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07章 伊人水一方

柳三妹見儒子因自責而拍天靈蓋,急喊道:“你若不出手阻攔,倒在血泊當中的便是我!我不明不白的死了,你又如何向你兄長交代?”

儒子自覺心智被愚弄,自己的一舉一動盡在別人的計算之中,長歎一聲,一跤坐倒在地。

柳三妹道:“這些豬狗不如的東西,殺了就殺了,有什麽稀罕?當此情勢,不是他們死就是我身亡。你是為了我而殺他們,又何須自責!如今你我都是儒門天大的罪人,何不趁此逃離桃源,見識一下外麵的天地?”

儒子搖頭道:“儒子寧死也不會隨你出桃源!”說得有氣無力,語意仍是十分的堅決。

柳三妹相勸再三,見他仍是不為所動,自忖今日難以逃離,若再相勸,徒費口舌。當即強忍劇痛,跳過小船,料理了一番溫良二子後,將長琴和酒壇拋給儒子,說道:“儒郎啊儒郎!你若是固執己見,我定會讓你身敗名裂!”說完,憤然而去。

天地蒼茫,長河寂寥。此時蓼窪內獨剩儒子一人,隻身孤影,佇立船頭。

他心中隱隱覺得:“人生在世,若是不能落得逍遙自在,縱然修成真仙,也沒有多少意味。施於人等為權位名利羈絆,但在這桃源小天地,縱有所得,亦是極其有限。他們被三妹殺了,說不得更是一種解脫,我又何必太過執著此念?然而誅殺同門,罪大惡極,豈能因此一言就輕輕的揭過?”當即伸手在臉上重重一摑,說道:“打死你這個糊塗蛋,打死你這個糊塗蛋!”

便在此時,夜幕中寒光一閃,琢玉劍嗖地飛了回來。儒子見她去而複返,足見其情意尚在,伸手去抓,琢玉劍閃身一旁。

儒子正自愧疚,說道:“小玉,你也不用再責怪我了。我一時糊塗做錯了事,辜負儒門,決意以死謝罪。你回來得正好,正好做個見證。”拉開胸口的衣衫,撞向琢玉劍的劍尖。

然而,琢玉劍向後倒退。

儒子大喜,失笑道:“小玉,你舍不得殺我,是不是?你也覺得我就此了斷,太可惜了?其實啊!我也舍不得你,倘若我舍你而去,你日後豈不是要獨守空閨,孤獨終老?哈哈哈……”

琢玉劍仍是舞動個不停,似是遇上什麽凶險之事,直拍儒門腦門,示意要儒子清醒。此舉非同尋常,儒子認定她終究是要取自己的性命,正是求之不得,因此並未躲避。殊料琢玉劍停在儒子身前,左搖右晃,“嗡嗡嗡……”的鳴過不停,似有斥責之意。

儒子一把將其抓住,說道:“連你也不屑我這等卑鄙的行徑,嫌棄殺我這無恥之徒的血會玷汙了你?哎!你本是本門長老所賜的佩劍,名為‘琢玉’,用以提點我時刻不忘‘玉不琢,不成器’之訓。可我本身就是一塊頑石爛石,死石臭石,無論如何雕琢,也成不了美玉。如今誅殺了同門,辜負了長輩的一番心血和美意,又愧對兄長,還有何麵目存在這天地間?聖人有雲:生,亦我所欲也;義,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兼得,舍生取義者也。”說完,舉起琢玉劍便往胸口刺去。

然而,琢玉劍奮力拉著儒子,似乎要帶他去什麽地方。儒子心煩意亂,靈台渾濁,一時不解其意,隻道她藐視自己這些行徑,要脫手而去。琢玉劍掙紮再三,眼見儒子無動於衷,奮力一掙,轉身而去。

儒子自言自語道:“如今就連小玉也看不起我了!難道我當真要自刎謝罪?”忽然瞥見甲板上的酒壇,當即撿了起來,心想:“三妹逃命中仍是記掛要給我帶上酒。知我心者,莫若三妹。”大喝一口,惆悵難遣,憂悶難排,說道:“這酒是以往的酒,可其中滋味已大大的不同了。難道是因為我罔顧同門性命之故?好!儒子也不是貪生怕死之輩,等我喝完這些美酒,就自刎謝罪,殺身以成仁,免得小玉瞧不起我。”

一番酗酒後,橫臥甲板,任舟隨波逐流,心中略覺暢快,又道:“美酒啊美酒!你當真是人間絕品,如果我就這樣死了,以後就再也無法喝到你了。沒有像我儒子這樣滿肚子酒經的人來品嚐你,你豈不寂寞?豈不可惜?”

又不住的往口中灌了幾口,一陣沉吟:“聖人飯疏食飲水,曲肱而枕之,樂亦在其中。我儒子飲酒臥舟,更是其樂無窮!儒子不是什麽聖人,卻知聖人之樂,而聖人未必能知儒子之樂。”想到這是人生最後一壇酒,索性縱聲高嘯,邀月共飲。

其時已是月上中天,銀光灑滿鏡練河,河麵水影斑駁。

儒子心緒也像河中之水,雖有隨波逐流之意和縱酒之樂,但回想柳三妹聲容笑貌,愁思無限,暗自深責:“三妹已是兄長的妻子,我這般胡思亂想,豈不是對不起兄長?但三妹又何苦為了我而這般深謀遠慮?”

但見蓼窪茫茫,正是薕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神思似馬,奇想突發,忍不住手按琴弦,一邊編譜,一邊彈奏。頓時琴音如花開一般,香氣四下飄逸,和月而傳,但覺長河之上,隱隱約約的閃出一位伊人,當真是因一曲《在水伊人》而得其人。隻是他因心緒不寧,隻彈得半曲便戛然而止。

他本擬喝完美酒後自刎謝罪,但彈完這即興而作的半曲後,又覺此曲神妙不已,苦笑道:“倘若就此死去,如此美妙的曲子隻得半曲,豈不可惜?非是我儒子貪生怕死,實在是……”

話未落音,突然船頭猛地一沉,一隻滿帶鮮血的手伸將上來,嚇得嗆了一口,酒壇差點掉入水中,心下沉吟:“難道那不是什麽伊人而是鬼?世間真有鬼不成?”略一定神,大喝一聲:“何方妖孽,膽敢在儒子麵前胡作非為?”

那手微微一動,軟了下去,隻聽得船頭傳來一聲:“救命……”聲息微弱,似是女子所發。

儒子聽得“救命”二字,心道:“三妹,三妹!”當真是日有所思,夜有所夢。他一味回想著先前與柳三妹一片風光旖旎的情景,此時滿腦子盡是她的音容笑貌。當即站起身來,被冷風一吹,這才略為定神,茫然四顧,但見周圍一片寂然,哪裏有柳三妹的蹤影?

正自埋怨酒後迷糊,那微弱的“救命”一聲再度響起。儒子凝神細聽,才知不假,酒意似乎醒了三分,忽地見到琢玉劍歪歪斜斜的插在甲板上,不知她何時再度飛了回來。

此時的琢玉劍全身癱軟。儒子酒入愁腸,醉醺醺的尚在迷糊中,並未看清琢玉劍的情狀,還以為她得知自己遇險,飛身回來一起並肩抗敵。眼見琢玉劍飛起,儒子隨即順手抓了起來,向前劃出。

便在此時,隻聽得“嘣!”的一聲,琢玉劍竟爾掉在了下來,不知道是儒子酒後分神,還是琢玉劍本身無力。

儒子還以為琢玉劍正在抗拒,心想:“若在平日,隻要你一遇上妖魔鬼怪,就會自行撲上。此時你還在生我的氣,無論我如何運功催力,你始終是不肯再相助於我。”此時,他酩酊大醉,確實也無法集中意念驅役琢玉劍。

琢玉劍一抖,猛然落地,儒子心中一驚,酒意醒到了五分。定睛細看,隻見船頭上、月色下,一少女貌容如花,正如所彈奏的曲子,伊人在水一方。他禁不住倒吸了一口冷氣:“什麽時候船上多了一人?”急忙上前察看,隻見她呼吸微弱,身上有七八處傷口,血流如墨,顯然中毒。

再細看時,隻見她通體泛著微微的幽光,自是修真之人受傷後應有之象,說道:“原來也是個修仙之人。”覺得那幽光與琢玉劍平日所發相似。

儒子認得這少女並非桃源人物,隨即自言自語道:“難道她亦在今日嫂子所殺之列?依照桃源始祖之訓,桃源之人不得與外人交往,若發現外人進入,須竭盡全族眾力驅之,否則與私出桃源同罪。我因救嫂嫂而犯下誅殺同門大罪,此時決不可再招惹是非了。”

想到這裏,酒意醒了一大半。他知道,自桃源祖先入遷以後,密道被封,結界重重,數百年從未發現有外人闖入。但不知何故,六年前有一對慕容兄妹潛入,爾後為維護桃源祖訓宗法,才設置清河使,綠林使等職,而入口仍不為眾人所知。正因各種名目不斷增加,桃源數百年來的安居樂業、太平淨土的局麵逐步被打破。門中諸人為得一職,暗地裏往往鬧得不可開交。

此時儒子不願再多生事端,轉身回走。琢玉劍在甲板上翻身過來,攔住儒子,似是在催促他救人。儒子道:“你要我救她?”隨即醒悟,問道:“是你把她救回來的?”

琢玉劍劍穗微動,似是在點頭。

儒子回過頭來,見那少女奄奄一息,蒼白麵容無法掩蓋秀美姿色,惻隱之心大動,但又心神不定:“聖人有雲: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倘若救她,桃源之人必知此事。”

正猶豫間,那少女猛然抽搐一聲,又暈了過去。儒子心想:“小玉因我罔顧同門的性命而生我的氣,此時要我出手救這少女,說不定我順其心意後,小玉會和我和好如初呢?然而這少女是桃源外之人,小玉為何要我救她?”

琢玉劍又再催促,儒子一拍大腿道:“儒門仁愛播天下,如何能見死不救?反正我已是罪大惡極,也不在乎再多犯一罪。更何況如今隻有天知地知,我知小玉知,等救了她後,再神不知鬼不覺的讓她原路來、原路去便是。”心中打定主意,即俯身下去,手指尚未觸及那少女,突覺先前與柳三妹那番情景浮現眼前,心感不安;隨即又自我安慰道:“隻要心存君子之念,醫者仁心,急人所急,何來男女大防?”立馬封住那少女流血的穴道;然後從身上撕下布條,將傷口裹住;再讓她反臥其膝,盡吐腹中之水。

此時,一物從那少女背後掉了下來,正是一把長琴,古雅精致,非尋常之物。

儒子雖精擅曲藝,卻因桃源條件所限,從所未見如此神物,心中好奇,伸手去撿,不由得連聲叫好,心中嘀咕:“難道這少女亦是鍾愛此道,與我是同道中人?早知如此,又何必推三阻四?”是以施救更加殷勤,但這一番功夫並不能解毒。

忽然想起先前柳三妹在船上撿了一顆藥丸,吃了能克製毒發,心想:“此女與眾人乃同一夥,說不定身上有解藥,若能解得此毒,倒省了一番周折。”有了先前與柳三妹的一番扭捏,弄巧成拙,此時也不顧得男女之嫌,伸手便在她身上找解藥。

突然,那少女“啊!”的驚醒,“啪!”的一聲打了儒子一巴,怒瞪一眼後,又暈了過去,臉無血色,自有無限嬌羞之意。

儒子冷不防被摑一巴,心中既氣且急,心道:“糟糕,她定是以為我乘人之危了。天地作證,儒子絕無歹念。”此念一起,再也不敢伸手去找解藥,又想:“這少女內外俱傷,兼中惡毒,非得費一番功夫不可。此處又無藥石之物,隻能帶回木屋醫治。”當即傳喚琢玉劍,欲禦劍而回。不知為何,琢玉劍救回了這少女後,一直有氣無力似的,此時聽到了召喚,也不飛過來。

儒子說道:“小玉啊小玉!咱們救人須得救徹,你將她救上船來,此處並無針灸藥石,須得將她帶回木屋!”走了過去,一把抓起琢玉劍,著手處柔軟,立馬感知她靈力大耗,隨即幡然醒悟:“怪不得她身上的幽光與你相似,原來你將自身的靈力傳了給她,保住了她的性命。”此時,他才明白琢玉劍先前那一番舉動,是要帶他去救這少女,隻可惜自己一時心神大亂,誤解了琢玉劍。

儒子無奈,眼見四下寂然無人,取了那少女一滴血塗於酒葫蘆內壁,然後將她吸入其中,收起琢玉劍和兩架木琴,盡揀偏僻處而行。幸得桃源內水泊相連,星羅密布,才不致讓人發現。

將到桃林,見四周闃然無聲,當即快步奔回木屋。這一路上的心驚肉跳,直到此時才稍稍平息。

儒子將其置於**後,立馬關牢門窗,解下胡琴,點上油燈,取出針石。正欲解開那少女身上的布條,那少女偏在此時醒來,瞪著儒子,張口欲罵。

儒子大驚,急忙伸手按住那少女嘴巴,示意不可張聲。那少女隨即又暈去。

儒子沉吟道:“姑娘有怪莫怪,儒子好歹也是儒門中……”他本想說“儒門中人”,但一想到這四個字,又是一陣苦笑:“我又哪裏還有資格再自稱儒門中人?”隻得改口道:“儒子雖然不算正人君子,但對姑娘並無褻瀆之意,此刻冒犯實是逼不得已!見諒!見諒!”見那少女身上的布條幾乎紅裏帶黑,心中不禁難受。心想救人須救徹,也顧不得“授受不親”的訓言,生了一堆火後,以指搭脈,運針取血,細細思索一番後,說道:“此毒雖惡,卻也難不倒我!”

當即解除傷口上的衣布,除去那少女的白裏帶紅的衣衫,運起儒門心法,淩空飛針走線。隻見十來根銀針在其穴道來回飛點,一股股靈氣隨著線絲直貫那少女體內,在諸經百脈中遊走。

運功良久,儒子始覺那少女體內生出了一股抗力,脈絡因此打不通。原來惡毒纏身已久,已然侵入五髒六腑之內。

儒子心想:“這定是她中毒後仍是急於奔走,時日既久的緣故。”眼見奇毒難解,心中更是激發起一股不服輸的韌勁,心想儒門心法天下正宗,是修真道上的王者,任何邪毒無法與之抗衡,又不損肌體。當即運起儒門心法,逼得一股真氣隨著她奇經八脈遊走,幾番周折後,待到天色微明時,已令毒液從她髒腑內漸漸釋離出來。

儒門心法乃儒門仙劍派的至寶,輕易不可用於醫道。儒子此舉,原是對儒門大大的不敬,但醫者急人所難,犯險而用,一舉奏效。

儒子大喜,擊掌道:“想不到以儒門心法逼毒,竟有如此神效。儒門心法畢竟天下正宗!不對,若無我儒子醫術,縱有心法亦是枉然。”心中禁不住有幾分飄飄然。那少女中毒既久,身子虛弱,非一日之功可行,下一次逼毒須得在六個時辰後。

他替那少女續了靈力,閉著雙眼替其敷上吸毒止血的藥末;將一套新衣蓋在其上,又喂了藥湯;卷起滿是汙泥淤血的衣衫,正欲將其投入火中,一晶瑩剔透之物從中掉下,正是一塊罕見古玉。

那古玉形似羊首,移近火光一看,隻見雕刻得極為精細的花紋中刻有“劍容”二字。儒子心中不禁沉吟:“這少女名叫劍容麽?”不敢細究,物歸原主後,將衣衫投入火中,在火堆中倒上烈酒。

儒子掩門而出,突覺日光刺眼,原來已是過午,這番針灸運功,竟耗了半日半夜。此時,心頭懸著的大石方始放下,心想:“運功施針逼毒時,幸得沒人前來打擾,待她稍有好轉,自當立馬送她出桃源去。”忙了這許久,正覺饑腸轆轆,拿起鍋勺便往林中煮食,忽聽得林外有人喊道:“你越來越放肆啦!”

儒子心神一慌,手中的鍋勺掉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