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21章 求道何所為

眾流民正沉在一片憤恨的痛罵聲中。

忽地裏,赤石灘紅塵滾滾,似有大隊人馬從四周而來。流民中有人喊道:“大夥快逃!大夥快逃!”。獸肉烤得吱吱作響,香味四溢,轉眼就可果腹充饑。偏在此時,一大幫人馬突如其來,眾人不由得一片慌亂,咒罵不停。

他們顧不得火上獸肉熱辣,胡亂搶奪,拖男帶女而走,潮水般四散。

晉陽連聲呼喝,卻無濟於事,雖有儒子這個定海神針在此,也是無法穩住。他們飽受戰禍,飄零苦海,也隻為活命而已。

大隊人馬風雲般驟然而來,蹄聲隆隆,腳程甚快,四下奔走,頃刻間已將眾人團團圍住。當中一人長劍當空,虛劈幾下,睜眼怒目的向著眾人喝罵道:“大膽流民,亂我桃源!格殺勿論,一個不留!”正是綠林使常有為。

眾人即揮鋤舞锛來砍流民。

自玄冥教驅動妖藤禍亂桃源後,桃源綠林等營傷亡慘重,卻苦於找不到真正的凶手,報仇無門,此時見大批流民當前,正好將心中所有的怨怒憤恨盡數發泄在他們的身上。流民手無寸鐵、饑腸轆轆、風塵困頓,見大隊人馬不問情由便大開殺戒,莫說無還手之力,就算招架之功也沒。

流民隻能做砧板上的魚肉,任人宰割。當中不乏婦孺病弱,早已驚嚇得魂飛魄散,哇聲四起。

突然,一人厲聲喝道:“欺淩弱小,算是哪一門子英雄好漢?”越眾而出,直撲常有為,正是晉陽。他見此慘烈情狀,奮不顧身直往常有為身上招呼,欲擒住常有為。

常有為乃儒門綠林使,武學中的一流好手,非晉陽可敵,眼見晉陽撲來,長鞭一卷,將他甩出數丈之外,未知死活。

儒子見桃源綠林營兵眾行凶,束手無策,隻得拚盡餘力,一聲清嘯,喝道:“住手!住……”突然,嘯聲戛然而止,一口鮮血噴了出來。

綠林營中人陡聞清嘯,聲勢駭人,不約而同站立轉過身來,四下張望。

常有為見流民中竟有如此好手,亦是一驚,當即催動獨角獸上前,見人群中一獨臂人鶴立雞群般,立馬認出是儒子,長劍直指,說道:“儒賊本事不小啊!既和藍珠白臉的胡人勾結,又和來曆不明的賤民廝混!”見其失了一條手臂,一聲清嘯後喘不過氣來,正自撫胸調息,頓時懼意全消,擺出一副傲慢無禮的樣子。

流民如斯境地,儒子心生憐憫,說道:“常兄弟,儒子亦是初次與眾人朝相,隻是不忍濫殺無辜,還請多多包涵!”

常有為聞言,忍不住哈哈大笑,說道:“儒君子真不愧是儒門君子。昨日窩藏桃源外來美色,便請人見諒;今日勾結不三不四的賤民,又請人包涵;說不定明日欺宗滅族,又要我們通融。桃源祖訓豈不是成了兒戲?”臉上盡是不屑之色。

儒子心憂庸公,不理會嘲譏挖苦之言,轉問道:“常兄弟,庸公安好?”

常有為看了一眼儒子,見其屢次觸犯祖法,早已身犯死罪;此時又是重傷在身,卻假惺惺的詢問旁人生死,頓生厭惡之情。自他眼裏看來,眼前的儒子實在是天下間最做作之人,當即冷冷的應道:“還好,還沒有被你這個叛賊活活氣死!”

他說這話時,也不多瞧儒子一眼,顯然輕蔑至極,也無禮至極。就這麽一轉眼,忽然瞥見一老嫗身上一條長長的傷痕,頭上有意無意的插著一根火色般的羽毛,轉眼再看餘人,多半身上有類似的情狀,喝罵道:“大膽狂徒,餓傻了眼,竟敢打靈火鳳凰的主意!”一怒之下,抽鞭打向那老嫗。

儒子氣上心頭,左手衣袖一卷,扶住那老嫗,將其穩穩的放在一旁。

常有為見儒子公然庇護外敵,說道:“儒子真是性情中人,你右手摸過自家嫂子,便就當眾砍下來博同情,可心裏老是念念不忘人家的花容月貌,這顆邪惡之心,要不要挖出來給大夥瞧瞧?如今連老太婆也不放過,還伸左手去扶了人家,這左手還留著作甚?”說完哈哈大笑。

笑聲未絕,突覺眼前一花,跌倒在地,滿嘴泥沙,抬起頭來時,已是兩頰紅腫,奇痛無比。

眾人見儒子清嘯一聲後,嘔血未止,轉眼間又鶻起兔落,全無征兆的將常有為摑倒在地,不禁為之側目。他們卻不知道儒子曾一巴打得李可道掉了兩顆牙齒,受李可道兩件法寶的一番煎熬後,靈力損耗,隻是打得常有為跌倒而已。

這一切並非儒子本意,他心中雖怒常有為出言無禮,卻無出手教訓之意,此時又是貿然出手後,呆在當地,心想:“我怎麽又輕易出手了?”就連他自己不太明白。似乎麵對仇怨,體內有著一股無形的力道控製著他,稍有不忿,便忍不住出手傷人,且下手時毫不留情。

自從滅了碧血燈籠後,心中便有了這一股衝動,無法抑製,就連儒子也不知其中緣由。

常有為被打得狼狽不堪,仍是謾罵不停:“你身為儒門諸子中人,自己做得,人家就說不得?”

儒子正自不解,竭力控製自己,但身子仍是不由自主的飛躍上前,鷹爪一般的五指,直抓住常有為胸前衣衫,將常有為提了起來。

綠林兵眾見儒子吐血後仍是神威如斯,兩眼泛起陣陣幽光,若有若無,心中為之寒栗,退在一旁。須知桃源一戰,已臻上仙之境的治子亦是被儒子捉弄得暈頭轉向,身為一介肉體凡胎的尋常之人,如何能不驚懼?

常有為身在半空,無法看到儒子眼神有異,此時命懸一線,兀自辱罵不止:“你與你嫂子夾纏不清,儒門上下,無人不曉。你堵得住我常有為之口,卻堵不住天下人悠悠之口;你殺得了我常有為一人,卻殺不盡儒門所有人!”手中長劍在半空亂劃,不知所往。

此時儒子掌力隻須輕輕一吐,常有為便命喪當場。

熟料儒子竟強行克製那股衝動,又吐了一口血後,將常有為放下,並賠禮說道:“常兄弟,儒子一時魯莽,絕無加害之意,還請見諒!”

眾人隻道儒子良心發現,饒恕了常有為,卻哪裏知道,儒子正竭盡全力壓製那股不由自主的真氣?儒子將常有為放了下來,又道:“儒子對嫂子素來禮敬有加,絕無非分之念。”

常有為此時死裏逃生,大氣也不敢稍喘。他身子著地後,見到眾人蒼白的臉色和驚懼的眼神,才覺先前實在是凶險無比,已到閻王殿走了一遭。

流民中人見常有為不敢吱聲,一副狼狽相,與先前凶神惡煞、目中無人的模樣判若兩人,忍不住笑了出來。

常有為聽得笑聲,狂怒難抑,抽出馬鞭便往發笑之人的身上打去,喝道:“擅闖桃源者死,全拿下斬首!”眾桃源兵卒先是愣住不動,聽得常有為再次催促後,一擁而上,見人就殺。

眾流民本就千裏流徙,體弱多病,數日來腹中空空,手腳發軟,如何是桃源兵卒的對手?隻聽得哀聲四起,呼天搶地,又有不少流民死於亂刀之下。

常有為仍是執意濫殺無辜,儒子不忍傷了他的性命,隻得上前拉住綠林營的兵眾,喊道:“諸位鄉親父老,儒門以仁立德,仁愛天下,豈可濫殺無辜?”

若在平日,儒子自會以玄術相阻,然後再請罪;但自被李可道突施暗算,身遭箍仙索和紫光葫蘆兩件法器的壓迫,仙身受損,靈力盡失,如何能再用“畫地為牢”和“開天辟地”?偏在此時,那股無法自控的力道又不知去向,心中暗罵:“如今就連受苦受難的平民也保護不了,還修什麽仙?求什麽道?”

綠林兵眾聽不進,仍是肆無忌憚。

儒子立馬欺身到常有為跟前,說道:“本門聖人有雲:惻隱之心,人皆有之。常大使豈可罔顧聖人之言?”

常有為吃透了儒子不再動用玄術的心思,心想:“這家夥如此迂腐,當真可笑!”眼角也不稍看儒子一眼,說道:“儒兄多才,令人敬佩!可本門聖人亦是有雲:羞惡之心,人皆有之。你勾結桃源外之人,觸犯祖法,罪惡滔天,難道你就不為此事感到羞恥?”說完,從懷中掏出誅仙令來。

儒門中人見誅仙令如同見庸公,儒子自知罪惡深重,立住不動。

常有為喝道:“儒子!你違背祖法在先,欺辱同儕在後,妄稱‘儒子’二字。常有為奉庸公之命來捉你這逆賊前往誅仙台。”手中的誅仙令一指,令眾上前去拿儒子。

突然,人群中一人喝道:“大膽常有為,胡作非為!”緊接著就是“噗!”的一聲,一陣水汽從半空中飄了下來,夾雜著幾分酒水的清香。眾人一時未名所以,慌忙躲避,而那人早已欺身過來,伸手便往常有為的眼珠插去。常有為一慌,急忙一閃,手中的誅仙令早已不知去向。

常有為回過頭來,喝道:“姓魯的奴才,膽敢如此?還我誅仙令!”隻見一人滿臉醉醺醺,手提酒葫蘆,站立當前,正是八俊中人的魯釀。

魯釀喝了一口,一副搖搖欲墜的樣子,說道:“什麽豬仙令?牛仙令?酒仙令倒是有一個,姓常的,你要不要?”

常有為不忿,喝道:“拿來!”魯釀道:“我說你個常有為胡作非為就是胡作非為,這誅仙令是何等要緊之物,你卻向我這個做奴才的來索要,此舉未免有辱儒門聖靈吧?”常有為知八俊中人盡數與儒子交好,此時分明是偏袒儒子,說道:“魯奴,你膽敢讓我搜一搜?”

魯釀說道:“姓魯的並非儒門中人,就算儒門掌教在此,姓魯的亦是不聽。更何況是要搜身?”

常有為見其不肯被搜,更是肯定他將誅仙令藏在身上,說道:“你們祖先早已折服於儒門,世代稱奴,做奴才的豈能不聽主子的話?”魯釀道:“好!你既然有心為難魯奴,就讓你搜個夠。若是你搜不出,你就是汙蔑我這個做奴才的。連奴才也汙蔑的,豬狗不如。”

常有為“哼!”的一聲,伸手便來搜。

魯釀也不抗拒,反而挺著肚子,任由其便。常有為裏裏外外,上上下下翻尋了三遍,幾乎連魯釀的**也捏了三遍,始終找不到誅仙令,急得耳紅麵赤。他心中明知有詐,卻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自旁人眼裏看來,自然是他汙蔑了魯釀。

魯釀哈哈大笑,過來與儒子見禮。

搜不出誅仙令,便無法為難儒子,常有為不由得老羞成怒,又下令撲殺流民。

儒子立馬攔在常有為當前,仍是苦苦相勸。常有為好不耐煩的,隨口說道:“這樣吧!隻須你給我磕三個響頭,我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如何?”

儒子霍然而驚,連退三步,愣愣的看著常有為。

常有為隻是隨口說說,有心為難儒子,忽然又想:“倘若真的能讓儒子向自己磕三個響頭,當真賺足麵子。”又道:“本使奉庸公之命,執行祖法,如今知法犯法,那是殺頭之罪。我是拚著殺頭之罪,賣你這個麵子。你隻須給我磕三個響頭,並從這裏鑽過去,我就暫且網開一麵,如何?”說完,向著**一指。

儒子猶豫不決,修仙之人不可對凡人濫用玄術,也不能向凡人下跪。如今非但被常有為逼得當著眾人之麵下跪,還要向他磕三個響頭,這仙身如何能受如此大辱?受此大辱之身如何駕馭靈力?”

天地間有著各種有形無形的氣,除了靈氣有助於提升修仙者的法力道術之外,其餘諸如煞氣、陰氣、霸氣、怨氣、晦氣等,均容易讓修仙者走上邪道。其中煞氣與陰氣本身就是邪惡不已,自不待說;而霸氣和怨氣,則擾亂心神,讓人誤入魔障;這晦氣卻是能大大的妨礙吸收天地靈氣,大大折損仙身,無法提升修仙境界。

道門的神鵬靈鳥見李可道受辱而不上前阻攔,就是因為大鵬是靈物,而李可道是凡人,靈物受控於凡物,自會折損靈力。

此時,儒子若是給凡人下跪,則滿身晦氣。

常有為見儒子猶豫,又道:“常某人職位低賤,人輕言薄,不足以領受儒上仙如此大禮,但這千餘流民領受得起吧?千餘人的性命隻在你一念之間,一念便可救千餘人的性命,這比你求道修仙所積的陰德,不知高出多少倍。”

魯釀不忿常有為如此欺人太甚,痛罵不已,欲上前與之扭打,念及隻有受辱之分,而無進益之功,唯有靜觀其變。

儒子心想:“世上最可怕的妖魔鬼怪不在三界之內、五行之中,而是在每個人的惡念當中。心中的惡念不除,何以除天下的惡魔?修仙之人,倘若不關心世間疾苦,不以天下蒼生為念,縱然一朝得道飛升,與天地同壽、日月齊輝,高高在上,那又如何?更何況這些流民得知我是個修仙之人後,也給我跪拜,如今就當還他們一個人情!”

想到這裏,當即向常有為跪了下去,一人硬生生的將他扯住,喝道:“儒子兄弟,此舉萬萬不可!”正是魯釀。

常有為抬頭望天,神色冷漠。

眾流民見儒子與己素不相識,雖不知修仙者所忌,但見他為救眾人性命而甘願受此折辱,心中感激無比,早已跪成一片。

眾流民如此擁護儒子,常有為進退不得,立馬憤恨交加,欲揮劍劈落,忽見魯釀的酒葫蘆不時地冒出酒水,心想:“這魯奴素來惜酒如命,此時怎麽會如此大意?”忽有所悟,已知其意,奪過魯釀手中的酒葫蘆,劍鋒突轉,劈向其酒葫蘆。隻聽得“嗒!”的一聲,一物從隨著酒水從中掉了下來,正是誅仙令。

酒葫蘆被劈,魯釀立馬張開嘴巴,對著尚未落地的酒水,唯恐半滴落地。但正所謂覆水難收,這酒水落地,豈是張嘴便能一一收入口中?

魯釀大怒,也不顧誅仙令被奪,一交坐倒在地,放聲大哭,捶胸頓足,殺豬般的叫喊道:“姓常的,你糟蹋我辛辛苦苦釀的酒,你賠!你賠!”這魯釀少說也有四五十來歲,此時竟像個孩童一般,令人忍俊不住。

原來,魯釀奪得誅仙令後,故意裝出一副醉醺醺的樣子,瞞著眾人,硬生生的塞入了酒葫蘆當中,卻因心急儒子,一時忘了捏住酒葫蘆的漏口,被常有為看出了破綻。

常有為誅仙令在手,見儒子不下跪,一手高舉誅仙令,一手緊握長劍,大喝一聲道:“如今儒子抗法,依照門規,立馬執法!”一劍劈向儒子。

魯釀搶身過去,擋在儒子身前,那明晃晃的劍鋒直刺魯釀胸口,竟有舍命之意。

儒子“啊!”的一聲,喊道:“魯大哥!何苦如此?”常有為心中更是惱火,喝道:“大膽奴才,竟敢蔑視宗法!回頭再收拾你!”繞開魯釀,又是一劍刺向儒子。

然而,魯釀哪容常有為折損儒子半分?仍是奮不顧身的往劍身上撲去,“嗤!”的一聲,又中一劍。

常有為喝道:“讓開!”魯釀雙手緊握劍身,喊道:“不能殺儒子兄弟!要殺就殺我吧!我願代他一死!”

儒子道:“魯大哥,桃源宗法祖訓不可違,儒子是罪有應得!”常有為道:“狗奴才的,還不快滾開?就憑你這賤軀爛命也配代人一死嗎?”

魯釀為了一壺酒,哭得像個小孩子;這時為了救儒子,竟神勇無比。前後對比,判若兩人,令人極為吃驚。

常有為也不便刺死魯釀,雖有心刁難,無奈眾怒難息,隻得說道:“今日暫且饒了你們這些賤民性命,待儒門之事一了,再來算賬!”然後下令將儒子帶向摩天崖的誅仙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