封緒看著巽的眼睛。

“沒事。”

巽撐地站起來。他的睫毛垂下來,蓋住眼睛。

“是我太弱了。”

宋嘲巽和封緒很小的時候就認識了。具體的說,是封緒在很小的時候就認識巽了。

在廢棄的磚石碎渣中,認識了渾身是血的宋嘲巽。

封緒好像有點迷路,不過對他來說也沒有影響。這裏窄小陰暗,在一處被遮蔽的拐角處,他發現了一個人。封緒從來沒見過這麽髒的小孩子。說是小孩子,其實應該和他差不多大才對,但是他很瘦,於是顯得比白胖白胖的封緒小了很多。封緒把沒吃完的巧克力包好塞進衣兜,小心翼翼地挨過去,小心翼翼地蹲下,小心翼翼地戳了戳他。

呃……手感很軟,好像是活的。

封緒還想再戳一戳的時候,一隻胳膊擋住了他肉乎乎的小手。男孩睜開眼睛,嘴角上也掛著血跡。他的眼神空空的,還未完全聚焦,像是在看一個透明的人。

“你……你怎麽了?”

男孩搖了搖頭,用力的想把自己撐起來。封緒想去扶他,剛伸手反而被他推了一把,趔趄了一下摔倒在地。那孩子歪歪扭扭地站了起來,低頭看自己髒兮兮的衣服,隨意地拍了拍,然後直起身子來。因為這個動作他晃了兩晃,險些摔倒。

封緒內心:現在倒是站不穩了,剛剛推我那一下子怎麽這麽有勁兒……

他環視了一圈,眼神最終在封緒身上聚焦。他艱難地開口,嗓音沙啞,像是在沙漠裏待久了許久沒有喝水一樣。

“你是誰?”

我還想問你呢……封緒撓了撓頭說:“我叫封緒,是來找嗔的,跑到這裏就看見你了。”他發現自己還坐在地上,連忙站起來,拍了拍褲子上的土。

“你怎麽流血啦?疼不疼?要不要去我家?”

男孩垂下睫毛搖頭,並隨著搖頭的這個動作轉過身去。他似乎有些站立不穩,右手扶住了額頭一秒隨即又放開,衣角隨著甩開的手臂向後一揚,整個動作簡單無比但是流暢自然,氣質清新脫俗,和小巷的灰暗破敗形成了鮮明對比。封緒看呆了。

“唉,等等啊,你身上還有傷呢。”男孩沒有回頭,繼續向前走。封緒猶豫了一下跑過去,一直跑到男孩麵前,皺著眉,就這麽直直地戳在他的路中央。

“喂,我說你啊,態度好惡劣。”他有點生氣,向前一步逼近男孩,“沒有見死不救,我也算好心吧?你這樣冷漠算什麽啊?你難道不疼嗎?一直這樣傷口會感染的你知不知道?你這樣下去會死的啊。”

“我不會死的。”

“啊?”

“謝你好意,但我不會死的。”男孩伸手,無數發著光的羽毛從天空落下,風呼嘯而來,在男孩身後揚起滿天沙塵。一個呼吸之間,他身上的血與傷口都不見了。

男孩眯眼,看了看身上的髒衣服,不耐煩地“嘖”了一聲。

“你,你之前是裝的?”

男孩不置可否。他轉頭看向一邊,卻對封緒說道:“你能進入到這裏,是三千舍吧?這裏對小孩很危險的,你快回去吧。”

“誰幹的?”封緒皺眉盯著他衣服上的破洞,眼神慢慢銳利起來。

男孩冷笑。

“不需要是誰啊,也用不著什麽理由。謀殺,仇殺,暗殺,反正欺辱和打罵的又不是他們,他們不會感到難過,也不會感覺疼,於是就動手了。那幾個人可能隻是剛好看我不順眼,想要清理一下這個世界而已吧。”

“但是他們傷不到我。”男孩揮手,風諦訊而來,在他身邊繞成一個破碎的環,“我習慣了逃跑,習慣了隱藏,卻總是忘記一件事,這個世界上太過瘋狂的東西是不傷人的,他們看不清現實,也看不清自己。”

“……”

封緒無言,他看著男孩走出小巷,沒有再阻攔。他剛才偷偷地在男孩身上放了“隨”,那是一隻用來追蹤方位的蟲子,在之後借助蟲子順利的找到了他家。男孩的家很隱蔽,離他家很遠,但是距離問題對封緒來說永遠不是問題,他總是適時的出現在男孩的必經之路上,開心的叫他去吃零食。經過兩個星期的死纏爛打他知道了他的名字叫做宋嘲巽,和他一樣大。巽沒有親人,是一個人類收養了他。於是封緒就總是把巽拽到自己家去,他知道了巽喜歡發呆,喜歡冷飲,喜歡貓,喜歡在旋轉木馬上閉著眼睛想問題,一圈一圈又一圈。

而他不知道的是,在多年之後的那個夜晚,有什麽東西帶著月光和露水開放,旋即又碎裂了。

風雲萬物皆有跡可循,森羅萬象,星眼詭秘,萬千飛鳥匆匆而去,一切都在天真無邪下頓然顯形。

―――――――――

這裏是人類的地界。

七八月份的街道熱成一團火,走在路上的人總是起疑,以為自己聞到了烤肉的香氣。外麵的明度和亮度都太高,晃得人眼睛生疼。馬路中間白色的護欄被陽光曬得發亮,消防栓熱的懷疑栓生,想要自己噴出水來。

紅色藍色相間的公交車喘著氣在站牌處停下,一黃一白的兩個身影上了車。白色皮膚的男孩有著淺茶色的眼睛,瞳仁明顯,更襯出他的皮膚白皙。他穿著一件白色的長袖衣服,上麵繪了一隻黑色的鹿,領口淩厲的骨骼邊緣清晰可見。另外一個男生的膚色偏向黃種人,但是頭發有些微卷,他穿著明黃色的T恤,嘴角輕微上揚卻不輕佻,眼神看起來親切又溫暖,讓人想起來鄰居家總是幫忙補課的學霸哥哥來。

車上的眼光幾乎都聚集在了這兩個少年身上,尤其是女生居多。

兩個男生交換了一下眼神,發現彼此的眼睛裏都有藏不住的笑意。

封緒:“嘰嘰嘰嘰巽你果然想要變白啊哈哈哈。”

巽:“偽瘦子請離我遠一點。還有,我討厭騙子。”

今天下過了雨,空氣很好,天是水洗一般的藍。雖然下雨但並沒有改變多少氣溫。天氣還是那麽炎熱,但是隨著降雨,仿佛樹葉變綠了很多。街道兩旁的商家還在打著降價甩賣的標語,盡管是白天還是亮著暖色的燈。路上行人不多,有人牽著自家的金毛出來散步,偶爾有幾個穿著短裙共打一把遮陽傘的女孩子談著天笑著走過。巽看向那個推著嬰兒車的年輕媽媽,她穿著及腳腕的棉質碎花長裙,頭發隨意的別在耳邊,眼睛裏麵有著幹淨清澈的光。

兩個人坐了十二站,一個半小時過後在一個公園門口下了車。

巽看了看本子:“沒有錯,就是這裏。”他也不等封緒,抬腿向公園裏麵走去。正值中午,公園裏麵人很少,下了公交車之後遮蔽消失,陽光在這個時候顯出了它毒辣的本質,開始瘋狂的輸出光和熱,烘烤著奄奄一息的大地,和奄奄一息的封緒。公園很大,巽又專門挑小山上麵的彎路走,封緒終於跟不上了。

“喂喂你慢點……我不要到最後累成一灘啊……”

“有可能。豬油脂的熔點大約為28℃~48℃,按照我們現在這個速度還要走上半個小時,那時候我會考慮用個瓶子,不……用個桶把你裝起來帶走的。”

“……”

“就不能用三千舍的能力嗎……一直這麽走路的話我會腿抽筋的。”

巽冷冷地瞥了他一眼:“你知道這是哪裏?枯園的邊界區,有很多限製力量的法咒,還有隻要看不順眼就會打昏你的管理司的小哥。要惹麻煩自己去,別說認識我就行。”

封緒自知麻煩,也閉了嘴不再言語。他們在公園裏七拐八拐,超過百年的樹木上麵布滿青苔,灰黑色的鳥翹著尾巴一聲一聲地叫。大約二十分鍾後,他們到了一座小亭子前麵。巽登上短短的階梯進到亭子裏麵,穿著絳紅色僧袍戴著單片眼睛的兔子躬身一禮,說的是日語。

“尊客有何貴幹?”

“我們是君山的學生,要去喵葵屋的佛刹利,拜托您了。”

“請出示通行證。”

巽和封緒把鞠老頭給他們的紅色千紙鶴遞給兔子。兔子把紙鶴拆開又折好,紅色的紙呼地燃燒起來,變成了一隻灰色的小貓。

兔子把兩隻小貓還給他們,讓開了身後的通道。

“已經設置好了,請進吧。”

封緒和巽對視一眼,兩隻腳同時邁入結界氤氳的水汽中。

兩人從一個小木屋中鑽出來。再回頭看時,木屋又恢複了破舊的樣子。從人類的眼睛中看去,那個林間小屋是那麽的不起眼,落滿了灰塵,殘敗破舊,與別的地方千千萬萬個小木屋沒什麽不同,但卻是重要的邊塞。

第拾坊的名字叫“喵葵屋”,比枯園小很多很多,但是特點鮮明。它建在一座山的附近,並向上螺旋延伸,一直到山頂。巽和封緒走在一個熱鬧喧囂的市集上,這裏地邊小攤居多,是一個流動的“百客宴”。長著四隻胳膊的小孩每隻手都拿著一個風車,開心地笑著跑著,她的身後甩著兩條貓的尾巴。售果子的婦女穿著紅白相間的和服,眼角微微的挑上去,笑容和善。仔細看的話會發現她交握住的手有著四根手指。那邊有一個穿花衣的男子身邊臥了一隻白色的狐狸,它的爪子下麵躺著一隻小貓,正在打呼嚕。這裏幾乎沒有人類,大家都穿著色彩鮮明的衣服,斑斕的,流動的快樂大搖大擺地走在人群之中,它極易傳染,又無藥可醫。

有人走上來向封緒推銷商品,發現那孩子有著明亮的眼睛。封緒笑著點頭,嘴上卻說著堅決拒絕的話語。於是那個小販把目光轉向他身後的那個男生,卻被零下的目光刺中心口,嚇得落荒而逃。

待兩人終於走出市集的時候,已經是下午兩點了。巽難得地回頭去看一直落在身後的那個人,發現他的手裏抱了兩支棉花糖,一包栗子,一杯果茶,還有三串小鳥形狀的糖葫蘆。

“你……”

“剛剛那個人走了之後我就留意了一下兩邊的小零食,發現還是有很多好吃的嘛。”

封緒開心的把一串小鳥遞給巽:“既然你那麽想要那我就勉勉強強給你一個吧。”

巽深呼吸一口氣,強忍住了在大庭廣眾眾目睽睽之下打人的衝動。

佛刹利是喵葵屋第一區,是一個很大的地方。這裏三千舍人類混居,裏麵大部分都是僧侶與暫住的香客。這裏宗教問題突出,表麵上看起來安安靜靜,實際上有一些矛盾在裏麵。佛刹利說是地名,其實是一座塔的名字。那座塔是純黑色的,一共十四層,看起來高不可測。每層高高翹起的塔沿上麵都掛著七隻純銀的鈴鐺,風一過就發出細碎的低吟,恍若夢境。紅藍綠黃四色搭建的長亭,金頂的廟宇,翠碧的綠植和高大的樹相生相偎。鶴形與虎形的香爐悠然地吐著煙氣,肅穆的空氣使封緒收斂了幾分,他悄悄的把吃剩下的竹簽子和紙杯丟到垃圾桶裏,搓搓手指,斂聲斂氣的跟在巽身後小心翼翼地走著。

見過了廟裏的住持之後,兩個人換上袍子,由另一個僧人引著他們走向一個房間。

這次的任務是去解救兩個出了問題的小孩。一般像巽和封緒這樣的三年級生是不會接這麽簡單的任務的,看來是學校方麵真的對他不放心了,不僅分配了這樣簡單的任務,連搭檔都是指派的。要知道,如果不是對人選沒有要求的話(比如像花朝靈,她就是被分配到巽那一組的,巽對人選沒有要求),搭檔可都是自己挑的。

而且說實在的,巽不是那麽願意和封緒一組。雖然他自己也說不出來為什麽。

僧人在門口站定,向裏比了個手勢,意思是孩子就在裏麵。封緒推開僧舍的門,嚇了一跳。他一邊捂嘴一邊後退,撞到了站在他身後的巽,巽不耐煩地撇嘴:“你這是要幹什麽……”然而“要”字還沒說完,下一秒他看到了房間裏的景象,剩下的話生生的憋了回去。

除了腦袋,兩個小孩的半邊身子都連在了一起。乍一看是正常的兩隻胳膊兩條腿,可是從膚色的差異上來看,它們屬於兩個人。孩子們都還活著,閉著眼睛艱難的呼吸,皮膚的接縫處慢慢滲出黑色的**,空氣裏彌漫著腐敗的花葉氣味。

巽皺眉,帶上手套檢查兩個小孩的身子。封緒在用日語和僧人說話,不時比劃著什麽,僧人一臉擔憂的表情,不停地鞠躬道謝。

結束了之後他走過來站在巽的旁邊。

“那個僧人說這兩個孩子是來寄宿的小僧人,隻是在寺院修習幾個月。今早上偷偷的去那座塔裏麵玩了,之後就沒再出來,連早飯都沒有去吃,大家以為是小孩子調皮也就沒人在意。結果打掃塔的人去了之後嚇了一跳,這才喊人抬出來的,那時候就已經這樣了。”封緒朝小孩的方向努了努嘴,“後來就叫我們來了。”

“這裏還有別的三千舍嗎?”

“不清楚,應該不會太少,路上見到過好幾個隱藏身份的三千舍在這裏,但是大家似乎都不想惹事,畢竟來這種地方修行的人都不想太招搖吧。剛剛引路的那個僧人是人類,第一次見這種場麵真是嚇到他了。”

巽點頭。

“這兩個孩子我檢查過了,他們可能惹到了[象限獸],表麵上像是被切掉了一部分粘在了一起,其實他們另一半的身體還存在,隻不過應該在另一個地方了。真是的,弱小的人就不要出去探險了,惹上這麽一堆禍事,自己還受罪。”巽站起身來,摘掉手套放進袋子裏。封緒看見他的眉毛是皺緊的,他並不是真的因為怕麻煩而嫌棄那兩個小孩,隻是出於擔憂和氣憤而說出看似無情的話來而已。

“那塔裏麵是什麽?蟲洞?時空隧道?虛無?象限獸的巢穴?真的隻是普通的邊界而已嗎?”

巽眯眼看向遠處的黑塔,它一動不動地矗立著,靜待時機吞吃萬物。

“運氣壞的話,可能要去塔裏了。[象限獸]不是那麽好惹,被連起來的人有可能會失去記憶,快點行動,真到那個時候就完了。”

封緒看向那兩個連在一起的小孩,臉上寫滿了悲憫:“他們的家長大概還不知道吧?這麽小,還沒有吃遍全世……”

他突然說不出話來,因為巽用力地打了他的肚子。

然而就在他們轉身的時候,那兩個小孩動了。

兩個小孩明明是昏迷著的,卻好像有人在操控他們一樣,閉著眼睛坐了起來。一縷煙氣從小孩身體連接的縫裏鑽出來,一片混沌的漆黑。那怪物有兩個頭,四隻蹄子,一個身體。它掙紮著從縫裏一點一點擠出來,痛苦地嘶叫著。小孩的身體隨著怪物的鑽出開始分離,隻不過變得和兩個空袋子一樣扁。它的身體發出腐敗的花葉氣息,一點一點向下淌著黑色的水。它的兩個頭一左一右分布在身體兩側,外形就像……

“哦喲喲喲說你兩句還真的出來一隻小豬啊,還長了兩個頭。”

封緒仰頭大笑,然後低聲念了什麽,空中突然出現一道尖銳的裂縫,他伸手進去抱出一隻黑色的小貓放在肩上,貓的頭上長著三隻耳朵。

“嗔抓好了別掉下去啊,等會兒咬它!”

那怪物本來是呲著牙的,抬頭看見了什麽,尖嚎一聲,轉身撞破窗子逃走。封緒目瞪口呆,不明白怎麽會來這一出。巽躍起踩倒封緒,緊跟怪物跳了出去,風聚攏而來,在他身後展開雙翼。

“先張好屏障!一會兒毀了佛殿就完了!”

封緒拿出一個金色的球,用力往地上摔去。隨著球的破裂,有水從球裏蔓延了出來,迅速的爬上那些建築,覆蓋了整個地區。

“喂!這個東西我第一次用啊!真的能既不破壞東西又不讓那些人類看見我們麽?!”

巽並不接話,他甩出幾道風刃,卻在碰到那個怪物的同時消失了。他皺眉,揮手想要製造氣壓將它困住,仍然不起作用。眼看那怪物就要跑遠了,封緒突然出現在麵前,斷了它的去路。

“你在愣什麽呢?!”封緒猛然伸手在空中一拍,空氣中起了一陣細小的漣漪,那長著兩個頭的小豬頓時被關在了一個看不見的籠子裏,橫衝直撞,可就是出不來。

“它似乎免疫我的能力。”巽麵無表情,“這是[述**]。能力是吞,大概。”

“巽爺也有失手的時候哦?”封緒皮笑肉不笑的把肩部掛件摘下來。

“乖,到你了。”

嗔輕巧落地,它的瞳孔是金黃的,反射著遠處的廟宇,紅橙黃綠青藍紫的光。它喵了一聲走進結界裏,述**縮在角落裏瑟瑟發抖,嗔撲了上去,在碰到雙頭小豬的那一霎那化作黑色的煙塵,兩隻動物都消失了。不一會兒煙霧聚攏,嗔又出現在結界裏,安靜的舔著爪子,述**卻不見了。

“嗔把它帶到另一個空間去了,那個地方是我的領域,沒有線性的時間,很安全。”封緒把嗔撈起來繼續放到肩膀上,突然瞥見了巽的眼神,“怎,怎麽啦?嫉妒我很強是嗎嚶嚶嚶。”

“沒什麽。我隻是有點好奇罷了。還有,貓圍脖不熱麽?”巽轉身走向僧舍,“去看看那兩個孩子吧。”

封緒盯著那個背影,很模糊輕微地歎了口氣,連他自己都沒察覺到。

從窗戶翻回來,兩個小孩子早醒了,他們驚恐地盯著破碎的窗戶,抱著膝蓋發抖。他們被連在一起的時候也許做了噩夢,內容是什麽不得而知。巽從背包裏拿出一個封麵是金色與黑色的本子讓他們蓋手印,依舊麵無表情。封緒跑去喊來了剛剛的僧人,正與他說著話,兩人不時撫掌大笑,巽側耳聽著,卻聽不懂他們說的是什麽。

幾個僧人在院子裏麵掃地,有風很輕柔很輕柔地走過,撩起袍角。誦經的人閉眼合掌,神情專注堅定,下午的陽光鑽過印有彩畫的長廊和僧舍,停在大殿門口,投射下模糊的輪廓。少年望著窗外的一切,他的影子映在木製的地板上,晃出淡淡的光暈。

*通行證:其實是一種生物,真身非常細小,是可以變色的輝蟲幼蟲。使用時記錄了使用者通行時的身體狀況以及攜帶的物品等重要的信息,除了第拾叁坊之外都在使用。

*象限獸:變異獸的一種,據說生活在虛無之中,靠吞噬時空生存。有角的象限獸十分稀有,據說它們角製成的粉末可以通向另一個世界。

―――――――――

離逾界回枯園還有幾天的時間,兩個人打算去附近轉轉。反正學校出錢,食宿報銷,封緒開心的很。在吃過飯之後,佛刹利的僧人們挽留他們住宿,被兩個男孩委婉又堅定的拒絕了。封緒的理由隻有一個:沒有肉不能活。

天色漸晚,燈火升起來了。他們走入一個全是三千舍的地方,給管理司的小姐姐看了學生證明後,鑽入結界。帶麵紗的三千舍提著小燈背著包裹回家,街上的人多了一些。黑暗下翹起的屋簷像飛鳥的翅膀,許多小小的燈籠掛在門前,一星一點。路上有小販在兜售金魚玩偶,肚子下麵有一根繩子,拉下就會發光,在空中一上一下地遊動。兩人沿著小路隨意的走著,兩邊的植物開著白色的小花,有對夫妻在家門口爭吵,巽看不清他們的樣子,屋裏的燭火一晃一晃,映出小孩子的影子。今晚的天空是暗紫色的,沒有月亮,遠處連綿的燈火裝點著這座小城,把它照耀成一個美麗的假象。

封緒沒有把嗔收起來,黑色的貓趴在他的肩上惹來了很多目光。兩個少年並肩走在喧鬧的街上,那黑塔上麵的鈴聲已漸漸聽不見了。這裏的三千舍居應當是和人類住處重合的地方,也有衣著普通的小販快速走過,隻不過他們應該看不見那些長相奇特的三千舍們。與人類長的不同的種族如果人口稀少又不群居的話,通常會去隱客局更改外貌。如果不願意改變的,就隻好戴上屏蔽人類視線的手環了。封緒看著深色的天,巽低著頭不知在想什麽,一家一家的燈光晃過他的側臉,一亮又一滅。

天一點一點的暗下去了,街上提著小燈籠戴著麵紗的人越來越多,他們朝著一個方向慢慢地走著,逐漸形成了一片人潮。封緒問了一個路人,才知道今天是佛刹利的朔月節,家家戶戶要提著燈籠到街上走一圈,以祛除晦氣。

封緒驚異三千舍居也有這樣的風俗迷信。那些三千舍們都戴著小小的鬥笠,上麵蒙著乳白色的紗,垂下來一直蓋到胸口。他們提著或大或小的燈笑著聊天,路邊的小攤迅速的生長到看不清的遠處,熱鬧的氣氛慢慢的彌漫開來。人聲嘈雜,大聲聊天的砍價的說家常的,三千舍們。巽去買了兩盞喜鵲形狀的小燈,點亮了之後,遞給封緒一盞。

“真是奇怪啊,明明擁有了能力,卻還是信奉一些虛幻的東西。”封緒沒有看巽,他盯著手裏的燈說:“一定要通過別人的庇佑得來的幸福才安心嗎?”

巽說著看似輕鬆的話,臉上卻依舊麵無表情。他整理了一下袖口,將燈換到左手,目不旁視。

“你還在生氣嗎?”

“我沒生氣。”

“那就是生氣了嘰嘰嘰……你不願意在那裏住是因為不爽吧?那兩個頭的小豬對你的能力免疫就讓你那麽在意?”封緒突然蹦起來,“你別生氣啦你要知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巽爺你也有不行的時……嗷!!”

有人訝異地回頭看,巽用力笑著,扯著一個癱倒在地上的影子:“沒事兒,他太興奮撞到頭了,一會就好。”

隨著人群走了一會之後封緒就不見了蹤影。可能是去買吃的了,也可能是被人群擠散了,也可能是被人販子拐走了。巽沒有去尋找他,回城的一半在他手裏,小豬就算再貪吃也還有鏈子拴著,不必擔心。

那家夥總是突然出現又消失,他的能力可以改變空間,雖說他是宅男,但是有了這個技能簡直是有如神助,從此買吃的逛漫展再也不用動腿擠人群排隊,簡直是居家旅行之神技能。巽也買了一頂帶著白紗的鬥笠混進人群,但是他沒有辦法和別人笑談天地。他提著燈慢慢地走著,耳邊嘈雜的聲音讓他皺眉,他不喜歡待在人多的地方,也不喜歡和別人打交道。封緒在這方麵就很擅長,也許是遺傳了他的父母,是個不要臉的自來熟類型,一見麵仿佛是從小一起幹壞事又闊別多年的生死之交,拉著你的手關切的噓寒問暖,仿佛你有哪裏不適天就會塌似的,最後再問你是誰。

巽記得小時候他和封緒一起出門去小吃街閑逛。本來封緒是不願意去的,可是他媽媽硬是把兩個人推出了門,讓他們多出門走走。小吃街人也是很多,封緒走著走著就失散了,巽感覺有些餓,自己買了一點東西吃,剛剛拿到手裏就被一個人搶走了。他不悅地抬起頭,伸手在那人臉上製造氣旋。那時候巽還是個心高氣傲的小孩,不懂得這世界上的很多秘密。那人眯眼,抓住巽的手,卻被突然出現的封緒擋開了。封緒笑著拍那個大人的肩膀,把另外的一個裝滿吃食的杯子遞過去,遞到那人手上,然後拽著巽迅速地跑。那是封緒跑的最快的幾次,沒有使用能力,那時候他還不能帶著別人一起轉移。他們跑了很久,久到巽的手被封緒用力攥出幾道白色的壓痕。後來巽才知道,那是一隻脾氣不好的擬形獸,如果巽當時沒有及時的把手拿開,擬形獸的吼聲可能會讓他失去半邊腦袋。

人群裏有誰笑著撞了他一下,巽沒站穩後退一步踩了誰的腳,燈從手裏脫落摔到地上,碎掉了。沒有燈,四周的光又那麽的亮,讓他感到很不自在。帶著頭紗看不清眼前的路,他彎著腰從人群中擠出來,摘下鬥笠鬆了口氣。然後看到有一雙腳站在他麵前。

曇心笑著把剛才碎掉的燈遞給他。那雙喜鵲的眼睛又開始亮了起來,晶瑩剔透的發著光。

“居然去那麽熱鬧的地方,這不像你啊,宋嘲巽。”

“你怎麽在這裏?”巽沒接那燈。

“社裏有活動呢,所以我來了。”曇心笑,“你來執行任務是嗎?新搭檔呢?你又把搭檔丟下了?”

他把“又”字咬的很重,眼睛裏卻是笑著的。他沒帶鬥笠,穿著一身灰色的風衣,與這個季節很是不搭。曇心看巽沒有拿燈的意思,他鬆手,喜鵲燈頓時化作玻璃碎片落到地上,嘩啦一響。

“我幫你搜集消息你卻掛我電話的事,你打算等到什麽時候向我道歉?

“想都別想了,要不然你賠我手機,那樣我還有可能原諒你。”巽微微地昂起頭,他的眼睛裏盛滿了不馴。

曇心還想說什麽,封緒突然從空中跳下來,懷裏抱著各種吃食:“巽爺我回來了我跟你說剛才有個東西特別好吃我的天簡直是……”

他一頓,看到巽身邊的男人,尷尬的愣住。

“……哈嘍。您是?”

曇心也一愣,旋即笑道:“哦,你就是巽的新搭檔吧?我是嘲巽他朋……”

“手下打雜的。曇心。”巽麵不改色。

封緒驚訝的O起嘴:“哇噻……久仰大名。”

曇心彎起唇角,沒有否認:“一會再談吧,先跟我來。”

“做什麽?”

“除了住旅館你有住處嗎?”

“……”

“走吧。我們社長也很久沒見你了。”男人停步,在燈火中回頭淡淡地笑,分不清楚臉上是客套還是悲愴。

曇心他們的組織叫做“不空絹索”。與普通的釋義不同,這個組織一點也不美好,相反,它是個性質惡劣的社團。

“我們也算是完成心願吧。”曇心說,“隻要你用等價的東西來交換,我們就會完成你的願望。”

“錢嗎?”

曇心微笑。在巽眼裏看來,他是在嘲笑封緒了。

“金錢,器官,一件事情,甚至是生命都可以。隻要你付出足夠的代價,我們就可以去做,保證高效迅速,而且不留痕跡。”曇心慢慢的敲打著瓷製蓮花的邊緣,話語如毒蛇般嘶嘶吐信,幽暗猶如鬼魅。

“我們,隻管暗殺。”

佛刹利實際上很亂。白天是熱鬧的市集,到了晚上就會變成熙熙攘攘的黑市。這裏階級分化十分明顯,住宅一層一層圍繞山的弧度建造,越往上層等級越高。人們持有表明身份的腰牌,被雕刻成一片葉子的形狀,等級越高葉子的色彩越炫目。在這裏邪惡被明目張膽地出售,貧民區裏人販子大搖大擺地抓走小孩,沒有人管,也沒有人敢管。因為宗教還有種族的緣故,喵葵屋的坊主對這裏管理疏鬆,睜一隻眼閉一隻眼。這座小城市在陽光不願意照到的地方安靜地成長著,雖然混亂卻也有自己的戒律與規矩。

“佛刹利的領主叫做墟,住在山頂上。他經常宴請賓客,而且類型不定,從流浪漢到有權有勢的貴族都有,去的人可以得到身份和地位,或者許一個願,無論大小,隻要他能辦到的都可以,很大方的。”曇心向後一仰,看著滿山陰暗的翠色,“但是有一個條件。”

“領主像個小孩子,去的人得給他講個故事才行。但是如果他不滿意的話……”曇心彎起唇角,食指擋在前麵,眼底是深不見底的危險。

“殺。”

“所以說還是很公平的,隻要講個好故事就行了。”巽也敲打著瓷蓮,發出清脆的一聲。他似乎被傳染上了那個笑,整個人的氣場隨之一變。

“那你去過沒有,曇心?”

“我這種人是登不上大雅之堂的。”曇心搖頭微笑,“但是我們社長去過。”

“韓先生?”

“不,不是他。”曇心瞥了一眼封緒,又看向巽,他的笑容突然消失不見,仿佛換了一個人一樣,他的眼裏浮起了一些柔弱的東西,巽不知道這是什麽意思。曇心眨了一下眼,剛剛的情緒隱然不見,他淡淡微笑,仿佛那一瞬間是巽的錯覺。

“是之前的社長。”

風輕輕的推,蓮花的莖吱扭一響。嗔在打著呼嚕,封緒安靜地吃完最後一片炸糕,拿出衛生紙擦手。曇心扭頭看向外麵,背影波瀾不驚沉穩如山,然而有些東西是無法隱瞞的,它似鬼魅般潛藏於陰影深處,待你露出絲毫破綻,便撕碎偽裝一哄而上,將人推入深淵萬劫不複。

“別為了要去做什麽而勉強自己,沒人逼你。”曇心突然說了一句沒由來的話。巽不解地盯著他的背影,他卻忽然向下揮了揮手。

“到了,Kio來接我們了。”

巽向下看,黑夜中有燈光照耀,茂密的樹叢裏露出了一個白色的小房子。它有著透明的頂,裏麵站著一個粉色頭發的女生,雙手插著風衣的外兜在站著等。

瓷蓮緩緩下降,從一端的開口處進到白色的房間裏麵。花瓣像風車那樣旋轉著收縮起來,座位底下變成一個白色有厚度的圓。房間的牆壁是像充了氣的氣球微鼓的模樣,上麵用金粉和紅色顏料繪著長著女子麵孔的鳥。封緒盯了那副畫很久。

曇心向Kio介紹封緒和巽他們,雙馬尾的女孩微一頷首,並沒有太多表示。她穿著彩虹顏色的風衣,左手帶著白色的手套,背後有一把粉色刀鞘的長刀,高過頭頂,末端係著白色的流蘇。她的眼睛輪廓沒有特點,然而你看一眼便能記住,那裏麵沒有平庸,是決絕,堅定,以及忠貞不渝的信仰。

巽假裝沒聽見的看向曇心,他的眼神在認真的陷入茫然,仿佛什麽也沒聽到。曇心揮手:“走吧,跟我來。”

不空絹索建在半山腰的位置,聲名不算顯赫也不算狼藉。它隱蔽的很好,坐在纜車上麵向下看的話是看不見的。做壞事到底也應該有些心虛吧,但是不空絹索建在暗處不是這個原因,相反他們十分囂張。畢竟像他們一樣把暗殺的組織登到領主的地盤去打廣告的,也沒有誰能做到這麽明目張膽的了。

確實有過人找到他們複仇過。可是之後那人便音訊全無了。是死了還是失蹤誰知道呢,去自找麻煩的都是瘋子,沒人會關心。闖入狼群的小羊羔,是沒有人會去救的,強行拽出的話會傷筋動骨,不值當。

出了白色的小房間之後,四個人一路向上走去。Kio突然卸了方才冷漠的麵具,笑著與曇心不停地說話,內容從國家大事到剛剛從網上看到的段子概括齊全,那神情歡脫之至判若兩人。封緒懷疑自己眼睛或是腦子出問題了。

向上步行了十分鍾左右,巽看到一片空地,樹的間隙裏蹲著一隻石獅子。Kio走上前用左手拍了拍它的頭。

獅子的眼睛亮了一瞬:“何人?”

“Kio,曇心。這邊來了兩個小孩,封緒和宋嘲巽,借宿。”

“哦?我看看。”石獅子突然活動起來,它的兩隻爪子向前,伸了個懶腰,“走進一點,我不咬人的。”

……

兩個男孩走過去,嗔趴在封緒的肩上。獅子抬起爪子觸碰他們的胳膊。石製粗糙的感覺劃過外皮,一陣涼意。

獅子突然笑起來,聲音撼動了林子,附近的鳥受了驚,呼啦啦的全部飛起逃離。

“很有趣哈哈哈哈……真的很有趣……哈哈太好笑了……我已經好幾百年沒有見過這樣有趣的事情了……”獅子猛烈地前仰後合,四周的樹有的落下葉子來,地上的石塊發出嘩啦嘩啦的聲音,像地震一般。

封緒和巽麵麵相覷。曇心不語,Kio嘴裏嚼著泡泡糖,扭頭看向一邊。石獅子突然收了笑,它張大嘴吐出一片彩色的屏障,足有兩人多高。

“進去吧,你們!”

Kio狐疑地回頭看了兩人一眼,轉身躍入。曇心做了個“請”的手勢,封緒想了一下,鑽了進去。巽看著曇心,猶豫了漫長的一秒之後,也跳了進去。

於是他沒有看到的是,一米八五的男人對著石獅子沉默良久,然後跪地說了什麽。

―――――――――

“去他喵喵的小餅幹大爺我有這麽好笑嗎?石獅子也能笑出眼淚來也是沒誰了真是的也不看看自己的那頭雕出來的一坨一坨的毛比大爺我好笑多了……”

“那隻獅子是守界獸,一直待在這裏,沒有多少人和他說話,寂寞到性格有點脫線,你們多包涵。”曇心走在最前麵引路,他沒有回頭,“平時他也這樣的。”

“它到底笑什麽啊……”封緒把嗔推到空中出現的裂縫裏,無奈地說,“嚇我一跳……”

“或許是笑你長得又白又可愛?”

“巽爺求您別開我玩笑了……”

“貔喜歡開玩笑,所以不一定是有什麽特別的理由,習慣了就好。”曇心回頭掃了眾人一眼,巽能感覺到他的眼光若有若無的拂過自己,旋即又消散了。

四人走在一個長長的走廊裏。夜深如海,發著綠色熒光的藤蔓纏繞著細長的柱子,兩邊的泉水汩汩,鳥類在天空飛過,留下細小的聲音。庭院裏光線很暗,幾盞小燈飄在空中,若有若無地發著微光。他們轉了好幾個彎,走過兩座石橋連接的島嶼,到了一個三層的建築麵前。房子的外貌看的不真切,應該是白色歇山頂的,在夜色中隻有一個淡淡的輪廓,不高卻很寬。牆壁上麵沒有現代的建築材料,全部都是木製的。一扇一扇的小窗上麵蒙著紗與竹簾,安靜的矗立著。

“到了。”

曇心推開門,上麵的鈴鐺叮鈴鈴的響。

“有客人來了。”

巽走進門去。一屋子五個人都抬起頭看著他。左邊有一個男生執黑子和一個小女孩在下棋,劣勢明顯,抬頭看了一眼又低下頭苦苦思索。右邊有兩個黑頭發的男生坐在沙發裏正在看電視,長的十分相似,應該是雙胞胎。還有一個女生低著頭在角落裏寫東西,如果仔細看的話她透明的筆杆裏麵有隻會動的墨綠色昆蟲。

巽不好意思的點頭:“你們好我是……”

“啊啊,嘲……”

“宋嘲巽。”曇心打斷坐在沙發左邊的男生的話,他揮了一下手指向封緒,“這個是巽的搭檔封緒,這幾天他們兩個會在這裏住。你們,不要太熱情了,懂嗎?”

男生點頭。

“我想說的是吵,棱剛剛下棋輸了就大呼小叫的。”

正在埋頭思索的男生盯著棋盤沒抬頭,他憤怒地喊:“你胡說我哪有?!”

“你就不要妄想贏荔先生了好麽?輸掉那麽多次還不泄氣麽?”

“你信不信我揍你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曇心淡然地轉過身來對著Kio說:“你去吧,我帶他們上樓。”

Kio點頭離開,去沙發那邊坐下。曇心偏頭對巽說:“這些人以後慢慢給你們介紹,現在先去收拾東西,等下一塊吃晚飯。”

“不了,我不餓……”巽看著封緒,“他買了好多東西,我們吃飽了。”

曇心盯著封緒,封緒朝他燦爛一笑。

“好吧。那明天你們可以四處轉一下,這裏的集市還是很熱鬧的,不至於無聊。”

封緒好奇地歪頭:“你們真的是殺人的組織?”

“有時候吧。”曇心一推巽走上樓梯,他的聲音幽暗深不可測。

“有時候我們殺掉死人,有時候不殺人,有時候殺的不是人。”

封緒的房間在三樓的倒數第二個,巽住他隔壁。巽放下背包的時候,他聽到了樓下的聲音,封緒已經和那兩個男生熱烈地聊了起來。

“哎哎你也知道《械語鳥》啊!”

“那當然了我在這個圈的時候你們還在……咳,就沒有我不知道的,我跟你說啊,你知道那個粉色頭發雙馬尾的Loli嗎其實他是男的啊嘻嘻嘻嘻。”

“哦哦哦真的假的!”

“喂喂,劇透不好啊。”

“你想不想聽。”

“想!”

“我在製作方有個朋友,問到了一些可靠的消息,其實也算是故意泄露用做宣傳造勢吧,下一集可能會死個人,就是那個粉色頭發的變態Loli做的,那家粉可能要鬧了。”

“粉色頭發的是不是都是變態?我跟你說啊這裏有個叫K……”

樓下傳來砸東西的聲音。Kio的冰冷聲音響起來,似乎在警告著什麽。

他仰麵躺倒在**。

曇心的能力是修複與破壞。隻要接觸超過五秒,他就能回溯物體的時間,無論死活。而同樣的,他也能剝奪治療的效果,包括生命。所以在進入不空絹索之前,他是個醫生。現在他還時不時地假裝好人治療患者,被他治療過的人很多,他的手裏也有著越來越多的籌碼,但是沒人知道他想做什麽。

曇心他是不空絹索的副社長,在成員裏麵很有威信,卻一直沒有接替差不多退隱的社長,在這麽一個接管暗殺的社團裏麵勤勤懇懇的工作了五年,同樣沒人知道為什麽。用那個黑色頭發雙胞胎其中一個渙言的話來說,就是曇心對社長這個職位還有社長本人有著超越物質和文化的感情,是不能隨便玷汙的。當然說這話的渙言被曇心回溯到了兩個月之前他重感冒的時間,結結實實的又受了一次罪。

巽和曇心打交道了三年。他一直在幫巽,收集逾界者的信息也好,幫他躲避追殺也好,很多很多。巽是在學校裏認識曇心的,那時曇心坐在校長辦公室的大真皮沙發裏麵,喝著茶,透過氤氳的霧氣看犯了錯誤正低頭委屈的巽,然後對校長說:“這個孩子我可以帶走麽?”

巽沒跟曇心走。曇心對他來說隻是一個陌生人,帶著不知何種來意,何種目的,不知有何居心的,陌生大叔。曇心也沒堅持,留了聯係方式就一個人回了第拾坊喵葵屋,而巽則繼續上學。曇心不抽煙,但是酒量很大,他喜歡灰色,喜歡收集破敗的古董。他喜歡看著那些廢陶廢鐵瓶瓶罐罐在手裏變得嶄新光潔,再變回一堆破碎器物的過程。曇心使了個心眼,派個人設了一計,讓巽主動給他打電話。他比巽大十三歲,稱不上是哥哥也稱不上是叔叔,於是巽直接忽視那些,對他直呼其名。曇心一直對巽有求必應,哪怕是一夜之間找三十隻擬形獸偽裝成他的全班同學幫他逃課這種事,也可以麵不改色的打電話給封印獸協會。巽不明白他為什麽要幫自己到這個地步,每次問他曇心總是假裝一臉悲痛地說:“我欠你爸一個人情啊。”

巽在三歲的時候被人發現渾身是血的昏倒在一個老婦人門前,肋骨斷了兩根,身上滿是傷痕。問他什麽也都想不起來,隻知道自己叫宋嘲巽。一個三歲的孩子應該不太認字,可是他卻工整地寫出了自己的名字,字體清秀的像是習字了很多年一樣。人們當初隻是覺得驚異,覺得這孩子天資過人,直到有人追到醫院裏來殺他,大人們才逐漸明白是怎麽一回事。

世上所有秘密都不可觸碰,正如結了一層又一層繭的刀傷,揭開的話會很疼很疼。

奶奶不顧眾人反對收養了宋嘲巽。她是個人類,沒有子女,沒有丈夫。她不知道巽會給她帶來災禍,也不知道他是三千舍,隻道他是個身世悲慘的小孩。也許是三歲之前父母或者自己惹到了什麽人,巽總是能在放學的路上看到正在等他的看不清麵孔的人。他總是默默的忍著,或者想辦法逃。巽什麽也不會做,隻有惹禍的本領,為了不連累鄰居他搬去了學院附近去住,隻有周末的時候會回家。他心疼奶奶,可是沒辦法,沒有學院的結界的話,那些人很容易就能找到他。認識封緒之後他的內心變得陽光了一點,但是仍舊有陰影肆虐。他對自己的身世沒有印象,夢裏的女人模糊地告訴他要報複誰,卻又沒有明說。於是巽發誓要替父母複仇,但是他沒有告訴任何人,除了柯洛老師之外隻告訴了曇心。曇心一直幫他搜集著他三歲之前的信息。但是巽並不相信曇心,他不相信任何人,包括他自己。

諸生皆無色無相無名,然而妖邪妄生,不可說破,不可告人。

一夜無夢。

第二天那個下棋的小女孩自告奮勇地要帶他們出去玩。出乎意料的是封緒拒絕了。他說昨天太累了不想出門,巽懷疑地看了他很久。小女孩叫蘇荔橋,但是巽聽到曇心還有那個男生叫她荔先生。她留著接近蘑菇的頭型,穿著白粉色的短漢服裙子,似藕的手腕上用紅繩係著兩隻銀製的鈴鐺,蹦著走路的時候就叮當叮當的響。

“哎呀,他愛叫我什麽就叫去,與我何幹呢!”荔橋的眼睛彎起來開心地笑。她遞給巽一串剛買的冰糖橘子,自己也拿著一個開始吃起來。

“你們來的很巧,昨天朔月節剛結束,今天是新月開始的日子,會很熱鬧的。”荔橋又指著那邊賣杏仁乳紅豆粥的小攤子,“要吃那個嗎?”

巽艱難地搖頭,他生平第一次被小女孩投食,還吃撐了。

街上的人很多,到處都有賣吃食和玩具的小攤。有人在吹著不知名的樂器,歡樂的氣氛旋轉著跳上房頂。兩邊的建築風格很獨特,巽從來沒有見過這種小樓,混合著古代和特殊形狀的奇異特征。穿輕紗的女子們笑著走過,也有三個人高的大漢擠到茶樓裏麵,大呼小叫的嫌棄桌椅太小。那看起來像是一個侏儒的店老板(其實就比正常人稍矮一點)跳起來捅了其中一個大漢的肋骨,於是那大漢突然笑得渾身抽搐說不出話來,幾個人都懵了。售六弦琴的人唱著歌,售小貓模樣的擬形獸的人穿著會變色的衣服,那小貓可以變色,黑的白的灰的,橘貓或狸花或長毛波斯,是最乖巧的一類擬形獸。售彩色氣球的人長了一張金魚的臉,人們把硬幣放到一旁的盒子裏,那張嘴就會像吐出泡泡糖一樣吹出氣球來。街上還有把碗舉在頭頂的女孩,搖著鬆鼠一樣的尾巴,一蹦一跳的跑過。巽穿了一身黑衣服,胸口別了一個螢藍色的徽章。這是曇心給他的,可以抵擋一次對心髒的直接攻擊,雖然他覺得隻是逛街不會出什麽意外,還是乖乖地戴上了。

是一個人待太久了嗎。

荔橋蹦蹦跳跳地指著一個小茶樓,手邊的鈴鐺雀躍地響。

“那裏的青糕超好吃的!還有桂花茶,哎呀我們快走吧,過了今天就再也沒有了!”

不等回答她就拉著巽的手快速地跑,小小的個子敏捷地繞過路人,手勁大的驚人。巽被扯的東倒西歪,惹來路人的白眼,隻能連連道歉,然而話還沒說完就閃過去了。兩個人直奔樓上,荔橋趕走了一隻臥在桌子上的鳥,挑了最靠窗邊的一個座位,一拍桌子:“我要青糕百果烤餅栗子酥紅豆糯米粥,再來一壺桂花茶!呀……這桌子能給我擦一下不?”

老板娘笑著和她打招呼:“小蘇又來了啊。這位是……?”

蘇荔橋認真的點頭:“這是我哥。”

噗。

巽放下杯子:“我……”

小女孩關心的拍他後背:“哥慢點喝噗哈哈哈。”

二樓沒什麽人,零星的幾個客人散落著坐在桌旁。窗邊人聲鼎沸,人們耐心地討價還價,聊天,吵架,大聲地笑。外麵的小店層層疊疊高高矮矮的圍著街道,藍色的天和粉紫色的樹木,彩色的旗子張揚快樂地飄著。雖然都是小的不能再起眼的角色,他們大聲地談笑,仿佛不知民間疾苦。巽看著樓下的人們,從這個角度看來他們都是一樣的渺小,為著家長裏短的雞毛蒜皮爭爭吵吵。沒有能力的三千舍。人類。變異獸。緲神。大家明明生活在同一片土地上,做著同樣的事情,為什麽命運如此不同呢。巽想起自己的過去,捏緊掌心。

荔橋自糕點端上來之後就沒再說話,巽一直托腮看著窗外。他之前從沒見過這麽繁華熱鬧的市集,帶著麵紗的婦女和孩子走來走去,帶著刀的壯漢胳膊上紋著黑色的花紋,與攤主大聲地爭論那隻封印獸到底值多少錢。賣桂花茶花糕的小販挑著紅棕色的木頭擔子笑著走,不用吆喝就有很多小孩子怯生生的來問價錢,然後他總是會多送一塊給他們。

多麽可笑。說不定明天,自己就不在這個世上了。即便如此也努力生活著,為了未來傾盡所有的人們,內心究竟是怎麽想的呢。

巽眨眨眼睛,開始逼著自己想些別的事情。

“我覺得,你和問月一定很有聊天話題。”

“你同學嗎?”

巽放下勺子:“對。我吃飽了。”

“唉……你再等一會吧。”荔橋依舊戳著糕點,“現在出去那個人可能就找到我們了。”

“誰?”

小女孩抬起頭。

“你當真沒發現還是裝的?”她手腕上的鈴鐺叮當一響。

“剛剛有個穿象牙色衣服的人似乎對我們很感興趣呢,跟了我們一路。”

她帶他東跑西拐地買東西吃,她抓住他用力地跑。她挑了熟悉的人開的茶樓坐在窗邊。巽突然明白為什麽三十歲的曇心管一個小女孩叫“荔先生”。

他的眼睛裏流光一閃。

樓下突然傳來噪雜的聲音,但是從窗戶上趴著看的話看不到什麽人。荔橋停了手中的動作,長長的歎了一口氣,動作老成的不帶有她這個年齡應有的稚氣。她揮了揮手,剛剛被趕走的白鴿子又飛了回來,停在桌子上。它有著紅色的眼睛,脖子上麵一圈黑色的紋理。鴿子梳理了一下自己的翅羽,用成年男子的嗓音開始說話。

“是芒熾的人,可能是為了上次的事,認出了荔先生。”

“人數?”

“五到八個,目測五人,具體數字不確定。”

小女孩又歎了口氣,臉上的表情完全變為嚴肅與認真。巽看到她摘了之前天真的麵具,眼神變得銳利起來。兩人沒有說話,過了一會,小女孩忽然粲然一笑。

“你怕死麽?宋嘲巽?”

“還行。”

“哈……好啊。我剛剛上樓的時候在門口設了[魘],那些人偶一時半會找不到這裏來,但是隻能撐一小會。芒熾你不認識,他是這裏一個貴族,為領主辦事,但是手下的人都不強。大約……最多再過五分鍾吧,他們就要上來了。”

巽盯著荔橋的眼睛。

“為何要把我扯進來?”

“哎呀,真的是意外,畢竟剛剛接了一個比較大的案子,曇心那個老狐狸把我的名號打出去了。都是有權有錢有勢力的人,發生這種事也是在所難免。但是你看我這麽小的個子,打打殺殺真的不擅長。所以就看你了啊,哥。”

巽猛地一哆嗦,對眼前的人的理解又多了一層狡詐。樓梯開始顫顫地抖動,他想起昨天晚上那個執白子的小女孩,在他經過時輕輕說了一句話,可能是對棱說的,也有可能是對他說的。她垂目淺歎,衣料摩挲在硬木桌角上,發出細密的聲響。

“玩遊戲時一定要嚴肅活潑,認真地博弈才會帶來快樂,不是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