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君山

他聽到自己心跳的聲音。

如果在枯園三區的這座小城散步,郊外夜晚的空氣還是很宜人的,如果沒有人追殺他們的話。

今早上他還和朝靈開玩笑,扯了下她的頭發,故意叫錯她的名字,叫她“嘲靈”。結果被狠狠揍了一頓。小女漢子果然惹不得。

朝靈是今年剛剛和他分到一隊的小學妹,解決“異端滲界”問題的搭檔。每年從三個年級選出十組優秀的學生執行任務,可以得到更多學分以及行世經驗,還能去往不同的國家或地區公款旅遊。看起來很怡然閑適,事實上卻很危險。

他和朝靈組隊了半年,但彼此之間還不是那麽詳熟。朝靈喜歡穿紅色有著大袖子的衣服,寬寬的裙擺及膝,烏黑的發垂在腰際,臉上還帶著些許的嬰兒肥,眼睛圓圓的,是很討人喜歡的類型。她有著纖長的睫毛,垂下頭時輕顫,惹人憐愛。像是剛出生的小貓,新鮮的櫻桃,帶有光澤的珍珠一般,天真,美好,乖巧。

然而他知道,朝靈是個頑劣的孩子。

這所學院裏都是頑劣的孩子。以為得到了能力就能立在人的頂端了,每天走來走去的都帶著一股妖風邪氣,天天魑魅魍魎掛在嘴邊猖狂得很,是家裏帶來的壞毛病。其實他們不知道的是他們學院風評很差的,且不說在本市,在別的城市但凡人類大爺大媽一聽自我介紹是君山學院的,方圓100米立刻鳥盡人蹤滅,連灰塵都被卷著帶走,生怕沾上一點不好的惡習。新生還好,特別是一提到他們這個年級,知道的人都會撇嘴。

“那個學院昨天又拖出屍體來了……”

“聽說臉都腫的沒形了。”

“為什麽還不倒閉,哪個家長會把孩子送去那個學校啊!”

“它每年還在招生……”

其實他們看到的不是真正的屍體,那是擬形獸,被同學們揍了一頓之後抬出來的……擬形獸喜歡亮閃閃的東西,經常會化作人的樣子來偷竊,但是智商上就有點……略遜一籌。偷誰都不能偷到三年級三班啊,那可是滔天混世大魔王張老師的班級。一幫興奮的小孩,守株待兔了好多天之後終於如願以償揍了犯人,在張老師的教導下喜極而泣。當發現敵人就蹲在你眼皮子底下,這時候的動作不能再有任何猶豫,一定要講究快準狠,麵對敵人就要以牙還眼,以手還嘴,敵人瞪你就要揍回去,這才是弱肉強食世界的真理。

張革老師說的。

想到敵人他一愣。現在不是想這個的時候。

從學院出來之後他就察覺到有人遙遙地跟著,但還是裝作毫不知情地繼續走走停停。今晚沒有月亮,街道反射著路燈的冷光,行人很少,沒有風。有人牽著白色棕色相間的長毛狗在慢悠悠地散步,蟬不時叫上一聲,朝靈和往常一樣跟在他身旁嘰嘰喳喳地說個不停,看似和以往無數次的夜晚沒什麽區別,但這次他沒有聽。

他輕聲告訴她此刻的險境,少女眼神銳利起來,伸手去掏口袋裏的折疊棍子,被他製止了。他抬頭去看,街上有幾個小孩在大聲笑著踢球,仔細看那球還帶著些許金屬的光澤,每被踢一下就會亮一次,應該是記錄軌跡的。夏日黏膩的氣息繚繞,他們小心地避開那些小孩,挑了條平時不走但是有光的小路,漫無目地在街上兜著圈子。

一步一息,一走一停。

路邊的氣氛開始變得詭異起來,人越來越多,但是卻碰不到他們。本來應該是空曠的地方,卻出現了不知道從哪裏冒出來的樹和深色屋頂的小房子。朝靈的手開始顫抖,她深呼吸了幾次,沒有說話。

清冷的天空是暗紫色的,兩旁的樹影被燈光拉長,黑暗的地方生長著秘密與鬼魅,肆意地張牙舞爪。有什麽人在哭,什麽人在咯咯地笑,爬牆虎的藤蔓甜蜜地繞上小樓的脖子,竊竊私語。草叢中蟄伏著貓的影子,監視著他們的一舉一動。巽一邊哼著歌走,一邊踢腳底的石子,陌生的唱詞不像英語也不像日語。朝靈摳著手指,不知道在想什麽。

他看著石子咕嚕嚕地滾遠,並沒有表現的太過緊張。

柯洛老師說,麵對怪物不要坦露內心。小動作會暴露你的招式,而他們最擅長的就是窺伺人心。一旦開始害怕,你就輸了。

地上所有的影子都不見了。他和朝靈對視一眼,彼此心知肚明。這次來的人和任何一次都不一樣,不是普通的級別,和學院裏“異端滲界”的難度截然不同。他深呼吸幾次,閉上眼睛又睜開。跟蹤他們的人至少是A級以上的“工程師”。他之前聽說過它們,專門修理時空錯亂的怪物,沒有思維,靠命令和本能行動,也有少數有自主意識的,不過那都是傳說了,因為碰上的人要麽是精神錯亂,要麽就是死路一條。工程師喜歡陰暗的地方,他們向著光源走,應該不會有太大問題。他不知道為什麽這些怪物會盯上他們,總之現在隻有兩個選擇,死或逃。

巽一下一下的掰著手指:“明天的早餐去學院後麵轉角那家店吧,聽說他們家的紅豆粥做得特別好吃,我早就想去了。”

朝靈抬起頭看他。

“怎麽了?”

“沒事。”

“大不了一死嘛。還是說,你害怕了?”他回頭望著冷清的街道,嘴角上揚,但眼睛裏沒有笑。

“看來這個客人真的是很迫切的想見我們,連退路都斷了。”

光影呼嘯而過,帶著麵具的烏鴉飛過頭頂。

突然路上燈都滅了。朝靈驚叫一聲,向前跌倒。他扶了她一把,抬頭去看天空。

不知什麽時候出現的,巨大的月亮。

時空已經被慢慢滲透。

他驚覺手臂上多了道傷口,血正在慢慢滲出來。

開始狩獵了。

他拉著朝靈開始奔跑,塞給她求救用的光陣符,把[回城]的另一半給她,讓她往覺城的方向跑。那裏人多,也有光,不會有太大危險。他叮囑她向道路寬敞的地方走,如果能逃出去就向老師求助,老師不在就打曇心的電話。不要告訴域,不要輕舉妄動。不管有什麽聲音也不要回頭。工程師不會在人多的地方現身,如果它衝著自己來,那麽朝靈就不會死。

但願。

他皺緊眉頭,盯著朝靈奔跑的方向。

然後他轉身開始跑。

身旁的行人越來越多,他終於意識到不對勁了。這是個廢棄的工地,老房子拆了一半由於各種原因不再繼續,**的鋼筋水泥隨時有可能倒塌,這裏不該出現那麽多的婦女兒童。

這是時空扭曲的幻影。

他躲進拆了一半的房子裏,蹲下。凸起的鋼筋反射著冰冷的光。他閉上眼睛開始數數。三。二。一。

他想起今早上扯了朝靈的辮子。

他聽到自己心跳的聲音。

轟!

他等了好久才從藏身的地方出來。眼前有一灘蜿蜒的黑色血跡,但是沒有屍體。沒有想象中被炸斷的破碎殘塊,沒有書上看到的鳥嘴麵具。

“喵。”

他愣愣的看向身後那隻貓,腦袋裏冒出了很多成語。

聲東擊西。欲蓋彌彰。打草驚蛇。弄巧成拙。

手裏的回城突然傳來尖叫聲。

他的心一緊。光陣啟動,幻影扭曲,他被回城傳送到朝靈的位置。

他走過去。穿紅色衣服的女孩靜靜地躺在街上,人群被晚風吹開,散去,露出寂寥的真相。朝靈黑色的長發散落在地上,燈光無力的伏在她的臉上。她的睫毛還在燈下顫抖,但是臉卻變得蒼白如紙,如同廉價的玻璃珠子,一碰就碎。

工程師奪走了她的時間。

全身的血液升騰上頭頂,他突然感到喪失力氣。

身後呼嘯聲愈近。

他閉上眼睛又睜開,慢慢握緊拳。

之前在街口設了幾處迷惑視線的[魘],剛剛[蟲繭]的爆炸又傷到了它,他以為這樣就問題不大了。他沒想到朝靈死的這麽快,至少不會連反抗的時間都沒有。他以為能保護她,他以為她能活下來,他以為噩夢不會再重演。他以為。

巽咬牙奔跑,淚水咽進肚裏。

他向西跑去,向剛才朝靈完全相反的地方跑去。他甚至動用了[馭方],清除掉了小範圍內的變異獸。這在普通人類的地盤是不允許的,一旦被發現要被記處分,然而他管不了了。

他要活著,他必須要活著,他還有想做的事情,他不能死。

風剛剛還在刮,一入眠鎮就靜止了。進入結界的那一刻空氣發出瀕死小鹿般的哀鳴,化作羽毛和光衝開。風被人攔腰砍斷。他感到耳膜衝血,不能呼吸。眠鎮人的循環係統與普通人不同,壽命也長很多,他們大多數習慣長眠,醒著的時候很少。他調整了身體參數,心跳漸漸平穩。他走進小鎮,赭紅色彎彎的屋簷下掛著許多米色的紙,上麵用紅墨水寫著扭曲的字。這裏的木門石樁大多為風雨所腐朽,破開的外皮露出黑色的本質。街旁暗紅色的陰蘭木肅立不語,珊瑚狀的枝幹像竊靈者的觸角。和這座小鎮一樣,鬼魅,陰祟,隱晦,不發一言。

這座小鎮是紅色的。

某人的惡趣味。

他多花了兩分鍾才找到老師家。老師總是改變住處和通行密碼,似乎是在躲避什麽。他用了禮鳥飛行,不出意外的話那人現在應該在四條街之外,但他知道它不出四分鍾就能趕過來。他焦急的拍打雕花木門上的赤鳥。它冷眼如晦,毫無生氣。

再等就來不及了。

他咬牙,轉身翻過一堵牆,一邊跑一邊數數。跑了二十七步之後左拐,麵前出現一個閉著眼睛的孩子。他跑向那個孩子所指的方向,在第三個岔口處停了下來,進了中間的那條路。兩邊的牆壁上畫著碧山清水風雲流轉的紋樣,越往裏走兩邊的建築物越高大,盡頭是一麵牆。

一直跑,不要停。

他衝了進去。牆外是另一個世界。他抬頭看向淡藍色的天,歎了口氣。

呼嘯聲緊隨他鏗然而至。

十七歲的少年緩緩的轉身,他看到那工程師黑色的鬥篷靜靜漂浮,兜帽蓋住的臉頰,鳥嘴麵具反射著銀色的光。

“你竟然可以跟到這裏。”他撥了一下被風吹亂的頭發,聲音清冷如線。

那一瞬他想起了很多事,又把它們全部忘掉。

他閉上眼睛。

那邊的世界刮起了呼嘯的風。

*回城:組隊時用的小道具,分成完全相同的兩塊,一個人有危險時會啟動回城,瞬間移動到另一個人身邊,反之也可以求救。但用過一次就會失效。

*魘:短時間作用的小道具,可以暫時改變固定場景的光線,使人看不到某些東西。

*蟲繭:冬碧蛾的繭,被外力破開之後一分鍾會爆炸,也有的品種會立即爆炸。街區的小孩子們把它當做定時炸彈來用。

*馭方:一種鳥類,它的叫聲能控製小範圍內的變異獸,弱小的變異獸崩潰瓦解,強大的被催眠,喪失短暫的行動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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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見過太多惜命的人。

她喜歡用言語將純白無暇染成漆黑,將光火掐滅。她喜歡斬殺那些假裝與這個世界愛戀深沉的人,剝離他們偽善的外殼,讓他們看清自己與惡意纏綿的血。

她從來都是和別人不同的。善與惡的界限在她身上變得不那麽明顯,她喜歡帶著麵具出現在別人的麵前,猙獰的,親切的,冷漠的,哪一個都是她,哪一個都不是她。像寄居在別人身體裏的罪惡的[竊靈者],她用美好的東西將自己層層包裹,棉,蠶絲,羽毛,芬芳的氣息,溫暖的光線。別人被她美好的外表所欺騙,不由自主地投靠她,想要接近她,然而他明白,她從來都不是那樣的人。

風輕柔地跳著舞步,漆黑的樹影婆娑。她穿著黑色的長袍,赤著腳踩在碎石上一步一步走過來,衣角因為染上了血而斑駁不堪。她在他麵前輕輕跪下來,一輪巨月從身後升起,夜風妖嬈的與發絲嫵媚纏綿。遠處的宮殿因為大火而變得繁華明亮,他聽到木料燃燒發出的“嗶啵”聲,他聞到將死之人靈魂的氣息,他能看到她碧色的眼睛,淡淡的綠與霜白,裏麵盛著一片湖水的哀傷。

她說:“我真是錯看你了,宋嘲巽。”

他伸手去觸碰,卻在那時灰飛煙滅。

他驚醒。

他坐起身來深呼吸一口,揉了揉睡的雜亂的頭發,坐起身來捂住眼睛。

窗上掩著深色的紗,不知名的鳥在薄曉中一聲一聲地叫,報時的小獸敲了五下手裏的鼓。

他放下手,睜眼。翻身下床開始洗漱。

人們總是不由自主的想要相信一些事情,於是便有了神明與惡鬼。有些人日夜朝拜,虔誠的信奉未知的力量,以求蔭庇與保佑。

世界很久以前就有著屬於自己的劃分方式。普通人的地盤,三千舍居,和不可觸碰的虛無。“虛無”並不是一無所有,它是普通人和絕大部分三千舍不能感知到的絕緣地帶,虛無的通道連接著另一端的世界,沒有人知道它裏麵是什麽,天堂或鬼域,也許是你另外一個家。

三千舍大多比人類長命,壽命從100歲到500歲不等。他們擁有著不同的能力,操控自然的力量與生俱來。有人能呼風喚雨,但能力參差不齊。三千舍集聚的地方被稱為三千舍居,有些地方與人類有著完全不同的風俗,禮儀,習慣,住在裏麵的三千舍也與人類的外表大不相同。有些地方與人類的地界沒有明顯的界限,三千舍與人類來來往往,相互滲透,在相同的天空下共同呼吸。

三千舍居分為十三個“坊”,每個坊分為五個區。君山學院所在的枯園屬於第玖坊,與其他坊相比不算太大。這裏的三千舍都與人類相處的很融洽,時不時能看到昨天還發怒把自家院子裏的池水凍住的人今天就和對麵小區的楊大爺一起閑侃,在樹蔭下和伸著舌頭的寵物狗一起待著,搖蒲扇嗑瓜子抱怨天氣太熱。但也有例外,三千舍分為很多種族,其中一種不願意接近人類的三千舍習慣隱居,他們的性情古怪而淡漠,相傳隻有他們能進入“虛無”。他們的壽命都很長,沒人知道他們的真實年紀,也極少有人見過他們。有人說見過他們的人都死了,有人堅稱他們早已在幾千年的那場戰爭中化為灰燼。相傳他們的力量能夠震天動地,強大的則能夠改變命運。這樣的三千舍,被稱做“緲神”。

盡管窗外已經亮起來了,室內還是開了暖色的燈。黑色大理石的洗手台上散落著被剪下的頭發,拿著剪刀的手指骨節分明。

宋嘲巽盯著鏡中的自己。

剛剛洗過的黑色短發滴著水,眼睛細長而略顯陰鬱,淺色襯衫,有些瘦削的骨骼形狀撐起一個十七歲少年的模樣。他眯了下眼睛,安靜的室內悄悄的起了一陣細微的風,瞳仁裏有青色的光芒一閃而過。

他披著濕毛巾走出浴室門,聽到手機響。

“喂?”

“巽,是我。”

他的瞳孔微微一擴。是曇心的聲音。

“花朝靈的事已經壓下去了。他們家在枯園不是很有名,你不清楚也正常。你已經被罰了一個月還差點死掉的事,我也和他們說過了。幸好這個孩子在她家不受重視,給錢道歉之後也就算了。這次的事情我拜托那邊的人幫你擺平,但是你要小心,這次惹到的是第伍坊的人。”

“什麽?”

“她是城主的侄女,你不知道嗎?第伍坊最大的城市,花朝城。一直以來你都叫錯她的名字了,她不叫朝靈,她姓花朝。”

“什麽?”

電話那邊的人一愣。曇心歎了好長一口氣,那口氣就像看著自家不小心摔倒又假裝梳毛的智障英短。

“宋嘲巽,你能不能別裝了。我幫你是因為我欠你爸個人情,那麽其他人呢?裝作弱小,裝作不堪一擊,裝作不諳世事,你奶奶怎麽辦?你知道自己與他人的不同之處,為什麽還一直躲在枯園這裏?你還要複仇是嗎,你還要在天堂裏待多久?”

巽愣了一會,然後把手機摔到地上,掛斷了電話。

他拽過背包轉身準備出門。

在封閉的地方一個人住了很久,都不懂得怎麽照顧與保護別人了。他轉頭看小小的房間,腦袋裏冒出朝靈蒼白的臉頰與散落的長長黑發,心中一緊。夢中的女人冰涼的黑色長刀仿佛還在他的脖頸旁邊,他下意識的去摸,才發現是幻覺。

要複仇是嗎……?

他走出門去,反身小心地鎖好門鎖。灰色的樓道亮著昏黃的感應燈,樓道外麵的世界依舊明亮,樹葉搖擺,黑白相間的喜鵲歡快地叫著飛過窗外,一切平靜如昨天。隔壁出來晨練的大媽看到他,笑著和他說話。

“上學去呀。早飯吃了沒?”

巽認真的點頭:“吃了。”

*竊靈者:一種生物,沒有肉體,靠寄居在虛弱的生物身上維持生命。被寄生的人要麽死掉,要麽喪失記憶。如果宿主不是因為軀體毀滅而死掉,那麽竊靈者會讀取宿主的記憶並修複身體使其複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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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時候封緒覺得這個世界也是挺好的。如果不上學,他就可以抱著西瓜和院子裏的嗔聊上一天不用出門,看天邊上的雲慢悠悠地趕路,然後挖一大塊瓜瓤填到嘴裏。嗔是封印獸的名字,它是隻貓的形態,卻有三隻黑色的耳朵,上麵立著很長的絨毛。三千舍們一般都會捕捉一兩隻封印獸來當做家庭寵物,也有人養人類的貓和狗或其他生物,但是因為普通的寵物不會說話,所以也感覺少了許多似的。他的父母都是三千舍,在家裏開了個店,在人類的網站倒騰一些三千舍稀奇的小東西,掙人類的貨幣,生活閑適的很。從他爺爺的爺爺那輩就傳下來的優良的宅之基因在他的身上得到了完美的體現,學院放假他就不出門,在家裏看書或打遊戲或睡覺或吃冷飲,姿勢從躺到臥到蜷到側翻不等。反正他的能力可以改變空間,想去哪裏也不用動腿,這也造成了他變得愈發白的臉和太陽照射下身軀之後越來越大的陰影。

所以當宅男封緒在三年級四班鞠老師的辦公室裏看到被曬得黑黝黝的宋嘲巽時,內心的地震簡直要震塌整個枯園。

“封緒,你有聽我講話嗎?”訓話的鞠老頭皺眉。

“啊……有,有啊。老師你說以後我就和巽一組,以後就一起完成‘異端滲界’的任務了。”封緒立正站好,臉上掛出來一個“老師我沒走神請你相信我”的微笑。

老師懷疑的盯了他兩秒,然後說:“你的成績雖然一般,但是綜合測評還是很突出的,所以來彌補一下嘲巽的空缺。再說了,你倆從小不是一起長大的麽,配合應該沒有問題吧?”

封緒突然明白了鞠老頭的意思。

沒人願意和嘲巽一組了,你和他關係最好,所以由你來接這個爛攤子吧。

真是人心險惡嚶嚶嚶。

老鞠微笑著把頭轉向一直安靜的立在一邊的少年:“這次嘲巽在鶇穀服役了一個月,感覺如何?”

“還行。”

封緒張著嘴愣在那裏,辦公室裏的空氣瞬間凝結成冰。

鶇穀?

那裏可住滿了食人的鶇翊鳥吧……?去年好像有一組四年級的學長們去那裏執行任務,結果……封緒捂住眼睛,腦袋裏回想起那個精神失常的學長,渾身的白肉不停顫抖。聽說一共去了五個人,結果隻回來了一個少了一條胳膊的男生……

宋嘲巽的注意力沒在年過一百五的鞠老師身上,他的思緒早已飛到了學院大門外那顆大柳樹上麵。雖然表麵上看起來巽的眼神執著又誠懇,似乎燃著滿腔的熱血來歡迎新的搭檔,但是他其實想的是“等會放學是去老地方喝冰粥還是去新開的那家甜水店吃櫻花裝飾的冰皮小點心”這種問題。

“那就這樣吧。”鞠老師被他堅定不移的眼神所迷惑,讚許的點了點頭,“嘲巽可不要再鬧出亂子了,雖然你的變異獸行為分析和百物學成績每學期都是第一,但也不能這麽亂來,知道嗎?”

巽若有所思地點頭。

鞠老頭手掌一揮,眼睛突然射出兩道箭,抹了蛇毒的那種:“好了你們去上課吧。記得明天別遲到,尤其是你,封緒。學院裏對使用能力有限製效果,你釋放的法術都有跡可循。那小小的伎倆是瞞不過我的眼睛的。”

封緒慘痛悲壯地點頭。

走出辦公樓老遠之後封緒一改畏縮恭敬的表情,激動地拍著身邊人的肩膀。

“我還以為你死了呢,一個月沒見著你了。又去哪裏洪湖水浪打浪了?你瞅瞅你曬得和樓上那個兩百歲的阿姨養的倭黑猩猩一樣,看樣子你惹了大事兒是麽?”

巽的眉毛微微一挑,露出一個驚訝的表情:“你不知道?”

“知道什麽?你把校長的家給端了?還是黑進學院的教務係統改成績偷答案了?去鶇穀還能活著回來,不錯啊你小子。好強好變態哦。”

巽低頭沉默了一會,把手從衣兜裏拿出來。他皺眉,風吹起他的衣角,發出獵獵聲響。

“我去那裏服役了一月,打掃鶇翊鳥巢穴,修複邊界護欄,隻是為了安撫朝靈的家長和老師。因為那天晚上‘工程師’襲擊了我們。我沒保護好朝靈,敵人太強,所以她死了。”

“你逃走了?”

宋嘲巽抬頭看著封緒。他的眼光完全變了,由之前的欽佩敬仰變成一片漆黑的冷寂。封緒認真的時候就會這樣,與平時那個一身白肉的宅胖子慵懶的狀態不同,他的眼神理智又冷靜,仿佛真實的他刺破懶散的外表脫殼而出,看得人渾身一凜。

他就這麽盯著巽,瞳仁深處慢慢浮上一層粘膩的東西,他看不懂那是什麽。

他低頭一哂:“沒有。你信嗎?”

“我信。”

巽又抬頭,他看著與他從小一起長大的同伴。太陽的光直直地照在他臉上,卻因為臉上白肉太多而造成了陰影。上了二年級之後他把小時候留得小辮子剪掉了,被曬得晶亮的短發貼在頭皮上,那雙細小的眼睛黑色的潮水褪去,留下的隻有天真爛漫和沒有城府的無邪單純。

巽看著封緒,想從那單眼皮的眼睛裏看出什麽偽裝來,然而它們毫無破綻。

封緒臉可恥地一紅,眯起小眼睛嬌羞地笑起來:“哎呀我真的信嘛你不要再這樣用力盯著人家了好害羞好害羞~”

巽右手後撤迎風掄起,然後毫不留情給了這個娘娘腔一拳。

君山學院很大。雖然它在人類的眼裏看來是個不入流的小學校,裏麵的學生都愛打架,不務正業,品行不端,但是卻是培養優秀的三千舍的地方。這裏設置了一層法術屏障,普通的人類隻能看見外麵灰色的兩棟小樓和枯萎的花花草草,卻不知道裏麵是另外一個空間,熙攘的學生和老師,活潑的氣氛與歡快的年紀,一切都與表象不同。

這個世界本來就有許多迷惑視線的屏障,人們隻相信他們願意相信的眼睛和耳朵,卻忘記了怎麽用心去看待別人。

學院一共分為五個年級,和人類大學的教育方式類似,不過上學要更早,課程更多,管理也較嚴格一些。“異端滲界”是優等生們從二年級開始就要開始參與的任務,一共十組,每組人數從2到5個不等,主要處理那些逾越邊界觸犯法理的人類或三千舍或變異獸。當集訊者發現某個區域出了問題後,由老師進行難度評估,再由學生進行處理。低年級的學生處理被卡在邊界裂縫裏的人類,高年級或者有天分的學生負責解決比較厲害的三千舍或者變異獸。任務不同於期末考試,在假期進行,完成任務可以得到更多學分,高的學分是畢業之後實力的證明,有更寬廣的路可以走,但是如果學分不夠的話會留級的。所以大家都十分努力,雖然在街坊大爺大媽的眼中看起來君山學院是所爛學校,但是它卻在第玖坊枯園這個大地方占了份量較重的一席之地。

巽和封緒走向教室。

和屏障外的灰暗破敗不同,這裏嶄新又幹淨明亮。白色的圓屋頂,青黑色的花壇裏麵長著開白黃色相間的花的寬葉植物。走到建築的後麵還會看到白石青苔蕭竹流水,偶爾有拖著長尾的鳥雀鳴叫著飛過,是散步的好去處。每個門前都懸著屏風似的垂簾,教室是青色的山水,宿舍是藍色的雲,辦公室是紫色的鳥雀,其他的地方一律是白色無花紋。欄杆與牆壁上的雕花與刻字雋秀清朗,三千舍學生們在庭院裏穿行,或爭論或笑談或口出狂言桀驁不馴,都無關係,隻要你安守規矩,能拿到足夠的學分畢業就可以。

這裏是毫無汙穢的淨土,也是惡意醞釀之地。

巽和封緒走進教學區,四周的目光像箭一般射到他們倆身上。人聲低了兩秒又開始重新沸騰,似乎比之前還要熱鬧喧囂。

“看到沒,那個人。上個月和他一起搭檔的那個女生死了。”

“那家夥很蠢。”

“好可惜啊,這下可能會有很多人想著要揍他了。那個二年級的女生,是叫花朝靈吧?聽說長的很好看。”棕色頭發的男生嘴邊挑起一個頑劣的笑,把手交叉放到腦後:“這下優等生的名號可能保不住了,連個女生都保護不了,也許他根本沒有能力去做‘異端滲界’這種任務,還是收拾東西回家念普通學校吧。”

宋嘲巽目不斜視的與他們擦肩而過。花朝靈死了這件事難免泄露,惹來風言風語也在所難免,隻是有些言論太過明目張膽,讓人無法區分是惡意還是愚蠢。他理了理額發,沒有在意這些,反倒是剛剛隻說了五個字的白色頭發的少年聽了身旁人的話之後沉默不語,他眯眼望向遠去的少年背影,眼睛裏有光一閃而過。

巽繼續低頭走著路,隻不過速度越來越快。宅男體質的封緒在他身後跟著,漸漸氣喘籲籲,不過他沒有吭聲。他聽到了也聽懂了,有關嘲巽的各種謠言不斷滋生,像雨後沐浴著陽光的毒蘑菇,自以為驕傲地挺立生長著。

到了樓梯底下人群漸少。巽不緊不慢地上樓,封緒在他身邊一步兩個台階地走著,很快就超過了他。巽看不到封緒的表情,正奇怪為什麽宅之基因在這個時候沒有影響他的時候,他聽到了封緒的聲音。

“呃嗯……張老師。”

咯噔。

巽下意識的想後退著走下樓梯,卻被樓頂的一個歡快的聲音叫住了。那聲音聽起來沙啞滄桑又溫柔可親,像是磨砂的皮製麵般使人不由自主地想要貼近。然而巽知道,不,整個年級的學生都知道,滔天混世大魔王張革老師的舌頭簡直相當於大劑量的太攀蛇毒,會致死的。

張革驚訝地和巽打招呼,臉上的笑擠成一抹褶子:“啊呀嘲巽,你還活著啊。曬得這麽黑慘慘的。畢竟你倆在一起這麽多年,去鶇穀玩沒帶上封緒他沒吃醋麽?”

“……”張老師的舌頭果然名不虛傳。原來宅男封緒突然行動迅速是想在張革走過來之前逃進教室。巽看著張老師人畜無害的臉,想象著自己噴出一口老血化作天邊彩霞,封緒無力伸手:“老師我還在這裏呢……”

“哈哈哈開玩笑的,你看你們一天天死氣沉沉的,沒有一個年輕人該有的樣子。”張老師撫掌大笑,走廊裏的灰塵受不住強大的內力紛紛從房頂跌落。“話說回來,嘲巽。”他微微低頭,眼神突然銳利,“有些事情我也聽說了,你若一直這樣下去,以後的路可能會不太容易。”

巽後退一步,扯出一個僵硬的笑:“讓您費心了。抱歉……朝靈的死是我的錯……”

張老師慈祥地拍他的肩膀:“我什麽都不知道,快去上課吧。”

“老師,我……”

“你倆要遲到了,還有最後一分鍾。”

巽看了張老師兩秒,在左邊和右邊中遲疑了一下,最終選擇了從左邊逃之夭夭。封緒跟在他身後一起奔向教室。張老師淡淡地回望,從小眼睛裏透出無限的悲愴。如果巽現在回頭的話,就會想起服役的這一個月裏在鶇翊鳥的巢穴裏感到的恐懼,那是不動聲色地廝殺與不由自主地潛逃。

他回到班裏坐好,班裏的氣氛依舊嘈雜無比,都快上課了大家還在唧唧歪歪,抄作業的打遊戲的,讓他這個做班長的很是顏麵無光。他剛想開口訓話,紮著馬尾辮的問月悄咪咪地靠過來。

“問你道題行不。”

“講。”

她偷偷地環顧了一下四周,然後說:“我聽說你,和那個二年級的小學妹……”

“……怎麽了?”

“有一腿。”

噗。巽把剛喝的一口水噴出來。

“我,我是從三班的李莞爾那裏聽說的,這個不關我事啊……”她急忙給巽擦濕掉的桌子,然後慌張地舉起雙手澄清。

毒王張老師的班級!真是名師教出來的好學生們。平時他不說話時看著那張平靜無瀾的臉還沒覺得有什麽過人之處,一開口必定有人中箭而亡,口吐鮮血無藥可醫,嘴巴毒的不行。巽想起開學典禮上張老師朗誦的那一段上世紀的法語詩歌,迷倒萬千少女,小眼睛上麵的褶似乎都能發出光來,現在看來全是假象啊假象!被平凡掩蓋的假象!

巽用力地放下杯子:“我說你啊!”

“是!班長!有什麽吩咐請說!”

“我說你,下次能不能用這裏思考一下問題?”巽指了指腦袋,又指了指正坐著椅子的部位,“不要用這裏思考問題,OK?”

“那,那就是說……那……呃……”

“沒事,說完。我不揍你。”

“那你果然喜歡封緒嗎……”

巽強忍了一下,沒有把第二口水噴出來。

“長孫問月!”

“到!”

巽無奈地看了一眼一臉興奮正在和別人討論遊戲裝備的封緒,扶額道:“算了,怎麽說隨你們的便吧。要上課了,這節是三千舍居編年史,不許走神,否則放學沒有點心給你吃了。”

問月的眼睛開心的彎起來,在老師進來的那一瞬間對巽露出一個燦爛的笑。

“好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