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02章 人劍情念深

長劍躁動,柳三妹見怪不怪。因為這些年來,此劍似乎一直對她有偏見,每每聽到她斥責儒子的不是,便會抖動鳴叫。

玉劍這個舉動極為奇異,就連儒子也是不知其中緣故,隻道她不喜歡柳三妹。自行出鞘卻是前所未有的事,儒子不由得暗暗心驚。

柳三妹早已習以為常,回過頭來,雙眼流波,淺聲一笑,指著玉劍嗔道:“難道你家的小玉想入非非,一親芳澤嗎?”

儒子驚惶萬狀,知她另有所指。

因為人劍通靈,劍發其聲,人禦其劍;劍之所動為人之所念,人之所想為劍之所應。此劍是青玉石劍,乃儒門長輩賞賜,取名為“琢玉劍”,意出“玉不琢,不成器”,與他兄長治子的君子劍齊名,私下被儒子稱之為“小玉”。

儒門靈力慧劍擇有緣人而授。儒子自被選為修仙諸子以來,琢玉劍一直隨其修仙習道,已有幾分法力和靈性,更是能與他心念相通、合而為一。此時柳三妹明言相挑,說此劍“想入非非”“一親芳澤”雲雲,豈不是在影射儒子心有此念?

這,情何以堪!

柳三妹又道:“你這口玉劍隨你時日既久,我倒想見識一下它到底有何能耐!”也不待儒子示意,早已夾手捏住劍柄,“唰!”的一聲,完全抽了出來。

琢玉劍入手,當真似小女子遇險一般驚慌失措,不住的扭捏,如泣似訴,似乎落入柳三妹之手對她來說是莫大的侮辱。

柳三妹心中不快,仍是和顏悅色的說道:“小玉!小玉!像個黃花閨女的小名似的,好不親熱!哎!在你心目中,你這個俏生生的嫂嫂,竟不如一把冷冰冰的破劍。”

儒子仍是神情拘謹,不敢接話。柳三妹繼續道:“非但小玉比不上,就連那些淩雲子、綠竹翁之流,亦是大有不如!”眼珠狡黠一轉,從儒子臉上一掃而過,隨即回複原來的神情。

儒子暗自心驚:“我平日裏常常元神出竅,與淩雲子、綠竹翁之流相會,把酒論琴。此事極是隱秘,儒門上下無人得知,何以嫂嫂得知?難道這就是‘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聖人之言,誠不我欺!”

正想問個究竟,忽然寒光一閃,琢玉劍早已掙脫柳三妹的掌握,倏然回鞘。然後又是“嚶!”的一聲笑,劍穗悠然,極為得意。

柳三妹不由得為之一愣,略覺不妥。

原來,她覺得自己在儒子心中遠遠不如手中這塊爛石頭,正欲暗中運力,大加折辱一番,卻萬萬沒料到琢玉劍竟能感知她用意不善,自行掙脫,飛回劍鞘。

儒子一摸腦門,心想:“在嫂嫂麵前稱琢玉劍為小玉,當真失禮至極!難怪嫂嫂會吃她的醋。”當即賠笑道:“儒子耽於巧言,荒廢德修,甚感惶恐。嫂嫂莫怪!”

柳三妹嗔道:“儒子真不愧儒門中人,三句不離聖人言,酸溜溜的,也真可謂博古通今,無所不涉。但終日諸乎者也,故作正經,修來修去還不是這德行?聖人有雲:知之者不如好之者。聖人有雲:好之者不如樂之者。聖人有雲:你終日讓後輩諸子隨你一味埋頭苦練,不練死也悶死。聖人有雲:如此枯燥無味,又如何能有進境?”

她每一句話之前都插入一句“聖人有雲”,自是對儒子逢言必稱聖人之言,極度不滿。儒子心有不喜,卻仍是神色如常。

柳三妹又道:“聖人有雲,不知所雲。不過,我這裏有一首古詩,非聖人之言,正好讓你品評品評!”

也不等儒子回應,便從頭上摘下一枚荊釵,當空輕輕一劃。隻聽得那荊釵上的鈴鐺清脆之聲響起,隨即悠悠地低吟淺唱,輕噥軟語,正是柳三妹之聲:

“迢迢牽牛星,皎皎河漢女。

纖纖擢素手,紮紮弄機抒。

終日不成章,泣涕零如雨。

漢河清且淺,相去複幾許?

盈盈一水間,脈脈不得語。”

那荊釵原是一對,正是儒子昔日贈送柳三妹之物。他為了博美人一笑,異想天開,私下別出心裁,濫用靈力修煉如此法器。如此不務正業,實在是儒門修仙者的大忌。隻是,他既有“儒子”之名,門中長老看在庸公的情分上,敢怒不敢言。

如今物是人非,荊釵還是原來的那枚荊釵,人早已不是原來的人,而是早已嫁作他人婦。此時,儒子複睹舊物,心頭間不由得五味雜陳,別有一番難以成言的滋味。

吟罷,柳三妹收起荊釵。顧盼之際,隻見她滿臉笑意盈盈、秋目流慧,直如詩中河漢女,塵步生蓮,已非塵世中人。

儒子一陣癡呆,完全沉醉在詩詞的真意之中,直覺當中的河漢女翹首期盼的不是牛郎,而是自己,隻可惜兩人始終相隔著一條天河,無法逾越。

柳三妹贈衣,儒子早已察覺其中的情意。那是“纖纖擢素手,紮紮弄機抒”的靈火鳳凰羽,若伸手去接,豈不是接受了河漢女般的相思之情?若是不接,又是拒人千裏之外。

此情此景,正是“盈盈一水間,脈脈不得語”。

良久才回過神來,儒子自知失禮,整理衣冠後才開始思索。他博古通今,自負對古籍無一不曉,無一不精;但此時絞盡腦汁,搜腸刮肚,也想不出柳三妹所唱源出何處,神情不由得極為窘困。

柳三妹見難倒儒子,極是得意的說道:“儒子的《仙書寶笈》乃天下一寶,無所不包,無有不全,是解惑釋疑的良師益友,何不一查?”儒子正有此意,隻是在昔日意中人麵前翻書倒籍,有失博學之嫌,才遲遲未動手。此時見柳三妹將話說到這個份上,隻好照做不誤。

他雙掌虛對合十,然後徐徐分開,兩掌之間頓時流光溢彩。當中一卷無紙仙書浮現眼簾,細字如麻,分門別類,從古至今,當真是包羅萬象,應有盡有。

《仙書寶笈》漂浮於空,儒子當即淩空寫了“迢迢牽牛星”這一句,仙書立馬開始搜索,但說來也奇,一盞茶功夫後,不見此詩。

儒子一時摸不著頭腦,還道仙書失靈,反複搜查了一番,仍是一無所獲,忽然心有所悟,說道:“嫂嫂好文采,儒子自愧不如!”言下之意,認定此詩乃柳三妹所作。

柳三妹說道:“三妹粗賤鄙人,何來此番才情?這可是古詩,千真萬確!”

儒子雙眼凝重,細細思量一番後說道:“儒子孤陋寡聞,還請嫂嫂賜教。”柳三妹輕聲道:“世上竟有儒子不知的詩詞,當真是大快人心。不過桃源中人,自是不知。”說到最後一句時,已扭過頭去。

儒子聞言,心下驚疑:“桃源中人不知?嫂嫂為何得知?”卻不敢直言相詢。

其實,柳三妹所唱乃《漢樂府民歌》。此詩借古老神話傳說牛郎織女的故事,寄托離情別緒,牛郎和織女隻一河之隔,隻能相望而不能相會,令人思之神傷。桃源中人,自秦時入遷桃源後,不知外世春秋歲月,此時曆四百餘年,外世已是西晉末年。當真是“不知有漢,無論魏然”。

柳三妹見儒子滿臉狐疑,自知失言,卻仍是挑釁的說道:“身在桃源之中,自是孤陋寡聞!”話未落音,聽得嗡聲大作,一道寒光直逼柳三妹,勢道淩厲,銳不可當,正是琢玉劍。

儒子大驚,喝道:“無知狂徒,休得無禮!”他平素溫文爾雅,毫無脾氣。此時竟是大聲怒斥,不再稱之為“小玉”,而是直斥為“狂徒”,憤怒可想而知。然而,琢玉劍竟是毫無退意。儒子無奈,當即出指如風,淩空左右虛點,欲以靈力遙控,強行牽製住琢玉劍。此時不知為何,琢玉劍衝鞘而出後,竟爾不受召喚,有如一匹脫韁野馬,著魔一般瘋狂直取柳三妹。

此舉是不平?不屑?無視?狂妄?就連儒子亦是不得其解,隻能以意念驅役。

若在平日,隻消儒子意念一動,琢玉劍即被操控自如,無不稱心如意;此時她竟是一反常態,自行出鞘後,不受靈力操控,似見仇人一般,奮力掙脫掌控,擺出一副非要將柳三妹置於死地而後快的態勢。

儒子眼見琢玉劍飛擊柳三妹,人劍情深,但對昔日愛侶情意亦是同樣的深,無論琢玉劍還是柳三妹,都不願見到她們有半分損傷。

琢玉劍將及柳三妹門麵,卻似被一隻大鐵手牢牢拿住,正是儒子竭盡平生之力,陡催靈力,令其硬生生的停在半空。無論她如何跳動,始終無法掙脫束縛。

諸子正在對劍,忽聽得儒子驚呼,無不驚詫,立馬收起仙劍,飛身過來,凝神戒備,如臨大敵。

忠子喝道:“乾坤劍陣!”餘人應聲而動,各自催動手中仙劍。心念甫動,寒芒耀目,流星閃電般布成一道天羅地網般的劍陣,上前攔截琢玉劍。

這劍陣自《易經》中變化而來,乾坤是八卦中的兩卦,乾為天,坤為地,因此謂之“乾坤劍陣”。這劍陣源自儒門修仙前賢對天地的參悟,殫智竭力、嘔心瀝血,幾經雕琢打磨而成,是儒門諸子合力的得意劍陣。此時雖是後輩諸子驅使,威力卻不在單打獨鬥的琢玉劍之下。

琢玉劍感應到諸子仙劍的困逼,劍身微動,略有退縮,以示不忍自相殘殺之意。儒子略為心寬,暗捏了一把冷汗,靈力稍鬆。

便在這千鈞一發之際,琢玉劍靈力驟增,掙脫儒子操控,疾飛向前。原來,她退縮忍讓,竟是使詐,利用儒子對她的信任,趁勢掙脫靈力,繼續行凶。

忠子等人立馬號令八劍緊隨其後,另有溫良二子的兩劍在旁策應。然而,此時的琢玉劍似是毫無理性的惡魔,罔顧同門的情誼,撲向劍網,“嗡!”的一聲,竟然直吸諸子仙劍的靈力。此舉慌得眾劍四下亂竄,陣勢登時大亂,當啷的掉了一地。

儒門仙劍吸同門仙劍的靈力,實在是從所未見的事。忠子等人心驚不已,無奈隻是一群稚童,修為尚淺,大驚之下,又如何能再操控仙劍?

柳三妹雖貴為儒子親嫂,並非儒門修仙中人,是以素不習玄術,眼見琢玉劍似惡龍餓狼般凶狠撲來,頓時花容失色,心道:“我命休矣!如何是好?”

正自猶豫不定,琢玉劍一改進擊姿態,變成故意挑釁,似攻非攻,若停未停。柳三妹見此,心道:“好不奸詐!”索性閉目待斃。琢玉劍一抖劍穗,似乎失去耐性,劍身一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向柳三妹的喉嚨刺去。將及而未及之際,一條身影閃了過來,流星追月,橫空一掌劈向琢玉劍。

那人長身玉立,兔起鶻落,劍眉星目,自然是儒子了。

琢玉劍本就與儒子通靈,在儒子身影未動前,已知其念,滿擬搶在他發招前刺倒柳三妹。殊料儒子追風逐電,反而搶在她之前。此時已是收勢不住,隻聽得“嗤!”的一聲,劍鋒勢利,透掌而過,頓時血花飛濺,斑駁點點,直打在柳三妹臉上,如桃紅正豔一般。

後輩諸子無不大驚失色;柳三妹亦是大驚而呼,失聲叫了一聲:“儒郎!”就此暈倒;溫良二子急忙上前扶住。

儒子急點穴道,封住血脈,取出掌中的琢玉劍。

琢玉劍頓時悲鳴抽泣,劍身癱軟向儒子磕頭,似是做了錯事的後生小子向長輩認罪一般。儒子眼見柳三妹和琢玉劍均是安然無恙,自己手掌被刺傷,心中卻歡喜,即向琢玉劍示意,意思是說:“皮肉外傷,並無大礙!”

琢玉劍轉泣為喜,劍身仍是不住的抖動,在半空中畫出一道笑靨。此時諸子心頭大石才落下,滿以為此事就此平息,冷不防一道紅光驟然而起,正是啄玉劍所發。啄玉劍劍鋒一挺,靈力驟發,滿身通紅,燙得儒子拿捏不住後,倏忽間箭般直衝雲霄,隱身不見。

此舉變起俄而,諸子一片茫然,未明所以。緊接著,琢玉劍轉向急墜,橫空疾下,豪光驟然變暗,靈力自斂,法力盡收。

儒子失聲驚呼:“小玉!不可!”捏指成訣,驅動早已落在地上的諸子仙劍,結陣相救。儒門仙劍本是先有仙劍,然後擇有緣人相授,此人非是仙質慧根俱臻一流之輩而不可得。儒子身為儒門修仙之人,與兄長治子是同輩儒道仙劍鬥法的僅存者,平素教導後輩,因此熟稔各子仙劍的脾性,亦可勉強驅役。

直到此時,諸子才明白琢玉劍的心意。原來她損傷儒子後突然飛空,要跌個粉身碎骨,以此來贖罪。這個舉動,正是“‘劍’為知己者死,‘玉’為悅己者‘碎’”之意。此時她一味求毀,逼得諸子眾劍莫敢直攖其鋒。

愛劍一味求毀,轉眼便粉身當場。儒子心碎不已,又是身影一縱,竟爾以虎軀相迎,以便讓琢玉劍動念,自複靈力,力保全身。琢玉劍與儒子通靈,自是不忍,在直落如風之際,突發靈力,終究還是慢了一步,“嗤!”的一聲插入儒子的體內。儒子就此一擋,雖身受重傷,終歸免去了琢玉劍粉身碎骨之厄。

悌子等連忙封住儒子穴道,取出金瘡藥替儒子止血。一番忙碌後,琢玉劍感念儒子“救命”之恩,“嚶!”的一聲,落在儒子懷中,挨擦依偎,似遭逢大難的戀人,劫後餘生,親熱無比,激動異常。

儒子淒然道:“小玉!你若再自尋短見,我立馬以你碎片自刎!你碎成一千塊,我就割自己一千劍。”琢玉劍聞言,纏著儒子,似水繞山,柔情無限……

儒子與琢玉劍曆經此番生死劫難後,人劍情念更深一層。諸子無不心感欣慰,精神為之一爽。原本琢玉劍自斂靈力,令合而為一之舉不起效驗,縱然跌成齏粉,於儒子亦是無礙。她最後時刻不願舍棄儒子,求存意切,驟然催動靈力,所以儒子既傷,她自身亦是難免。

儒子將琢玉劍握在手中,不住的撫摸,旁若無人。

此時,柳三妹悠悠轉醒,見儒子此舉甚是扭捏,心感不快,幹咳一聲。儒子如夢初醒般回過神來,上前躬身致歉道:“儒子管衿不嚴,致使嫂嫂受驚,實是罪該萬死之至!”

柳三妹一本正經的說道:“罪該萬死?那還不快快以琢玉劍自刺?萬死萬死,自當自刺一萬劍!”言中怒意,足見一斑。

儒子先是一愣,霍地而起,抓起琢玉劍便往肩上刺去。柳三妹也沒想到儒子竟會如此決絕,本欲阻攔,但見琢玉劍劍尖軟垂,劍身耷拉,如此態勢,哪裏刺得進去?

柳三妹歎息道:“明知你家的小玉舍不得傷你,你又何苦人前作偽?你待小玉有如自己性命,小玉自然待你如己。人道故劍情深,此言不虛。可是這世上明明有人待某些人遠勝小玉,某些人假裝正經,視而不見……這人真是命苦。”

儒子聽得暗自心驚,突覺眼前一片迷茫,非但捉摸不透柳三妹的心思,似乎就連她的麵目,亦是無法看清。

柳三妹又道:“儒門中人素來執念太重,鮮有人能脫卻凡胎肉體。因此修仙習法者多,得道成仙者寡。”

此言不爽,如今的儒門正如柳三妹所言。須知心戀凡塵,難得仙道。儒門三輩中,庸公是唯一得道的真仙,年壽過百。治子玄術通神,爐火純青,已臻上仙之境;儒子行事率性隨意,未窺仙法堂奧,充其量隻得半仙的法力。後輩小子僅是初窺門道,雖有仙資,修為淺之極矣。

所謂的儒門大仙,中興儒門,勝出道門,當真無從說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