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20章 赤石灘流民

儒子平素乃文雅之士,飽讀詩書,無世俗之徒的奸詐心機,此時縱然玄術通神,仍是鬥不過這些市儈老江湖。

李可道見儒子呆若木雞,正是下手的良機,揮動追魂劍向他刺去,餘人亦是紛紛響應。

卻在此時,密林間縱出一騎,一物從中發出,當空嗚嗚直飛,掠過眾人身前,將箭羽打落在地。李可道手中的追魂劍亦是應聲而落,這追魂劍是仙家法寶,在李可道手中卻是一柄尋常的鐵劍。

眾人一看,隻見一人騎著巨獸而來。

那巨獸似馬非馬,額上長有獨角,渾身雪白,踏地無聲,體型比尋常的獨角獸較小,卻高出獨角獸一大截,而神駿非凡遠在其上。此物名叫追風獸,是神獸白澤與獨角獸混合而生的。

隻見那雪山一般的追風獸當空一立,背脊上一人長鞭一揮,喝道:“不得傷我儒子兄弟!”聲音雄渾,正是八俊中人齊牧。打落眾人箭羽的,是八奴中秦軒所製的迷幻弩。

那追風獸電閃般而來,雪山轟然坍塌一般。

眼見便要衝倒眾人,倏然而定,蹄下塵土不驚、煙灰不揚,氣勢驚人。道門中人見過神鵬,但神鵬多半是在被李可道操控在半空,無法真實感受到它的神駿;而眼前這追風獸直逼而來,昂首嘶鳴,威風八麵,直逼得眾人透不過氣來。他們無一不喝彩驚呼,喝彩追風獸收發自如,驚呼齊牧騎技之精純。

李可道正欲探頭看清騎者何許人,卻見白影閃動,那追風獸又驟然而起,一聲嘶鳴,狂風般直卷而來。

眾人以為齊牧縱獸行凶,早已抽刀在手,待收蹄著地,刀光閃閃,齊向下盤劈去。

齊牧馬鞭一掃,打在眾人臉麵,借勢躍開,調頭箭般衝向儒子。狂風過處,隻聽得齊牧輕聲說道:“得罪!”俯下身來,順勢一抱,將儒子橫臥追風獸之上,自己卻躍了下來。

八俊中人自祖輩落敗後,子孫不得習武,齊牧此刻大展神威,全仗天生神力和追風獸的神駿。

儒子心想:“不好!就這樣走掉隻怕加深誤會。”說道:“齊大哥,不可造次!”齊牧急抽一鞭,說道:“是是非非,三言兩語無法說得清,還是回歸儒門要緊!”

儒子執意不從。

齊牧突然伸手在儒子腰間一戳,點住儒子穴道,將其橫臥追風獸背上,說道:“儒子兄弟身負中興儒門重責,非這些王八羔子可比!”眼見儒子雙目欲噴火,又道:“昨夜庸公遭受圍攻,庸公為救悌信智三子,慘遭暗算。”

儒子聞言,臉色大變,心道:“果然不出所料,庸公亦是遭難!”欲掙紮下馬,苦於穴道被製,急道:“庸公已大難?”齊牧突然單膝著地,說道:“儒子兄弟,齊奴該死!”儒子道:“誰人暗算庸公?”儒子素來敬重庸公,庸公亦賞識儒子,兩人情逾父子,陡聞庸公大難,如何不痛?

齊牧急勸道:“庸公身遭重創,隻憑一口真氣續命,齊奴馬快,僥幸救得庸公性命。”儒子一把捏住追風獸,指頭竟深入其雪白的獸皮內,鮮血染指而出,急道:“庸公尚在人間?”那追風獸渾若無事,絲毫不以為意。齊牧說道:“齊奴馬快,救得庸公逃出,讓宋兄弟安置救治。儒子兄弟趕快前去相會,稍有差池,齊奴便是儒門罪人!”意下之言,大有催促儒子去見庸公最後一麵,聽其吩咐身後事之意。

齊牧等人素來與儒子交好,情逾骨肉。庸公陡然遇險,治子又犯下滔天死罪,那麽儒門掌教之位,自然是落在儒子身上。

此時齊牧如此催促,自然是替儒子著急此事了。

儒子看看眾人,又看看齊牧。

齊牧已知其意,知儒子擔心此間事尚未了結,無法放心,說道:“儒子兄弟且放心,這裏暫且交給齊奴!齊奴為你擋一陣!”也不等儒子回應,便在獸角尖上摸了幾把,一聲噓喝。

那追風獸頗通人性,四蹄疾奮而前。

道門諸人畏懼追風獸,一直不敢上前為難,此時見其奮蹄遠去,即來問罪齊牧。齊牧團團作揖,說道:“諸位多有得罪,事出倉促,齊牧願極力擔當此罪。”

李可道火冒三丈,怒喝道:“你是儒門一個養馬奴,死一百次不足抵我兒半根手指。這番血海深仇眼見得報,若不是你橫加阻攔,儒子那廝如何能逃脫?”高舉長鞭,往齊牧頭上打落。

齊牧隻一心想救走儒子,然後自己抵罪,卻不知儒子與道門有這一番恩怨,是以也不閃避,硬生生的受了李可道這一鞭,然後說道:“儒子兄弟素來克己複禮,正義為仁,心慈手軟,行事更是光明磊落,絕不會加害道門中人。”

李可道聞言,氣更是不打一處來,一腳踢向齊牧下巴,喝道:“大放臭屁!大放臭屁!你們儒門諸子是美玉瓷器,我道門諸子便是爛泥瓦缸?我令郎身為道門少主,本可光宗耀祖,卻慘遭儒子這廝毒手。你不還我令郎的性命來,看我不好好整治你一番,便隨你姓齊!”

在場之人,任誰都可看得出,李可道在乎自己手中的權勢遠在在乎道門諸子之上。隻見李可道撿起追魂劍,對著齊牧便劈。

恰在此時,一陣驚天動地的鍾聲傳來,古拙蒼勁,天崩地塌一般,震人心魂。響聲過處,塵土飛揚,正是儒門八奴中的楚鍾……

儒子伏在追風獸上,強忍劇痛,隻聽得耳際風聲呼呼而響,追風獸一路向南,沿著鏡練河折返儒門。

他憂心齊牧獨力難抗眾人,幾度欲暗運內力衝破。但受了李可道箍仙索和紫光葫蘆的雙重壓逼,靈力大損,無功而罷,儒子心中叫苦不迭。

那通體雪白的追風獸頗有靈性,善解人意,自得了齊牧的吩咐,不等儒子催促,一路上四蹄激奮,迅捷如風。儒子隻覺兩邊景物飛般倒退,見其如此神駿非凡,心想:“齊牧大哥真是異想天才開,神獸白澤與獨角獸混雜而成的後代果然不同凡響。”

儒子見追風獸行山越澗,如履平地,忽發奇想:“倘若桃源內儒道兩門世代聯姻,子孫後代身兼儒道兩門之長,豈不是遠勝祖輩?”

隨即又轉念:“兩門世代相爭,又豈能聯姻?庸公曾提及兩門的恩怨,數十年前,儒門出了一位不世奇秀女子,乃聖人之後,仙資靈根遠在當時諸子之上,隻可惜是女兒身便無法被選為諸子修仙之列。後來那奇女子無意中結識道門一俊雅男子,不久後相愛,結果遭儒道兩門極力反對,雙方家族還因此而遭受滅頂之災。”

雖是陳年舊事,已曆數十年之久,此時思之仍覺不可思議;又回想起那曲韻與自己相通的羊劍容,忍不住歎了一聲道:“哎!明明是真心相戀之人,卻要背負門派的罪責,這又何苦?劍容妹子是我平生最大的知己,這場緣分最終也隻能是一場鏡花水月而已。”

大半日狂奔後,追風獸絲毫不見力衰,不意間已到赤石灘附近的桃林。

儒子一直橫臥在獸背上,雖不覺顛沛,但身子一直無法動彈,身骨難免酸痛,無法下來。齊牧深諳儒子個性,料定他不忍舍棄自己,獨自逃去,點穴時竟是落了重手。他原本就不是習武之人,手法不純,直到此時,儒子穴道仍未自行解開。

穿過桃林,赤石灘舉目可及。

隻見眼前一片沙石殷紅如血,朱砂洗染一般,果真是名副其實的“赤石灘”。

正行之間,突然追風獸一聲嘶鳴,前肢曲跪,後臀高蹺,整個身軀竟直翻向前,冰山倒塌一般直落陷阱中。井中布滿竹簽,立馬刺入其體內,動彈不得。

儒子亦順勢被掀,勢將與追風獸同落井中,但追風獸何等通靈?在身中竹簽前一刻,奮力一抖,已將儒子彈飛而起,落在離井五六丈之外。如此一來,追風獸自身下墜之勢更急。

恰在此時,桃林後傳來一陣哈哈大笑,霎時間湧出數十人,舉著木棍長棒等物走了出來,向井下的追風獸撲去。

顯然,這些竹簽是這群人事先布下,惡意獵殺。

追風獸翻仰在地,驚慌不已,奮力掙紮,欲站起身,但身上受傷之處何止千百?頓時血如泉湧,染紅雪白的獸皮,甚是觸目驚心。

那群人圍著追風獸,七手八腳的按住馬獸四肢,一陣狂打猛踢,更不容它掙紮半分,早已利刃入喉。神駿之物,威風若斯,亦隻是可憐巴巴的抽搐幾下,便一動不動。

儒子被掀在地,心中暗暗叫苦道:“玄冥教中人果真尚未撤退,齊牧大哥救得庸公後,仗著追風獸來知會我,他們必定是算定了追風獸的歸程,在此布下陷阱!”

眼見眾人如狼似虎的直撲追風獸,本欲出言阻止,但自受慕容寒幾番愚弄和李可道暗算後,素來以誠待人的他早已長了心眼。

此時靈力耗盡,又被猛然間一摔,穴道雖解,內力卻尚未恢複,兼之斷了一臂,直與廢人無異,先前斬殺妖藤的那一番威風**然無存;又一時未知這些玄冥教中人意向如何,雖心痛齊牧的愛獸被害,卻也是無能為力,心想:“若是貿然出聲,非但救不了追風獸,自身反有性命之憂。”當即藏身於桃林中,欲探明眾人來意,再作打算。

隻見眾人一舉得手後,當即呼朋喚友。遠處桃林間立馬人頭湧湧,三五成群,蜂擁而出。令儒子不解的人,這些玄冥教中人全是衣衫襤褸,麵黃肌瘦,其中不乏老弱婦孺。若是儒門中人,儒子自然認得,但從口音和衣飾來看,亦非道門中人,自然就是桃源外之人了。

這些人身上多半留下汙血,麵上亦有長長的血斑。

儒子一看,便知他們曾遭受靈火鳳凰襲擊,心想:“幸虧有靈火鳳凰,否則這些玄冥教人中人,無法無天了。”

眾人見到倒在陷阱中的追風獸,立馬手舞足蹈,歡呼雷動。他們雖在饑餓之中,卻並不猴急,顯然是訓練有素一般,人人自覺。忽然一人道:“牛二,這個小白臉如何處置?要不要一起拉去煮來吃了?”那牛二罵道:“咱們是人,人豈能吃人?”

眾人一聽,立馬一陣哄然大笑,似乎不屑那牛二所言。

先前那人道:“那一刀結果了他算了。”回過頭來欲尋儒子。那牛二拉著那人後領一扯,說道:“傻六!你餓瘋了!別亂來。”急拉住他,走過來道:“沒看清楚麽?夜裏騎這馬獸之人不是這斷臂的,而是另有其人。免得多生事端,此事如何善後,還是留待陽大哥來處置吧!快去請陽大哥來飲血食肉!”當即有人飛奔而去。

傻六道:“這鬼地方處處透著詭異!這似馬非馬的怪物,當真能吃?”牛二道:“傻六!別廢話啦!你娘就快餓死啦!”傻六仍是不太自信,惴惴不安的說道:“如果這怪物是妖魔,咱們吃了它,豈不是要變成妖魔?”牛二道:“如今亂世,能做妖魔,那真是祖宗顯靈,個人造化。不用說做妖魔,哪怕是做一條狗,也比咱們這些無家可歸的流民要好!”

儒子“啊!”的一聲,心想:“原來他們不是玄冥教中人,而是四處流浪的難民。桃源之外竟有這般窮苦人家。如今有這許多流民闖入桃源,是該維護桃源祖法要緊,還是流民的性命要緊?人者仁也,仁者愛人,這濫殺無辜,又如何算得是仁?”就在這一瞬間,儒子隱隱覺得,所謂的祖訓宗法早已站不住腳跟;但他受儒門禮教已深,縱覺不妥,也不會去多想。

此時,身旁一老頭湊了過去,拍著傻六的肩膀說道:“臭小子,別想太多啦!說不定這是個神物,吃了可以成仙呢!分肉!”

眾人的眼裏早已迸出饑火來,隻須有果腹之物,哪怕是天王老子,抑或是瘟神,照下肚子不誤。當即歡天喜地的拖著那追風獸出了桃林,來到赤石灘上,生了百來堆火,爭相割肉,忙得不亦樂乎。

此時,一人從不遠處的桃林走了出來,身後跟著數十人。

那叫牛二的漢子立馬在追風獸大腿上割了一大塊肉,迎了上去,說道:“陽兄!這是大夥孝敬你的!”那人道:“牛老弟客氣什麽,大家都是做牛做馬的窮苦人家,大夥一起吃個飽便是。這塊上等好肉,就留給被那些怪鳥啄傷的人吧。”眾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回想與怪鳥的一戰,心有餘悸。

此人姓晉,名陽,此時隱然是這些流民的首領。後流民發展壯大,尤其是因為芥子幫的加入,聲勢更大,與異族作戰,威震一方,成為史上有名的乞活軍。晉陽便是後來冀州乞活軍的州主,此乃後話,暫按不表。

大火上的肉被烤得滋滋作響,香飄四野,無孔不入,令人垂涎不已。眾人大小成群的圍著火堆,被那陣陣香味揪著心頭。

牛二問道:“陽兄此行,可有發現?”晉陽道:“這裏似乎一直與外隔絕,此間的土著似乎是遠古的遺民。有幾分世外桃源的味道,但令人奇怪的是,這世外桃源似乎也不太平,而是剛剛遭受一番劫難。”

傻六道:“是不是遠古遺民?咱們去抓幾個來問問,反正咱們正是無家可歸,索性在此安家算啦!做後世人眼中的遠古遺民。”

牛二道:“何必如此大費周章,先前那小白臉必定是這裏的土著,咦!人呢?”傻六等人四下張望,卻不見儒子,不約而同的亦是“咦!”了一聲,問道:“人呢?”

忽地裏聽得一人道:“也分我一口肉,讓我好嚐嚐鮮!”眾人回過頭來,隻見一人迎風而立,身形修長,右臂雖斷,仍是英風颯颯。

那人正是儒子。

如此身形雖在風塵困頓之中、重傷之下,仍是仍掩飾不住與生俱來的仙風英姿,令人一見之下,大為心折。

原來,眾人隻顧掛念著火上炙烤著的獸肉,饞涎欲滴,饑火難熬,心無旁騖,並未留意儒子。儒子趁機混在流民當中,探聽眾人真實身份和來意。他自桃源大亂後,數度顛沛,風塵仆仆,與長途奔波、饑困交迫的流民毫無二致,是以流民即使見了他也不以為意,隻當他是自身的一員。他探聽得眾人確實是桃源外的流民,隻因無家可歸才誤闖桃源,並無歹意,這才現身相見。

晉陽一見儒子容貌奇特,仙風凜然,忙道:“兄台莫非修仙之人?”大夥見儒子斷臂,渾身上下邋遢,心中不禁懷疑。晉陽又道:“小人幼時亦曾得蒙有道之人搭救,又見此間仙氣騰騰,而兄台兩眼神光湛湛,乃修仙之人特有,是以冒昧請教。”

儒子見流民之苦,本已心生憐憫,此時既已被其認出身份,也不加掩飾,說道:“慚愧得很,有愧仙家二字。”如此一來,便等於自承修仙之人的身份。

眾人聞言,無不大喜,自晉陽而下,一同跪倒在地,向儒子參拜。他們紛紛出言,多半是些“三生有幸”“求仙家保佑”“救苦救難”之類求神拜佛的話,畢恭畢敬,但因口音不同,一時也難辨得清楚。

儒子心中苦笑:“我雖是儒門中人,卻因門戶之爭,躲在與世隔絕的桃源一味的修仙求道,不問世間外的疾苦,空自求道修仙,從未為世間苦難凡人做過半點好事。我又哪裏值得眾人如此五體投地,奉若神明?”

儒子心中好生慚愧,連忙俯身將晉陽等人扶起,細細打量一番後,心生憫然的問道:“你們為何流落此間?”

於是,晉陽將桃源外的如今大勢和儒子簡略的說了一遍。

此時正值八王之亂,司馬家宗室諸王為爭權奪利,將天下鬧得腥風血雨,民不聊生。兼之內遷已久的遊牧部落與漢人矛盾激發,天災連連,中原正處在一片風雨飄搖之中。是時,關中又逢大旱鬧,略陽、天水等六郡的各族十數萬饑民被逼離鄉背井,經漢川流入巴蜀之地就食。地方官府逼迫其返鄉,激起流民反抗。

晉陽所率的流民大敗晉軍後,誤入桃源北部密林,無意闖進桃源中來。

最後晉陽痛罵道:“司馬家無能,混賬的家夥,八王相爭,自顧著窩裏鬥,內鬥內行,外鬥外行。一旦遇上胡人,夾著尾巴就逃。”傻六等人紛紛附和,將司馬的十八代祖宗也問候了一番。

此時,晉陽雖是窮困潦倒,骨子裏卻流露出英雄本色。儒子見他雖在落難當中,仍是心念族人,將上好的獸肉留給受靈火鳳凰之傷的同胞,倒有幾分同道中人的意味,一時竟談得極為投契。

兩人高談闊論,大有英雄相惜,相見恨晚之感。