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03章 醉裏百疑生

本是一番相贈好意,卻無端的引來一場血光之災,令人始料未及。

柳三妹心中悻悻然,隨手一彈,一物飛出,然後身形閃動,從一桃樹旁掠過。眼見一枝桃花擋道,當即隨手折過,順勢一揚。

無辜的桃瓣漫天飛舞,飄向橋下流水,隨波逐流漸去;而她的身影,亦在斑駁桃紅中隱退。如此情狀,豈非落花有意,流水無情?

那物飛出,落入儒子手中,不偏不倚,正是那枚荊釵。

溫良二子見母親離去,緊隨其後。柳三妹回過頭來,溫言道:“練劍去,不可荒廢了修真求道!”二子見母親不悅,言辭冷峻,隻得怏怏而回。

荊釵入手,儒子又是驚疑無比:“嫂嫂這一手隨意輕彈的指上功夫,力道和準頭均是恰到好處,似是毫無修為的胡亂一擲,又似是世間罕有的高明手法。她的身形看似尋常,實則飄忽閃爍,輕盈無比。這是為何?”

正自思疑,忽聽得那荊釵中的聲音在耳邊響起:“修仙又有什麽好?若是得與知己在一起,豈不快活似神仙?”正是柳三妹的留音。

自柳三妹離去後,儒子愁思百結,茫然無神,無心教導,隻好讓諸子在一旁對練。那荊釵中的留言又無時無刻的在心中響起,令他心神不定,不由自主的想道:“若是當真能與三妹在一起,打死我也不修仙!”

待諸子離去後,已是向晚。

儒子用過膳食後,清理了一番傷口,眼見四下無人,當即跑到屋後,打算拿出私藏已久的老酒,卻無意間翻出塵封已久的長琴。此琴乃柳三妹所贈,自她嫁作他人婦後,儒子心灰意冷之餘早已將它封存,此時又忍不住拭塵去封,一溫舊夢。

儒子除了習道修仙之外,還精擅琴醫兩道,每每弄曲遣懷,隻是桃源中無人與之為樂。此番知音無覓處的苦悶,非常人可解。

因此,他常獨自一人在山林洞府中彈奏,久而久之,曲動靈慧。桃源中但凡具有靈氣之物,便成了他的聽眾,為之動容,並仙根日長,靈力漸顯。柳三妹日間所講的那句“非但小玉比不上,就連那些淩雲子、綠竹翁之流,亦是大有不如!”所指的就是這些梅蘭菊竹等。

隻是這些靈物道行既淺,尚未成人形而已。

此時,儒子彈了一曲後,對月長飲,但見天際銀河如練,牛郎織女分隔兩岸,可望而不可及,愁悶不已。雖有一琴一酒相伴,仍是神思飄渺,心緒難寧,直至中夜仍是毫無睡意……

這一日晌午,後輩諸子隨庸公習經書,儒子落得清閑自在,獨自撫琴,眼見四下無人,又以元神出竅之法與淩雲子之流遙相呼邀。此時彈奏的,正是近日來自創之曲。因為感觸良多,便依著荊釵的留音,將盈盈一水間卻相去甚遠的一番愁思譜之成調,正是一首《相思曲》。

此時彈奏,更添一番惆悵之意。

儒子心想:“這詩句極具韻律,自然傳神,決不是嫂嫂所能作出來的。嫂嫂說此詩是古詩,然而《仙書寶笈》上竟未曾載有此詩,此中緣由,令人無法捉摸。嫂嫂又說,此詩‘桃源中人,自是不知’。難道是桃源外古人所創?嫂嫂自幼在桃源中長大,從來與桃源外無涉,如何得知?”

又回想起柳三妹那平平無奇的一擲,實覺太過不可思議。須知越是能在平淡無奇之中顯示出極大的威力,就越是超脫物外的一流境界。

正自苦思而不得其解,忽又想到:“六年前,有一對慕容兄妹擅闖桃源,觸犯了桃源祖法,被兄長處死。難道是慕容兄妹將此詩帶入?可那個時候嫂嫂並不知道慕容兄妹是何許人也,也就絕不會從中得傳此詩。”

儒子越想越覺不對勁,如墮迷霧中。

琢玉劍依在一旁,似乎聽出了他曲不成調,感知他心不在焉,“嗡!”地發出一聲。儒子輕撫劍柄,示意感激,眼見玉劍著手,不由得又想:“近年來,小玉對嫂嫂的敵意與日俱增,數日前更是欲取其性命。此中緣故,著實令人不解。”

他眼睜睜的看著手中長琴,左思右想勉強的彈完一遍後,自覺無法成調,轉而又想:“嫂嫂所吟的詩會不會來自《樂經》?秦始皇重用法家,焚書坑儒,致使《樂經》失傳,其時天下各門派的修真秘籍,亦是難逃一劫。秦王為一己專橫獨政,窮奢極欲,折損天下,非君子之道。

“幸而儒道兩門入遷蠻荒中的桃源,因禍得福,各自門派心法才得以保存。這修真求道的秘籍失傳也罷,可這《樂經》就此成了絕響,未免太過可惜。若是得聆《樂經》中的仙音,此生不枉矣!先賢才智超凡,我儒子學識淺陋,才情平庸,所譜之曲與之相比,簡直是不值一哂。”

想到這裏,倍覺興致蕭索、了無生趣,舉起酒埕再喝,早已涓滴不存。

儒子酒力極佳,但此時隻求以酒忘憂,酒入愁腸,自然熏熏欲醉;兼之睹物最易思人,忍不住沉吟道:“此琴乃三妹所贈,而三妹已嫁作他人婦,儒子空有一番無奈相思,夫複何益?眼不見心不思,不如毀去!”正欲揮掌,又於心不忍,又自言自語:“非是三妹無情啊!數日前,她假托兄長之名,織衣相贈,個中情意,儒子豈有不知?然則情緣未斷,又何以委身他人?”雙手發顫,不經意將酒埕碰落在地。

正自疑雲團團、有氣無力之際。突然,一條黑影從旁掠出。儒子隻覺眼前一花,手中長琴落入黑影之手,隱約聽得:“惆悵之物,不如毀去!”聲音低沉,似是女子所發,隨即閃入林中。

儒子酒意正濃,沉湎舊事,直到兩手空空,才惺忪夢醒,眼見心愛之物被奪,惶急喊道:“手下留情!”發足直追,但林間月白風清,一片寧靜,哪裏有人影?

儒子心想:“難道不勝酒力,眼花了?”此念未落,忽覺背後一血盤大口張開,兜頭直撲而下,渾身上下一輕,登時如掉進萬丈深淵之中,目眩頭暈。

待得略有知覺時,張開眼皮,瞧見一縷光線從頭頂一圓孔照射進來。儒子心想:“難道是掉在枯井中了?”當即縱聲大呼,又哪裏有人應?

他在井內四下走動,借著微弱的光亮才看清這口枯井竟似一個葫蘆,忍不住說道:“桃源竟有這般稀奇古怪的井?就這點兒深度,也想難住我輩修仙之人?當真是開玩笑啦!”當即摘下腰間的琢玉劍,欲禦劍而出。

熟料世間當真有開玩笑的事,此時儒子內力竟爾空空如也,琢玉劍亦是悄無聲息。

此舉對修仙人而言,無異於晴空霹靂,直如五髒六腑被掏空一般驚惶無助。駭然之際,忽聽得腳下馬蹄聲響,奇道:“井底下有人跑馬?當真聞所未聞,稀奇古怪。”

抬頭一看,但見井口殷紅,有一三角缺口,猛然醒悟,“啊!”的一聲叫道:“這不是井,是我平素用來喝酒的酒葫蘆。原來,我是被人用玄術裝了進來。法力被封印,因此半點也使不出來。我素來與人無冤無仇,是誰要將我封印在此?”莫名其妙之事接二連三而來,儒子摸不著頭腦,隻得在酒葫蘆底下踱來踱去,想理出一個頭緒來卻不可得。

忽有所悟,醒起醉酒前正是與淩雲子等仙遙相和琴,難道是眾仙邀我前往與之相會?想到這一節,登時心寬,又覺酒葫蘆內陣陣酒香撲鼻而來,甚感舒暢,心想:“若能如此終日長臥酒葫蘆中,自有一番醉裏乾坤,壺中日月,豈不是遠比神仙快活逍遙,又何必苦苦修什麽仙?”心中一樂,忍不住哼起《相思曲》的調子來。

儒子雖是儒門修仙之人,但本性浪**,自柳三妹嫁作他人婦後,私下更是自我放縱,屢犯門規。他天生本就是率性之人,此時一樂,雖在囹圄之中,仍是盡情的哼唱,聊以**。

殊不料,剛剛哼到“纖纖擢素手”一句時,突然覺得喉嚨被卡住,因為他心中猛然閃過一個念頭:“若是要將人收入法器,須得先取此人的血塗於法器內,淩雲子等與我相隔甚遠,如何能吸我的血?到底是誰要加害於我?”此念一起,不由得轉驚為怒,疑竇再生,失聲痛罵道:“大丈夫行事,何必鬼鬼祟祟,有本事就真刀實槍大拚一場,用此下三濫的手段背後偷襲,算是哪門子英雄好漢?”

痛罵良久,仍是悄無聲息,依照本性,也就忍住不罵。

此時已是過午,從葫蘆口照進來的光線可斷定,此行一路向西。透過葫蘆口,儒子依稀認得這些景物是宋人後村所有;進而向西,就是冉人村、孟家灣、施人莊等十數村落。

儒子從未試過葫蘆內觀天這等奇遇,怒氣之餘倍亦覺新鮮,這一路看將過去,自有一番別樣的韻味,心想:“道門先賢有雲,蛙在廢井裏觀天,不知天地之寬。如今我被攝入酒葫蘆中,透過葫蘆口觀天,所窺的天地遠勝井中之蛙。這桃源又何嚐不是個酒葫蘆,咱們儒道兩門中人便是葫蘆內之蛙。哎!咱們祖祖輩輩藏身於世外桃源內,一味地修仙求道,從不過問桃源之外的世間是非,這到底……”

他本有質疑的心思,因敬慕儒門,便立馬打住;一想到道門,忍不住又要問:“此人劫我西行,難道是道門中人?儒道仙劍鬥法,雙方從不暗使卑鄙手段,難道道門諸子又中毒,請我去解?”

一時之間,雜念紛至,腦海一片昏沉,酒意一起,不知不覺竟爾睡著。

也不知過了多久,再醒來時,馬蹄聲已歇,取而代之的是汨汨流水之聲,早已身處船艙當中,輕舟急行。此時,酒葫蘆傾斜,儒子從葫蘆口向後艙看過去,但見河麵澄澈多彩,晶潔如鏡,心道:“難道已到了鏡練河?我身在桃源中,從未到鏡練河中遊玩,想不到此中如仙境一般。當真是‘不登高山,不知天之高也;不臨深溪,不知地之厚也’!”

儒子所想不錯,船下之河,正是桃源鏡練河。

此河如鏡平靜,似練多彩,故名“鏡練河”,長河呈“丫”字形,直貫桃源南北。儒道兩門自入桃源後,世代分居大河兩岸。儒門村落居東,道門村落居西,兩門雖一河之隔,卻素不通音訊。大河分叉處北部,全是高山密林,人跡罕至。

眼見七彩鏡練河便在腳下,儒子心想:“看來必定是道門中人暗中使詐,他們在酒中落藥,將我毒倒,然後將我擒來此處。”他精於音律,又擅黃岐之術,旁人落毒,自然是毒他不倒,但酒中迷藥非毒物,無法察覺。

這也與酒的本身有著莫大的關聯。儒門諸子禁酒,儒子的酒,乃儒門八奴中人“賽杜康”魯釀所贈,私下收藏,極為隱秘。八奴素來與儒子交好,所藏的佳釀絕不會為他人所知,無須提防旁人落毒。此外,儒子酒入愁腸,情迷意亂,猜不透柳三妹那番若即若離的背後情意,是以著了道兒而不自知。

他本就豁達,眼見無法反抗,又以聖人之言自我安慰道:“聖人有雲:既來之,則安之。”忽見艙中掛著一把長琴,正是舊識之物,心道:“看來那人對我並無加害之意,難道是……”心中眉目異常清晰,隻是不敢往下想而已。

未知幾時,忽聽得有人道:“娘,祖先有訓,桃源之人,終身不得外出。請娘回頭!”正是溫良二子中人。另一人道:“請娘回去。”溫良二子非但容貌身形相似,聲音亦是一般,眼見母親此行有異,便極力勸阻。

儒子心道:“當真是嫂嫂!嫂嫂此舉用意何在?”他心中一萬個不願意見到是柳三妹,也就不敢多想,無奈溫良二子的聲音早已傳入耳朵,哪裏還會有假?

為了探個究竟,當即略一側身,壓得葫蘆轉了向,從葫蘆口看過去,隻見溫良二子被綁在甲板上,臉有忿色。柳三妹正在劃槳行船,不覺已到蘆葦繁茂的地方。

儒子心想:“原來嫂嫂是想偷溜出桃源,可桃源四周盡是結界禁製。嫂嫂從來未學過玄術,如何能有如此手段?又如何得知桃源的出口?私出桃源,實乃死罪。她不惜犯險,將我劫來,莫非是要與我……”他心中所想的,自然是“遠走高飛”四個字,驚惶之下,無暇多慮。

因為他一想到這裏,心中似有十五隻吊桶打水,非但驚惶不安,更是疑慮重重、憂心忡忡。

忽聽得淒厲一聲,似有人受傷,又有人翻身落水。儒子擔心他們母子三人安危,便探個究竟,隻見柳三妹飛身上前,一手鎖住良子下巴的穴道;一手將木漿橫挑,將溫子挑回船上。溫子得救,良子卻滿口鮮血,半戳舌頭吐落在船,神情僵直。

儒子驚詫不已,全沒想到溫良二子以死相逼,力勸母親,如此剛烈的性格,與“溫良”的本意相去甚遠。更為驚異的是,柳三妹從未習武,何以此時危難之際,竟能身手不凡?若是身手不凡,數日前遭受啄玉劍攻擊,為何安之若素,不為所動?

兩人青梅竹馬,柳三妹雖曾吵鬧著要儒子傳授武功玄術,儒子經不起她的軟磨硬求,拚著殺頭的大罪,偷偷傳授了幾招九思仙劍訣。但隻是幾招入門劍法,即便修煉得出神入化,亦決無眼前之能。

更何況,此事後來被庸公得知,一番重責重罰後,二人心中便斷絕了私下授武習武之念。依照儒門祖規,非儒門諸子中人,不得修習儒門道術法功。

此時柳三妹飛身、點穴、揮槳竟是一氣嗬成,儼然內外兼修的武學好手。儒子看著柳三妹的身影,隻覺得她一下子變得陌生。思疑不定之際,又覺體內酒氣翻湧,腦袋更是昏沉。

柳三妹替良子止了血,一把將他抱住,淒然道:“傻孩子!何苦如此?”淚如豆粒般打落在衣襟上,怕二子再胡鬧,封住二人要穴。

溫良二子一齊瞪著母親,滿眼既是怒火,又是哀憐,隻求母親不出桃源。兄弟二人乃儒門修仙諸子中人,素來受儒門禮法教化,心誌既堅,眼見母親違背祖訓,亦是毫不客氣,怒形於色。

柳三妹雙眼通紅,說道:“桃源乃傷心之地,無論如何,為娘今日定要帶你們逃離此地!”雙槳一劃,本就飄搖不定的小船立時穩住,又破浪前行。

此時小船已到淺灘上。儒子從葫蘆口看過去,但見碧蘆如毯,盡頭處懸崖壁立,直入雲際,巨猿難攀,飛鳥莫越,哪裏有什麽洞口之類的?心想:“嫂嫂不會禦劍,難道要攀岩過去?”柳三妹輕撫溫良二子,說道:“過了這座絕壁,就是桃源之外了。這令人傷心之地,咱們這輩子不會再回來了!”於桃源景色,不願再多看一眼。

她站起身來,左右各捏指成訣,上下翻動,喊了一聲“著!”,四指向前一點,一道青光迸出,崖下立馬裂開一洞口,寬高各有三丈來長。

儒子心道:“嫂嫂會玄術,竟能打開結界;萬仞之下,又別有洞天。”出乎意料之外的事疊浪而來,儒子驚得合不攏嘴。

柳三妹正欲下船涉水,忽聽得洞內聲若悶雷,不絕於耳。一人縱聲高喊:“臭婆娘!那裏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