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06章 明月照溝渠

船上火光獵獵,照亮河麵;船頭樹著一支大旗,月色下迎風飄卷,火光照射下,旗上一大字赫然醒目。那字端莊穩重、敦厚肅穆,正是一個“儒”字,其形如字,字顯其形,自有一股殊不可侮的威嚴。

儒子見是儒門中人,頓覺難為情,須知此時孤男寡女,同處一舟,瓜田李下,難免落下話柄。急欲閃身酒葫蘆內,但先前二人隻顧對答,全然未留意四周圍的情形。此時水草外快船已到,火光耀眼,此刻若再躲避,反倒讓人覺得心虛。

船上眾人如臨大敵,張弓搭箭,凝神戒備。為首之人,手執大刀,威風凜凜,正是儒門清河使施於人。此名取自“己所不欲,勿施於人”。

儒門入遷桃源時,隻帶得少量鐵器,是以除清河使、桃林使和白石使用刀以外,餘人所用的兵器盡是些農具。被選作儒門諸子的悌子和禮子,所修的法器寶物,也隻不過是青竹劍和桃木劍而已。

施於人因為人機警練達,精明強幹,又得其身居儒門德修長老族叔的倚重,出任清河使一職。他素來與治子交好,因看不慣儒子平素作風,對儒子頗有微詞。此時他於眼下情形早已看得清清楚楚,卻有心刁難儒子,當即假裝沒有看見,高舉火把,故作聲勢的厲聲喊道:“儒門上下在此,大膽狂徒,胡作非為,亂我桃源宗法,快報萬兒來!”盛氣淩人,無禮至極。

柳三妹不便與之打照麵,急忙轉過身去。如此情勢,儒子無可退避,隻得直立身子,躍上大船,拱手行禮,說道:“清河使請了,在下儒子有禮!”

施於人早已看清另一人體態輕盈,身形淡薄,必是個女子無疑,見此番正是奚落儒子的良機,如何不喜?當即老氣橫抽的說道:“原來是儒子兄弟啊!嘿嘿,果然是儒門的表率、桃源的榮耀、萬世的師表、君子的典範……哈哈哈!如此表率榮耀、師表典範的人,偏不在家中修仙悟道,而是在此與人幽會。月下孤舟、美人在懷,真是羨煞旁人喔!哈哈……”

儒子正欲置辯,忽聽得清河兵中有人喊道:“殺人啦!殺人啦!”頓時,陣陣驚呼之聲此起彼落。

施於人吃了一驚,令人放低火把,果然見得水中橫七豎八的盡是屍體,當即跳下水去查看,火光照射之下,見屍體的麵目是胡人模樣。施於人立馬啞然,令餘人逐一查看,自己返身回船,仍是不失時機的針對儒子,說道:“一手抱美人,一手殺敵,殺得好威風啊!”同時心中亦是暗自驚懼,他們是見結界驚動受儒門長老派遣而來,全然沒料到,竟會在此遭遇儒子。

此時,清河兵陸續回報,屍首全是桃源之外的胡人。眾人隻忙於水裏翻尋,因月色暗沉,未曾注意到崖壁上的古怪。

施於人冷笑一聲,眼見這一場功勞將全記在儒子的頭上,心有不忿,冷冷的說道:“是不是桃源外之人,還有待查實。某些人已得道成仙,精於玄術,最會耍障眼之法。依我看來,此事大有蹊蹺!”

這些胡人多半為靈火鳳凰的利爪所殺,但桃源中人從未見過它們殺人,亦未見過利爪的傷口是何等模樣,更知柳三妹非學武修真之人,是以認定這些死屍是儒子所殺。

施於人轉眼看了看儒子,又看看柳三妹的背影,神色極為漠然的說道:“想必是某些人與情人在此幽會,一不小心,奸情被撞破,要殺人滅口。為了洗脫罪名,故意施用改頭換目之法,掩人耳目。”心中突然害怕起來,倘若儒子真要殺人滅口,如何抵擋?當即不動聲色的靠近船舷,欲先行擒住與儒子幽會的女子,以此為挾,教儒子有所顧忌,不敢輕舉妄動。

便在此時,柳三妹正好轉過身來。眾人大吃一驚,又是會心一笑。

施於人急忙賠禮,他有心討好治子,偏巧事先未知情,出言衝撞了嫂夫人,這如何收場?隨即又是暗罵大意,心恨忘記了一事:儒子與柳三妹青梅竹馬,兩情相悅,桃源盡人皆知;而治子對柳三妹情有獨鍾,亦是無人不曉。至於後來柳三妹為何棄儒從治,眾人便不得而知了,隻道儒子心厚仁宅,忍痛割愛,故意冷落柳三妹,成全治子與柳三妹。是以桃源中人,更敬重儒子。私底下有人暗傳,柳三妹婚後與儒子仍是藕斷絲連,糾纏不清。

施於人精細過人,原本不會魯莽行事,但好不容易見到儒子有把柄落入自己的手裏,心中陣陣狂喜,未及細想而已。

柳三妹靈機一動,說道:“溫良二子被這些擅闖桃源的狂徒劫來,我一路躡足追來,幸得儒子及時來援,才在此將敵人盡數殲滅。儒子所殺,全是擅闖桃源之人。”

眾人將信將疑,心想:“這事太過湊巧了吧?”眼見柳三妹急於解釋,更是可疑:“這男女之事通常是欲蓋彌彰,越是解釋就越是糊塗。”柳三妹又道:“你們定然在想,此事太過湊巧了,別有古怪,是不是?”

眾人微微的點頭,心想果然不出所料,真難為你還敢厚著臉皮,直承其事。

柳三妹又道:“其實,我也是差一點就上了人家的惡當!因為這些桃源外之人,全是他引來的!”伸出手指,向著一人一指。

那人正是儒子。

儒子大吃一驚,沒想到柳三妹竟有此一著。此時奇峰突轉,讓他有些無所適從。

柳三妹微微一笑,又道:“儒子欲圖謀其兄長的掌教之位,勾結桃源外之人,裏應外合,指點他們將治子的骨肉偷去。清河使施大人是明白人,你道儒子此舉意欲何為?”轉眼看著施於人。

施於人雙眼一碌,隨即明白,說道:“必定是以此來威逼他兄長治子就範。嗬!當真是人心隔肚皮,知人口麵不知心啊!為了儒門掌教之位竟……”但眼見如此多的胡人橫七豎八的浮在水麵,於“裏應外合”一說不符。

柳三妹點頭,又道:“清河使大人心中覺得有事情不妥吧?你定是在想,儒子為何又要誅殺同夥吧!”

施於人一下子覺得眼前的柳三妹極不簡單,見她能將別人的心思摸得如此透徹,心中早有計較,卻不動聲色的說道:“正要請教!”柳三妹道:“大人英明過人,又何必太謙?其實你心裏早有答案!”越過船去,身法故意顯得遲滯。

施於人賠笑道:“嫂夫人當真女中豪傑,與治子兄實乃天設的一雙,地造的一對,完璧佳偶,令人佩服。嫂夫人當前,清河小使原本不該多口,但嫂夫人既有所命,那小人就獻醜啦!這謀叛之事,事關重大,多一人知就多一分危險。想必是儒子怕事情敗露,故意在此殺人滅口。若非如此,世間哪裏有這般湊巧之事?”眼見柳三妹雙目如水,秋波流盈,心中忍不住一陣激**,更是惱恨儒子。

柳三妹大喜,斂衽為禮後說道:“清河使果真洞察秋毫,明見萬裏。儒子這廝非但要殺人滅口,還要對我……對我……幸得你老人家率眾及時趕到,三妹才得以保全清白。”

兩人一問一答,施於人被引入柳三妹的謊言中,自眾人聽來,絲絲入扣,無懈可擊,登時無不信以為真。這事也並非空穴來風,因為當今儒門,庸公年事已高,即將把掌教之位傳與治子。年少的諸子當中,僅剩治儒兄弟二人。治子娶了柳三妹後,儒子難免心有不甘,要想方設法奪他掌教之位,以此來報奪妻之仇,亦是情理之中的事。

頓時,眾人覺得儒子虛偽無比。

施於人素來厭惡儒子身居儒門修仙人之列,又厭惡他行止不端,聽得柳三妹的話後,更無懷疑;又見她如此身手,知她素不習武,遑論玄術?是以提放之心盡消。此時正是加罪儒子的大好機會,又有柳三妹作證,如何肯錯過?當即一拍胸口,說道:“嫂夫人,你有何冤屈,盡管說將出來!”心想儒子縱然作惡,也決不會犯下弑嫂這等惡行,膽子一下子就大了起來。況且,治子即將升任儒門掌教之位,柳三妹將會貴為掌教夫人,此時正是討好巴結治子的千載良機。

儒子登時全身著涼,想不到柳三妹如此含血噴人,欲出言爭辯,卻心死如灰。因為他實在無法捉摸得透柳三妹多變而又善變的心思。她既然煞費苦心將自己擄來,為何又如此狠心,要將自己置於死地?

柳三妹又是向施於人盈盈的行了一禮,然後說道:“恭請清河使替小女子作主,還我一個公道。不忠於儒門之人,該不該殺?”施於人道:“該殺!”

柳三妹又問道:“妒恨他人的無聊之徒,該不該殺?”施於人道:“該殺!”

柳三妹再問道:“嘴巴不幹淨,胡言亂語,亂施於人的,該不該殺?”

施於人一時應得口爽,更不多想,早已應道:“該殺!”但心中立覺突兀:“什麽亂施於人?我就是姓施,名於人啊!這不會是在說我吧?”

柳三妹怒目瞪著儒子,叫道:“好!有請法刀!”施於人心有疑慮,但見柳三妹怒瞪儒子,疑慮立馬盡消,隻道她欲親自手刃儒子,心中大喜,當即恭恭敬敬的奉上長刀。

柳三妹接過,說了一聲:“好!”後退一步,突然手起刀落,將施於人橫劈成兩爿。

餘人尚未明白所以,早有數人悶聲不響的倒地。直到屍橫就地,方才醒悟過來,原來柳三妹是在行詐,早已連殺數人。

原來,柳三妹先是故意編造一番中傷儒子的語言,蒙蔽施於人,取信於眾;又連連追問該不該殺,表麵上是在數落儒子的不是,實則是在責罵施於人。她心中既定欲殺施於人的主意,不是向前,反而後退,令施於人戒心盡去,突然偷襲,一舉成功。

餘人知柳三妹不會武功,一招得手,全賴偷襲,此時不思逃走,反而圍攻。此舉正好省了柳三妹一番手腳,立馬又有數人被劈倒。隻是她身中毒,雖服靈藥,傷勢仍重,一氣之下出其不意的連殺數人後,打算趕盡殺絕卻是後繼無力,“當啷!”一聲長刀掉落在船上。餘人驚懼,見柳三妹已是奄奄一息,當即趁勢而上,手中利器盡數往其身上招呼。

危急之際,柳三妹喊道:“儒郎!斬草除根!”

儒子正自惱恨柳三妹妄捏是非,見她手執長刀上前,隻道她當真是衝著自己而來,一時拿不定主意是否要抵抗,當即連退數步。此時見她一眨眼之間手起刀落,連劈數人,一氣嗬成,正欲出手阻攔,但情勢又急轉劇變。

柳三妹後勁不濟,反落重圍,命懸一線。儒子因平素日夜以柳三妹為念,此時在這千鈞一發之際,眼裏也隻看到柳三妹一人,是以長劍出鞘,寒光閃動,在眾人腰間穿來插去。眾人來不及反應,腰間穴道被琢玉劍點住,無法動彈。

琢玉劍素來不忿柳三妹,感知她身遭橫厄,正是求之不得,是以奮力與儒子相抗拒,卻拗不過儒子那股一心勇救心上人的強大意念,被逼得飛了出去。

柳三妹得此餘暇,立馬抄起長刀,連施殺手,將餘人一舉劈倒。

儒子萬萬沒有想到柳三妹仍會痛下殺手,因先前退了數步後,相距既遠,隻得又再催促琢玉劍阻攔。琢玉劍被他強催一次,做出大違她本意之事,早已對儒子不滿,這時哪裏還會受其驅禦?一怒之下竟消失於夜幕當中。

儒子見柳三妹暴起殺人,怒不可遏,厲聲喝道:“嫂嫂已脫困,何故濫殺無辜?”柳三妹笑道:“儒子,我很開心,你知道嗎?”

儒子一時未明所以,聽得她大開殺戒後竟自稱開心,此舉豈不是遠比殺人不眨眼的大惡行更可怕?其實,他哪裏知道柳三妹所想?柳三妹見儒子催劍製住餘人穴道,原是想:“危急關頭,你心裏始終有我!”心中暗暗竊喜,隻是身陷險境,無暇開口而已。此時,她單膝著地,倚刀而跪,顯然是極為吃力。

儒子本欲再替她續靈力,隻因不滿其所作所為,心腸一下子便硬了起來。

柳三妹苦笑道:“我為你殺人,你卻反過來責備我!”

儒子又是不解,隨即醒覺:“她故意編造一番言語後,施於人等本已信以為真,憑此便可引得施於人等與自己為難,而她大可全身而退,毫發無損;但如此一來,自己便要與施於人等為敵。施於人本就對自己諸多不滿,定會借題發揮,趁機拔除我這顆眼中釘。

“她又料定我武力雖在眾人之上,卻決不忍心傷害同門,到頭來仍是要受製於人,鬧得身敗名裂;我若是當眾否認,但身處是非之地,哪裏說得清楚?說不定還會牽扯出她私出桃源之事。”此時忍不住向柳三妹瞧了一眼,柳三妹微微點頭,似乎得知儒子的心思。

儒子一愣,又想:“她早已算定我將會身陷進退兩難的境地,便暴起殺人滅口。殺了施於人等後,若不趁勢斬草除根,依照我的性情,必定不允許她再度傷人,可如此一來便會留下活口。一旦留下活口,就會前功盡棄。”

想通這一節,儒子不得不佩服柳三妹心思縝密,果斷勇決,行事遊刃有餘。她是在危難之際早已謀定,成竹在胸,而自己是事後才明白。果然聽得柳三妹道:“想了半天,想明白了嗎?”

儒子恭敬的說道:“嫂子深謀遠慮,令我清譽得以保存。”柳三妹“嘿!”地一聲冷笑,說道:“清譽得以保存?這些人雖然不是你下的毒手,卻個個因你而死。你雖然未出手,卻與你親自下手無異!”

儒子霍然而起,叫道:“原來如此!原來如此!”柳三妹更是得意,笑道:“儒子自負文武全才,怎地直到此時才想到?”

原來,儒子隻是想到柳三妹為了自己免陷兩難之境而痛下殺手,卻未想到此舉真正的意圖,是要逼得他成為儒門罪人,教他無後路可退,不得不跟隨她偷出桃源。直到失聲大喊“原來如此”時,儒子才發覺早已陷入柳三妹一手編製的羅網當中。

儒子愣愣的呆若木雞,心中自怨自艾:“一時心軟,為了救嫂嫂一命,成了殺戮同門的凶手,當真是枉作儒門諸子中人。如此罔顧同門,豈非君子所為?”當即手起一掌,往自己天靈蓋上擊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