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卷流水知音劫難重-0026章 靈犀一點通

眾人忽聽得如此悠遠閑雅的曲調,先是一愣,但覺曲韻悠遊,並無惡意,又收起了戒備之心。

天命長老雙手一拱,劍尖指地,說道:“何方高人!不妨現身相見!”那琴聲仍是悠然,似在答禮。德修長老卻喝道:“妖孽!膽敢私闖儒門誅仙台,還不快快出來受死?”

便在此時,琴聲驟然增強,如突如奇來的狂風暴雨,令人猝不及防。八大長老一聽,不由得一陣骨軟心酥,全無廝殺之意,紛紛拋下手中兵器,順著曲調搖頭晃腦,應節而舞。

而常有為等眾卻安然無恙,見八大長老如此舉動,極是不雅,喝道:“什麽人!膽敢私闖桃源誅仙台!”手中長劍一揮,令兵眾四下翻尋,但那琴聲四下遊移,卻又哪裏尋得了?常有為眼見八大長老與儒寒二人一番來回較量,早已看得眼花繚亂,卻知道自己道行不濟,並未上前相助。此時見有琴音來擾,唯恐儒子就此逃脫,因此極為賣力。

情急之下,天命長老喝道:“運功抵抗!”其餘長老立馬運起法訣。但越是運功與之抵抗,心內越是躁動不安,越是禁不住手舞足蹈,頭暈目眩。

他們群魔亂舞一般,不住的在臉麵上胡搓,身姿竟似女子,當真是“在水伊人”。如此妖冶之態,讓平素的端莊穩重之風**然無存。常有為等人因無靈力,卻是安之若素。他們見到八大長老如此情景,不由得暗自一笑,卻又不敢笑出來。

儒子與慕容寒雖亦是會玄術之人,但因深受重傷,與常人無異,反而不為那琴音所控。儒子實在不忍心看到眾長老如此失態,立馬伸出手指,欲點眾長老的穴道。

常有為見儒子舉動有異,還道他乘機行刺眾長老,喝道:“儒子!你窩藏外人,又勾結邪魔外道加害八大長老!今日好教你死得心服口服!”揮劍劈向儒子。

長劍將及儒子身上,那錚錚琴聲又起,節奏不似先前緩和。常有為心神一震,手腳不聽使喚,也舞了起來,餘下兵眾亦複如斯。

八大長老如夢初醒一般,得此餘暇,立馬撿起地上的仙劍,迎風祭起,四下遊走,尋覓敵蹤。

突然,琴聲又突轉高亢,眾長老又不知不覺舞了起來,鼻子耳朵不住的滲血,神情痛苦至極。儒子亦覺天旋地轉,突然,一頭撞向古鬆,眼冒金星,眼前一黑,就此暈去……

未知幾許,儒子隻聽得一陣錚錚之聲,平緩舒和,如沐春風,竟爾睡意昏昏,又合眼睡去。

一番熟睡後張開眼來,隻見四周一片昏暗,似在黑洞之內,洞內四周堆滿裝酒的壇埕之物。光線從一汙垢斑斑的油布外照進來,油布外便是一片水草,原來身處酒船當中。

此時,那《在水伊人》的曲調不似先前輕柔中暗藏殺伐之意,全是清心疏懷、暢意舒神之調,情深款款、柔情無限,似是一女子向心愛之人告白一般。

儒子心中一喜,站起身來,伸手去挑開那張油布,隻見船頭上正坐著一少女,不由得心神**漾。眼前之人,正是從水中救起的那少女。

正欲出言相招,忽受琴音感應,便覺眼前又是一花,桃川宮前一幕呈在眼前。他心中一寒,叫道:“原來是你!”慌得連退三步,緊握琢玉劍。正欲劈出,突覺血氣翻湧,腦袋“嗡!”的一聲,觸在船艙上,又暈了過去。

他被慕容寒劫到幽林時,正是因琴音而入幻,誅殺了道門眾長老等。此時聽得這少女的琴聲,不由得浮想聯翩,如在幻中。

艙外那少女“啊!”的一聲,錚錚的琴聲驟然而止。她轉身進來,扶起儒子,見其右臂空空,不由得心中一酸,在他的太陽穴上輕按三下。

儒子悠悠轉醒,盛怒難抑,搶在自身那一股不受控製的力道迸發前縱身而起,左掌一揮,“啪!”的一聲落在那少女蒼白如粉的臉頰上,怒道:“是你!是你……”

那少女陡然被摑一巴,直覺天旋地轉,一跤坐倒在地,伸手捂住那熱辣辣的臉頰,清晰可見的掌痕立馬泛起。她雙眼通紅的瞪著儒子,不明所以,淚水哇啦啦的再也無法抑製,簌簌而落,流過那浮腫的臉頰上,讓人一見之下,楚楚可憐。

儒子怒火遮眼,絲毫無憐香惜玉之意,又喝道:“我甘冒奇險,煞費苦心的救你;你卻恩將仇報,讓我身蒙不白之冤!”又欲欺身上前,一泄心中積攢已久的怨怒,忽而又想:“如此欺負一個女子,豈是儒門中人所為?”當即強忍怒氣,也不再向那少女瞧上一眼。

他先前因聽琴聲,隻見了一眼那少女的背影,眼前便顯浮出桃川宮濫殺無辜的慘狀,立馬想到眼前的這少女就是以琴音迷惑自己心性,致使自己墮入魔障中的罪魁。如此橫禍竟是自己親手所救之人,不由得心中驚怒交集,胸膛氣炸欲裂,因此滿腔的怨怒盡數傾注在掌心之上。

那一巴打得那少女著實不輕,所幸並未運上內力,否則那少女已有性命之虞。

儒子一掌既下,怒氣仍是難消,又想:“琴為四藝之首,有修心養性、禁人邪念之功,這人卻是利用琴音將我催入殺人的魔道,玷汙琴道。無恥之尤,莫過於此!”

那少女愣愣的望著儒子,嗔怒道:“什麽恩將仇報?我將你從八大長老手中救走,我……”突然“哇!”的一聲,一口鮮血衝口而出。

儒子立覺心中不安,手足無措,心生憐憫,本欲上前慰言幾句;但一想起眼前之人所作所為,心腸一下子便硬了起來。自己本是儒門君子道中人,謹守禮法,卻因一時惻隱之心大動,救了一個與己毫不相幹的人。此人非但不知恩圖報,還利用自己與她曲韻相通的誌趣,陷自己於不義,墮仙成魔,成為儒門的叛徒。

就算他平素再溫文爾雅、豁達開朗,這一口氣無論如何也是無法咽下的了。

此時,儒子欲站起身來,但因先前心神過於激動,出手極重;誅仙台上被八大長老一番誅殺後,仙身重創,竟爾無法站起,左手一揮,說道:“君子報仇,十年未晚。我如今無力下手,如果此刻你不想殺我,那就請便吧!”伸手向船外一指,示意不願與仇人共處一船。

那少女收住哭聲,站了起來,問道:“什麽報仇未晚?我又為什麽要殺你?”雖有幾分怒意,但語聲中的嬌滴清脆,無法掩住。

儒子回過頭來,瞪了她一眼,狠狠的說道:“你不想殺我,為何要以琴音催我入幻?我一聽到你的琴音,就看到桃川宮前那慘無人道的一幕。”

一瞪之下,見她顧盼流轉之際,楚楚動人,清麗不可方物,心中又是一軟,但轉即又想:“豔若桃李,毒如蛇蠍!”甚至覺得她遠比慕容寒更甚,慕容寒雖是工於心計,心狠手辣;但她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要討自己的歡心。

那少女突然喜上眉梢,問道:“你當真是聽到我的琴音,便想起了這許多往事?”

儒子一咬牙根,點了點頭。

那少女立馬破涕為笑,笑顏逐開,蒼白的臉頰上竟是熱辣陣陣,如飄過朵朵紅雲似的,羞不可抑。

儒子心頭一震:“果然是惡魔,她將我害得越慘,心裏越是高興,此時竟笑了出來。”愣愣的斥責道:“你這妖女,你……”那少女終於忍不住,“嘻!”的一聲笑了出來,說道:“我!我!我……我什麽?我很開心啊!你在重創之餘,聽到我的琴音,居然可以想起你迷幻之事。”

儒子道:“是啊!你害得我墮仙成魔,成了儒道兩門的公敵,你自然開心啦!”

那少女仍是滿臉的嬌羞,向艙外跑去,突然回過頭來,說道:“儒子,你是精擅音律和修仙之人,難道不知世上有一門‘靈犀咒’嗎?”

儒子心中自問:“靈犀咒?什麽叫靈犀咒?”說道:“我隻知道你在咒我,把我往死裏咒,卻不知什麽叫做‘靈犀咒’!”那少女不答,當空輕輕的一劃,快步出了艙。儒子一時覺得奇怪,隻見那少女伸出手指劃過的地方,留下一道紫光,紫光中浮出一排排小篆,正如儒子的仙書寶笈一般。

儒子湊過去一看,一陣沉吟,突然心頭又是一震。

原來這靈犀咒是一種療傷仙樂,是為世間癡男信女而創。隻有兩情相悅的男女,任何一方彈這靈犀咒,便可替對方療傷,且所須的靈力極微,受傷的一方會因此而排除心中旁念、惡念。儒子聽了這以靈犀咒彈奏的《在水伊人》,心中正在擠除一直無法放下的惡事:桃川宮誅殺道門上下及眾長老。

看到這裏,他心神立馬變得激**無已。

原來與自己僅有一麵之緣,便令自己朝思夢想、牽腸掛肚的人竟也念著自己。他激動之餘,胸口又是一熱,暈倒在地。

這一暈如在雲際間飄**,雖不知所往,不知所蹤,卻始終覺得有一人相伴左右,形影不離。迷糊中,似乎有一隻柔若無骨的手一直在撫著自己的臉,欲伸手去抓,卻又抓不住。

待得再次醒來時,已是第三日的晌午,仍是聽得一陣熟悉的錚錚之聲,但這一次並未看到殺戮的情狀,自是未運靈犀咒的緣故。

儒子爬起身來,欲走出艙外,但不知為何,雙膝如有千斤重似的,不敢向前邁出半步。

日光下,但見那少女盤膝而坐,正自撫琴,有如水中伊人一般。他一直記掛著此女的安危,如今此女就在眼前,卻不敢上前。回想替其更衣化毒療傷的情景,臉上不由得陣陣熱辣,手心也滲出了冷汗,恨不得馬上縮回船篷內,有生之年,永不出來。

他正自躊躇不定,琴聲陡然一轉,換了曲調,輕錚而起,隻聽得那少女唱道:“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悅君兮君不知。清波不解曲中意,舟頭撫琴獨自思。”即彈即唱,聲清嬌脆,盈盈欲滴。

前兩句出自《越人歌》,後兩句竟是即興而唱。

儒子聽得一片心醉,鼓足勇氣,走出船艙外。自艙內至外,也不外乎一丈之遙,但就這麽幾步的路程,儒子卻是仿似走過了千山萬水,呆立船頭,說道:“儒子見過姑娘,儒子有禮!”

那少女“啊!”的一聲,琴聲突然止住,回過頭來,雙眼碧雲流盈,兩頰桃紅,嘴角似乎仍有一絲血跡。

儒子見此,心生愧疚,心中雖有千言萬語,一時竟是不知從何說起,但見那少女身前那具長琴,隻得借“琴”發揮,說道:“好一把長琴!”那少女道:“長琴雖好,隻為流水知音而設。儒子既是樂道中人,請不吝賜教,長琴何故隻長三尺六寸五?”

儒子微微一笑,故意正話反說道:“當真被姑娘問倒啦!長琴不長三尺六寸四,也不長三尺六寸七,隻因一年不是三百六十四日,也不是三百六十七日。”

那少女又道:“琴麵何故為弧,琴底何故為平?”儒子說道:“自古有傳,天圓地方,弧者為天,平麵作地。”

其實兩人均是精擅琴韻之道,對這些道理都是了如指掌,隻因一時無話,儒子順著她的話題故以琴作引而已。兩人一直三句不離琴,又談到曲調,琴弦,話匣子一下子被打了開來。

原來,長琴有十三個徽,代表一年十二個月,另加一個閏月。起初神農所作為五弦,以具宮商角徽羽之音,五弦者,五行是也,大弦為君,小弦為臣。文王時,伯邑考被紂王烹殺,做成肉羹賜給文王,文王忍痛食下。文王為了紀念長子,增其一弦。後武王亦增一弦,兩弦者為少宮、少商,故此又稱作“文武七弦琴”。

兩人一問一答,話語漸多。

一番談曲論琴後,儒子故意將本就平白無奇的話說得妙趣橫生,越說越是得意,竟爾忍不住問道:“那靈犀咒當真有此神效?”

那少女臉上又是一紅,低下點頭,說道:“你又在欺負我!”

儒子想起大怒之下不問情由便打了她一掌,心中好生過意不去,說道:“冒犯姑娘,儒子好生愧疚!儒子向你賠罪!”正欲行禮,卻被那少女一把扯住,說道:“人家心裏,不知……”欲言又止,但覺與儒子這樣拉扯,甚是不雅,看了一眼儒子。

此時,儒子也正好看過來。四目相交,都是微微一震,兩人忙不迭的鬆開了手。

那少女轉過身去,拉著自己的衣角,說道:“你這人當真好欺負,我胡亂編了一個小小的靈犀咒,便可把你騙得神魂顛倒。”

儒子又是一怔,卻見那少女轉過身來,伸出右手,問道:“拿來!”儒子一時不知所以,問道:“什麽拿來?”那少女嗔道:“羊脂玉,快還來!”

儒子頓覺一泓清泉從自己臉上流過,陡見芙蓉脫俗之容,難畫難描,不由得滿心羞愧。為她的容貌所折,又被她這般突然一問,儒子竟爾兩腿發軟,忍不住後移兩步,又退回艙中。隻覺艙中靜得出奇,唯聞心跳怦然,不住的暗罵自己膽小如鼠。定了定神後,伸手探入懷裏,摸出那羊脂玉,呆呆直視,美人白玉俱在眼前,一時竟分不清是美人如玉,抑或美玉如人。

此羊首軟玉是劍容貼身之物,油光純白,乃軟玉中極品。儒子替其更換衣物時掉了下來,後又被慕容寒奪去,在誅仙台上因身子一抖而掉了出來,幾經波折,最終還是回到自己手中。此時想來,不由得耳紅麵赤。

那少女見儒子退入艙中,心中暗笑,走進艙來,將手向儒子一伸,說道:“不問自取,是為賊也!儒子甘願與盜為伍麽?”聲音極是低沉,自有一番醉人韻味。

一時艙中無語,那女子又是一陣嘿笑。

儒子索性笑道:“此刻我隻與姑娘同在一舟中,如果是與盜為伍的話,那姑娘豈不是盜賊?你我就是蛇鼠一……一……”笑聲卻不似昔日爽朗,自是身受重傷之故。他本來想說“蛇鼠一窩”,但覺如此措辭,實在是褻瀆佳人。

那少女道:“胡拉亂扯,你這個竊玉大盜,采花大盜,偷心大盜……”最後兩句,聲音低微。

儒子道:“請姑娘寬恕儒子冒昧,儒子還姑娘這玉便是,不過儒子得有個條件。”

那少女道:“本是物歸原主,還得有條件麽?”儒子道:“也隻是張口之勞。”那少女道:“你這儒子真愛鬧,人家是舉手之勞,你卻筆削春秋,偷換稱‘張口之勞’。你張口閉口與我談條件,本姑娘從不喜歡與人談條件。”柳眉一揚,故作怒氣,卻見儒子滿臉嬉笑,又道:“不過,對你這盜賊倒可勉強破一次例,你倒說來聽聽!”

儒子道:“儒子當真是受寵若驚,不敢冒昧請教。”那少女插口道:“儒子還止一次冒昧麽?”轉過頭去。

儒子心頭一熱,說道:“這‘劍容’二字便是……”心下卻覺得如此直問,大是不恭,當下忍住不問。

那少女低聲道:“小女子便是劍容。”微微一笑,頭也低了下去。儒子笑笑,故意道:“我還道姑娘帶了個琴,便是姓琴,原來是姓劍!”那少女道:“呸!呸!呸!儒子喝多啦!又神誌不清,胡言亂語來了。那是羊脂玉,又是羊頭模樣,小女子便是這個姓。”

儒子道:“哦!原來姑娘叫羊玉劍容。”那少女微微一笑,說道:“儒子不叫儒子,叫瘋子!”儒子摸摸腦袋,假裝滿臉糊塗的問道:“不是羊玉劍容麽?那就是羊脂劍容;不是羊脂劍容,便是羊頭劍容!啊!還是羊玉劍容為妥,此玉為羊,佳人如玉,精刻劍容,是為羊玉劍容也。”將玉遞過去。

那少女哼了一聲,說道:“叫羊劍容,好不好?不過我師父的名諱中倒是有個‘玉’字!”

這女子正是羊劍容。

兩人這般相互嘲諷一番,隔閡之意盡消,心頭不約而同泛起親近之感。

羊劍容正欲接過羊首白玉,卻聽得儒子道:“如此美玉,我還沒有好好欣賞過呢?可否借我飽一飽眼福?”羊劍容點頭。

儒子正欲將手的玉放入她手中,卻忍不住順手勾住羊劍容的右手。羊劍容本欲抗拒,不知為何,右手一直沒有縮回去,任由儒子牽著。

艙內昏暗,儒子牽著羊劍容出得艙來,細細的打量著那塊白玉,回想一個月前與“柳三妹”也是這般同處一舟,河水依舊,但心情卻有天壤之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