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51章 驚魂龍鳳虎

刀君微微點頭,躬身道:“諸位稍待片刻,待小人先行料理此間小事。”也不待答禮,踏前一步,掣出一柄小刀,正是被他收入袖中的那柄如山巨刀。隻見他巨刀當空一晃,突然刮起一陣旋風,旋風直卷地麵,頃刻間將滿是血肉汙跡的長街清掃得幹幹淨淨。

旋風過後,大街上又是人來人往,依舊熙攘、依舊熱鬧,仍是一派歌舞升平。那一場驚心動魄、慘不忍睹的屠戮似乎不曾發生過。

修羅場倏然轉換為仙境,完全操縱在一陣刀風中。

刀君回過頭來,又行了一禮,神色平靜,宛若無事的說道:“道法粗淺,貽笑大方,諸位請隨我來。”

儒子見刀君身懷絕技而不驕,心中更是敬佩,心想:“身為仆傭的刀君身手尚且如此了得,想必這神山上的島主更是法力無邊,登峰造極。”念及世外如此高人,更是心往神馳不已。

一行人隨刀君而行,穿街過巷頭,來到當街一座構造宏偉的樓閣前。樓閣雕梁畫棟,飛簷走壁,頂上一幅橫匾,紅底金字,上書“肉林閣”三個大字。

儒子見此三字,又是一驚:“先是酒池,如今是肉林,當真是應了‘酒池肉林’不成?”進得店來,果真見到獸肉高懸,蔚然成林。鷹梟鶴雁、虎豹豺狼、鱷龜蝦蟹、天上飛的、地上跑的、水中遊的,無一不全,無有不備。

儒子見此,心想:“修仙之人,自當心憫天下。世間萬物,不乏靈性者,它們皆可得道成形。此間島主何以忍視島上之人如此罔顧生靈性命?進肉林閣吃的就是這些?”置身肉林之間,倍覺茫然。

刀君笑道:“莫非儒大仙心中有疑竇不成?其實這些都是作惡多端、遺禍中州人間的影州妖獸,它們引得天怨人怒,令天下人無不恨不得抽其筋,削其骨,食其肉,寢其皮。”

自玄冥教禍亂桃源後,儒子對天下邪惡極為痛恨,當真是恨不得生啖其肉;但此時見眼前獸肉成林,心中反生不安,心想:“懲治邪惡,非得要用如此血腥的手段?這與本門所倡導的‘以德報怨’大相徑庭!”

刀君將眾人引至酒樓上,儒子與魯釀等共坐一席,其餘十二位流民水手另有雅座。此間主人似乎早已預知儒子等人到來似的,宴席完全是依照桃源古製而設,正襟危坐。

眾人坐定,當即有人將酒菜佳肴流水般的送了上來。果然不出所料,餐桌之上,山珍海味,大魚大肉,無一不是獸身上的精華:要麽抽其筋,要麽削其骨,或食其肉,或煎其皮,各盡其妙,花樣百出。

刀君替眾人斟酒,隻見酒從壺出,殷紅如血,隱有幾分殺伐的意味。

儒子見了這血色酒水,心中又是不喜;但酒氣清香,仿佛讓人置身於百花叢中。

魯釀叫道:“這不會再是什麽‘醉三生’之類的古怪酒水吧?倘若如此,姓魯的可真的要將三生都丟在這島上了。”

刀君道:“此酒乃靈獸的喉血,輔以百花酒。島上奇花異草甚多,當中不乏仙枝靈果,采集釀成美酒,謂之‘百花酒’,和以靈獸之血,大有強筋健體、延年益壽之效。諸位遠道而來,小人招呼不周,先飲為敬。”

當即滿滿斟下一盅,一飲而盡,然後又道:“諸位慢用,本閣尚有一味招牌菜式,須小人親自操刀,稍等片刻即可奉上。”說完拱手,轉身入內。

眾人見滿席盡是各種精妙美食,烹調講究,卻毫無食欲。

齊牧見靈獸成為餐上佳肴,更是無法下咽;而流民水手卻就沒有這許多講究了,他們雖然不敢以追風獸為食,此時見了桌上的佳肴整治得十分考究,戒懼之心盡消。

齊牧道:“儒兄弟,島上一切詭異無比,這肉林閣亦非正路,此間的島主更是讓人捉摸不著是何門道。此地不宜久留,速離為妙!”

儒子歆慕島主高義,但見齊牧所說亦非毫無道理,正自猶豫不決,忽聽得閣外一人朗聲說道:“這裏有一間酒樓,名叫肉林閣。咱們舟車勞頓,正好進去飽餐一頓。此閣打開門做買賣,想必不會還是聾人瞎子吧?”

儒子與齊牧等人相視一眼,不言而喻,自是在說:“想不到此仙山福地又有外人到來,且都遭遇了那些幻化成人形的異獸!”

片刻之間見幾名漢子魚貫而入,坐在儒子等人臨窗的鄰桌,均作漁人打扮,想必是遠洋打漁的漁夫。

五人坐定,店小二亦是恭恭敬敬的送上美酒,先前那說話的漁人問道:“小二,難道你能見到我們?”那小二不言,上完酒菜後自行離開。那人又道:“這島上之人當真稀奇古怪,全部又聾又瞎,難道這是‘聾瞎島’不成?”他自是早已見識過大街上眾人的“聽而不聞,視而不見”,進得肉林閣以來,對儒子等人不曾看上一眼。

儒子等人正覺不妥,卻不願多生枝節,亦是一直低頭,默然不語。

當中一漁夫說道:“小人老弟,你沒聽錯嗎?你當真在這東海之中看到了龍門?”坐在其身旁的一漁人厲聲叫道:“小獨,你幹嘛將我喊作小人?”

那名叫小獨的漁人道:“不叫你小人,難道叫你小天嗎?”另一漁人亦是頗為不滿的說道:“小道,小道,明明是天下名門正道,卻枉作小道!”顯然這漁人名叫小道,卻對自己這個名號極為不滿。

小獨說道:“小道,咱們也隻能叫你小道,難道還能叫你小天?小天可是天……是咱們老大的名號,難道你想取代咱們首座……咱們老大的位置嗎?”

小道隻得忍氣吞聲,神色恭敬的說道:“不敢!不敢!”

那名叫小人的漁人說道:“可我這叫小人也太難聽了吧?你們都是堂堂正正的君子,唯獨我是小人!小遠、小近,你們倒來評評理看!”

小獨道:“你不叫小人,難道還想叫小道嗎?這豈不是與這位小道混淆了嗎?”向著先前那位對自己名號不滿的小道一指。

另外分別叫做小遠和小近的兩名漁人一直閉口不語,暗地裏微微偷笑,雙目凝神,不時的注視著儒子等眾。

起初,儒子聽得那名叫小獨的漁夫說什麽東海龍門之事,立馬留神聆聽;但眾人見爭執良久,說來說去隻是一些名諱之爭,又覺無聊。此時,得知得這些漁人居然叫做什麽“小獨”“小遠”“小近”的,不禁莞爾失笑;這三人的名字倒也罷了,另外兩人叫“小道”“小人”的,似乎無可避免,非得如此稱呼不可,更覺稀奇古怪。

小獨一番論述後,小人和小道均不敢再議。

小人又道:“神君所言,想必不會有詐!”小獨突然一拍玉石大桌,說道:“什麽神君不神君?這廝明明是咱們儒……”此時,其餘四人不約而同向著他一瞪。小獨自知失語,改口繼續說道:“是咱們漁人的死對頭,你還將他們當做什麽狗屁神君?”

小遠說道:“不然!若非此人指點,咱們也不會到東海來尋這龍門。小天等三人被妖獸咬傷,非這黃金大鯉之血不可治,如果他有意要置咱們於死地,又何必大費周章,指點途徑,讓咱們來尋這妖獸解藥?直接讓小天等死於妖獸之毒,豈非幹淨利索?”

小道說道:“可咱們在這東海遊**了大半個月,莫說黃金大鯉沒看著,就連龍門的影子也沒看到。小人,你說你曾看到龍門在這一帶海麵出現,不會是看花了眼吧?”

小人道:“這人命關天,豈可兒戲?我敢賭誓,若我小人有半句虛言,正是個名副其實的卑鄙小人!”

魯釀隻顧一味的喝酒,此時早已是醉醺醺,頭重腳輕的不知天高地厚,聽到這裏,乘著酒興說道:“小人!小人!瞧你這副德行,不用賭什麽誓,一看就知道你是卑鄙小人!”

五人一直互有爭執,連珠炮發,出言無忌,一直將儒子等人視若無睹,此時忽聽得有人言,大覺驚奇;待抬頭一看儒子等人時,更是目瞪口呆。這眼神,顯然是見到相熟的仇人一般。

小人怒聲道:“狗奴才!你胡說些什麽?”順手一拍,石桌上的冰晶酒杯應聲而起,向魯釀飛來。儒子聽得他大罵“狗奴才”,心中一震:“他們與我等素未謀麵,何以將魯兄罵作奴才?”眼見冰晶酒杯夾風而來,當即左掌一伸,一股柔和的力道將酒杯穩穩的送回石桌上,賠笑道:“咱們這位兄弟一時貪杯,以致失言,還請這位兄台多多包涵!”

殊料那人得勢不饒人,竟爆粗口,說道:“包涵你奶奶個雄,這島上之人古怪至極,從所未見。好不容易找到會說話的,卻是市井流氓小子,低三下四的雜役奴仆。”

八俊中人因祖輩向儒門稱奴,儒門中人雖不直斥其子孫為奴,但看待他們的目光始終異樣。此時魯釀聽得那漁人口出“低三下四”之言,心中怒氣橫生,喝道:“天下人有尊卑之分,而無貴賤之分。百業不同,無分貴賤,若非如此,你們這些打漁佬不也是低三下四之流?”

那名叫小人的漁人又是拍案而起,怒道:“咱們豈是低三下四之流?”

五人正欲發作,忽聽得東廊上傳來一陣錚錚響聲,清脆悅耳。儒子聞聲,全身為之一振,“啊!”的一聲叫道:“在水伊人,劍容妹子……”抬頭望去,但見白玉階的廊台之上,一女子端坐,雙手如玉,正在撥弄身前長琴,卻看不清容貌。

但如此琴聲,足以讓儒子整顆心幾欲蹦出胸腔,哪裏還顧得此時正在眾目睽睽之下?他飛身直上白玉階上細看,隻見活生生的一個人在眼前,卻始終看不清其容貌。

起初,儒子還以為是酒後眼花所致,左手揉了揉眼睛,卻仍是看不清,心有不甘,叫道:“你是劍容妹子?”

那女子輕聲道:“承蒙公子錯愛,妾身受寵若驚;但妾身隻是傷心人,賤名不敢提,卻絕非公子口中所言的羊劍容。”說得誠摯,不似作偽。

儒子好生失望,頃刻間全身在寒冬中,且被潑了一瓢冷水,從胸腔一直涼到背脊,略一定神後又道:“姑娘所彈曲調,乃在下所譜,尚未流傳於外間,不知姑娘此曲從何處得來?”

那女子雙手仍是不停的挑捏撥弄,一麵說道:“夢中神人所授,有汙清聽,妾身抱憾無已。公子想必亦是此道大行家,若是不嫌,請不吝賜教,多多指點。”說完微微一笑。

儒子更覺夢中神人相授之舉太過荒唐,眼前之人若非羊劍容,何以識得《在水伊人》?若是羊劍容,何以形同陌路?

魯釀向著那女子一瞪,說道:“莫非又是妖女整蠱造怪?”

那五漁人見儒子如此舉動,甚覺氣憤。當中名叫小人的那漁人更是暗中運起神識,欲察看一番“羊劍容”,不知為何,無論他如何潛運,卻始終看不清其容貌。

儒子心中倍覺疑惑,欲再詳問,卻見刀君從內而出,手端兩隻銅鼎,說道:“貴客遠道而來,豈可不嚐嚐本閣的招牌名菜?”招呼儒子過來。

儒子隻得悻悻歸座。

刀君說道:“這便是正宗天下第一湯‘龍鳳虎’!”原來他口中所謂的“親自操刀”,自是去整治這一味。

魯釀聽得此名,心中嘀咕,問道:“刀君,你胡吹大氣,這是滋補藥湯不假,何來龍鳳虎?難道你們當真上天入地,降龍伏虎,擒拿鳳凰,熬製成這‘龍鳳虎湯’不成?”

刀君道:“若是尋常百姓家所熬的龍虎鳳卻是尋常之物,這龍便是蛇,鳳便是雞,虎卻是家貓或者果子狸,三者合一,雅稱為‘龍虎鳳’而已。此間乃東海神山,妖獸何止千萬,這區區真龍真鳳,何足為奇?”

齊牧細細一聞,從湯中的散發出來的香氣中分辨出,當中的龍虎鳳半分不假。他自幼便與獸為伍,於百獸之王的虎最是熟稔不過,又見識過孟君婆婆的靈火鳳凰,會過青龍飛升,一嗅之下,便知鼎內之物確是真正的龍虎鳳不假,刀君所言非虛。

儒子雖已歸座,但全副心思仍在“羊劍容”身上,全神聆聽,忽覺“羊劍容”曲調之中另有所指,再細細一聽,仿佛聽到一女子在茫然無措之際,向自己示警;但抬頭再看“羊劍容”時,仍是不見其廬山真麵目,心中歎道:“定是我心神慌亂,以致這般胡思亂想。”

此時,他整個人沉醉於曲韻之中,正如當日桃林茅屋療傷其間,聽得羊劍容彈曲子,心魂俱醉,似欲飛升。刀君催促再三,讓他品嚐這“天下第一湯”,儒子似乎一句也沒有聽見。餘人見儒子無所動,亦不便以之為食。

五漁人見這刀君將儒子等人奉若上賓,個個心中不滿;又見儒子等人不吃,心中有氣。那名叫小人的漁人喝道:“胡吹大氣,世間真有人膽敢以龍鳳做湯不成?拿過來瞧瞧!”刀君見不好推卻,當即將銅鼎端到五位漁人跟前。

小人細細察看一番,說道:“果真是龍鳳虎。龍虎鳳乃天地靈物,但凡身居靈氣者,均可吸天地靈氣,日月精華,修真成仙。咱們……咱們這些凡夫俗子若是能以之為食,豈不是要升仙麽?如此滋補藥湯,當真是豈有此理!”此人身為漁人,見識卻極是不凡,舉起長著,夾起鼎中一塊大肉,又是一番審視端詳後,並未見到異樣,即往口中塞去。

小道說道:“龍者,百獸之王;鳳者,百禽之王。天下大補,莫過於此。咱們以此為食,正好替小天他們出一口惡氣!”盛了一大碗湯,張口大喝。其餘漁人亦是一同與之大快朵頤,吃得津津有味,大有報仇雪恨之意。

齊牧見此間以靈獸為食,早已心中有氣;此時見這五位漁人狼吞虎咽,更是看不過眼,正欲發作,忽爾臉色大變,低聲道:“不好!有獸息!”

眾人凝神一聽,卻不見有何動靜。魯釀道:“你這愛獸成癡的家夥,又發獸癡了吧?”還欲加嘲弄一番,卻得肉林閣外傳來一陣嘯聲,震耳欲聾,似是一群猛虎所發。

小獨喊道:“來得正是時候,正好一起下鍋!”

儒子陡聞妖獸凶猛的氣息,一時不知廊台上的羊劍容是真是假,卻也不願其有任何損傷,欺身上前,伸出左手欲將其拉在一旁。熟料手指觸及那女子,不知為何,那女子竟爾霎時之間變成一塊冰晶。

一陣寒風吹過,冰晶如生了根一般,見風便長,風助冰威,冰借風勢,向著四周蔓延。將整個街市覆上一層厚厚的寒冰;緊接著石草木、舟船廊橋、樓台殿閣、山川溪流,盡皆化為白色。

眾人暗暗心驚,尚未明白過來,頃刻之間,整座神山海島變得通體晶瑩剔透,光閃閃、亮晶晶,如冰雕,似玉琢。

天地在這一刻,竟是如此的蒼白冰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