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05章 無情悔多情

夕陽西下,晚風低吟,如歌入夢。

酒葫蘆自受外力震**後,封印的靈力漸消。儒子亦從迷糊中醒來,憂心柳三妹母子三人遇害,當即禦劍而出。雙腳尚未落船,便見柳三妹倒在一旁,左胸黑血汨汨而流,不知死活;溫良二子躺在亂草中,兀自沉睡。

儒子喊道:“嫂嫂中毒了!”關切之心,怦然大動,欲伸手去扶,但不知為何,雙腿如同釘在甲板上,不敢越雷池半步,心道:“本門聖人有雲:男女授受不親,如何是好?”但見柳三妹此狀,又於心不忍。

如此境地,當真是進退兩難,隨即又想:“聖人亦有雲:嫂溺,叔可援之以手。如今嫂子非但落入水中,而且中毒已久,再耽擱下去,隻怕會毒發而亡。如此一來,儒子豈不是天大的罪人?”兩相權衡,索性折中,隻得閉上眼睛,伸手將其扶入舟中,卻無意中牽動其傷口。

柳三妹“啊!”的一驚而醒,雙眼愣愣的看著儒子。

儒子自知魯莽,心中大感愧疚,被她瞪著一看,全身便如觸電一般,雙手一顫,竟將她摔了下來。柳三妹被摔,腦袋重重的撞在船上,忽見儒子滿頭大汗,不怒反笑的說道:“儒子欲乘人之危麽?”頭痛欲裂,心中卻是甜滋無比。

儒子雙目不敢正視,吱吱唔唔的說道:“傷口有毒,儒子……”柳三妹毫無血色的麵孔頓生笑意,以痛為樂,說道:“儒子要替我吸毒麽?”儒子正在躊躇,羞於啟齒,亦不知如何措辭,忽聽得柳三妹直言不諱,一時不敢回答。

柳三妹道:“你們家儒門,不是日省三身甚至五身的嗎?聖人有雲,什麽亂七八糟的為人謀不忠乎?聖人有雲,什麽不三不四的不信乎?”

儒子心中驚懼,也不理會柳三妹侮辱聖人之言。須知那“吸毒”二字,太過親熱,此舉須抵住腰腹運功,然後用嘴吸出。叔嫂間如此肌膚之親,極為不妥,更何況,傷口不在別處,恰好是在左胸。

柳三妹見他無動於衷,又道:“聖人有雲:仁者愛人,醫者父母。儒子竟是見死不救,有違聖人君子之道。哎!我這種苦命之人,在你心目中,果真是比不上一塊冷冰冰的石頭爛破劍。”言下之意,竟是催促儒子吸毒。

儒子回想起當日舍身相救琢玉劍的情景,心有所動。

柳三妹又道:“聖人有雲:子絕四——毋意、毋必、毋固、毋我!儒子對經書無所不精,卻頑固不化,豈不枉讀詩書?”儒子自然知柳三妹所指:君子要杜絕四種毛病,不主觀臆測,不絕對肯定,不固執己見,不自以為是,心道:“嫂子所需的隻是一片醫者仁心,全無他意,而我卻妄加肯定,自以為然,實在多慮了。”

欲舉步向前,便在此時,琢玉劍發出“嗡!”的一聲,似有輕蔑之意。

儒子立馬臉紅,心神不定,忽然瞥見水中浮屍血跡斑斑,說道:“這裏有古怪!”當即借故躍下水去,禦劍破浪,四下翻尋,伸手去揭那些人的麵紗衣衫。水中死屍早已麵目全非,但仍可看出他們的膚色與桃源中人不類,心中大奇。

忽然記起先聖“尊王攘夷”之論,知這些人乃四方蠻夷,說道:“嫂嫂,你所殺的全是桃源外之人,替桃源立下一大功勞!”顯然將靈火鳳凰殺敵的功勞,記在她的頭上。他本以為柳三妹因私出桃源而有濫殺桃源中人之嫌,犯下死罪,心中惴惴不安;直到此時,確認所殺之人乃桃源外之人,心頭大石方始放下。

柳三妹心下沉吟:“你不去追究私出桃源之罪,反而替我邀功。儒郎啊儒郎!你這般瀟灑隨行,又情深若斯,直教人心折。”聽了儒子的話後,又想:“怪不得他們會說胡語,原來這些都不是桃源之人,卻為何要來捉我?早知如此,就不必跟他們瞎糾纏,耽擱出桃源。”

她勉強站起身來,冷冷的道:“外族之人來犯,凡我桃源之人須全力誅之。你嫂嫂本事低微,技不如人才中箭受傷。”

儒子目睹柳三妹救人禦敵的情形,知其武學上修為不在清河使之下,所用的玄術更是妖邪無比。正待追問,柳三妹一聲呻吟,顯然是毒發而痛。儒子偏偏假裝沒有聽見,繼續禦劍水上飄,逐一查探究竟。他恨不得就這樣遊來遊去,永遠的不停歇下來,因為一旦停下,就得回到船上替柳三妹吸毒,就得麵對早已嫁作他人婦的舊情人。這個舊情人的丈夫不是別人,而是自己素來敬重的親兄長治子。

儒子見水麵浮屍成片,陰森可怖,莫可名狀,問道:“這些人到底是何方人物?”忽地想到六年前的一幕:“慕容兄妹是胡人,早已被兄長處死。難道這些是他們的同夥?此時大舉複仇而來?”

柳三妹冷冷的說道:“這些死屍就真的這麽好看嗎?看來看去,難不成死屍也能讓你百看不厭?”儒子心中甚是愧疚,卻始終沒有勇氣躍回舟中。若是眼前是一頭凶惡的猛獸,倒是絲毫不懼,一往無前,手起劍落,殺個痛快。柳三妹不是猛獸,是活生生的人,在他心中偏偏比猛獸更具威力,令他不敢上前,甚至不敢直視。

柳三妹又道:“你不怕累死,我也怕毒發而死。如果死屍真的這麽好看,幹脆讓我毒發身死,變成了死屍後再讓你看個夠,遂你心願好了!”

儒子一愣,仍是禦劍而飛。月色下,柳三妹見儒子衣袂飄飄,甚是瀟灑,忍不住又道:“叔叔果然是出類拔萃之人,認了桃源第二,再也無人敢認第一!”

儒子聽得柳三妹稱讚,忍不住飄飄然,更有賣弄之意。就這麽一賣弄,意念立馬不純,腳下一陣輕浮,整個人差點從劍上跌下來,幸得琢玉劍早已防備,才不至狼狽不堪。

他雙腳穩站後又道:“嫂嫂獎飾,儒子愧不敢當。常言道:學無止境,天外有天,人外有人。儒子這點微薄的本事,又如何能稱絕?”身影來回縱橫,矯若遊龍,瀟灑自如。

柳三妹心道:“儒子生性灑脫,本應浪**天涯,一輩子呆在桃源,豈不可惜?”靈機一動,趁機說道:“天下之人活在天下間,本應無處不可去,無地不可往,桃源之人又何必與世隔絕?既然叔叔知天外有天,何不隨三妹一同到外遊曆一番?我千辛萬苦捉你來,不是就為了要帶你出桃源嗎?”

儒子一聽,自覺不妙,連忙道:“不可!不可!祖訓不可違!萬萬違不得!”身為儒門修仙人,祖訓有若天條,決不可違;但心底裏又何曾沒有想過桃源外的天地?畢生窩在這世外桃源修仙練道而罔顧天下,非俠義中人所為。

柳三妹突然臉色一沉,痛罵道:“祖訓!祖訓!什麽亂七八糟的祖訓?儒門中人盡是些偽君子,表麵上滿口仁義道德,背地裏齷齪不堪!”

儒子為之一振,臉有慍色,說道:“嫂嫂!儒子乃儒門中人,儒門蒙羞,就是儒子蒙羞!儒子不敢聆師門之過,還請嫂嫂慎言。”他涵養本就極好,很少有重言,此時聽得柳三妹直接貶損儒門,心中如何能安?

柳三妹置若罔聞,變本加厲的道:“敗壞人倫之徒,豈能以‘蒙羞’二字蔽之?”

儒子又驚又怒,自問柳三妹嫁給兄長後,自己一直恪守人倫,畢恭畢敬,從無僭越之念,如今被如此惡罵,心中如何能忿?此時,腳下的琢玉劍一抖,已有感應,不等儒子召喚,早已帶著他飛身回船。剛一落到船上,儒子立馬自我克製的想:“不可魯莽!”強忍怒氣,問道:“嫂嫂何出此言?你說的敗壞人倫之徒是誰?誰敗壞人倫了?”

柳三妹視而不見,聽而不聞,雙手抱膝,愣愣的望著崖上明月,似有若無的說道:“遠在天邊,近在眼前!”她如此坐姿,正是儒門禮法大忌。儒子無暇顧及,追問道:“這話從何說起?”柳三妹道:“六年前,那一場醉酒,酒後……”

六年前之事,正與他所想到的“慕容兄妹”之事不謀而合。儒子立馬青筋暴起,喝問道:“嫂嫂,你到底是何人?”

此問一出,非但柳三妹吃了一驚,就連他自己也是吃了一驚。數日以來,謎團不斷,他本欲向其尋根究底,追問清楚,但不知為何,心裏明明是有許多話要說,與柳三妹相對時卻不知從何說起。

此時暴怒之下打開了話匣子,儒子便忍不住繼續問道:“嫂嫂的古詩從何而來?為何得知桃源結界薄弱所在?為何要私下逃出桃源?你所用的又是什麽玄術?身為儒門中人,私出桃源乃死罪,嫂嫂為何處心積慮要陷儒子不義?你又何時吸了我的血?”每問一聲,上前一步,連珠炮發,滿腔怒火,雙眼直瞪柳三妹。

柳三妹漠然道:“為何一定要問我?”儒子自知魯莽,卻不願就此罷休,說道:“儒子心中的這些疑團,除嫂嫂之外,無人可解!”柳三妹不慌不忙的拿起身旁的酒壇,勉強的用力高舉過頭,慢慢的遞到儒子跟前。

儒子沒想到柳三妹此行,竟連屋後的藏酒也搬了出來。美酒當前,滿腔的怒火登時被澆滅,接了過來,咕嚕咕嚕的喝了幾口。大覺人生暢快之事,莫過於久受壓抑後的一番痛快淋漓的喝酒,但這種喝酒宣泄隻是短暫的麻痹。疑團未消,心頭抑鬱,本欲再度追問,隻見柳三妹從懷中掏出一張手帕,帕子上血跡殷紅,如同數朵紅牡丹盛開一般。

儒子見此,心中登時燦然。

原來當日儒子舍身救柳三妹時,以掌作護,擋住琢玉劍的攻擊,血滴灑在柳三妹的臉麵上。柳三妹趁機掏出手帕,將這些血藏了起來,塗在酒葫蘆上。

那日柳三妹受琢玉劍的攻擊,自然是假裝暈倒,否則也決不能在醒後趁儒子請罪時,說出“萬死萬死,自當自刺一萬劍”的話來。那日儒子向琢玉劍說道:“小玉!你若再自尋短見,我立馬以你碎片自刎!你碎成一千塊,我就割自己一千劍。”

柳三妹如此工於心計,不言而喻,這一切都是她有備而發。她淡淡的說道:“我所做的一切,不都是為了你?”隨手拎起一壇酒,張口欲飲,“哇!”的一聲,一口鮮血噴了出來。

儒子立馬自責道:“儒子該死!延誤嫂嫂解毒良機,以致嫂嫂傷勢加重,此刻救命要緊,嫂嫂莫怪!”伸手上前攙扶之際,仍覺頗為躊躇。

柳三妹更是不悅,突然手起一掌,往傷口拍落。儒子飛身阻止,伸手一挽,扣住了柳三妹的手臂。熟料柳三妹“哎呀!”的一聲,順勢倒在他懷中,雙眼骨碌碌的看著儒子,似笑非笑。

儒子大窘,急欲掙開,哪裏還能擺脫?思慕已久,又哪裏還願意擺脫?心猿意馬之際,竟忍不住伸手去握柳三妹的手。此時,溫香軟玉在懷,又是十指緊扣,不由得心神陣陣癡醉,頓覺萬物盡皆形同虛設,天地間隻剩他們二人。

偏在此時,琢玉劍嗡聲大作,一躍而起,絲毫不留情麵的撞向儒子。儒子心神正自迷醉,如此良辰美景,若容她從旁添亂,豈不掃興至極?當即毫不客氣的伸出雙指,用力一捏,將她封印。

琢玉劍頓時無法動彈,掉在一旁。

柳三妹望著儒子癡癡的神情,笑道:“儒門中人,嘿嘿……果然是偽君子吧?表麵上滿口仁義道德,背地裏齷齪不堪。若是讓你兄長知道,你我二人難逃酷刑!”

儒子被柳三妹一笑,頓時臉紅,亦複心驚,暗罵道:“原來是嫂嫂故意引我露乖!”當即說道:“儒子失態,嫂嫂莫怪!”欲將其推開。

柳三妹牢牢拿住儒子雙臂,此刻靠在儒子懷中,得償所願,心中甜滋,低聲說道:“如此良宵佳夜,縱是千刀萬剮,雷劈火燒,世間諸般惡毒酷刑全都用在我身上,那又何妨?我就喜歡你的真麵目,不喜歡你裝模作樣的做偽君子,假仁假義。”

儒子更是羞愧難當,汗水涔涔而下,借著她雙掌緊握之際,運起內力,將靈力源源不斷的送進柳三妹的體內。

良久,柳三妹臉色悠悠轉潤,問道:“儒郎,倘若此刻在你懷裏的不是柳三妹,而是別的女子,你會不會如此癡醉?”

儒子道:“儒子心中隻有三妹,自你嫁給兄長後,儒子視天下美女如糞土。”

柳三妹聞言,不喜反愁,雙目無神的仰望著崖上明月,淒然道:“叔叔真乃性情中人,對你那個柳三妹一往情深,辜負了不少女子的芳心。”

念及儒子數年來對自己的情意,心頭掠過一絲不快,突然將儒子雙手甩開,站立起來,說道:“我在你心目中亦不過糞土而已。”

一言未畢,幾欲摔倒。

儒子欲上前相扶,柳三妹怒道:“皮外之傷,豈敢勞煩儒子記掛於心?”兩眼發愣,忽見月光下,一粒藥丸格外顯眼,隨即撿起,認得此藥乃本門解毒靈藥,正是先前那少年掉在船上之物。柳三妹略感驚奇,又覺胸口悶抑難當,知是中毒未解,當即將那藥丸塞入口中。

儒子見柳三妹隨意吃藥,連忙阻止。

柳三妹道:“生死之事,各安天命!與其活在世上受罪,倒不如一死了之,以求解脫,免得我這糞土汙人耳目。”

儒子實在不解,自己明明說心中隻有她一人,為何她自認糞土?隻道她記恨自己失態,雙目始終遊離。長河之上漣漪陣陣,久久不能平靜,他的心潮,亦是如此。

忽然記起她先前所說的“六年前,那一場醉酒,酒後……”那句話,卻不知酒後什麽。正欲相詢,忽聽得水草外嘩聲喧天,一艘快船斬波劈浪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